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惠仙的凉山
2004-04-29姜力挺
姜力挺
是诗,该怎么说呢?
“当太阳睁着眼睛月亮的眼也睁着,
当起着风,风使凉山一夜说着话。”
……
能够写下这些,当然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正在这个只有一条独街的彝区小镇上闲逛。
新鲜、奇特。如他所料和所未料到的,不管愿看不愿看,这彝区的风光都像那阵阵狂风一样直扑过来。即使闭上双眼,那密密匝匝的飞砾也从风中探出头来,碰撞着皮肤,引起针锥般的刺痛。而且,这街也怪,像走进了一个大院子,往几个方向都可以走,但走不了几步,便到头了。
“啊,总像有谁握着我的手……”
他又触着了感觉,记起了那个已经提醒自己几次一定要记住的约定。
下午四点还差两三分钟,她来了。
“回去吗?”她开口就问。
他犹豫地看了看她,又盯了盯马车上坐着的三个男人。两个汉族小伙子,正幸灾乐祸地将他瞧着。一个汉子,汉族打扮,但从面目肤色上一看就知道是个彝人。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股明显的敌意。于是,那股已经被惶然和自我嘲讽所压抑了的历险冲动,又在他心头勃发起来。他爬上马车,闷声闷气地说了句:“走吧。”
“你们还不认识呢。”她并没有动,带着一副有所嘉奖的神气,笑着说:“介绍一下吧。”
没人吱声。那彝族汉子甚至闭上了眼睛。俩小伙中的一个,这时猛地吹了声口哨。这显然把她激怒了。她一抖缰绳,将手中的鞭子“啪”地甩了个响,那马便受惊一般地奔跑起来。
“‘烧白、‘狗尾,自己说!木甲,你也说!”这已经等于介绍了。但是,她并没忘记还有一个:“你呢?”
“我叫李方中。”很勉强地,他吐出了这几个字。为了这个回答,她却明显地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她自己倒很爽快。尽管,在这之前一直没有问过他的姓名。刚进屋那阵,她就说:“我叫马惠仙。”一边摸索着桌子上的发夹,余下的也就跟着出来了:“人家一般叫我惠仙。”
嘻嘻一笑,含在嘴里的发夹就掉到地上了。于是,与这个奇特的介绍同时呈现出来的,便是她弯腰捡发夹时光手臂下那个长着腋毛的黑黑的腋窝。
他心里一阵潮热。
这是来这里的当天晚上,他坐在她屋里。而她,一进门就脱去了外衣,只穿着一件无袖紧身衫。该出来的都出来了,丰满的手臂和柔软的腰身,都闪露着生活过的痕迹,令他有点想入非非。这,也相当于他接受她的那种说法:“这里,不就是我说的招待所吗?”他惊讶地有几分恨自己的傻气。刚才还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说的招待所在哪里呢?”
不管别人会不会否认,他都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她当时就坐在他的对面,在成都开往昆明的289次快车上。他埋头看着书,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这种做作当然很快就令人疲倦。不久,他起身去了厕所,其实是想透口气。回来,书已到了她的手中,并且丝毫没有要归还的意思。他暗暗地为自己刚才的离开感到高兴。
他等待着。果然,她抬起了头,问:“你认为斯比兹这个人真的是灾星吗?”
期待之中的结果遽然而至,也使他愣了一下。但这女子全然有自己的看法。
“他生得早了点儿。”她头一偏,口气里带着一股蛮横:“于是他就死了!”
说完,毋庸争议地,她对望着他。
一种相当惬意的感觉在他心头闪了一下,立即,已经过去的那段沉闷的旅途便归于遗忘了。他两眼放出欣赏的光来,仔细地看了看她:二十四、五岁年纪,穿一件蓝涤卡春秋服,一条灰凡立丁裤子,非常得体,使她在这趟列车上完全像个都市的女子。尤为让他注目的,是那副粗黑框眼镜,这副眼镜给她带来了一股书卷气。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很令人震惊。
列车到达洛西时,下了一部分人,她旁边的座位就空了。于是,她蹬掉左脚的鞋,将脚跷起放在座位上,大劈开两腿,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袜搔起脚掌来。这副姿势实在惹眼。不久,过道上就走来了一个男人。
“生梅毒了哇?”他盯着她,讪笑着。
李方中暗自吃了一惊。然而,接下来的情形更令他惊异万分。
她像没听见这话,只顾搔自己的脚,不吭声。半晌,才抬起头来,眯眼盯着那男人:“共产党的天下,哪来的梅毒,啊?”
声音拖得长长的,有意显出一种女人的风骚。
那列车员抿着一丝冷笑,走了。他们之间却出现了一阵沉默。她像没那回事,继续低头搔着脚掌。他则有意将头扭向了窗外。突然,他听见她低声骂了一句粗话:
“这没长屁眼的狗东西!”
声音小,但很脆,就像小刀裁纸般尖利。他转过头来,见她又拿起了那本书,看着,眼里有一种冷冷的神色。尤其是嘴角,那里鲜明地挂着一丝轻蔑,不仅是对那列车员的,好像也是对他的,这使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恼怒。
“我要下车了。”她挑衅地盯着他,手里捏着那本书,仍然没有要归还的意思。下车?我可是随便哪里都可以下车的!这个类似于应战的念头才使他发觉,自己其实早已在为某种荒唐的举动寻找理由。
眼下,他和那三个男人,都成了她的客人。
这些人,也许是顺道搭车的,同单位工作的,或者干其他什么的,他有过猜测。同样的猜测别人无疑也有。但现在已经明白:原来,大家都是爬在一根骨头上的蚂蚁!她自然就有了那种当庄家作主子的得意。吃饭的时候,她给俩小伙一人塞了一瓶本地产的果酒,单独给了木甲一瓶大曲,凉山汉子嗜酒,这是出了名的。
“你呢,老李。”她正儿八经地问,无论从方式到语调,都显得新鲜。
“我不会喝酒。”他说。
“到了我这里,不会喝也要喝点。”她作了主张,也递给他一瓶果酒。
四周很静,约莫是下工时分,隐隐听见山弯里响了几炮,又没有声息了。这里是个采石场,他早已从她的介绍里知道。除了将她说的“搞运输”理解成了是“调度”或“车辆安检员”以外,直到昨天晚上,他还是自认为对这里有足够的了解。这里很单纯,很偏僻,这是确实的。孤零零的几排红砖平房,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啼或狗吠,便是仅有的社会现象。
他注意地听着,很喜欢这种显得无边的寂静,这在一定程度上柔和了这几个陌生人之间的关系。人在寂静中显得很独立,从而很容易赢得应有的尊敬。这不像他过去的生活,人和人粘在一块,事和事搅在一起,混杂和拥挤,像一条密实而又呆板的流水线。
流水线,他心头陡然升起一阵疲倦。小学、中学、大学,大学过后的杂志社。城市、市郊的农村、又是一座城市。还有就是,妻子、妻子所生的孩子,孩子的祖父、外祖父……人紧紧地被夹在其中。柳怡对他的那份感情,也并不见得有多大特殊,充其量算偷偷卡入的。所以,有时真想到后面去看看,原来是什么样子。或瞧瞧前头,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这就是他多次想到凉山来走走的原因吧。这次来,他原想邀请柳怡一道,但她说:“那不只是你自己的世界吗?”这话说得如此真实、机智,连他自己也为这邀请感到不好意思。何况,柳怡正忙于结婚,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流水线行为,他就只好自己来了。
酒过几杯,桌上的话就多了。“你是干啥的?李哥。”“狗尾”,俩小伙中背有点驼的那一个,酒意盎然地问。这个问题马惠仙也问过,他还记得她那副神情:诗歌?她像看着一个纤巧、精细、一捏就碎的东西。
“哦,是个作家。”“烧白”很干脆,一手就将酒杯伸过来,表示自己多少见过点世面。在桌上,最沉默的就数那个彝人,他只自顾自地喝着酒,不说话。而且,随着酒喝得越多,样子也愈见凶狠。不知是不是有意的,一只手膀子还直往旁边的马惠仙身上靠。马惠仙只是挡挡他,太不像样,便将他手一摔,喊一声:“木甲,喝酒!”不知为什么,还要喊他喝酒。
“惠仙,今晚我可得睡这里。”天色暗下来,木甲的手干脆搭到了马惠仙肩上。
她的脸红了一下,这无疑非常少见。不知为什么,“烧白”和“狗尾”猛然变得很兴奋。
“木甲,我这里有客人。”马惠仙又将那手臂摔下来,飞快地盯了李方中一眼,说:“他先来。”
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话。
木甲的头沉了下去,半晌没看人。然后,他笨拙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那间床走去。外屋的那间床头上,正放着李方中的挎包。
一扬手,木甲就将那只挎包仍出了门外。
李方中只觉得脑里“嗡”的一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起来,揪住木甲的衣袖:“你……你给我捡回来!”
“捡回来?”木甲昂着头,“唰”的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刀尖就正正地对着李方中的眼睛:“你知道么?老子当初就是从这把刀下将她捡回来的!”
刀尖转了一下,又指着那两个小伙子:“你们的事就算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要他住这里!”
不知为什么,那彝人将他看得比那两个小伙子还要危险,骤然间,屋子里的气氛很紧张。虽然被木甲的刀尖比划着,两个小伙子的表情却显得轻松而滑稽。
“放手。”马惠仙说话了,声音不很响,手却在桌上重重地一拍:“都放手!”
这时,俩小伙子就像得了令箭,相互做了个鬼脸,站起身来,非常灵活地就将木甲拉到了一边。
不过顷刻间,木甲就变得很是听话。
“你们都给我出来。”马惠仙想了一想,又说,但是没有叫李方中。
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时,一种懊恼和耻辱的感觉使他颓然跌坐在凳子上。这纯粹是胡闹!无论对刚才的举动还是对自己在这屋里的存在,他都找不出一个堪称合理的解释。走!他下了决心,快步走到了门外,但又嘎然停住:挎包呢?
刚才被木甲扔出门外的那只挎包,不见了!
想走,已经不是第一次。尽管在这里他呆了还不到三十六个小时。今天凌晨,他就只身一人从她宿舍里溜出来,如释重负地往嘎洛镇走去。但是,在掀开门的一刹那,他简直觉得,何去何从,那可供抉择的时间只有一秒。
有人逼他么?没有。他只是怕那道门,那道连通里外两间屋的门。那道门整整一夜都没关,想起来还觉得吃惊。开始,她只是说,你累了,早点睡吧,没有任何暗示。然而,她里屋的灯很久都没灭。既然请人休息,又在哼什么歌呢?继而又是走动,往盆里倒水,洗……够了!他是写诗的,真恨自己的想象力。后来,便是那阵轻微的窸窣声,她在脱衣服,灯却没有关!从门里晃出来映在白粉墙上的那个人影子,真就像是她已然袒露的裸体,也真就像亲眼看到,他禁不住将眼睛闭了一会。对他的神经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折磨。最后,她“哼啃”地咳了两声,简直在提醒!灯灭了,那道门却没有关,整整一夜,真叫人惶然不知所措。
充满幻想但又易受惊吓,他就是这种人。小时候,暗暗羡慕伙伴过年的礼物,但人家的父亲一下子塞给他五毛钱,他又哭起来,太过慷慨的馈赠!受过苦,知道生活的艰难,这使他变得谨慎、多疑,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他的纯洁。记得下乡时,聊天聊晚了,两个女知青执意留宿,一间小屋,两张床,他一张,那两个女子一张。半夜,她们起来了,嘻嘻哈哈地出去解手,与其说是胡闹,不如说是好玩,多么纯真的回忆。还有那场雷雨,在郊外的旅馆。“一间吗?”负责登记的服务员问。“不,”他很慌乱:“两间,当然两间。”柳怡站在身后,绯红了脸孔,他反而得到了某种满足。在遥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妻子。温柔地、默默地承受着他的尊敬。哪怕仅仅为了这种尊敬,他也愿意牢牢地保有自己的家庭。
现在,那道门却大开着,向他索要着更多的东西。
进去吧,不会有任何障碍,一个声音在他心头悄悄地说。这是一种高度封闭的绝对,没有过去的牵连,也没有将来的后果,只有干干净净的“现在”,这不正是自己所经常津津乐道的现代人的生活精髓吗?进去,就像从羊或者狗的身上猛然割下一块肉,干净利落。虽然这羊或者狗是王家的或者张家的,割它的人首先只知道,这是肉,其余管它呢。如此说来,那道门就是一把刀了,那里屋,就是一张嘴了。如果,他真像一刀割下的肉块一样跃身投进那张嘴里去,被割了一刀的身躯还存不存在呢?那王家或者张家还存不存在呢?他想,无论如何这身躯还是存在的,王家或者张家也还是存在的。因为,他不可能只是那块肉,他还有个身躯,这身躯不姓王也得姓张,或者,像现在这样,姓李。倘若真的割一刀,他肯定会感到痛的,那王家张家乃至于李家,也不会满意。这使他有点害怕。
但是,如果她主动起来呢?从里屋扑来,率先将自己割成一块勇猛无畏的肉,光滑赤裸、柔软粘腻……想到这点,他浑身起了一阵颤栗。就像已经挨着了一团腻滑的东西,一骨碌地,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溜出了屋门。
现在,他们都坐在灯光下。
“我坏吗?”她眼睛对他顽皮地眨了一下。
这问题似乎完全用不着回答。
他坐在她的内室,它和外屋一般大,主要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大衣柜,布置得粗犷而舒适,和她个人的风格完全一致。她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挎包,当然在她手里。木甲呢?“烧白”和“狗尾”呢?都不见了。他问,她只是努了努嘴,打发了。似乎这种人来人往的事是相当随便的,她将他叫到了里屋。
“唉,好耍。”她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在这里呆了三年,惯了。忽然有一天,遇上个人,就来了麻烦。想问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人。”
说到这里,她像个老朋友似的凑过来:“真的,你们这号人,娼妓也赞美,皇帝也敢骂,所以,”她停了一下,以显得严肃:“你认为我这人怎样?”
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这样,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瞳人带黄色,半透明地,像琥珀,也像火塘里的火苗。和本地彝人一样,这双眼睛盯人时,能使你感到一小点灼热。
看来,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那,你是什么呢?
掂着最笃实的,
敲着最清脆的,
尝着最辛辣的,
……
能这样迂腐地说她?扯淡!于是,他的一阵恍惚就成了:
“你很热情,也很开放。”
“开放?”她像是第一次听说这词儿,嘿嘿地笑起来:“开放不就是胆大么?”她说,让眼睛瞪大着,以肯定自己的看法。而后,她声音一下低起来,带着几分诡秘:“我这里屋的门就从来不关。你知道么?晚上,不关。有男人来,也不关。有门,也等于没有。我是凉山出了名的‘没有门的马惠仙。”
她停住了,又盯着他看。显然,是想知道他听了这番话后的反应。而他,像木雕一样地坐在那里,尽量不动声色。她一下便乜斜了眼,露出一种撒娇的神态:“昨晚那道门,是忘了,你可别见怪。”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种坦白是惊人的。不管他有过多少揣测,多少想象,多少应付最触目惊心场面的思想准备,话从她嘴里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仍然带着一股震人心魄的味道。
“这么说,你……你就从不拒绝他们?”他极力想把话说得轻松自然。
“拒绝?”她很好听地笑起来,完全知道这“他们”指的是谁:“要说拒绝,也只是他们自己。还有,女人拒绝不拒绝,男人自己也知道,你说是不是?”
这明显含着影射,他耳根一热。
“但你和他们不同。”她马上又说,像打圆场,也像说真话:“还记得列车上的那个家伙吗?是他将你送到我这里的。那小子满嘴喷粪,正好你在场,我偏想理论理论,看个究竟,别怪我招惹你。”
说完,她隐晦地用眼睛瞟了他一下。就像自己是自愿花钱逛妓院的嫖客,这一眼,瞟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僵硬地别过头去,看着洁白的墙,但耳根上的那阵潮热现在已蔓延到了颈脖,脊背。无论怎样躲,他都感到躲不过她的那种目光。
今天早晨,当他仓皇而又不乏轻松地走在那条逃跑的路上时,她就猛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么早,你到底要上哪里去呀!”她带着明显的揶揄。在那辆追上了他的马车上,她得意地抱着一杆鞭子,像个胜利者。
马蹄声是早就听见的,但这里的新鲜事太多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他就没在意。眼前的情形却令他很惊讶:这辆马车是哪来的,还有她的那身打扮:蓝花布镶金边的小褂,粗黑布镶银边的裤子。发辫全盘在了头顶上,活脱脱地是个彝家女子,就只差没戴上一片头帕。所以,当他无可奈何地被她叫到了车上,就差不多已经相信,自己是难以逃脱的了。
车到嘎洛镇头,她却又将他赶了下来:“去,去你的,我还有事。”像是生了气。当他要走,她又转过身来,警告说:“四点,下午四点钟,你可得在这里等我!”
这女子,浑身上下就这么一股子鬼气!
这时候,在她里屋的灯光下,她突然问:“你抽烟吗?”
他说:“不。”
她煞有介事地眨着眼睛:“我还当你抽烟呢,是你们的那种香烟,不是这里的兰花烟。”
他越发感到不解。她却一下笑起来:“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抽烟的气味嘛。”笑够了,才又说:“酸气!”
这真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而后,她神情突然冷淡下来,侃切地说:“睡吧,今天够折腾的了。”几乎不由分说,她便将他领了出来,铺好被褥,查看了一下必需的东西,便回了里屋。进屋时,她特意留心地关上了那道门。立即,就响起了一记清晰的上闩声。
他心里猛的“咯噔”一下。
完了!事情已到结局,这么快!他感到一种明显的遗憾。那么,这门就应该开着罗?他又难以明确。就目前总的心情来说,也许这样关着,更符合他的口味吧。但是,他又决不认为这门就应该关得像一堵铁壁,或一口闷锅。即使关,也最好能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中写的那样,这边,是主人公自己,那边是美丽的女邻萨皮纳。旅馆相连房间的门关着,但没有闩。发觉萨皮纳没闩门的感觉像触电,激动呀,颤抖呀,高尚的自我抑制呀,等等,等等。在门的那边,同样激动而颤抖的萨皮纳却因此着凉,送掉了性命……这才丰富而曲折,生动而含蓄。比那真成了的事儿,也更细腻而深刻。而现在,这门“咔嗒”一声就闩上了,门就成了门,既不可能有任何发挥,也不可能有任何想象。
但是,如果像昨晚,门就那样大开着,像一句脏话,无耻而坦率,又该怎么样?他反倒没有了回答的词儿。
夜静悄悄地,只有风仍在喧嚣。这很像一阵阵足音,那些已经谋面和未曾谋面的都在这屋里留下过气息的男人们的足音,从窗上和墙的缝隙中钻进来。但是,她睡得很好。他仔细地听了听,是的,肯定睡得好。凡称得上是生活的东西,都在事物的两个端头。中间状态,是没有真正生活的。她的态度很坚定,行动很鲜明,所以有此福泽。
他呢?
他似乎应该去敲那道门。但是,敲开过后又怎么样?他发觉,自己的勇气原来只是到此为止的。之后的结果既不是他能把握,也不如之前的过程对他更具诱惑力。而且,倘若真的那样做,也就意味着屈服,向她投降。他不甘心,也极不愿意。
思绪就这样打着转,上下左右地盘绕、盘绕。最后,一切都像烟霭一般地模糊起来。
第二天,他还睡在床上,就被她堵住了。
“今天这里要烧人!”
烧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仅有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还没有起床这一点上。他在被窝里不敢动弹,马惠仙急匆匆地刚从门外进来,就像没看见这些。
“要想去看,就快点起来。”
不久,他们就走上了山路。
马惠仙今天的穿着很怪。临出门时,她在里屋磨蹭了半天,就成了这副样子:一件黑色查尔瓦,从肩到脚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他以为是天冷的缘故,毕竟要走好长一段山路。走着走着,她又变得只用嘴在指路,掉在了他的后头。
她像是有些心事。
烧人的事,他早就听说过。就像藏族的喂鹰,傣族的下水,这是彝人的一种风俗,也就是人死后火葬。今天的火葬是在一座山顶的寨子里。他们到达时,寨前的土坪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彝人,最醒目的当然是空地上摆放着的那具即将被火化的尸体。尸体从头到脚被一衾白布包裹着,根据习俗,白布包裹的尸身一定是个女子。
“是自杀,上吊死的。”马惠仙在后面小声地说,声音有点急促。他很奇怪,这些详细她怎么知道?
更奇怪的是,他这时在那群彝人中看见了木甲。
木甲头上缠着一道白布,腰上也系着一条白布。除此而外,已全然是一副彝人打扮,恢复了他的本来面貌。但与周围的彝人相比,他还是显得有些特别,似乎与死者有着什么关系。看见李方中,他显得很吃惊。但随后木甲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他看见了马惠仙。
她不再朝前走了,和那群彝人隔着一段距离,紧裹着黑色的查尔瓦,站在凉山的冷风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是出乎李方中的意料。
看见马惠仙来,彝人堆中立即起了一阵骚动。那些高叫着的嗦嗦噜噜的彝话李方中听不懂,但眼睛中的表情谁都能懂:那里面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几个汉子要冲上来,大概都是些想用拳脚来发泄胸中的仇恨和愤怒的人。要不是紧接着又发生了些事,马惠仙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这时候,有个老者尖利地高叫了一声,那是彝语里的一个词,并且警示性地高举起了右手,他这一着总算管用。老者是死者的家人,显然就是她的父亲,从他所处的突出地位和身旁站着个悲痛欲绝的老“麻苏”,不难看出这一点。老者一制止,汉子们朝前冲的脚步便停住了。“谁当事,谁告诉。”彝家是不是也有汉人法律中的这个规矩,李方中不知道,总之,死者的父亲是克制的,寨子里的彝人到底没有鲁莽,以致能让马惠仙有机会做她要做的事。
她在那里站着,脸色发白,但又不能说是紧张,因为她解开那件黑色查尔瓦的动作非常从容。就这样,一个活脱脱的彝家女人顷刻呈现出来:蓝花布镶金边的小褂,粗黑布镶银边的裤子,还从查尔瓦里拿出了一片黑色的头帕,将发辫盘上,端端正正地扎起。她的这身打扮李方中见过,木甲也见过,其余的彝人就没有见过了。但是,这些东西是李方中和木甲也没有见过的:头帕上扎了一朵小白花,腰间系了一条白布带子。汉族习俗和彝族习俗,她也在为那死去的女人带孝。
这时候,她开始朝前走了。慢慢地走到那具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一下,两下,三下。第三次鞠躬下去时,停留了许久,非常恭敬而真诚。看那副模样,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彝族汉子的拳头脚板是不是会砸在踹在自己的身上。
已经记不清楚,他是怎样跟着她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采石场。
火葬按当地的方式进行。木柴堆早就搭好了,浇上汽油,然后将尸体平放在上面。从送葬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老者,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在木柴堆前诵起了一段经文,大概这是法师。此时,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他们也跟着跪了。然后站起来的,就是刚才制止了汉子们鲁莽的那个老者和身旁的老“麻苏”,这果然是死者的父母。由此看来,死者的年龄也并没有多大。老“麻苏”走到火葬堆前,“嗤”地一下擦燃了火柴,将老者手中拿着的火把点燃。老者举着那支燃起的火把,慢慢地向木柴堆伸去,“蓬”的一声,大火燃烧起来,人群并没有后退。从大火燃起的那一刻起,木甲便支起身子,盘脚坐在木柴堆的正前方,离火也不过只有几米远。他双目紧闭,双手平放在自己盘起的腿上,纹丝不动,真像个正在参禅入定的僧人。
他和她从地上起来后就站在那里,离火葬堆也不远。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像已经将他们遗忘了。
沿着去时的山道回来,他们一路沉默,没说什么话。原本李方中早就想走,觉得在这里明显地不受欢迎。但马惠仙坚持不走,她要亲眼将火葬的全过程看完。在火葬堆燃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还仰起了颈脖,深深地往肺腔里吸着那从火葬堆方向飘过来的气息,完全像进入了一种陶醉。
“那像什么气味?”这是她在回来的路上问的第一句话。“那”是指什么李方中知道,像什么也不好多说。尸臭就是尸臭,就是尸体烧焦后的臭味。
但是马惠仙自问自答了:“那像是一副熬开了的中药。”
中药你知道吗?就像人在害病的时候最想闻到的那种气味。还有就是三伏天人渴望喝到的苦丁茶。说这些的时候,她就真像是害重病的和挨三伏天的人那样想、那样渴,但到后来却吐了。
那是在回来的山路上,正走着,她猛地一下佝下身子,剧烈地呕吐起来。如此看来,要说吐,那是在火葬堆前就肯定想吐的,但她一直忍着,强忍着,直到走上回来的山路。呕吐过后她直起身子,用手背将嘴一擦,说:“走吧,我没事。”
她很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刚才的那副模样。
到了采石场,李方中觉得简直快累垮了,进屋就瘫倒在床上。像他这样的人,还从没在一天里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还经历了一次火葬。马惠仙则完全没那回事,进进出出地收拾起了家务。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盆碗家什等不时发出的碰撞声,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起来已是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李方中发觉屋里有了些变化,家具什物都被清洁整理过一遍,显得干净整齐了不少。而屋里的气氛也陡然变得像四周的大山和暗夜一样的凝重。
“我想嫁给木甲呢。”马惠仙说。
李方中吃了一惊。虽然他对有些事情已经有了预感,比如那个上吊自杀的彝家女人就是木甲的老婆,而她的死肯定也与马惠仙有关。但这也似乎不应该成其为理由,因为与她有关的人太多了,“烧白”、“狗尾”,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男人们。照这样说,要是他们中间有谁的老婆也去寻了死,马惠仙也要嫁给他,要是死去好几个,她怎么嫁得过来?
但木甲毕竟太特殊了。
原来,木甲是火车站的值班员,已经入路好多年。几年前参加招工组,去云南支边的知青中招工,就见到了马惠仙。同时见到她的还有招工组的军代表,很是对这个年轻貌美的重庆女娃子垂涎。军代表在招工组是一手遮天的,但那手掌心还是被一把锋利的匕首给捅破子。那时,性情刚烈的马惠仙决不就范,军代表就要将她从招工的名单上删去,这时木甲站出来说了话。彝族工人是受国家的民族政策保护的,说话的分量自然有些不同,再加上从腰间拔出的那把匕首:你要乱来咱们就都乱来,公办私办咱们都不怕!
后来呢?后来我还是上了铁路,马惠仙说。在里屋的灯光下,她的神色已显得柔和。但是有那军代表在,日子也并不好过。军代表转业后成了铁路分局的副局长,你知道那是怎样厉害的一个职位。
木甲仍然尽可能地护着我,也向上级领导反映过那个副局长的问题,但没有用。我原本该去客运段,当列车员,但还是被那家伙贬到了工务段的采石场,你知道么,这是全铁路局最孬的工种!好在这里离木甲工作的车站不远,他也经常来看我。就这样,我们渐渐地成了好朋友,老熟人。
“那你……你怎么还……还……”李方中一下变得非常口吃。
腾地一下,马惠仙的脸变得绯红。这绯红非常奇怪,因为居然能在她的睑上看到。可见,此时她的内心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非常简单。”很快她就平静了。
怎么会是简单?
“你知道怎样去报复一个人吗?要是这个人非常想从你身上得到某种东西,又因为得不到这种东西而无耻地加害于你,你要报复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决不给他这样东西,而将这东西随随便便地给人,给他最瞧不起的人,和别的那些他连想都想不到的人,就这样简单!”
他愕然。
“第一次不过就是他的小车司机。”马惠仙平平淡淡地说,“分局领导来视察采石场,这是那不怀好意的副局长特意安排的,他本人当然也来了,召集头头们开会。他那开小车的司机闲着无事,便过来调情,我一招他便上了钩。完事过后我特地对他说,你一定要将这事讲给你们副局长听,如果你还想来,就一定要讲给他听,这不就是个很简单的事?小车司机自然满口答应。”
从此副局长就再没露过面,但是就开始有人不断地来了,这是为什么?马惠仙飞了李方中一眼,说:“难道你忘了,这是在凉山,凉山呀!”
她那意思很清楚:在凉山,这种事算什么?凉山能理解我,宽容我,你还能说什么?
是啊,这里是新奇特异的凉山,魂牵梦绕的凉山!
在普德,公路大道边就有一口温泉,女孩子在里面洗澡,脱得光光的,有男人去了,也让你洗,不避嫌。大河小溪,凉山的女孩子们淌过去,将裙子撩得高高的,里面什么也没穿。这些传闻,李方中早就听说过。还有,那歌谣是怎么唱的:
土豆哟,你吃吧,
梨子哟,上树吧,
女人么,只要她还没成家。
……
但是,今天刚刚就有一个凉山的女人被火葬了,上吊自杀!而且还是因为一个并没有成家的女人。你能说,凉山的女人不自重?她们没有强烈的自尊自爱的观念?而杀了她的,恰恰就是马惠仙,马惠仙就是凶手!他很满足于自己的这个推论,也很高兴自己的心中能够涌起对她的一种仇恨。
“今天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他恶狠狠地问。
“‘烧白一大早来过,那时你还在蒙头大睡呢。”马惠仙只一笑,“‘烧白和‘狗尾都是林场的巡山员,成天东游西逛,消息灵通得很。还有,那俩家伙爱寻开心,早就想看木甲的热闹。”
“你知道么,”她猛地将话锋一转,“我和木甲从没有,从来就……就没有……尽管他常来……常来我这里住。”
居然她也有口吃的时候。而当李方中明白了她说的意思,又感到非常意外:这怎么可能?
“不是我,而是他。”马惠仙急急地说,好像是有谁在逼着她非得要尽快地将这些话讲完,“就是我要,他也不愿意。他是做得出来的那种人。他一直要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他。”
“那你过去为什么不嫁?”
“他……他已经有老婆了呀!”马惠仙一下提高了声音,抬眼将李方中看着,好像他问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愚蠢的问题。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还会顾忌到别人显然已经不想要了的老婆。
不管怎么样,马惠仙却在很认真地想着自己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并蹙起了眉头。李方中发觉,蹙起眉头,正在作认真思考状的马惠仙显得非常好看。这是一种他先前从没见过的好看,好看就具有力量。但是,这个好看的女人已经在准备要做别人的老婆了,他很难让自己的情绪显得活跃。
夜已经很深,他仍坐在她的里屋。没多少话好说,却又不愿离去。“大睁着眼睛又算什么呢?沙砾也会没有碰撞……”用这种近乎梦呓的诗的意绪来代替沉默中的软弱,是他的习惯。而从根本上讲,他是正在受到一种力量的吸引。此刻,正在剖析和吐露着内心世界的马惠仙显得非常强大。这种强大显示在她的神态、言谈、举止中,和她直无遮拦的生活方式中,但恰恰就没有在他身上。与她相比,他的诗歌、理论,还有柳怡,算得上什么呢?柳怡聪明,但总使人想到书本。柳怡美丽,也使人想到书本。柳怡的爱,理智而细腻,但也是从书本上学来的。相反,马惠仙的一切都很直白,就是使人一下子想到的那道门,那道通常是对谁也不关上的门。
现在,这道门就要永远关上了。他很难说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感到一种失落和遗憾。
像是洞悉到了他的心理,马惠仙打破了沉默,突然问:“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嫁人?”
“啥‘什么样的人,女人都能嫁人,只要没结婚。”他想开玩笑。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内心。”她比划着,指指自己的胸口,极力想把要说的话表达得更准确。
“内心,不就是感情么。”李方中随口就答。这时,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你到底爱不爱他,木甲?”
“爱。”她回答。又说:“我觉得他这人实在,很靠得住。但你还是给我说说,那……那啥子又叫爱?”
回答这种问题,明显是他的专利。但他此刻却感到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后来还是马惠仙把话接了下去:“要是一个人的内心还没干净,你说,这样的女人能嫁人?”
“还没干净?”李方中差点就要在那话前吐出一个“你”字。这时,他很自然地想起了“烧白”、“狗尾”,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男人们。
“你少瞎想!”马惠仙显然听出了他的话音,大声地说:“你们这种人,就是有神经病!”
她一下生了气。
半晌,她的神色才缓和下来。缓下来还是她先开了口:“以后,你还会来凉山吗?”
李方中想起,先前他就已经说到了明天要走,马惠仙当时没吭声,这事就是铁定的了。出于礼貌,他也应该这样说:“来,怎么不来?”
“你真的还会来?”马惠仙一下压低了声音。
这有什么好难的,脚就长在自己身上,成都又不是太远,只要想,就能来。他刚要回答,她一下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要是你不来,我就到成都来抓!赶着那辆大马车,你怕不怕?”
真真正正地像是一场玩笑。
但是,李方中绝对没有想到,他从此就再也没有来凉山。好多好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来。而马惠仙呢,也压根儿没来成都抓他。就像那歌谣里唱的:
马桑花谢了,
羊儿么,已经回圈了。
情哥哥走了,
凉山么,已经给了。
……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也很满足。但又睡得很不塌实。似乎是他下午从山里回来,已经睡过了一觉的缘故。
起先,是做起了一个梦。他走在一个无比空阔的旷野里,仔细一瞧,又不是旷野,而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门洞。这门洞又阔又长,老走也走不完。走啊走啊,终于看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一扇门,门开着,但猛然跳出来个人,要将那门关上。他拼命往前跑,那门眼看就要关上了。这时候,从那还没关完的门空里探出了许多个人的脑袋,一起朝他喊:快进来,你是最后一个啦!他飞快地跑,飞快地跑,终于挤进了门扇,但那门猛然关过来,死死地将他卡住。他身子还有一部分被卡在了门外,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门里这时有许多人在帮他,抓着他的手,拼命往里拉:你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啦!……
我是最后一个!
他醒了。醒来过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抗,必须反抗!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马惠仙已经在他的床上,就躺在他的身旁。这是凭意识,又凭触摸便真真实实地知道的。所以,他必须反抗,否则,自己就真正不是个人。然而,反抗其实又是大可不必的。因为马惠仙虽然在床上,就躺在他身旁,但并没有动,一动也不动。而且,还隔着一层棉被,并没有进被窝,就在被子上面干晾着,浑身上下都完好无缺地穿着外衣,就好像是大白天累了躺在床上小憩一下那样。她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像个木桩,死去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李方中觉得自己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来。因为,往好里想,眼下的情形有些不般配。往坏里想,眼下的情形又有些不像。他也只好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出,深怕自己稍有不当便会引出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会有什么后果呢?他禁不住又去想,而且,心中还涌出了一股难耐的欲望。要是真的动起来,她会反抗吗?要是真动,进行反抗的会不会不是他,而是她了……思绪又像老习惯那样焦虑跳跃,旋转、旋转——这时候,他听到耳旁传来了一阵小声的啜泣,“你……你怎么……”他胆子大了一些,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她没哼声,仍在啜泣。半晌,他听见她低声说:“没什么,我只想心里干净一点。”
声音显得很清醒。
李方中也变得清醒起来:“干净?你这样心里就能干净?”
“你忘了,你说得真好,‘我是最后一个。”
原来,她听见了他说的梦话。
难道是受到他梦话的牵引,她才这样做的?是,又似乎不是。然而,她想干干净净地去作个新娘,这又是确实的。尽管这干净的方式是如此荒唐,如此地不合情理,却又是出自她一种真诚的愿望。李方中想起了,她毕竟是重庆人,是都市里长大的女子。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曾有个恋人,那是她的初恋。但男孩子受不了苦,跑过边界去投了缅共,在战斗中被打死了。这事是这两天马惠仙断断续续给他说的。要是不死,那年轻小伙子肯定也招了工,回了城。甚至是像他这样,在某家报社杂志社当起了记者编辑。也许,这就是马惠仙今晚要瞄着他这样做,要作出这样一种仪式性的举动的缘由吧。此刻,李方中牢牢地咬定着这个“仪式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胆子壮一点,理智也才更强。对于她今晚举动的缘由,他也认为找到了答案。其他还有什么,他觉得自己再也想不出来。
最后的往往就像最初的。这就和老人在很多地方很像儿童,是一个道理。不管怎么说,经过这样一番举动,马惠仙的内心一定得到了某种净化,一定的,李方中相信。
“你已成为我生命延伸的基石,
在夜晚仍在燃烧的山冈之上。”
……
但自己呢?
他感到自己很软弱,很软弱。这种软弱,除了是因为他即使想做,也断断做不出马惠仙今晚的这番举动以外,还由于在这种最不应该怀有某种希冀和亢奋的时候,他仍怀有着某种希冀和亢奋。
第二天,他起来得很迟。
马惠仙早就离开了。其实,那时她不过只在他床上呆了一会儿,尽管他觉得那样难熬,那么漫长,也就只是一刻。在那一刻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对他而言,却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所以,他久久地呆在被窝里,觉得自己无法从容地去面对昨晚发生的事,也无法从容地去面对她。屋子里很静,他在被窝里蒙着头,听了半天没动静,才慢慢地爬起身。马惠仙早就不在屋里了,他看见,小木桌上摆放着几样已经做好的饭菜,还压着一张纸条:“290次车,去成都,下午4时31分。”这是嘎洛车站的列车发车时间。
嘎洛,李方中一下想起,木甲就在这个车站工作,能碰上他吗?此刻,李方中最想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我要,他也不愿意。他是做得出来的那种人。他一直要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他。”马惠仙的话,这时就像凉山的风啸一样在他耳边响起。
在嘎洛,李方中见到了木甲。
列车已经进站,快要开了,期盼中的两个人才急匆匆地赶到了站台。从采石场出来,李方中是搭乘一辆顺路的手扶拖拉机到火车站的,好在路也不远,只有几里地。一见到马惠仙,还有木甲,预感立即就成为了现实:马惠仙一大早出门,是找木甲去了。
对着他们,李方中笑了一笑,非常僵硬。木甲没笑,马惠仙却笑了。他眼睛一亮,马惠仙又穿起了那身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服装:蓝涤卡春秋服上衣,灰凡立丁裤子,还戴起了那副宽黑边的眼镜,显得时髦、得体而不乏倨傲。这时李方中产生了一个幻觉:她真的要和木甲结婚吗?
木甲也穿着汉装,那是一套崭新的铁路制服。他脸上表情不多,只是很善意地将李方中看着。像是在作出回答,马惠仙一下挽起了木甲的胳膊,另一只手示范性地举起来,挥动,是一种标准的正在让别人照相的姿势。这才提醒了那个彝人,也一样的将一只手举起来,挥动,挥动。
他们是来送别的,李方中猛然清醒过来,也赶紧扬起了手,挥动。并快步向那已经要启动的列车的车门跑去。她是来送别的,除此之外没别的意思,这个感觉使李方中的心头一阵刺痛。
她从来就没有问起过我的心,也从来没有问起过我是不是有老婆,这是列车已经开了很久,李方中才在心中回想起来的一个现实。这个回想令他很有些不好受,但不久又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轻松。在这种回想里,不管做了什么,马惠仙都显得很无辜,也趋于纯洁和完美。这种轻松也给了他一阵倦意,不久就靠着座位渐渐地睡着了。毕竟,经过几天的折腾,他已经很累,很累。
睡着了,他又做起了一个梦。在梦中,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粒鸡卵,被人磕破,囫囵地丢进一锅沸水里。在那一锅沸水中,鸡卵滩开,卵黄却没破,连同着滩开的卵白又形成了一层新的外壳。渐渐地,这粒鸡卵又重新变得坚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