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千古成陈迹
2004-04-29郝一匡
郝一匡
在人们的印象中,元诗在中国诗史上很没有地位。大多数人都以为中国的这个由异族建立的王朝肯定是一个文化落后、荒芜,生活困苦的时代,更不会有什么辉煌的诗篇。然而读过厚达七百多页的《元诗史》后,这种印象在我本人有了大翻盘似的改变。
首先,元朝是我国自秦汉以来,惟一一个没有文字狱的朝代。它虽然和清朝一样是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所建的封建王朝,却没有像满清人那样,入关后为了彻底征服汉人强行剃发易服的暴虐行径,进行惨烈的民族压迫。相反,元朝的统治民族蒙古和西域的色目人对举报所谓的文字“恶毒攻击”案,却显出罕见的大度与不在乎。书中举例为证,当弄权的回鹘人桑哥败亡后,有人举报说,冯子振曾写诗吹捧过桑哥云云,元世祖却说:“使以誉桑哥为罪,则在廷诸臣,谁不誉之?朕亦尝誉之矣!”历来被视为蒙昧无知的胡人之主能说出这样的睿智之语,足可令历朝历代大兴文字狱运动的明主们汗颜的!
元朝文人诗文中并不忌讳“胡虏”、“胡尘”之类的字眼,这与明初与清朝康雍乾时的文网密布,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书中还举了一个非常典型也非常有趣的故实:一位文士曾为朋友填写一首《清平乐》,其中有“君恩如草,秋至还枯槁”等忌讳的词句。后来与之反目的这位朋友竟将这个当作把柄诉之于官。上级最后批示下来的意见竟是:“古人寄兴遣词,多有指夫为君者。然此亦当禁。”不再追问。
放在更大的背景上来看,这不是与某个君王个人开明与否相关。蒙古人马上得天下,根本不把文化、文人当回事。他们只认识武功的力量,他们对待文字的大度大概是来自他们对“笔杆子重要性的无知吧。终元朝近九十年的时间里,诗歌就是在这样宽松的大环境中,得到蓬勃发展的。
原本以为元朝是诗歌的沙漠的成见也完全改变了。作者为了把握元诗数量的全貌,特意作了一番量化分析,得出的结果出人意表。清朝人顾嗣立编选的《元诗选》分初集(一、二、三),二集(上下),三集,计诗人339位,作品达19574首。还有后人续编的《元诗选癸集》(上下)及《元诗选补》,收有2235位诗人的诗5058首。经过本书作者综合统计,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元代诗人近四千人,流传至今的诗作达十二万四千首之多。由此可见,无论是诗人之多,还是诗的数量,元诗的兴盛一点也不逊于两宋。这叫只知有元曲而不知有元诗的大多数当今读者感到意外和惊喜。
然而元诗的特异之处更在于它的作者的民族属性之多之广。这一点是三百年后的另一个也是异族所建的清朝也不能望其项背。这也是给读者留下特别新奇而深刻的一个印象。
当你读到也里可温、答失蛮、畏兀儿,这些蒙元人名、地名或专用名词时,不能不有恰如元诗给你的新鲜感一样的新鲜感。你在增加历史知识的同时,更增加了民族自豪感。
元朝是一地域广袤、蒙古族为宗主的多民族大一统王朝。元朝地域西极到新疆且末。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捷尔宾特城以西四十公里处当时叫“铁门”。据《和林志》记载,“其门石壁上镌有‘古阳关,并题有一首《青门引》。”是写作地点距中原最远的汉语记游之作。作者说,这大概是中国古典诗歌之最了。元朝的疆域有多远,汉诗也就写到多远处。清人王士棋在《池北偶谈》卷七“元人”中有言:“元名臣如移刺楚材(即耶律楚材),东丹王突欲孙也;廉希宪、贯云石,畏吾人也(即维吾尔族);赵世延、马祖常,雍古部人也;孛术鲁狲,女直人也;乃贤,葛逻禄人也;萨都拉,色目人也;郝天挺,朵鲁别族也;余阙,唐兀氏也;颜宗道(即伯颜宗道),哈喇鲁氏也;瞻思,大食国人也(即伊朗);辛文房,西域人也。”这里所列举的都是元代华化的蒙古人色目人。元代色目人即今之内蒙、蒙古及大西北一带广阔地带上的先期臣服蒙古宗主的各古代少数民族,他们随军征战,进入中原,许多人还定居江南,很快华化,成为元代诗坛上一支重要的力量。很多诗人,仅凭他们的名字,你不会、也想不到他们其实是碧眼紫须的色目人。蒙元入主中原后,随之而来拥人的大批西域各小国的色目人很快就“本土化”,人乡随俗了。他们不仅取了汉姓汉名,还有字号、斋名,诗文集的命名也完全看不出与传统中土士大夫文人有何区别。这与他们的诗文创作是一致的,完全汉化了。或许可以说,这些少数民族诗人是当时最优秀的“双语”作家。
色目人所创作的汉语诗词已与唐诗宋词融为一体,融人中华文化的血肉之躯,不可分离。与四五百年后的满族人创作的汉语诗文相比,仅仅八九十年的时间里,色目人的汉文创作何以能够融入的更深更透更地道?这是一个颇为奇妙的历史现象。
说起汉化,我相信,为书中所记的下面这则轶事动容的绝不会是我一个人:明初洪武年间出使中亚撒马尔罕的明朝使臣在西域城邦见到一位原来居住在汴梁的“老乡”。这个已经完全汉化了的色目人叫温迪罕,曾是元朝子民。以右丞身份随元帝退往漠北,后定居西域。在异域见到华夏使臣,了解到往日亲朋近况,温迪罕百感交集,当场写下两首七言绝句。带回朝廷,诗中怀念中华家园的诗句“凄怆寥落,读之令人泪下沾巾。”朱元璋下旨令众臣写出和诗,并结集行世。温迪罕的这两首七绝于是成了元朝色目人的绝唱。
人们历来以为,与汉赋、唐诗相比,“元之可传者,独北乐府耳。”(元明之际诗论家叶子奇语)当然,一个时代的诗坛兴盛与否,不可能仅凭数量取胜,否则现时下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民间诗社之四五十万首的年产量足可创造历史纪录了。自不待言,诗坛的兴盛还是取决于诗作的质量。元诗中出于蒙古人或色目人手笔的那些诗作,其水平之高,质地之地道,确实叫低估或小看了它们的人大跌眼镜。
首先,打开列于《元诗选》卷首的元顺帝的一首“赠吴王”便不同凡响:
金陵使者过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无处不昭回。
信知海内归明主,且喜江南有俊才。归去叮咛频嘱咐,春风先到凤凰台。
诗是元帝决定退出长城前写给即将攻打大都的吴王朱元璋的,没有一丝末代皇帝的败亡口吻,却显出乃祖的恢宏气度。如果说元顺帝会写汉诗是蒙古华化已久,而前期初人中原、整日挥师奋战的武人伯颜却也能写出风格迥异的诗来。其<奉使收江南》杀气腾腾:
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
《梅关》:
马首经从庾岭关,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俨然是治军不犯民众的仁义之师了。而生于元明易代之际的另一个伯颜写的七绝《北山》:
平山杨柳翠依微,暖日游丝挂绿扉。啼鸟不知江国变,多情到处劝人归。写出了不甘败亡的故国之思。此诗显示出只有受到中原儒家文化的长久浸淫的人,才能具有这样娴熟的诗艺。
可以说,类似伯颜这样清丽可诵的诗篇,在《元诗选》中俯拾即是。而宗杜学李(义山)继宋的也都大有人在,诗坛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局面。为了节省篇幅,对于人们已经熟知的萨都拉和元四大家杨(载)虞(集)揭(俣斯)范(椁)及耶律楚材等暂时割爱,仅拈出几个蒙古色目诗人各几首代表作以领略元诗的风采,尝鼎于一脔吧。
月鲁不花(1308~1366),蒙古逊都思氏,世居会稽。其父还在领兵进人中原,他已儒服加身汉化了。其名句有:“高风千古成陈迹,惟有荒祠绕翠屏”(《题高节书院》);“把酒不须评往事,海风吹上月西楼”(《夜宿大慈山次金左丞韵》)。
马祖常(1279~1338),西域雍古族也里可温(基督教徒)诗人。三首。
《绝句》:
水村山店屋横斜,行尽长淮恰到家。风风雨雨六十日,年光多半在天涯。
南溪荷花涨云锦,北堤杨柳绊青烟。留连禅客与诗客,飘泊渔船共酒船。
《无题》(拟李商隐):
三湘萧洒恨无聊,乌鹊填河愿有娇。丹六凤来龙树远,海门鱼去蜃楼遥。
已知京兆夸高髻,不信章华斗细腰。船尾横江春水急,长年无事醉吹箫。
贯云石(1286~1324),原籍鲁克沁(今新疆鄯善),本名小云海石涯。一首。
《蒲剑》:
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斫碎一川波。长桥有影蛟龙惧,流水无声日夜磨。
两岸带烟生杀气,五更弹雨和渔歌。秋天只恐西风恶,消尽锋棱恨转多。
逎贤(生卒不详),三代以上为西域古葛逻禄人。
《三十日得小儿安童书》:
辞家海上忽三年,念汝令人思惘然。万里书来春欲暮,一庭花落夜无眠。
—贾生空抱忧时策,季子难求负郭田。但得南归茅屋底,仅将书册教灯前。
泰不华(1304~1352),先世为西域伯牙吾台氏,祖居地在今俄罗斯乌拉尔山一带,此名由元文宗御赐。一首。
《送友还家》:
君向天台去,烦君过我庐。可于山下问,只在水边居。
门外梅应老,窗前竹已疏。寄声诸弟侄,老健莫愁予。
余阙(1303~1358),或是西夏、或是吐蕃或畏吾人。一首。
《南归偶书》:
帝城南下望江城,此去乡关半月程。同向春风折杨柳,一般离别两般情。
吉雅谟丁(1315~1366),西域回回。一首。
《假日宴集呈席间诸老》:
半生辛苦独天知,十载乡关入梦思。作郡正逢多事日,挥毫不及少年时。
青衫有泪多如雨,白发无情乱若丝。今日一樽诸老共,临风不醉复何辞!
崔斌(1223~1278),蒙古人,原名燕帖木儿。一首。
《长沙驿》:
卸却征鞍已倦游,闲身犹被一官囚。楚山楚水浑如画。湘雨湘江总是愁。
归计每怜陶令宅,伤似时忆仲宣楼。秋江尽自鲈鱼好,一任风涛撼钓舟。
石抹良辅(未见记载),契丹华族述律氏。一首。
《绝句》:
东阳来往吴中路,行色萧萧仅数程。归到家山问明月,流年暗渡若为情。
元诗的面目经作者条分缕析,原本浑然的状态变得十分清楚。这一点只要浏览一下本书的目次,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全书体例清楚,就是将诗人们分门别类,或按历史空间,或按地域空间,进行分析研究。论从史出,尽量予以人情人理的评价,仿佛在向读者介绍他很熟悉的一些朋友。
考证色目诗人的功夫肯定比史料相对较多的汉族诗人要困难得多。例如,作者评述了以北庭为郡望的一个华化家族高昌偰氏的源流沿革变化。这个家族的经历富于传奇性,在超越时间空间跨度之内延续了七八百年:先是起源于漠北草原的楔辇河(即其“偰”姓所自),为东突厥汗国的开国功臣,创作过突厥文的碑铭;后又为出现在吐鲁番高昌国的历代宰相。高昌为蒙元所灭,进人中原,楔氏为其前驱。元朝不足百年中楔家“两代五进士”。在中原的第五代偰斯入朱元璋部,最后成为明朝的礼部尚书,多次代表明朝出使高丽。从七世纪到十四世纪,从漠北蒙古草原到西域高昌,再到中原,最后分别生根在高丽和江南。
作者还用同样的功夫对契丹人石抹良辅、乃蛮王孙答禄与权、西夏诗人王翰和通晓契丹语的双语诗人耶律楚材这些异族诗人们的身世背景,作过相同的钩沉辑佚的工作。多么辽阔的幅员,多么深远的时间,遥想历史,真的教人低回良久。可以看得出,杨镰先生对每一位收入书中的诗人都做了同样的考证,对他们饱含感情,不时在论述中发出自己的感叹。如对汪元量与某王妃的交往关系做了小小的心理推测,饶有新得;写到南宋遗民为文天祥忠义大节的担忧时,令人联想到周作人落水前,他的友人们也有过同样的心情。可惜他不是文天祥。在书写许多这样的片段时,笔端无不浸透着史家的深厚情感。
对一些问题,作者还做了理论性探讨。譬如,对于元诗何以会出入意料地那样兴盛,作者在第十章“同题集咏”中得出他的见识:元朝废除科举,堵死了数代文人的传统出路。“这个改变,是元诗普及的因素之一”。而诗社的普遍兴起也与此一改变戚戚相关。同题集咏则“从一开始就有竞赛的意味,实际上是对科场不举的一种补偿。”这样的结论无疑是顺理成章的,也才是有说服力的。
最后,说几句不算题外的话。现在市面上销售的《元诗选》《元诗选癸集》,不仅篇帙浩繁,价格不菲,而且不适合普通读者的需求。杨镰先生著有多种元史元诗的作品,在书中称他所过目的元诗数量是《元诗选》编者顾嗣立的三倍。我想,杨先生或许会有著作之余的“副产品”,能否以大专家写小著作的精神为广大普通读者奉献一部诸如《元诗选精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