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印象
2004-04-29朱竞
朱 竞
一切善念终将相遇。2002年之后的今天,我又一次遇到了《中国:1982》。对于再次相遇,我的内心既心酸又欣喜。
两年前的冬天,我接到了一份邀稿函,还有目录上那一大串已经写好的文章题目和很多熟悉的朋友们的名字。“回忆在1982年较为难忘的一件事,这些当代社会的中坚力量或成功人士对过去的回忆有助于我们了解并理解改革开放的中国。20年前的中国,跟今天相比有着历史的底色,粮票、油票、布票等票证制度影响了当时人的生活,农村生活、城市形态、大众文化等等跟今天也有很大的不同,……那是一个值得追忆的年代,那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年代,那是一个自信的年代。”读着这样的邀稿函,我的内心十分激动,一下子就把我带到了1982年。然而,对我来说,那是一段令人欲说还休的岁月……几次动笔写这篇文章,又几次放下。我相信,此书中的百余名作者的心情一定是和我一样的。
2004年的春天,我遇到了余世存,他听说我正在策划、主编一套“枭鸣丛书”,希望我能把《中国:1982》加进去。就这样,我接过了余世存手中这部让人沉重的书稿,一部记录了20年前近百名年轻人跳动着的青春和期盼的一页又一页鲜活的历史。
这样的相遇,让我欣喜。
其实,知道余世存的名字,也是近年的事。他的《我们的知识状况》给我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的文笔和情思,还有他的立场,都显示出一种坚定的精神立场和成熟的精神气质。我感到他有超出一般的深刻,包括他决绝的、弥散着强烈悲剧性的人生选择。余世存的文本无疑流露着一种孤愤的情调,但正是这种孤愤透露着一种崇高的情怀。
余世存有着他自己的研究领域。他主持的当代汉语研究所,致力于表彰在各个领域为当代汉语做出贡献的机构和个人。这个名为“当代汉语贡献奖”的奖项,已经进行了四届,颇得好评。
一位网友这样说:“有人说余世存是自由主义者,他自己并不以自由主义者自居,他反对简单地插标签,简单地以此划界。原因是任何一种标签都不能涵盖某种言说的丰富藏量。很可能在标签以外的东西恰恰显现着真理性的认识,但由于标签的限定,它们被排除在视野之外,言说者自然也就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缘此余世存不居门派、尽量给各种学说以公正的评价,并努力从各种学说中吸取有益的营养。余世存对自由主义者在中国的艰难而富于危险性的垦殖与冲刺,自然评价极高。但他在批评新左与权力话语形成同谋时也不否认他们中的少许智者活跃了中国的思想界、扩展了它言说的自由空间。特别应予点明的是,余世存的文本世界郁积着强烈的革命情结。他多次指出,当现实问题无法用常规的方式加以解决时,不能排斥以非常规的、革命的方式加以解决。”
余世存超越了学术界的门派之争,把目光移到更高的层面。他思索的对象是整个90年代的知识界,是90年代知识与现实对位的状况。有一个思想贯穿在他所有文本的始终,那就是知识写作应有时代感、责任感。他十分欣赏斯宾格勒的话:“我认为检验一位思想家价值的是他对自己时代中的重大事实的眼光。只有这一点才能决定:他是否只是一个擅长定义与分析,设计体系和原则的聪明的建筑师。”
据此他说“不服务于时代精神,知识写作就失去了现实性,不具有现实性的知识不能称为思想,最多是学术或伪学术”。他对90年代知识的最高要求是,它能解释社会发生的复杂变化,能够给之以准确的命名,能形成符合中国实际的具有立法意义的理论。他特别期望90年代的知识界能像80年代那样有整体进击的意识,能形成巨大的合力。对于90年代思想文化领域里的众多前排人物或领衔人物,他都有较高的评价。但整体看,他对90年代的知识状况表达了更多的不满。
作为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余世存感受过那个梦魇一般年代的贫穷、饥饿和荒凉。前一段时间,他回老家为父亲奔丧,他看到的仍然是那么贫苦的乡亲和忧伤的土地。他为自己不能为解决“饥饿”问题做点什么而自责和忏悔。但是作为一个更有良知、更有社会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他不能满足于上述那种简单的、浅层的社会认知方式,认为“那些越来越像回事的数目字管理,都不能代表真相,揭示真相”(《在中国生活的心灵》)。自己跟自己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封闭的比,这种比只是为了确证自我存在、自我统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只要有世界这个大背景,只要有更为发达的社会形态或者在同一时间起步而发展更快的国家类型,人们就有权力引出新的参照系,进行更高的对比。只有这种比才能确证我们的水平,发现我们的问题,进而确定我们寻找的目标:从社会的组织者一直到它的社会组织方式。
余世存在努力着,他的可贵就在于,当许许多多的知识精英把一首首甜蜜的颂歌争先恐后地献给这个时代时,他却开始了更深层面的反思。
有文章这样说道:“余世存对中国的知识精英发出过很多谴责,说他们只是搬运西方的新名词,而缺少自己的思想。他给中国的知识界出了一道难题,即能否在把西方的新学说用于说明中国的实际问题时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它不是一个好玩的名词,而是对民族命脉的准确诊断,据此我们能找到民族的痼疾,进而去寻求解决的药方。他把这当作思想者与非思想者的一个界标。余世存不只是要求别人要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就身体力行,去寻找这一界标。通读余世存的文章,你会有一鲜明的感觉,就是他有雄厚的知识积累,特别是中外思想史、中外社会学史的知识积累。但他并不卖弄某一学科知识,也不企图通过剪裁中国的现实以附就某一学说或思想体系、堆砌一些不明不白的词汇。他立足于现实说话,立足于中国的文化语境说话。他的书面语言毫无殖民气味,而是充溢着感性、明晰、诗化的汉语特征。他特别让我想到一个西方大师所说的,“忘记你读过书中的一切话,只记住它的精神并把它融化到你自己的思想里。”
是的,一个思想者必须寻求人格的完整。他不但要能提出一种思想,而且还要努力去实践这一思想。在进入现代社会后,在人的自我意识、自我责任感、还有主体性得到强化之后,人们更有权利要求思想者缩小理论和行动的距离。假如曾经有精神贵族一类人的存在,那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事情。今天的人们不承认有那样高高在上的精神领袖,说他有先天的优越感,只要出思想就行;至于实现的事,则由别人去做。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思想的奴隶。因而谁都别指望当精神领袖,别指望随随便便地役使芸芸众生。那些只会提出思想、从不准备付诸行动的人都带有伪君子或冒充伟岸的嫌疑。这对于总是呼唤着革命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你不能舒舒服服地躲在书斋里一边靠着写作挣稿费,一边鼓动别人去流血。鲁迅早就说过,要写革命文,首先要做革命人。
余世存正在举步维艰地行走着,他在做着一些有意义的事,比如《中国:1982》。世存不断地说:“书能出版,太好了。我太想为那一代知识分子做点什么。我是想通过青春的记忆找到两代人或更多的几代人的共鸣。1982中那种知识的污染或知识的狂喜在新的年轻一代身上同样明显,只不过后来者总无视前者,后来者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才是新天新地。但愿新一代能够明白,他们还没有跳出那个圈。”
善良的人终将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