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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真如梦

2004-04-29杨卓成

滇池 2004年12期
关键词:草棚黑子腊肉

杨卓成

傍晚,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傍晚,我会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凝视着烙饼般的太阳从眼前一点点地消失,在那夹杂了暗红色泽的光线渐渐暗淡的那一瞬间,我疲惫的心绪会被一种陌生了许久的遥远灵性所唤醒,激荡起无数理性的涟漪,我会觉得孤独,痛苦,失望,间或也会夹杂着一丝忽隐忽现的幸福。这种在苦涩中所浮现出来的甜蜜回味,大约就是一种心灵本性的复归了。

我记得那还是充满童真的岁月,我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常聚在一起,分食从别人果园中“借来”的还没成型的苹果,抢着“处理”上山时捡到的几个雀蛋,或是尝着伙伴们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点美味。在我们要好的几个伙伴中,没有猜忌,没有顾虑,更没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即使是争抢食物时的那种吵闹,也是充满了童趣,挂了眼泪的微笑,大家在一起无忧无虑,对生活的那种自足和从容,朋友间的挚爱、友善和坦诚,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心跳。

有一次,趁着大人修水坝上工地的机会,我们一行几人到了一个叫做耗的家里去玩,也许是多日没沾油腥的缘故,在耗家没呆多长时间,我们的目光便集中到了他家梁上的一小挂腊肉上。那腊肉大约已有些年代了,灰黑中透着一丝暗红,均匀地切成三条后对捆绑到了一起,高高地悬挂在大梁的下端,似乎在悠悠地散着香味,满屋子都仿佛灌透了肉香。我们一行人说着闲话,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梁上的腊肉,嘴里的酸水一阵阵涌了上来,喉节也在开始不停地上下滑动,我们对耗家那挂腊肉的渴望,似乎已到了所能自我控制的临界点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果然有人提出了对腊肉的解决办法,说是那肉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大约已经腐朽得不能吃了,或者已经腥腊得扎牙锁喉不能下咽不能食用了,不然家里怎么会留着这么一小挂肉久久不动,或许是许大人们早已想把它扔了,只不过挂得太高,上下不方便,才将它暂时挂在那里,迟早些是要把它扔了的。听着伙伴们说得头头是道,耗一言不发,一对尖尖的门牙紧紧咬住下唇,盯住那小挂透人的腊肉发呆。伙伴们说得口干舌燥,虽被肉香熏染得六神无主,见耗总不开腔,也只得放弃了那奢望,盯着梁上的腊肉怏怏地退出了耗家的老屋。

我们没走几步,忽听得耗在后面喊我们,耗很男子汉地让我们回去,他要将那挂腊肉拿下来,炒了后大伙美美地尝一尝。我们都回去了,猫儿般围着那肉转了一圈,尽管耗一直催着我们动手,可竟没有一个人真敢动起手来,伙伴们都知道耗家大人的厉害,害怕把祸闯大了。耗见大家不动手,拉过了条长桌来,伙伴们在一边帮忙,耗爬了上去,猴子般悬在上面打转,大家七手八脚让耗停止悠转,费尽周折,终于把那条腊肉弄了下来。在一片得意的吵闹声中,完成了那顿让人终身难忘的牙祭。

入夜,我们听到一阵紧过一阵的声音从耗家传了出来,我们都竖起了耳朵,想从耗家传出的声音中辨别出究竟出了什么事,从一阵让人心悸却是很有节拍的敲击声中,我们不得不相信,耗正在为那顿难得的牙祭付出代价。这一夜,我们品尝过腊肉的一伙人谁也没有入眠,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耗挨不过,拱出谁的名字,耗的家长一定会找上门来,那一顿皮肉之苦肯定也是免不掉的了,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在呼号的夜风夹杂着竹棍敲击耗的响声中熬到了黎明。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挂让我们留下口水想尽办法弄下肚去的腊肉,是耗的母亲费尽周折找来治病,存了多年的野猫肉,平日根本舍不得用,只有当她的哮喘病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连说话都感到困难时,她才会拿出一些来,敲碎了磨成面沫,和着开水度下去治病,无论这野猫肉能不能治病,这么多年来,耗的母亲就是靠着这块猫肉的支撑,熬过了无数个病痛折磨的日日夜夜。现在,就在我们不经意的那么一个意念中,耗的母亲的希望,战胜病魔的精神支柱,连同着那一挂油汪汪的野猫肉,被我们一点点地吞没了。

耗的母亲气得死去活来。耗知道祸闯大了,迎着母亲的责骂和竹鞭,只是陪着母亲流眼泪,始终没将我们扯了出来,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我们心里很过意不去,盘算着攒点钱,赔偿耗家一点损失,也让耗的母亲消消气。我们将攒好的钱一直带在身上,盼望能见到耗,打算把钱给他,也算略表一下我们的心意,但耗始终没露面,据说是那次他被母亲痛斥之后,觉得没面子再见我们,悄悄地跑到外婆家看管果园去了。

在耗离开我们的日子里,我们曾去看过他,耗为我们摘来了黑桃般大小的蜜枣梨,红得发光的“贡果”,酸得直让人流口水的黄李,也许在我们的思维深处还没有过谦让一词,一堆鲜果在我们的衣襟上滚动几下之后,便都落入了我们口中。那种新鲜水果悠远的余香,多少年后还回荡在我们嘴里。

耗不太动嘴,只是一次又一次为我们送来刚摘下的水果,当我们放开肚皮猛撑水果时,耗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们吃,顺手摸出了一支磨得乌黑发亮的烟杆,划亮火柴点燃了烟锅。耗抽烟的姿势极其特别,只见他不停地咂着嘴巴,不见吸烟的动作,两股清烟却从嘴角边喷涌而出,浓烈的烟味顿时便淹没了整个小草棚。耗的烟非常呛人,对眼睛和鼻孔都有种腥辣的刺激,不一会,我们便都泪流满面了,耗看出了他的长烟杆的威力,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连忙灭了烟火,提起烟杆退到草棚外独自享用去了。

耗是我们一伙人中第一个抽烟的烟民。据说他抽烟是为了防虫和防蛇,在果园中抽烟,虫和蛇只要闻到烟味,远远地便逃遁了,尤其是在夏季和秋季,蚊虫多,点上杆烟很有必要。抽烟还可以壮胆,在空荡荡的果园中,在那顶草把和麻绳搭成的孤舟上,点燃一杆烟,烟锅里的星星火光能射出很远,的确能给人带来温暖和胆量。耗只身离家看果园的时候,毕竟还不足十五岁,如果在同龄人中比起来,已经算是很有胆量的人了。

我们同耗不经常见面,只有等到水果成熟了的时候,我们才会“牵挂”起耗来,耗也会捎来口信让我们上去果园玩玩。在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叫做黑子的女孩。黑子的性格很豪爽,全身流淌着的都是男孩子的个性,整天同我们一帮傻小子们混到一起,处得兄弟们一般。大家厮混的时间长了,竟然也就没了什么别扭的界限了,谁也没在心里想着黑子是个女孩。有一次,黑子又同我们到了耗的果园,原来蓝如港湾的天空,几阵山风刮过后,天上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一伙人都龟缩在耗的草棚里,眼见得天空一点点暗淡下去,却不见雨丝驻脚的迹象,想想那几十里的山路,我们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冒雨回去的,除了对雨天夜路的恐惧外,也还有一丝对雨中山林的向往和对神秘草棚的依恋。当夜,我们一行八九个人便都挤在了耗的草棚里,闻着草棵发出的那种混合了泥土的腥味,汗液的酸味,水果香味的特殊味道,摸黑吃着耗特意为我们找来的新鲜山果。在沙沙的雨声中,我们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讲述起了人间的妖魔鬼怪,一伙人越说越起劲,虽然笑声不断,个个却都害怕得浑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到了后来,所有的人都争着往草棚深处挤,没有一个人敢呆在草棚口,尽管平日里大家都充大胆,到了此时,耗还是被推到了草棚口挡风,尽管黑夜的山林中让人充满幻觉,有了耗的沉着镇定,温暖的草棚,诱人的果香和伙伴们无边无际毫无顾忌的神侃,使我们度过的时光充满了乐趣,那晚的相聚我们惬意极了。

后来发生的事不但让人尴尬还让人有些意想不到。黑子回到家里后,被母亲痛打了一顿并找上耗的家来。黑子一家愤懑的理由非常简单而且非常充分,黑子一个小姑娘,跟着这么一群野小子在外面过夜,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做人,如何找婆家。黑子的母亲非要我们说出那晚黑子究竟是跟了谁在一起,跟了谁瞎混了一个晚上。我们极力回忆着,在我们的印象中,黑子一直跟我们大家在一起,成为了我们的一员,与我们都融合到了一起,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很自然地跟我们在一起吃水果,讲鬼故事,其余的已经变得模糊而且朦胧了。我们的回答不能让黑子的母亲满意,尽管黑子把所有的“过错”都担当了下来,黑子的母亲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在一片难以说清难以道明的争执中,耗作为草棚的主人,免不了又“吃了”父母亲严厉的一顿竹鞭子。

由于耗经常惹祸,乡里人又非常看重乡邻们的亲情,耗在母亲的眼泪中,终于结束了他看管果园的生涯,被送到了远亲的一个采石场去采石。耗走后,已经很多年没了音信。黑子经受了那场风波后,跟我们一起玩耍的次数也明显少了。黑子总以为是因为她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心中有愧,老觉得有些对不起我们,虽然我们仍一起摸过几次鱼虾,找过几次猪草,但从她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中,我们已发现,黑子早先的那种坦然与天真,却是已经荡然无存了,除了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黑子总是躲着我们。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后来纯粹见不到了她的影子,估计黑子已经有了婆家。

很多年过去了,在得意和失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童年时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耗和黑子来。据我的感受和体验,耗是那种很汉子很义气的人,跟这样的人交友,总会有一种放松和安全的感觉,自己不会被算计,也决不会想着去算计别人。黑子则是那种纯真得清溪般的少女,美丽且温柔,一条箭眉下那双乌黑水淋的眼睛,如一泓秋泉,将心灵和善良完全都托付了出来。黑子的那种美丽,是一种集天地之灵秀,慑人魂魄,透人肌肤的美丽。我暗暗责备自己,天哪,我真是笨到了极限,在与黑子相处的日子里,我竟然没有发现黑子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份令人心醉的天真无邪。如今的黑子还会是那么动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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