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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酸文

2004-04-29周彦文

广州文艺 2004年12期
关键词:犬儒语体散文

周彦文

我常驾着小汽车,像侯鸟一样往返于京穗之间。在穗时,晨起开车,见黝黑的车身上缀满了花朵。车在花树下一夜,风雨撮合了花与车的亲近。车行中,花朵落往路面,仿佛是一辆“散花车”。车抵北京,车上没被风吹落的花朵,依然娇艳,让我的倦眼为之一亮。

我不禁激动起来,想就此写一篇散文,可是,也犹豫,觉着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我把自己的想法和一位《当代散文精品》年轻的编委讲后,他说:“中国并不缺少这样的酸文,何劳您的大驾?”

这位年轻的编委提醒了我,——拒绝酸文,是我们《当代散文精品》近10年来坚持的一项选稿标准。

那么,酸文到底指的是什么样的散文呢?在上面所述中,也能感受到一些酸文的所指。酸文是指那些没有实质性内容,与人生、社会、自然无关的散文。这种散文是作者摸着自己找乐,却让读者不能同乐。读这种散文让人感到无聊、无趣、无生机、无创意。比如有首所谓的诗:“啊,大海啊都是水/啊,骏马啊四条腿。”酸文给人的感觉就和这首诗一样,读第一遍不知作者在说什么,读第二遍才知作者什么也没说。

散文本是综合叙事、议论、抒情等多种手法的一种文体。酸文的特征之一就是专事抒情,乃至滥情。汪曾祺说:“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蒲桥集〉自序》)谢有顺在分析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散文的困境时,也说:“一时,散文的酸腐、空泛之气日盛,心灵的真实和朴素的经验日少,散文家集体进入时代为之预设的‘思想空间。歌唱或者感怀,他们的嗓音全变了……这种散文家的语言方式主要是象征(‘它不正是……的化身吗?),情感方式主要是升华(‘啊……,‘我梦见……)并且很快就形成模式,从而把散文这一最为自由的文体,简化成了抒情的工具。”(《先锋就是自由》)

从杨朔和其他作家的散文中,我们常能看到这种模式。杨朔登泰山看日出,未遇,他说看到人民公社等于看到日出。他在蓬莱要看海市,未遇,他说看到人民公社比海市还好。杨朔这两篇散文如果没有这种扯上政治的结尾并形成模式,也不失为好文章。分不清政治和艺术、现实和理想,这就是中国士大夫的酸腐(也是酸文的第二个特征)。和五代南唐那个极有文学修养的皇帝说的“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一样,这种抽空现实存在的想像力,不仅不着边际,而且是可恶和可怕的。

上世纪70年代,有个作家召集一个创作学习班。中午他回家做饭,没有柴烧,在马路上扫树叶才能当柴烧。那时粮、油、肉、糖都是定量供应,凭票购买,不少人家不够吃。可是,下午在学习班上,他朗诵自己的散文,第一句就是:“啊,我们的生活多么富足!到处流水潺潺,莺歌燕舞。”俞平伯评论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说,全书“无酸语,无赘语,无道学语”,“只有真我在”。可见,酸文的第三个特征就是没有真我和真性情。

中国白话散文形成以来,基本上分为独语体和闲语体两路。独语体以鲁迅为代表,闲语体以周作人为代表,林语堂的娓语体可归入闲语体一路。岂不知还有酸语体,酸语体散文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极盛期,其流风遗韵至今绵延不绝。打开当今书、报、刊,常能读到这样的酸文,有让人喝加醋的矿泉水之感。

这样的酸文主要是腐儒所作,其魅惑人的地方是雅,雕章琢句,风流儒雅,直教你不识人间烟火。现今的酸文更多是犬儒所为,其魅惑人的地方是俗,油腔滑调,噱头不断,同样也让你不识人间烟火。

我这里说的犬儒,是根据《辞海》的释义,“指那些自命不凡,玩世不恭,不信他人的所作所为出于真诚,以冷嘲热讽的态度看待一切的人”。在当下中国,也称这样的人为“文化痞子”。他们在消解“假、大、空”的文风和伪思想、伪崇高的惯性跑道上怎么也停不下来,结果把真正的思想、崇高,乃至必要的敬畏也撞翻在地。毫无疑问,他们自己也摔倒了。他们的文章只有虚伪,没有真诚;只知时髦,不识时代;只有邪气,没有正义。他们是文坛的一批混混。在对鲁迅的调侃、挖苦和贬低的闹剧中,他们也把自己的犬儒本性发挥到极致。黄鼠狼在面对雄狮之际,胆怯而无所作为,只能放臭屁落荒而逃。古希腊哲学和天文学奠基人泰勒斯在注视天象时不小心掉到井里,遭到他身边一位漂亮婢女的讥笑。海德格尔说:“真正的婢女,也必须找点什么来取笑。”犬儒的心态就是婢女和黄鼠狼的心态。马斯洛说:“如果一个人让他的欲望扭曲了他的认识,就会损害自己的心理健康。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会以事物的真实面目看待它,而不是按自己所希望的样子来看待它。”犬儒和腐儒骨子里是一个东西,他们的文章都具有遮蔽和歪曲现实存在的作用,一样让读者“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若说腐儒的散文尚有一点激情,则犬儒的散文仅剩下了无生育能力的亢奋。

《当代散文精品》拒绝这两种类型的酸文,就像春燕不欢迎麻雀进驻它的巢穴一样。我们每年把大量的酸文挡在外面,把版面让给那些有实实在在的思想内容的散文。我们也讲趣味,但不是低级趣味,而是蕴含着作者智慧和善良的趣味。更主要的是:我们注重选载那些有独特的感受和发现的散文。散文可以不讲功利,但不能不讲创意。创意不是重复的,重复就不叫创意,故创意也称新意。有新意的散文哪怕在语言文字等形式上不大讲究,也有选载的价值和理由。即使一位著名的散文作家,如果他不能有新的发现和感受,不能比他的读者更早地厌倦自己已有的写作套路,他的散文就失去了新意,成为一种过期的食品,遭到冷遇。这种散文哪怕在语言文字等形式上十分讲究,也没有在《当代散文精品》上选载的价值和理由。一匹磨道里的驴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总在重复老路。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赠给它一个勤劳的美誉。

像不像散文,也可不予计较。像散文的未必是好散文,不像的倒可能是高于庸常意义上的好散文。散文创作追求的恰恰是不像,而不是像。不按常规出牌,方为文学中的不凡境界。正如卢梭说的:“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和别人是不同的。”

也无须拘泥于文学,文学一词早在先秦就有了,但历代给予的涵义不同。即使同朝代的人对其理解也有差别。我以为文学忘掉文学,才能达到更高远更壮阔的境界。我对胡兰成的为人评价甚低,但对他的如下观点十分佩服:将书法拘泥于美术,则书法坏;将文学拘泥于文学,则文学低。王羲之的书法可以写《兰亭集序》,也可以写信,写借条,但无论写什么都是书法艺术。文章高手笔下出来的文字,即使是假条、信札,也是美文。如李密的《陈情表》,贾平凹写给傅翔的信。

当今市民化社会,商业气息愈浓,文学的圈子愈小。酸文只是狭小的文学圈内的阅读品。几位知音,你读我的,我读你的,形成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散文落到只有写散文的人才读的境地,实在是散文的悲哀。

《庄子》不是只有研究思想史的人才读,《红楼梦》不是只有写小说的人才读,苏东坡的诗文名篇也不是只有弄诗文的人才读。文学艺术本来是人类最普遍、最自由的交往形式。这话是美国哲学家杜威说的,我觉得散文也是这样。散文也是人类最普遍、最自由的交往形式,它的传播不应仅仅局限在文学圈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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