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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一把打开世界和平之门的钥匙

2004-04-29李兴亮

博览群书 2004年11期
关键词:麦氏文明史麦克

李兴亮

历史学家威廉·麦克高希《世界文明史》(Five Epochs of Civilization:WorldHistory as Emerging in Five Civilizations,以下简称《文明史》)出版以后,在史学界引起很大的反响,争论蜂起。事实上本书从传播学视角论述世界文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使得人们将它放到传播学书架或历史书架上都完全有自己的理由。

一种理论的建构往往有自己的核心理论概念。在本书中,著者着眼于历史性的纵向视野和全球化的横向视野,以“传媒技术”的发展为前提、以“文化变革”为线索、以“历史维度”为依据,把世界文明史分为五个阶段。本书最可贵之处在于,著者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化技术”的概念(cultural technologies)和“世界五大文明”(Five Epochs of Civilization)的学说,并追寻这“五大文明史”的发展轨迹,全面阐述了长达五千多年的世界文明史,使人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文明的兴起和消亡。

麦克高希对人类文明的界定是以传播媒介为前提的(communication media)。在《文明史》一书中,“基本的论题是每一种文明都有一种占据定义地位的文化技术。”这种“文化技术”本是各类传播学论文探讨的基本对象。它可以是表意文字(ideograms)、音标字母(phonetic alphabets)、印刷技术(pnnting)、电子影像(electronic images)、计算机或数字技术(and computers or digital technology)。在每一种文明中,麦克高希努力展示每一种文化技术是如何形成价值体系和政治环境的。而这些文明的价值体系过去习惯被认为建立在领导者的意志之上。其实媒介(或技术)与人类文明的紧密联系不难找到学理依据。比利时经济学家欧雷斯特·曼德尔曾经指出必须建立资本积累过程和技术革命逻辑之间有力的相互关系,而且他将工业革命的相继阶段和第一、第二、第三次技术革命的相继阶段很广泛地对应于机器体系的发展。如果说孤证不足以定论,那么我们同样可以在加拿大地理学家和经济学家哈罗德·英尼斯那里找到以传播媒介作为文明的承载方式的论述。不过英尼斯正好相反,他是在人类文明形态中考察传播。英尼斯认为,传播媒介是一整套传递和贮存人类文明的智力形式和有关技术手段。所有的文明都由知识、思想、习惯、实践、仪式、艺术等组成。从这个角度出发,社会组织的转化、主体性的新形式和知识的重新组织,都受到传播媒介的影响。麦氏认为,现在是电子影像技术时代,与这一文化技术相应的时代特征是娱乐产业和通俗文化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一切都应该编织进统一的世界历史之中为一个主题服务:我们的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娱乐占优势地位的文化的表征在二十世纪晚期至今发挥着强烈的吸引力。通信技术已经广泛地影响了美国娱乐界并向世界地区传播,这种超越国度的文化成为世界性的文明的基础。今天的报纸大多刊登餐饮、理财、音乐、消费倾向、生活方式之类的文章,就是对“学院派”学者们讨论的“文明”不感兴趣:总之,一种以娱乐为中心的文明形式早巳取代了过去的文明。

“学院派”历史学家显然难以接受这种观点。对他们来说,将“娱乐”作为当下文明的“主旋律”来处理未免太惊世骇俗也近乎玩世不恭:美国有一个研究世界文明史的学者出版了一本书,认为麦克高希关于文明的提法是“愚笨的”(goofy),是蠢得好笑和懒于思考的结果。他们甚至认为麦克高希没有权力如此使用“文明”一词,理由是这种使用方式只会产生“误导”和制造混乱。

产生观点分歧的原因恐怕主要还在于论者探求历史方法上的相互差异。面对“学院派”的批评,麦克高希认为他们的反驳本身证明了他本人理论的正确;“六十年前,当阿罗德·汤因比领先从事比较文明研究的时候,公众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人们随便在流行杂志和报纸上就可以看到相关论题的讨论文章。现在人们再也没有这种兴趣了。”麦克高希认为,尽管权力组织和文化技术都是文明中的决定因素,但以文化技术的回顾作为开始可能更好。当然从社会的角度看,世界历史的转折点是那些重要的战争、统治者的传承和别的影响政治的事件。然而这种探求历史的方法在今天,它的意义已经不再重要。在过去,国家的命运系于统治者发动的战争的胜利。但是现在,人们在道德上与他们的政府分离。“我们谴责阿道夫·希特勒,但却帮助德国人民从希特勒打着德国人民的名义发动的战争中恢复过来。”他说,“对人们来说,如果他们个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认同那些庞然大物的结构,那么政治帝国的历史会有意义。否则,世俗力量的积累也就会成为过去常说的‘异教徒的无益重复而已”。

麦氏认为,传统的历史采用编年体的方式记载王朝的大事必然牵涉到主要的政治领导者,这种历史总是“自我取向”的。美国人倾向于积极地描述美国的历史,中国人倾向于积极偏向于中国。法国、俄国、阿拉伯和其他民族当然都不会例外。这种历史处于政治的操控之下。强大的政治势力要求官方的史书美化他们。对于这种历史写法,麦氏认为,“大多数美国历史学家都深受其害”。坦白地说,麦氏的这种“历史哲学”对历史宏厚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高深,因为我们早有梁任公的昔日历史乃“帝王将相家谱”论,史官尤需有“三德”之类。但是其知也易,其行也难。其症结还是在于历史学家很难摆脱“家谱”的操作方式,同时也摆脱不了“成王败寇的二元模式”。但是,以“传媒技术”发展为前提,以“文化变革”为线索,“世界文明史”面目焕然一新。

麦克高希指出:世界历史不会围绕某一个人的旨意行事,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政府、社会制度、宗教和种族价值而结束。除非人类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自我毁灭,否则人类的历史不会结束。让我们用更加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吧。因此一种世界文明的成长就是极其重要的事了,同时也是人们停止玩弄那些关于民族、种族、族性、性别和宗教利益的小把戏(the petty games)的时候了。无休止的兴亡递嬗带来的只能是一无所有。在这里麦克高希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他本人“研究范式”的转换,也由此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而且是别人不赞同的结论。当然会有人对这种“范式”不以为然,但是事实往往不会按照后者的意愿发展。

套用时下“文化研究”的术语来说,笔者认为麦克高希的“文明史”的写作方式又是一种“文体的政治”。透过本书关于“五个文明时代”的阐述,细心的读者会通过本书的写作体会到著者一种向往和平的价值取向。如果我们认同作为意识形态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本身有自动实现的倾向这一观点,那我们也可以说“五个文明时代”本身就是通往和平之路的一种方式。正如著者所说:“世界历史的追求应该是寻求一把打开世界和平之门的钥匙。世界历史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我还要说它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历史赋予人们的认同意识。如果整个世界的人们意识到他们分享的是共同的历史文化传统,他们就会感到相互属于一个共同体而不会再相互战乱不休。”本书对世界文明史的研究,恐怕与著者对当今世界局势的深刻思考有关。顺着著者所归纳的“五种文明”的思路,我们自然会推出一个结论:世界文明属于世界,人类共享同一种文化。共同的文化享有者应该彼此承认对方,人类应该和谐的共存而不是无休止的文明冲突。正如历史学教授、世界历史协会会员马克·威特评价说:“本书关于人类文明的进程展开了与众不同的视界:那就是,在事实上,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人类知识银行的存款人和取款人。”

谈到“文明史研究”,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亨廷顿的“冲突论”,尤其是要关注这一理论提出的背景。“文明的冲突”这一短语经常用来暗示伊斯兰世界和美国的冲突。一些人认为这是宗教冲突的范畴,因为大多数美国人信奉基督教。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称美国人为“十字军战士”(crusaders),即是说美国人打击了伊斯兰教势力而充当了现代基督教的“十字军”角色。”

麦克高希认为这种分析是不正确的。他认为,对伊斯兰社会的威胁力量不是基督教的打击而是所谓的西方“现代性”的进攻。西方的“现代性”是一种消费主义价值观。娱乐文化作为消费主义的组成部分正侵蚀着伊斯兰文化。大量的西方电影中女人裸露的身体和基督教宣传都让敏感的伊斯兰教信奉者极为不快。与追求宗教的德行相反,消费文化倡导职业的提升和赚取金钱,它所产生的威胁远远超过基督教会派出的那些鼓吹人们改变宗教信仰的传教士的作用。消费主义是对所有传统宗教的威胁。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曾经激烈的反对这种文化的影响。“关于‘文明的冲突,我们可以说伊斯兰社会(第二种文明的一个例子)目前受到基督教的压力远远小于商业贸易和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响。换句话说,这种冲突不是来自于第二类文明而是来自于第三和第四类文明。而这种文明的‘冲突每天也在我们自己身上,那就是代际冲突。”读着书本长大的上一代人发觉他们的孩子沉迷于娱乐世界的影像文化。那些年轻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另外一种文明的成员,他们的兴趣游离于学校和他们自己的文化之家。

按照麦氏的这种分析,我们发现所谓“文明的冲突”无非是几个年龄不同的“文明”之间的代沟而已。当然,建设一座理论宫殿可以是一个创造性的尝试,然而要住在里面却仍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麦氏对“文明冲突”的这种解释有可能只触及了问题的某一方面,因为冲突本身是复杂的,但即使仅仅从“和平祈愿”的意义上,我们也仍然要充分承认这种解释的有效性。麦氏曾说过:“我建议世界历史应当定义为今日世界如何形成的历史。换句话说,一部‘创造的历史。世界历史应该是人类社会如何产生的历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称许麦氏立足于传播技术所叙述的“世界文明史”。当然麦氏的理论也不会孤单,美国当今著名的文学派史学家、传播学者丹尼尔·J·布尔斯廷的三卷本文明史巨著(《发现者》《创造者》《探索者》)也采取了麦克高希类似的叙述立场。

如果我们承认理论本身有“自动实现”的特点(self—fulfiling expection),在此笔者就要指出(这种看法也许很多人不会同意,笔者也是提出来仅供探讨),尽管某些研究者也是从纯粹知识学的角度出发进行理论言说,他们的理论立场却似乎大有问题。比如阿芒·马特拉的“传播的三个支撑点说”。马特拉“传播首先是为了进行战争”的观点,在笔者看来是极其荒谬和反人类的,相信不少人一定也会对其不以其为然。姑且不说“传播的目的就是用于战争”这一说法的正确性如何,这种言说方式本身也是大有问题的,无论如何我们的理论家不应该将这种现象上升为理论进行传播。这并非仅仅关乎理论本身的合理性问题。这个道理就如同虽然我们在基因工程研究方面有突破性的进展,但是我们并不主张投入对“人类的克隆研究”一样。我们当然不会怀疑亨氏的学术严肃性,但是正如李慎之先生的分析:“虽然亨廷顿声称冲突并不等于战争,然而他也不排除冲突可以是战争。‘文明的冲突是一种说着说着就会自动实现的带恶兆的语言。”就美国国内环境而言,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的起源还不在于他对国际问题的观察而在于他对国内问题的感受:美国这口坩锅虽然在过去两百多年里曾经融化了从各大洲移去的各个民族,但是现在却明显地表现出投料太多,老汁太少,火力不足,锅也太小,再也容纳不了太多的成分了。从某种角度上说,不是国际现实政治的发展证明了亨氏理论的正确性,而是亨氏的理论导演了“文明的冲突”。某些理论书籍(传媒理论也包括其中)不知不觉地扮演了恶剧导演的角色。如文明史研究者村山节(Asai Takashi)和浅井隆(Murayama Misao)合著《东西方文明沉思录》一书,通过对世界文明发展的历史和全球经济的现状研究,指出各种文明都有其诞生、生长、繁荣和消逝的过程。但是他们宣扬所谓的“东方文明的重新崛起”,“资本主义”的衰亡,表面上是学术研究,其实是鼓吹战争反对和平的。其它一些诸如“二十一世纪世界将属于某某大洲某某大国”的论调亦多类于此,殊不知论者的真意往往是挑起洲际和国家之间的明争和暗斗。

麦克高希对“文化技术”的分析无疑是他力求阐释世界文明发展史的一种可贵的努力。我们有理由认为:除了美国国内的“阐释语境”,近年来“小打不断”的国际冲突加剧,更加引发了麦氏对“共享文明”的思考。麦氏的理论之所以有新意,与著者深谙西方文明史的传统阐释模式及其隐含的文化政治意识形态难以分开。海登·怀特认为:“有些叙事话语可能内嵌着论点,以解释事件何以那样发生的形式,以直接面对读者说话的方式,用著者自己的声音提出这些可识别的论点。”麦克高希的和平理想就“内嵌”在他的文明论中,正如村三节等人将仇恨的导火线埋在《东方文明沉思录》一样,也正如沉浸在战争思维中的马特拉忘不了“传播首先是为了战争一样”。知识分子作为理念的守护人,有能力也有义务站在人类的生存关怀的理论向度上发言,这是中国的理论研究者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为了达到荐书的目的,笔者认为再强调一下本书流畅简练的语言特色还是有必要的。这些年不少著作之晦涩难懂已成学术之“世风”。诚如波普尔认为,这种晦涩不仅是文字上的错误,而且是个道德上的错误,因为它是对理性的威胁,因为理性的生存取决于表达的明晰性。在这个提倡创新而知识越来越不确定、知识分子越来越浮躁和不自主的时代,我们或许确实能够从这本书中找到部分自己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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