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工者的京城八年
2004-04-29李予阳
李予阳
一个特别的保姆
休完产假准备上班,这才发现自己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找一个好保姆比找对象都难!情急之下,我们从家政公司聘来了一个保姆。
这女的三十出头、瘦而利落,眼睛看人的时候很直接,从神情和穿着判断不出是城里人还是农村来的。她有一个怪而拗口的名字——马调过。原来是她妈连生俩闺女,到她起这么个名字,是想调过来。
第一天上班,马调过就把家人给震了——非常职业化。进门就洗手、换鞋,连衣服也换,并且自备有工作服!干起活来有板有眼,而且极有规矩,不用交代。接电话一定先说你好;替我们买东西一定开发票,哪怕是一双筷子;做事前先问清楚主人的喜好和习惯;从不对我们交谈的私事插话;甚至自带卫生用品。而且她善于积极沟通,特别注意表达方式。涉及到一些关键问题,她会大大方方问你“我哪儿做得不对?”这种直接明确的问话有一种现代气息。
有一次,我们都上班了,公公婆婆和他们的朋友带着两个小孩子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她处变不惊,一个人边带孩子边把一大家子客人照顾得得体周全,还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
时间长了便发现,她虽然贫穷却很有尊严,待人接物非常自信,不卑不亢。如果你送她什么东西,她并不忸怩,她还会回送你一些小礼物。
她还是个爱漂亮的保姆。每次出门,即便是普通的几件小衣服也要把宝宝搭配得出彩,令人眼前一亮。在带孩子玩时,她也有创造性,没有一些所谓的“幼儿潜能开发课程”的那种死板。她既鼓励孩子与他人分享也鼓励竞争,有时孩子回到家小嘴还在叫着“抢啊抢啊”,令我们哭笑不得。
我渐渐认识到,这个不识字的保姆给了我们宝宝人生中最初的可贵影响,那就是一种积极的做人态度。 原先不够活泼的孩子,变得开朗大胆了,小脸上经常有一种很有主意甚至洋洋得意的表情,有些眼熟,仔细一想,是小马同志特有的。
一段特别的经历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之间建立了较深的友谊,也断断续续了解到她从甘肃到北京的打工经历。丈夫老郝10年前来北京打工,马调过第二年自个儿上了北京。不识字,也没有亲戚,但勤快爽利的她会自己骑车满世界打听,她所有的工作都是这么找到的。
第一个活儿是在三里屯一家当保姆,月收入600元。从孩子三个月一直看到两岁多。工作的经历是愉快的。孩子的父母很忙,喜欢调过的朴实谨慎,经常一走几天,把家都交给了她。调过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学会了蒸螃蟹,还学会了营养配餐。城里人的一切文明习惯她都积极吸纳着。
第二个活儿还是当保姆,但只干了一个月零四天,这家老爷子就抱住调过想占便宜。“我给了他个大耳光,说把钱给我,我不干了!”调过说,家政公司里遇到这种事儿的女孩子还有不少,有的害怕,就忍了。
第三个工作是在一家面包房做面包。月收入450元。平时老发面包,开始调过很高兴,但到开工资的时候老板板着脸说,已经发过面包了,还发什么工资!
第四个活儿在一家洗衣店洗衣服。工资800元,两个人看一台机器,班要上到夜里一两点。但发工资当晚就遇到打劫,调过事先把钱藏在鞋里,老练地把新买的自行车往地上一扔,“新买的,拿去,要钱没有!”但打劫的更老练,“把鞋子脱下来!”调过头上被砍了一刀,丈夫老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了。从此,调过就只干保姆不再干别的活儿,在家政公司挂上了号。
来京八年,最惨痛的一次经历是2000年,调过和老郝准备第二天往家寄的一万多块钱被偷走了。“一万多块,相当于做保姆一年半的工资呀!”但失窃和被劫,调过和老郝从没想过报案,“城里人哪会管我们的事儿。”
还有一次被抓的经历。调过在一次上班的路上,几个联防队员查暂住证,一阵推推搡搡中,调过的证件被撕成两半扔进河沟。调过被抓走了,送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地方。每人每天发两个黑黑的窝窝头,调过觉得脏,没有吃,只到厕所里的水龙头边喝水,于是整整饿了四天。院子里有卖饭和水的,但不找钱,给100块也只给一瓶水。调过连吓带饿晕了过去。有人喊来管理人员,一桶凉水浇在脑袋上,“装的!”还有一个女管理员照调过身上就踢,调过求饶:“别打我,我给你们扫院子好不好?”
民工们被搜身,搜出的东西尽数扔进垃圾筐。调过偷偷把钱从钱包里拿出来藏在鞋子里,把空钱包扔进了筐子。调过被告知给家人打电话,交1000块钱可以把人领走。她心疼钱,没打。4天后,她和另外一群民工被拉到火车站,说是去大连拉沙子挣路费。在火车上,她把身上藏的250块钱拿出来给了押解员,得以在离京不远的一个小站偷偷下了车。没钱回北京的她,只能沿着铁路捡空罐子和饮料瓶卖钱,一路捡一路卖……
从那以后,每到过年过节,调过都非常紧张。现在,国家已经严令不得将遣送对象范围扩大到农民工,更不得对农民工强制遣送和随意拘留审查。调过再也不用害怕了。
和丈夫住在城市边儿上
老郝从甘肃来京打工十年。第一年在城里挖沟,第二年开始在城区一个车行洗车至今。
老郝洗车、保养车样样是好手,老板给他的工资最高,目前每个月已经有一千多块了。但付出也不少,十年来天天早上六点出门上班晚上七点下班,过年也只歇两天。老郝很想回甘肃,常年早出晚归,没有休息,很烦;再就是想孩子。
他们有两个孩子,女孩10岁,男孩8岁。一个叫宁宁、一个叫彤彤,是“按城里孩子的名字起的。”由于每次来回的路费要五六百,所以他们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去过年。每到腊月该给孩子买新衣服的时候,马调过都要哭上几场,因为她不知道孩子有多高了。女儿很懂事,打电话来,“爸爸妈妈不回来也不要难过”,然后又嘱咐“妈妈不识字,在城里出门要小心啊”。
他们住在北京市朝阳区东四环外的辛庄,每月200元的农民房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木箱、一张饭桌,刚好站下两个人。 一个月他们的花销在600元上下。
但他们的生活并非是忧愁苦涩,忍辱负重,而是充满活力甚至是精彩有趣的。
到东四聚会给同乡过生日是调过的老乡们联络感情和娱乐的重要活动。 每到这时,过生日的人就会“豪放一次”,而调皮的调过,则给同乡中仅有的两个女人点一百元的大螃蟹,“当一回爱吃海鲜的城里人”。
不过,调过和老郝在京近十年从来没去过长城等景点,一些小公园也还是因为当保姆而陪小孩一起去的。
在甘肃老家,他们用打工的钱盖了七间瓦房,盖房花了近3万元。借了别人1万多。
公公一个人看着两个孩子,忙不过来,就把地包给别人种。家里还养了一头驴,调过说,不用牛耕地是因为“牛吃得多,驴吃得少”。
常年干体力活,严重的风湿和感冒发烧经常折磨着他们的身体。为省钱,他们通常是找小私人诊所,即使这样,一次发烧也要花去200元左右。日复一日没有休息没有保障的劳作透支着这些农民工的体力和青春。
马调过的未来
调过和老郝终有回乡的一天,老郝已经在计划着回乡后的生活:调过在家务农,照顾孩子,他到兰州继续打工,体力不行了还可以干别的。听说倒发票能赚钱,老郝的几个同乡已经在从事这种违法营生。
不识字给调过带来的困扰,虽然可以用她的聪明弥补,但一个素质绝佳的人没有文化,从而失去了人生大步提升的可能。“当个睁眼瞎真难受啊!”调过为此时有感叹。
虽然丈夫想回家,但调过仍希望留下。留下,才能给孩子们挣充裕的学费,才能希望有一天孩子也到城里上学,也坐办公室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