官僚
2004-04-29西滢
西 滢
我们平常一提到官僚两个字,眼前就会看见一种肥头胖耳、面团团、腹便便的模型,虽然现在已经失去了高帽子打道、大圆伞盖顶的威风,可是一副前呼后拥的神情,依然可以在他们从大门走上汽车的几个摇曳徐缓的四方步里看出来。其实,这种印象早就与事实不相符合了。固然,方面大耳的官僚现在并不是没有,可是一般时髦的官僚,大都是头发梳得很光,小胡子修得很俏皮,衣服很精致,吐属很漂亮,应酬很周到,步履很轻快的少年了。
一般人总以为做官的就是官僚,这是一个极大的谬误。做官的不一定是官僚,辩之官僚也不一定已经做官。报上载北京某部有一个禄事,在部已经有十八年,新近甄别考试没有及格,被裁掉了,他服了毒自杀。这样的可怜虫,什么行业里都找得到,叫他官僚,非但他要“受宠若惊”,恐怕真的官僚连牙齿都笑伤了风。同样,一个人有了一个政府里的位置,因此发展他的才具,做出一番事业来,我们不能叫他官僚。就是一个人在冷衙门里吃一碗平安的饭,一方从事那种没有人注意的学术上的探讨,我们也不能送他官僚这一个头衔。
官僚活动的范围虽然大,他们的人生观却非常单一。他们的目的是高官厚禄,他们的希望是升官发财。在政府里服务的人员,尽有许多并不想升什么官,发什么财,可是同时也有许多从事于别种活动的人,他们的眼光却在高官厚禄的机会。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项庄舞剑,表面上好像为的是佐欢,他的目的,却专注在沛公的身上。所以我们常常听人惊讶慨叹地说,某人当年是怎样慷慨激昂的志士,现在做起官来居然比旧官僚还糟,不禁好笑。他们不知道在适当时期的慷慨激昂,也是无量数进身机会里的一种。“求仁得仁”,有什么奇怪!
在这里我们看见官僚与上海商人很不相同的一点。上海商人的目的在发财,官僚的目的也在升官发财;可是商人不怕对任何人表白他的目的,官僚却除了对他们的同道而外,永远不谈起他们的目的。在这里,我们也见到不是平常人所可仰望的官僚的特长。他能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尽可在十分钟内自相矛盾至四五次,而每次都呕心沥血,叫人信服他的诚意。他自己妻妾满堂,对人却能高谈提倡女权;他自己营私舞弊,在人前却能痛哭流涕地痛恨官僚的腐败;他自己像杨柳般地垂风四倒,在会场里却能高唱打倒不忠实的党员。平常不知底细的人,回想自己偶尔扯一个小谎,都不免面红耳热,怎样会疑心说话者的虚假呢?
其实,我们若把虚伪二字来责备官僚,他们一定不受,而且也不是没有理由。官僚的秘诀,就是在虽然他不说一句实话,他却自己相信他的话句句都真。这道理非常浅显。一个人自己还不信自己的话,怎样会使别人相信呢?所以我们猜想官僚脑部的构造,与常人是不一样的:除之升官发财那一个统一的机关外,其余都是互相隔绝的部分;要作弊的时候开甲部,其余部分闭塞了;攻击作弊的时候开乙部,其余部分又闭塞了;好像一个柜上有好几个龙头,开一个流出来的是水,开第二个流出来的便是酒;又好像话匣子,放上一张唱的是生,放上另一张唱的便是旦。
因为官僚的机变是神化莫测,所以要防止他们也真是防不胜防。而且他们像黄河的水一样,只要有一个孔隙便能浸入堤岸,一进去之后,提携同气,排除异类,不一会便决了口了。
那么,也许有人要说了,官僚的机变既然神化莫测,我们又不能掏出人们的心来,看一看谁的目的是在升官发财,官僚与非官僚,永远分别不出了。倒也不然。一个人究竟逃不出他自己的历史。官僚侍奉的是势力,势力却是一个变化多端的主人。只因为一般人的记忆力弱,今天便忘了昨天的事,所以官僚们有生存发扬的机会。要是揭开他们秘密的黑幕,哪一个不藏着无数的骨骸,无数的骷髅?一个人也逃不出他的事业。官僚所有的本领只是表面的本领,所有经验只是敷衍钻营的经验。他谈话尽管漂亮,演说尽管动听,你要他做一件半件实实在在的工作,无异于要他“挟泰山以超北海”。本来,要是他能做一些切实的事,就是他的目的不过在升官发财,人们也何至于望而生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