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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中国剪纸

2004-04-29

天涯 2004年3期
关键词:小程馆长文化馆

南 嫫

2004年春节,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有多档栏目就“非物质文化遗产”做了节目,我所在的时空连线组也就此做了三期节目,我承担了这三期节目的策划,以下是做节目时的采访手记。

民俗、文化和制度

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冯骥才有一段著名论述,他认为人类文化一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精英文化的传承,一条是民间民俗文化的传承。这一认识是重要的。

建构在精英文化结构之外的存在是我喜欢关注的,这些存在中,情感是最永恒的也是最突出的,当然也应该是最不可忽略的存在。民俗,就如同人类对故土的记忆和眷恋,这就是情感的依托和记忆。

这份情感曾经被长久忽略。“进化论”作为基本认识方法的前提下,它们处在自然淘汰的状态中,但是,近几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却从中读到了不同的内容,他们发现这种自然淘汰在人类的整体文化中会造成一种不可弥补的缺失,于是开始号召全人类行动起来,抢救保护正在失传的民间文化。这一群众运动的开展,挖掘出许多好东西,也首次把“文化”这个词深深地植根在日益荒芜的民间习俗之中。

对于民间文化的研究也因此而迅速推进,人们发现民间习俗对精英文化(或主流文化)在广大民间的传播的地位不只是配角,它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实质上承担了主角的作用。毕竟,精英文化覆盖的是少部分人。这类民间习俗在我国有许多,比如女人的剪纸、木版套印的年画、喧哗缤纷的婚礼葬礼等等。

在民间文化中还有另一类非主流文化,在今天称其为“圈子文化”,大都因其过于艰深,过于孤芳自赏,在冲向主流时半途夭折。比如中国的昆曲和古琴。

随着研究和认识的推进,以上两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丰满主流文化的双翼,逐渐显示出它们在人类文化中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地位。其实,这类文化在今天呈现的状态也就是我们所常说的另类文化状态(这很奇怪,我们把非主流文化都归口“另类”?)。

在秦海博士的一本名为《制度、演化与路径依赖——制度分析的初步理论尝试》的书中,我找到了这样一段话:“在人类历史变迁的进程中,流淌的是一条‘制度之河。我们从这条制度之河中看到了习俗、传统、行为规则、规范、道德、诚信、市场、组织、产权、法律和国家。它们的互动构建了整个社会的秩序,我们跟着他们一起流淌。”对我有了新的提示,在制度经济学的研究中,习俗传统被列入人类历史的制度之河中,它仍然规范着人类社会的秩序,习俗在此论述中被作为人类制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极是!实质上它也一直参与着整个的构建过程。

中国剪纸:一次有疑问的试验

做这三期节目,我选择了从剪纸开拍,为此,我又一次回到了让我心定神凝的黄土高原。

我们将要探访的村庄位于陕北延安地区的延川县,村庄叫小程村,位于黄河乾坤湾畔,这个村庄在短短的两年中,从无到有,出现了二十八位会剪纸的女人,还因此被命名为民间艺术村。剪纸传统的丢失与恢复竟能如此轻而易举?这是一次有疑问的社区(区域)试验。

从县城出发,车向黄河,在盘山土路上已经爬行了两个小时。

记忆中有太多这样的村庄,静卧在绵延不断的千沟万壑之中,只能凭借上升的炊烟认定它们的位置,就要走近它了,这已经是无数次走近,我却还是激动,这次的激动是因为对高原女人的记忆。

高原女王

我曾经到陕北最贫困的佳县拜访过剪纸老人郭佩珍,当年六十三岁的郭佩珍一身黑色粗布衣,裹着小脚,她的右手小指因常年剪纸而不能弯曲,满脸褶子,岁月的艰辛不言而喻,然而,当她翘着小指拿起剪刀端坐炕中,当那道透过窗纸的光辉映在她多皱却光洁的脸上,我俨然看到了一位黄土高原的女王。创造的神性随着剪刀的飞走凝固在薄薄的红纸上,老人灵光四射的目光渗透出她内心的安详坚定与丰厚。

我对她曾经有过的苦难和艰辛有了敬意,我对她无从探究却如有神助的造型天赋有了敬畏,我对她在艰难的岁月中还拥有如此美妙的创造感到异常的兴奋和欣慰,这是上天对她的厚待,上天给了她们能够在沉重的黄土地上飞翔的翅膀。

然而,不仅仅是这样,千百年来的历史告诉我们,剪纸这种母体艺术一直用朴素而具象的语言传达着我们民族的智慧、习俗和文化。当文字印刷品还停留在士大夫精英阶层时,我们民族的智慧和文化就是通过剪纸等民间工艺的图形对其进行传达与承袭。

我去过更远的山里,那里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半个教书的先生,没有被任何文化耕种过,然而,只要那里有剪纸,那些会剪纸的女人们总会把传统中的祖训用美好的纸样传达出来,并传袭下去。

中央美院的乔晓光教授非常坚定地把剪纸称为中国文化的“母亲河”并不为过。

再探究一下剪纸的历史可以发现,产生于南北朝时期的剪纸最早服务于宫廷妇女的首饰图样,当时被称为“华胜”。“华胜”走出宫廷后,有了更广泛更具生命力的发展,后来被广泛地用于装饰、祭祀。经济发展,使剪纸更迅速地流向民间,也随着造纸业的普遍,剪纸更是在民间被广泛接纳和运用。剪纸彻底行走于民间后,才有了更强大的生命力,它的用途被拓展到几乎无所不及,它传达的内容也日益丰富,除了装饰、祭祀等宫廷传统用法之外,它在民间妇女的手中成为更重要的传达情感的载体,同时它还具备了传达知识和道德观念(这部分内容以故事的形式存在于剪纸)的载体。

一千年的小程村

沿着一条新修的盘山土路,我们被一块高耸的黑色石碑拦在村口,下车观看,黑色石碑上是烫金的大字“民间艺术村”,这里山无奇相,草无二致,站在石碑处,才看到另一番景色,壮丽的乾坤湾尽收眼底,虽是严冬枯水季节,黄河在此却陡然涛声大作。

一千多年前,小程村的祖先或许是因战乱逃遁到此,看到天来之河在此百折不挠,硬是绕山体一圈冲出一条曲折的前进河道,便如获天意,在此安营扎寨了。小程村至今还保留着一座有千年历史的古窑,窑门石柱上镶有残破的将军头相。这位将军在如此荒僻的山村该怎样度过寂寞无聊的日子?除了狩猎酿酒刀耕火种,小程村人还找到了一些尽管粗糙却也顽强地表现着美的愿望的千年瓦当。这愿望延续着,在今天开花结果了。

严冬把人们堵在了家门中,我们撩开门帘走进一户户剪纸人家,每到一户都看到一样的贫困却也一样的整洁,窑内的黄土墙上被大红的剪纸贴满了。这成了小程村剪纸人家特有的景色。冬闲季节男人们抄着手在寒风中感叹,却无所事事,而女人安坐于炕,用手指和想像力与神对话,那姿态,轻盈欲飞。

她们手下的纸样被仔细收藏,等着开春后有人进村来收购她们的剪纸作品,男人站在一边,很自觉地成为配角。其实,我至今也没有想通这些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女人,是怎么做到心里想什么手下就剪出了什么?

延川民间艺术家冯山云对我说:这里的女人,会生娃娃就会剪纸。

生娃娃的过程是愉快而心有期盼的,剪纸的过程也如此吧!

冯山云的结论来自经验。这里的女人本来应该人人都会剪纸。小程村有五十三户人家,现在有二十八户捡起了剪纸这个活儿。按道理应该是全村的妇女都会,只是剪纸的传统在这里失传了一段时间。

小程村妇女捡起剪纸的故事和中央美院的靳之林教授紧密相关。

靳之林的试验

在小程村,“靳老师”是反复被提起的一个人。

靳老师大名靳之林,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油画家。曾经在基层文化馆工作的经历让他对民间艺术情有独钟,二十多年来他在坚持油画创作的同时,一直在做民间剪纸的抢救和普及工作。

两年前,靳老师到乾坤湾写生,准备一组以黄河为主题的油画创作,住在小程村。一天他在窑畔上看到一个女娃在纳鞋底,虽然没有纸样衬着,女娃纳出的鞋底的图案仍然复杂好看。凭经验,他判断有纳鞋底的传统也应该有会剪纸的潜质,鞋底纸样的母体是剪纸图案。他让房东在村里摸底,立刻找到了四位会剪些图样的妇女,动员她们重新拿起剪刀,并组织全村妇女一起开展剪纸大运动,还请来冯山云对她们进行一些基础的造型培训。

短短两年,灰秃秃的高原小村被大红的剪纸烧得仿佛人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女人们潜在的创造力被充分调动出来。

2002年夏天,小程村已经有二十八户剪纸人家可以拿出丰富的风格各异的剪纸作品了,靳老师开始为小程村民间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做打算,他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就是让妇女们的作品能够卖出去,市场可以使这一民间工艺得以延续。

当时的小程村还不通路不通电,这里的农民大部分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山。靳之林拿着小程村妇女的剪纸作品开始了对县政府的游说,加之乾坤湾特有的景致,他有了一个开发民间艺术村旅游节的计划。他调动了媒体,还从北京请去许多名人(其中有陈昊苏),为此,他说服当地政府为小程村通了电并修了路。旅游节开幕那天,大红的剪纸沿着起伏不平的村路蛇形摆开,全村的人兴奋得找不到家门,成捆成卷的剪纸作品被游客买走,小程村的女人们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扬眉吐气,她们首次成了家庭经济收入的主体。沉寂在荒山野岭中的小程村真的欢腾了!

小程村人在各种场合下以各种不同的尊敬的词语向我们提起“靳老师”,让我突然理解了当年陕北人民歌唱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时的心情,其实这是一句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感叹,并不概念化。

而靳老师自己则认为他的举动是他对多年来厚爱他的小程村人的报答。靳老师点过他们的煤油灯,现在还他们以电灯;坐过他们的毛驴车,现在还他们以盘山公路;靳老师被老乡的山歌感动,他把这份感动送给了小程村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你们有能力去感动更多的人,用你们的剪纸和创作。

节目播出前,靳老师来电话告诉我,今年五月份,他将给小程村带去二百多名美国黑人剪纸妇女,让她们和小程村的剪纸妇女一起切磋技艺。

我们为拍小程村的日出,曾经在寒风中站了将近三个小时,当太阳跃上小程村最东头那道山梁时,我当然知道,太阳会照遍地球的每个角落,但我还是感慨着:这是一片被厚爱的土地!

个例小程村

小程村是个个例,因为靳之林住在这里画乾坤湾,因为靳之林对民间剪纸情有独钟,它成为一个个例,当然在这个个例中最不可忽略的是小程村有生长出剪纸的土壤——那些会生孩子也会剪纸的女人。

通过这次调查采访,小程村校正了我们潜意识中一个奇怪的概念存在,我们的记者原以为建立一个民间艺术村就等同于拿政府财政维持一群人没事就剪剪纸谈谈创作,当我们知道小程村妇女拿剪纸换钱,我们很本能地认为钱对剪纸艺术是一个污染,很想指责她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艺术!”,对此浅薄的认识,靳之林老师给予了以下的回答,他说:

“每次我去到她们那里,她们那里都是剪了一批新的剪纸,剪纸的内容、内涵和她们的艺术形态,还都知道往前发展,我感觉她们是很自觉的,对自己的文化传承下来,然后她们也有新的自己的创新,比如说民歌,民歌很丰富,他们的剪纸,对他们的民歌剪的非常生动,而且用的是传统的形式,我看库淑兰也是一样的,她的剪纸也是用传统的内涵,传统的艺术的风格,但是用的材料,用的手法是新的,这个是她的创新。所以她的东西很自觉的。当然了她们也关心自己的收入,来的人多了,买她们的剪纸,她们的积蓄越高,家里的支持也越大。她们对文化传承和经济收入同时都是很关注的。”

小程村的荒山坡曾经种满了粮食,他们每年卖粮换些油盐钱,如果风调雨顺,自己打的粮也还够吃,退耕还林后,他们在荒坡粮地上改种了枣树,从此,主要的经济收入是大枣。大枣因连年秋雨已经四年绝收,就在这期间,剪纸竟然成为一年主要的经济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的另一个担心是市场对剪纸内容的干预,会不会改变剪纸的传统内容?

靳老师认为改变是自然规律,传统也一直在改变当中,原生态的东西应该是记忆,我们可以让这个记忆保存得更完整,而不是我们要生活在这个记忆当中。

他举了一个演变的例子:比如是陕北这个地方,过去它有“娃采莲”,就是抓髻娃娃采莲花。这个在河北这一带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它意味着连生贵子。“贵子”是儒家的概念,原生态的东西没有“贵子”这个概念。剪纸里面也有历史文化的积淀,也包括它这个内容和艺术形态的发展。

靳之林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有效的思路,任何一种艺术是必定要跟随历史的发展而变化的,当然也包括民间艺术,追随变化,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可以使这种艺术得以延续,一种一直延续着发展着的艺术,人们对其追根溯源是容易的,它一直在话语环境中,大量文本的存在会把它的脉络越理越清,可怕的是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关键是不要断裂。

市场经济和文化艺术不是一对必然的矛盾,它们之间的磨擦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小程村唤醒了我们对剪纸的记忆,和与此相关的记忆。

让村里的妇女拿起剪纸的剪刀就是胜利。

小程村的妇女有一个普遍的担心,如果靳老师不来,也没有外边的客人来,她们的剪纸就会烂在炕头了,那时候怎么办?靳之林对此并不是没有下一步的准备,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个试验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民间艺术市场开拓的试验,他建设了一个工厂在小程村,产品出来了,他的销售网络还没有建立,市场通道还不存在,他只是抓了几个散客,而这几个散客消化不了小程村日益堆积起来的产品。

能不能为小程村的剪纸建立起一个长期的市场?这才是对靳之林最大的考验。

大师哭了!

离开小程村,我们到旬邑走访了剪纸老人库淑兰。

库淑兰是我国首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的剪纸大师。这位老人生活的旬邑县是渭北高原上最贫困的县。

中央美院的乔晓光教授不止一次向我描述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拜访库淑兰时的情景,当时库淑兰还住在属于她自己的破窑洞里,乔晓光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破旧的木门时,他被一个五彩缤纷的剪纸的殿堂震惊了,每次讲到此,他都会不自觉地停顿下来,让当时的情景在脑海里又过一遍,然后叹道:辉煌!

从此,他再也摆脱不了对这个窑洞的记忆,他在美院的民俗展室里仿作了一个库淑兰的窑洞,即使站在这个凭借记忆仿制的纸窑洞前,乔晓光也会激动不已,说到动情处也常常语无伦次:不行,这个太小,库淑兰那个窑洞大,是土窑,可惜后来塌了,老太太天天生活在她为自己创造的这样一个辉煌的神话世界里,唉!太辉煌了!真的就是辉煌!

这个辉煌的剪纸殿堂十多年前因为常年失修被一场大雨浇塌了,从此库淑兰没有了自己的安身处所。我一直担心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得神传旨”的剪纸老人,毕竟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加上有过一次摔伤昏死过去的病史。

这些年来,我从媒体的零星报道中和相关人士的口中得知了她的大致状况。窑洞倒塌后,她曾经和老伴住在村边一个废弃的庙里,也曾经被县文化馆接到县里住,但县文化馆只接她却不接她老伴,她不忍留老伴一人住在庙里,又重新回到了庙里;这期间她被某文化团体领到香港去现场卖艺;她被省里某高官接到家中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剪纸作品的收入是一堆被赏赐的旧衣服。她受到了国际邀请,跟随访问团去了国外;她到了北京等等。现在她住在二儿子家中,而老伴住在大儿子家中,老人常年头痛,基本不太下炕了。

这些有着极大反差的信息组成了库淑兰老人的真实生活,这是一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的老人在中国乡村的生存现状,与她的生存现状相反的是那些拿着她的剪纸作品四处赚钱的文化掮客的富有。

到达旬邑县招待所的当晚,我们遇上了刚刚拜访库淑兰归来的靳之林教授。

联合国授予库淑兰“世界民间工艺大师”证书时,是靳之林到巴黎替她领回的。

一夜交谈,安排好了第二天的采访事宜,靳之林答应和我们一同前往拜访,并说他回到县上来一是要会我们,二是要为库淑兰办点事。夜深了,我向靳老师道别,总感到他有话要说。

果然,第二天出发前,靳老师突然改变了路线,他决定先到县文化馆替库淑兰要回两样东西,然后再和我们一起去看望库淑兰。他要替老人要回的两样东西是,联合国颁发给她的“世界民间工艺大师”证书,和两枚她的私人图章。

我很奇怪这两样完全属于库淑兰个人的东西为什么不在她个人手中,还需要靳之林教授出面来索要,据说库淑兰的儿子孙子多次索要未果。而这时,文化馆的人也赶到了,他说无论如何去采访库淑兰都应该先给县文化馆打个招呼,正好我们都有助靳老师一臂之力的意思,就一同前往。

为抓紧时间,我让摄像高忠和编导书瀚去拍文化馆里的库淑兰剪纸展室,我和靳老师去见馆长。馆长办公室已经坐着一位县宣传部的主任,等我说清这次来是采访库淑兰,这位主任立刻面有难色,说是县上有决定,采访库淑兰一律要县宣传部首肯。

我很诧异,问:“库淑兰现在已经是公家人了?那为什么不接她到县上来住?”

他很为难,说:“那倒不是这么回事,但我必须执行县上的决定,县里是这么决定的,库淑兰是县上的一个形象。”

我开玩笑说:“既然从你的衙门口过,招呼怎么打,你该怎么例行公事,我不妨碍你。”这位主任对馆长千叮咛万嘱咐让馆长一定要留住记者,他去向部长汇报。

主任走了,靳老师开始向馆长索要库淑兰的两样东西。

馆长不答应,理由是:虽然说,大师证书是颁发给库淑兰的,但库淑兰是我们县文化馆培养的,我们培养她花费了不少心血,她原来一个农村妇女,她懂什么?图章上虽然是刻着库淑兰的名字,但这两枚图章都是文化馆出钱给她刻的,花了不少钱呢。

我很奇怪:你们为什么刻库淑兰的私章?是库淑兰委托你们的?

答:现在社会上流传有冒充库淑兰作品的剪纸,有了私章就可以鉴别真伪了。

我问:你们盖了章的剪纸是真品,而库淑兰自己却盖不了自己的私章,反倒成了赝品?这章要刻也该库淑兰自己刻,或者她委托你们刻。

答:话也不能这么说。事实上老太婆已经不能再剪纸了,真品也就县文化馆里这三百张。

我说:给这三百张剪纸盖戳还不是几分钟的事,盖完就把人家私章还给人家为好。不要等到老人起诉你们,这官司你们打不赢的。

靳老师说:现在库淑兰的家人已经准备起诉你们了,如果起诉,这官司你们是打不赢的。

馆长答:这章实质上也不是我们刻的,事先,我已经听说,这章是库淑兰被请到省里某官员家中剪纸时,县里为讨好该官员特意为其刻的,以更好地证明该官员拿到的库淑兰的作品是真品。

靳老师打断馆长的话:不管谁刻的,不经过本人同意就擅自刻别人的私章本身就是违法行为。

我语气强硬地助靳老师一臂之力:这么一块烫手的山芋还不快把它扔掉?

一场激烈的交锋后,馆长让人拿来了两枚图章,交给靳老师。

第一回合胜利了,靳之林乘胜追击:第二件事是,那个大师证书我得给库淑兰送去!

馆长又开始面有难色:你看老太婆的展室在文化馆里,展室里怎么能够没有证书?

靳:你可以搞一个复印件放在展室。

馆长急了,站起来跺脚,打着手势,手也伸到了我们面前:这证书就不能给她,她住在她儿子家,她儿子也没文化,把个证书放哪儿?再弄丢了更麻达(烦)。

我说:这个证书是她私人的物品,放在哪里她有决定权,如果在她手上弄丢了,那也是她私人的事儿,你们也只能提建议。现在她委托靳老师帮她要回证书,她的要求是正当的,这是她的权利。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位文化馆干事,冲我走过来:就是的,他两个儿子都是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他知道啥叫个证书,甭再拿去垫猪圈了!我们文化馆为了培养她花费了多少心血。再说老太婆现在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她放哪儿?她儿子再当破烂给卖了!

听他这么说,我还真急了:这是什么逻辑,有哪条法律规定可以剥夺文盲的私人财产?!农民怎么了?中国有八亿农民,城里人就可以到他们家里去随便拿东西吗?再说了,她儿子不必一定要知道这张证书上写着什么,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母亲的东西,应该放在他母亲身边就行!再说库淑兰本人有要求要回。

更不可思议的事实是,至今这个证书的所有者库淑兰本人却还没有见到过证书的模样。

干事开始支吾:我们是考虑到她也没有个固定住所,怕她弄丢了。

我问:这两年,到处都看到库淑兰的剪纸,卖得不错,怎么她还是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

干事说:老太婆有钱,老太婆根本就不缺钱。浙江电视台来采访给她××千,湖南卫视来采访老太婆问人家要××钱,上海电视台来采访,又给老太婆××钱;××次卖剪纸得××钱。

一个文化馆的干部,竟然对库淑兰家的私人收入如此了解和感兴趣!库淑兰的处境可见而知!

干事又补充道:她儿子,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有钱他都不知道怎么花!

靳老师忍无可忍,打断他:别人的家事咱们管不着,我现在只负责替库淑兰要回证书,因为这个证书是我到联合国替她领回来的,领回来是让你们交给她的,你们现在还没有交给她,这次我刚好来了,我刚好可以亲自交给她。

我知道跟这些人没什么客气可言,看了一下表,干脆地说:这证书和图章一回事,你们赶快还给人家,别给自己找更多麻烦!

馆长和干事出去了,怎么商量的不知道,他们进来时,把证书还给了靳老师。

库淑兰委托靳老师办的两件事都办到了,在这里我们可以收工了。可是,那位请示汇报的主任还没有消息,我催馆长给打电话寻问,回答我说快了,主任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馆长还告诉我,宣传部离文化馆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我就答应等他回来。

我问为什么县里对采访库淑兰如此谨慎?馆长说前一阵有媒体报道说县里对世界艺术大师库淑兰不公平,还把库淑兰的生活现状报道得很惨,给县里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我问:产生不好影响之后,县里对库淑兰做了什么吗?

馆长沉默了一会儿,说:县里决定凡有媒体采访库淑兰必须经过宣传部同意。

十分钟过去了,我站起身要走,馆长和干事也一起站起身挡在门口,说主任马上就到,让我再稍等一下。我重新坐下。

又是五分钟过去了,我站起来往外走,馆长又挡在门口,我推开他: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跟我商量,我的采访时间不能再耽误了。

我回到我们包的车上,编导和摄像已等我多时,刚刚坐稳,就看见馆长一脸烟雾火烧屁股似的挤进了靳老师带来的车上。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尾随而至。轿车里有一张紧张阴郁的脸,是那位主任。刚才盼他出现,他静若处子就是不显,现在我们走了,他却尾随而至玩一招动若脱兔。真戏剧!

一次小小的采访竟也有了送航护驾的。哥几个气愤之余也稍有得意。

农民,仍然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其处境之艰难就此可见,哪怕你是世界民间工艺大师库淑兰!!!

车到库淑兰二儿子家,从院里出来迎接我们的第一人竟是乡长,嘿,他比我先到?此时方恍然大悟,这是那位主任跟我拖时间拖出的伟大成果。

摄像开始安放机器,那位阴脸主任把我拉到一边问:你们主要采访什么?

他手里还拿了一些材料,要给我,这时,我一眼看见了坐在炕上的库淑兰,我对主任说:抱歉,我得先采访,一会咱们再谈。

和库淑兰打招呼是件愉快的事儿,早听说她是个人来疯,在人面前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八十三高龄的她敞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双眼泛着晶亮的光,一把拉过我们的手,高兴地打量着我们,总像是从我们脸上看到了什么,但她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哟女子,稀慌地(怜爱之意)。

在中国乡村,剪纸能手往往都是村里最能干的媳妇,心灵手巧是必要的前提,像库淑兰这样还会给人看病看相算命的也不在少数。

1980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库淑兰被村里人叫去给一个孩子看病,回家的路上,她不慎摔进了二十多米深的山沟,当即昏迷过去,家里人把她抬回家里,她一直没有醒过来,二十多天后,文化馆的人来看她,她突然睁开了眼,第一个动作便是找剪刀剪纸,随着身体的恢复,渐渐地她开始了边剪边唱,唱词中说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是被天上的剪花娘子招去了,剪花娘子传给她所有秘籍,从此她自己就是剪花娘子了。果然,此后她的剪纸风格大变,不再拘泥于任何固有的形式,她剪心中所想,边剪边唱,再也不是只用单色,她为中国剪纸增加了彩色拼贴这一品种,她的线条开始柔顺圆润唯美,造型风格日趋神出鬼没,她手中的飞鸟真有轻盈欲飞之势,色彩更加缤纷绚烂。

被库淑兰盯着是件可怕的事,可能是我心中敬畏太多,害怕被她看出太多尘世的灰尘,她双眼闪光时,我相信那里面是一个我无法触及的纯净的世界,而我还不是一个可以和她对话的人。也可能是这双眼睛瞬间闪过的敏感让我害怕和怜惜。

我深知库淑兰生存的现状足以把她挤压进一个完全超现实的序列之中,在渭北高原这个普通的农户家中,我很自然地想起里尔克的诗: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

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坠落把握

她艰难地生活着,但她为我们描绘的剪花娘子是一位相貌端庄心存甜美的女人,她穿着五彩的衣裳,坐在云端笑看人世,姿态安详。

库淑兰,胸前的衣襟挂满了污垢,驼背弯腰,脸上的皮肤也不好辨认是否洗干净了,但她的剪花娘子让她孤独的内心显出真正的高贵。

被一场细雪覆盖着的渭北高原尽显苍茫,温热的农家炕上,库淑兰,一个世界级大师正在接受来自这个国度最高级别的电视媒体的采访,她忍不住流泪了,她从采访的内容中游离走了,责问我们采访她又有什么用?责问县上的人,她为他们剪了那么多剪纸,他们答应说给她盖“棚棚”(房子),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盖?她感叹和老伴的分离,说老伴可怜得没人给做饭。说到情深处,她拍打着炕沿:“可怜了我老汉,稀慌的!”和老伴团圆,也许是这个八十五岁的大师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面对老人,我无言!

为了较全面地反映她的生存状态,我们让她儿子拿出刚刚被收拾起来的药瓶子,这又引起县上来人的一阵惊慌,他们又把我拉到一边解释:老太婆现在就不吃药,啥病也没有,拍药干啥?

可是库淑兰的孙子告诉我们,库淑兰一直患有严重的头痛,也常常浑身痛,她很希望有人拉她到县上去检查身体,看看病,按县上的允诺,应该是每年都有固定的时间带她到县医院免费体检,可是,她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县上人曾经回答说:她自己不来,谁还把她咋办?

事情是明摆着的,她没有能力自己走到县上,她的儿子也只能用架子车拉她进县,如此的路途颠簸不是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所能够承受的。

因为要赶节目,我没有时间把这次采访的内容转移到老人的现状探究上,这也是我的一个极大的遗憾。

靳之林告诉我,在中国,库淑兰的现状不是惟一的,甚至不在少数,他收到过另一个大师的求救信,大师在信中直接说:靳老师,你来救救我吧!

民间艺术大师,他们的身份仍然是农民,他们作品所创造的价值被掮客们无情盘剥,他们作品所创造的艺术成就为这个国家赢得荣誉,他们杰出的作品被我们兴奋地享受,而他们的合法权益却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他们的作品开拓了一个广大的市场空间,但他们的艰难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

这公平吗?

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没有靳之林呢?库淑兰的私章和证书永远也不会回到她手中吗?

回到北京,乔晓光教授对我说:我就是在为她们申请“世界遗产”,如果她们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为这些活着的人,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思?!

在所有的文化记忆里,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情感所系,是这些人——被乔晓光称为活态的文化的情感完成和传承了我们人类的文化。

让我们再次回到文章开始时的一段引用:“在人类历史变迁的进程中,流淌的是一条‘制度之河。我们从这条制度之河中看到了习俗、传统、行为规则、规范、道德、诚信、市场、组织、产权、法律和国家。它们的互动构建了整个社会的秩序,我们跟着他们一起流淌。”

习俗在此论述中被作为人类制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内容,那么请给传承这些习俗文化的艺术大师们以制度的约束和保护!

后记:这篇文章还未发出之际,我在《北京晚报》上看到乔晓光教授的一篇文章,说库淑兰已经被确诊为晚期肺癌,我又是一惊,想起去年冬天采访她时,请她剪纸,我们用话筒调录剪刀的声音,没想到,带子拿回来完全没法用,她艰难的呼吸和喘气声远远盖过了剪刀行走的声音,那时,老人已经在忍受癌症的病痛了!!!

南嫫,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跳不完的脱衣舞》、《一种姿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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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广西公共图书馆馆长高级研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