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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不要哭

2004-04-29刘年喜

延河 2004年1期
关键词:母亲

生活中,有些哭泣震撼人心。一向那么要强的人,能够忍受贫困的折磨,能够承担无尽的风雨,也能够包容生命的苍凉,但在某一个时刻,却突然哽咽难止,泪满衣衫,旁人无从规劝,只能陪着她去感受每一滴泪水的沉重与辛酸。这样的恸泣,能叫你很长时间都难以释怀。一声叹息早已超越了小我的感慨,沉滞的目光直抵生命的终极端点:人,活着真是不容易。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我的母亲。当父亲带着永远的遗恨离开这个世界时,母亲还很年轻。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母亲很有点姿色。于是,很多单身男人都向她展开了“攻势”,这种“攻势”里几乎没有“求”的成分,有的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甚至是赤裸裸的恐吓。我这样说丝毫不含夸张的成分。在那个年代的小山村里,种种野蛮的行径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来说都已司空见惯。

在“追求”母亲的单身队伍里,有一位40多岁的男人。他长得很一般,在邻村里种几亩薄田。平时日子过得邋邋遢遢,东扯西就,缺少女人的生活使他养就了几分无赖气。他只有一个业余爱好:打铳。深秋的傍晚,他常常游到我们村后山来打鸟,偶尔还到我们家坐坐,与母亲算是比较熟。我父亲的去世,对他来说当然是个机会。那时我虽然还只有8岁,但我十分清楚,母亲不喜欢他。

没有任何过渡性的行动,在一天夜里他突然潜进了我们家(农村里人们出去串门一般不锁门),一声不响地坐在漆黑的厨房里。母亲带着我回来拉亮堂屋的灯时,听到厨房里有鞋子踏地的声音,吓得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也紧紧地抱着母亲,既是因为害怕,同时也是想给她壮壮胆。母亲抖索着拉亮了厨房里的灯,一下子看到了坐在那里呆笑的他。椅子旁边,竖着一杆铳。

我以为母亲会惊惶失措,但母亲却在刹那间镇定了。她厉声说,你半夜里一声不响地坐在我家里干什么!?他却无赖气十足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说完还特地把他那杆铳拿在手里把玩。

母亲拉着我迅速出了门,去找来了隔壁左右的邻居。这个无赖在众人的诘责下居然还稳坐如初,听凭大家的解劝一语不发,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邻居家一位大叔看不下去了,朝他吼着说,你他妈的别以为你有杆鸟铳我们就不敢动你,你再不走我们把你捆起来扭到派出所去!他看到众人都恼怒了,这才油里油气地干笑了两声,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作为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母亲带着我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当然是如遭噩梦。但她从不妥协,照样把那个贫穷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从没有听她抱怨什么。在我幼稚清纯的眼中,母亲是那么的能干。

母亲最终没有再嫁。当有人问起缘由时,她总是说怕孩子受苦。我想她肯定也权衡过,一边是自己漫长的苦难,一边是儿子无尽的压抑,最终她选择了牺牲自己。在那个没有男人就举步维艰的生活环境里,她毫不犹豫地担当起双重角色。

作为一个女人,她能织一手漂亮的毛线,做得各种可口的点心。高兴了她还能唱出几首动听的歌儿。冬天的夜里,她却和我同床共被。她在灯下边织毛衣边给我讲故事。我在温暖的被窝里认真地听着,脑子里随着故事情节的开始编织着各种神奇的想象。她的手指缠着毛线,运针如飞。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她还在专注地为我赶着活儿。我想叫她早点睡,心里懵懂地觉得她太累了。但我却总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拿自己的小手去抱她。她见我醒了,就帮我拉拉被角,亲切地对我笑笑。我就在她亲昵的抚摸下去继续自己神奇的梦。那时的夜万籁俱寂,头上的灯也早已疲惫,睡意朦胧。

作为一个“男人”,她默默地从事着几千年来只有真正的男人才去做的农活。繁忙的“双抢”季节里,她一个人里外奔波,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只让我帮些很小的忙。她常去问邻居家的男人耕田的规矩和技巧,问明白之后就催牛驾具地下了田。但毕竟这些都是力气活儿,她又是刚刚学会,所以干得笨拙而吃力。过路的男人们看见了,大多是惊讶地夸说几句便去赶做自家的农活儿。我知道这些往年都是父亲包揽的活儿,他是村里的耕田好手,常常和母亲俩一起把别家的进度甩上一大截儿。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起早贪黑地做也赶不上人家。我不知道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会不会替母亲焦急难过。但母亲并不抱怨,她尽量地不求别人,默默地走着原来和父亲一起过的日子。而小小年纪的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用母亲督促,就自觉地全身心扑在学习上。那几本薄薄的书里,寄托着我们娘儿俩无尽的希望。

然而,我却在那一天看到了母亲的泪水。

进了中学,家里一贫如洗的我不仅开支极为困难,就连最起码的温饱也难以保证。

我是以全乡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镇中学的。校长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正在路边放牛。校长说,我要吃你的喜糖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母亲也欣慰地笑着,但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高兴?我真想他没有考取。考取了我拿什么供他读呀?但后来母亲不仅想办法让我如期地上了学,还鼓励我说,你用心读,读出来将来就好了!

上了初中,我连家里的一些小忙都帮不上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全都压在了母亲的肩头。她实在操心不过来,甩掉了一亩二分旱田,只精心地种好五分水田和几分好地。她平时在家里节俭到了极致,舍不得点灯,舍不得吃油,舍不得买衣服。但她还是尽量在每周末给我一些零角零分,让我改善伙食。

我当然无从改善。那时学校实行饭票制,全都规定好了,无法节约,而且“过期作废”。这对粮食有限的我们家来说是最大的考验。按照这种每餐半斤米的吃法,母亲不吃不喝全都供了我,凭我家那五分田的产粮肯定是不够的。后来让我找到了一点漏洞,我每天只报早晚两餐,这样就可以每天节约下半斤米。对母亲,我谎说自己把米卖了,中午用钱到餐馆吃。其实,我连餐馆的门都没有进过。

每天中午,看到同学们拿着饭碗去食堂打饭,我的肚子就饿得不行。我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去看别人吃东西,不去闻到饭菜的香味。但那香味还是了无阻挡地钻进了我的鼻孔,使我觉得更饿。

那段时间,我觉得饭菜是这世间最香的东西,能够吃饱,是这世间最为幸福的事情。但我无法得到这些。想到母亲在家里含辛茹苦,我就压制住心头的悲哀,埋下头去做一道又一道的习题。

每次拿回奖状,母亲都特别地高兴,仿佛是我们娘儿俩辛苦了这么多日夜终于获得了丰收。在那堵破旧的墙壁上,已经贴满了大大小小几十张奖状。那是我们一个个沉重而艰辛的脚印,也是我们走向每一个明天的最大动力。

纸包不住火。我每天只吃两餐的事终于让母亲知道了。秘密是同村的一位女孩子泄漏的。她和我同班,见我每天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也不出教室,逐渐起了疑心。后来她确认我每天都没有吃午餐,就回家告诉自己的妈妈了。

母亲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是在路边放牛。那位女孩子的妈妈告诉母亲说,你儿子在学校天天只吃两餐,尽饿肚子。母亲听到了这个消息时怔了怔,然后就哽咽着哭了。牵着牛回家,一路上都泪流不断。知道内情的人都同情地劝她,尤其是那位女孩子的妈妈。她也哭了,后悔自己不该多嘴,惹母亲伤心。母亲一路哭着回了家,就装了一袋子米,急急地给我送到学校。

我见到她时有些意外。她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站在风中憔悴得很。

“谁让你每天只吃两餐的?”母亲朝我吼着说。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我还想撒谎说没有时,母亲却哭了,当着我和同学们的面。她把米袋子卸下来,哽咽着说:“以后你要再饿肚子,你就不要读了!听见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旁边的学生也跟着流泪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事情太突然了,而且我还看到母亲第一次流泪。母亲曾经那么坚强啊!那么多苦难,那么多屈辱,她都没有哭过一次。我只觉得心痛得厉害。我何尝不知道母亲为了能让我吃饱,在家里也经常饿肚子呀!我终于也压抑地哭了,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母亲把米袋提了过来,又像平时一样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拿去吧,以后每餐都得吃饱,我们都不要哭!说完转身走了,瘦弱的背影却透着异常的执著。

如今我已经参加了工作,在一家还算不错的合资公司里上班,每个月拿一笔薪水,永远地脱离了那片苦难的深渊。母亲也老了,仍然话语不多,只把希望都融注在眼里。

这么多年来,我都记得她的那句话。在苦难面前,我们都不要哭!

刘年喜,男,生于七十年代,著有小说散文数十万字。现供职于广西柳州上海通用五菱汽车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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