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女如歌
2004-04-29田锦凡
田锦凡
小小年纪坐木凳,
咕噜倒地浑身泥。
如今我小做哭匠,
今后长大当歌师。
山坳上,一群八九岁的侗家小姑娘正靠在各自的柴担上休息,嘴里悠悠地唱着有些稚嫩但很整齐也很清脆的歌。一阵韵味十足的山风,扑面朝我袭来,我不禁隐约感到有丝丝凉意。
我是同落坡的夕阳一起到达山顶的。站在高高的山坳上,盘旋的山路已经被我抛在山腰里,眼前不远的山谷里,羞涩地探出几缕青烟。一路打听,我知道蜚声八百里侗乡的侗族大歌之乡——宰荡大抵就在前面了。
“舅(当地侗语,意为客人),你好!”见有生人走近,她们停下嘴里的歌,笑着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很惊讶她们居然会讲汉话,在我的印象中,长在距离县城这么偏远的山寨里的侗家孩子,是很少会讲汉话的,尤其是侗家小姑娘;而在我计划来这里之前,我查到的一份资料强调说,这里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孩子,几乎都听不懂汉话,这也是我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宰荡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用普通话热情地与她们打招呼(这是我去宰荡要做的一个小试验,看看这里的人们对外来人的态度,即便她们说的侗话基本上我都能听懂),询问去宰荡的路该怎么走。
“就在前面了,我们就是宰荡的。”她们的回答像刚才唱的歌一样,几乎异口同声。
“你要听我们给你唱歌吗?”像猜透我此行的目的一样,还没等我开口,其中一个稍大的小姑娘问道,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咕噜一声朝后倒在地上。
“好呀,好呀!你们现在就唱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现在不行,天快黑了,我们还要回家去烧火煮饭呢!”她从地上爬起来,催促伙伴们挑柴回家。
我跟在她们身后,弯过几道春蝉声声的山梁,一座气势雄浑的风雨桥呈现在我的眼前。桥为楼廊式结构,横跨一条西流东逝的小溪,南北的石山杉木掩映、东西的田畴菜花飘香。风雨桥飞檐翘角、雕梁画柱,虽年代久远历经日晒雨淋,但仍然有龙有凤栩栩如生,情趣盎然。
到过侗乡的人都说,当看到风雨桥的时候,你已经身处侗乡了。我放眼四顾,这不,宰荡,一刊、小的侗家山寨,像一条扬帆的船泊在一片窄窄的山谷里,四五十栋低矮的皮瓦木屋,井然有序地蹲在那里,一条清清的小溪把寨子划成两块。房前屋后,牛呼狗应,炊烟渺渺;路口寨边,绿树荫翳、翠竹婆娑。寨子中央一座单檐山歇顶式的鼓楼,高高耸起,显得巍峨壮观,独自抢眼。我坐在风雨桥的长木凳上,看不尽这山寨美景。
……深深恋你,犹如地蜂把食恋。
地蜂恋食,能吃饱,你怎不记
咱俩从前的誓言……
这时,一阵歌声从寨子里鬼使神差地传来,和着溪水的流声和空气的呼吸,灌满我的耳际,仿佛耳边挂着一串串风铃,裹得人不敢轻易动一下,大有一不小心就碰落珍珠一串串,大珠小珠落满盘的感觉。
虽然我不晓得歌声到底来自哪栋屋子,在这里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但我还是像走亲戚一样朝寨里走去。
走到寨子中间,这里有一块空地,空地上耸立着的正是那座建于清乾隆年间的七层鼓楼。鼓楼的大门敞开着,门檐上一条横幅上书“侗族大歌之乡”,颇有几分气势。人们都用微笑跟我打招呼,溪边有几个洗莱的姑娘,穿着黑染布作底各色刺绣的侗装,木梳子把浓密黑亮的长发盘绕在头顶偏右的地方,上面插一朵银铸的花,看起来像开在野外的山花一样招人喜爱。她们扫头看了看我,又转过去继续洗菜,还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看天已快黑了,我想得赶紧找个地方落脚,便走过去和她们攀谈起来。
“请问寨里有吃饭住宿的地方口马?”
“有呀,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屋子,随便上哪家都有饭吃、有地方睡觉!”
她们兴许是跟我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开玩笑。侗家姑娘本是爽朗的女子,习惯了脱口而出。
“是吗!那校长家在什么地方呀?”我想起我的一个老师在这里的小学推广双语教学的实验,可以在校长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这样吧,你先去我家,晚上我带你去!”其中一个看起来很雅静的姑娘开口说。
我知道热情好客本是侗家人的品性,更何况这位姑娘长着一双善意的大眼睛,微微一笑,嘴角便现出一对甜甜的酒窝。我无力与这传统式的盛情相匹敌,在其他姑娘的哄笑声中,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脚下的青石板路,发出劈啪劈啪的像歌唱一样的响声。
在去她家的路上,我知道她叫杨秀鸾,在乡里的中学读初三。家里还有一弟一妹,父亲是闻名乡邻的中草药师……
秀鸾的父母还没有从坡上回来,她下楼去准备晚饭去了。我独倚在她家的。“干栏”窗台上,从这里看不到很远的山,只有袅袅升腾的炊烟试与重山比高。晚归的喧响荡漾在这片山谷里,潺潺的流水和徐徐的山风一样的不甘寂寞,像一曲悠扬婉转的歌曲,送来缕缕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不知什么时候秀鸾从一间里屋走出来,身后牵出一曲清脆的大歌:“……我的声音不比蝉声好/生活却让我充满激情……歌唱我们的青春/歌唱我们的爱情……”我听得入神了,盯着秀鸾问歌是谁唱的,她神秘地告诉我是录音机唱的。歌声甜润、婉转,我莫名其妙的一阵兴奋,仿佛久违了这亲切的心音,又仿佛面前站着的正是唱歌的姑娘。
我醉了!直到吃罢晚饭,和秀鸾一家人围着火塘边坐边聊,我才知道秀鸾就是寨里有名的歌手。我激动不已。有如猜透我此时的心绪一般,秀鸾走了出去,不一会,她的身后跟来了几个一般年纪的姐妹,都挽着一头黑发。她们坐拢火塘,没有伴奏、没有指挥、不用点示,歌声便倾泻而出:“静静听我啊/我唱一支蝉歌/大家听/四月蝉儿/落进大山林/冷冷冷冷……人间结情/如蝉儿/相思不断/歌声永不停/冷冷冷冷……”你听,那歌声娓娓道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浸满整个木屋,荡漾在我的耳畔,漫过我的心田,扣动我的心扉,然后飘散到静静的山野里。这一刻,我的整个身心一阵沸腾又一阵麻凉;但它无疑是洁净无比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豁达。
秀鸾是唱高音部分的,她在寨里唱高音是唱得最好的,所以无论是大歌比赛还是表演,她都是这一重要角色的特定人选。秀鸾在同伴的和鸣中不时发出“咛嘛……咛嘛……咛咛嘛嘛”的仿佛春蝉般的清音。我闭上眼睛,这木屋里挂满了软丝柔缕的纱幔,纱缦周身缠绕着我,然后把我轻轻抛向空中,我浮在那里,随风飘荡、随云流逝,老远、老远……
这畅然的音韵,这美妙的旋律,我怀疑不是歌。是什么?我又内疚自己没有能力用足以精确的语言来涵定。
歌唱罢一首又一首,“咛嘛”的谐音巧妙、欢愉地腾跳着,跳到山风里,跳到溪水中。今夜没有月光,窗外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山的轮廓依托这如诉如吟的歌声,我的思绪却千丝万缕、无边无际。哦,多么美好的夜晚!
“秀鸾,你准备考什么学校?”马上毕业了,我想知道她心里对将来的打算。
“我听说贵阳的一个艺校开侗歌班,我想去那里读。”她想了一下,似乎有些兴奋地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读高中,然后考一个好的大学呢?”我觉得秀鸾去读一个中专,简直就是浪费天才。我建议她将来考中央的音乐学院,我知道那里也有民族歌舞班,这样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大城市里了。
“我成绩不很好,怕考不上大学。”秀鸾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柴火的闪照下,脸蛋抹出淡淡的红润,像三月的烟桃。
“还有,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但我更喜欢我的家乡,我怕到外面去久了,就要改变,就不会唱侗歌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划而过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欢悦和无奈。
多么可爱的姑娘!有多少人对山外的世界充满挚爱与向往,而你却独对侗歌这般的向往与挚爱。
秀鸾告诉我,下个月的4日,她和几个姐妹又要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了。我问她是不是去参加比赛,她说她们也不知道,县里通知说让她们准备一下,4日从县里出发。
“你们不是已经开学了吗?”我突然担心起什么来。
“她们都不读书了,只有我一个人要请假去。”
秀鸾去北京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要么去表演、要么去比赛,她和姐妹们还上过中央电视台,进了人民大会堂。在去年杭州举办的首届中国南北民歌擂台赛上,秀鸾获得了新秀奖。我问秀鸾觉得北京怎么样,她说大城市里太热闹了,弄得姐妹们都没有心思唱歌。
离开热烘烘的火塘,秀鸾带我敲开了村小学杨老师的家门。杨老师和两位老歌师正坐在火塘里面的中央,两旁围满了一群小姑娘,其中还有傍晚在山顶上遇到的几个,她们认出我来,嚷着要给我唱她们刚学会的新歌。一阵寒暄之后,杨老师告诉我,小学里的学生白天按正常的教学秩序上课,晚上就聚在一起学歌、练歌。现在学生普遍都会用汉语交流,对侗歌的理解和翻译能力也强了很多。
“如果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到鼓楼那里去练歌,那时候人多,场面就好看多了。”杨老师说。
火塘里的柴火“劈啪”的燃得正旺,木屋里荡漾着木柴特有的气味。火苗欢悦地跳跃着,火光映照在这些小姑娘的脸上,她们显得一丝不苟。歌声又响了起来:
……小小年纪坐木凳
咕噜倒地浑身泥
如今我小做哭匠
今后长大当歌师……
(侗族大歌是当今世界上十分罕见的多声部,无伴奏,无指挥民间合唱音乐,它与侗寨鼓楼、侗乡花桥一起被誉为侗族文化“三大宝”而闻名遐迩。主要流传于贵州省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从江、黎平、榕江以及黔、桂、湘三省交界的部分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