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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谭(外二篇)

2004-04-29陈先发

天涯 2004年3期
关键词:嵇康猴子

詹旭方君讲过一则鬼的故事。

一个农人夜间穿过田畈,看见一老妪提着大竹筐赶路,竹筐内堆满物件,看起来很沉,老妪累得跌跌撞撞,走两步歇一步。农人心内不忍,便上前请求替老人提筐,老妪低着头并不答话,只是将大竹筐递给他。农人一接筐,便吓得头发嗖嗖地根根直立:原来这筐像一张纸似的轻!他一路狂呼着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时才敢回去看个究竟,路边全是招魂的纸幡,依稀能见一个已烧成灰的纸筐,里面装满纸扎的金银器皿。

我小时生活在桐城县孔镇的乡下,类似不经的鬼故事也听说不少。我家老屋后有条绿柳掩映的长堤,沿堤居住着七八十农户。某日清晨,堤头堤尾的主妇们会匆匆地聚成堆儿,相互询问:昨夜是否听见一个鬼魂一路低哭着过去了?大家都说哦哦听见了,声音像是某某人吧。果然不出三两日,被她们猜中的老人便骑鹤仙逝了。我至今对那种屡试不爽的灵验大惑不解,往往归咎于记忆的偏差,也不敢深想。村中把丧事称为“白喜”,与婚嫁一类的“红喜”对应。白喜的酒桌上,村民们喝酒吃肉、喧闹一片,毫无悲伤的戚气,气氛有时比婚宴还热烈。

我们儿时很野,撇着个大脚丫子没日没夜地在田野上疯跑着。现在忆起,那真是段好时光,脑中常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只穿一件破裤头的黝黑瘦孩子永远是在跑着,仿佛把星光穹顶下的田埂、河堤跑得倾斜甚至竖立了起来!有时回家偶遇头疼脑热的,母亲便立即要替我“叫魂”:牵着我一路洒些白米,嘴中喃喃“儿啊儿啊,回家吧”。洒白米,据说是怕魂儿从野鬼手中摆脱后踏错回家之路。每次“叫魂”时,开始只觉好玩,随母亲走到枯寂一片、树影婆娑的荒郊时,心中不由恐惧得发毛,浑身一激灵,从头到脚鸡皮疙瘩,本来可能是感冒受凉的身体刹那好了大半。据称没有后人供奉的孤魂野鬼很厉害,常侵扰孩子。我记得每年除夕夜,老家上斋菜、焚黄纸祭祖时,也要顺便拜拜野魂。

所以至今在我的记忆里,乡村之景何止是美,更是一种敬畏,一种莫名其妙的幽深和神秘。鬼神之必在、鬼神之全知、鬼神之惩恶,仿佛是与生俱来地被牢牢设定在乡村孩子们心里,我小时虽顽劣,但缺少做坏事的胆量可能与此有关。记得九岁时,我特别想偷镇文化馆图书室的一本连环画《三打祝家庄》,想得夜里睡不着觉,终于决定下手。当时我已经将书藏到了棉裤里面的裤裆里,可,坏了,在此非常要命的节骨眼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霎我想到了鬼!一想到鬼在屋顶紧盯着,我立刻脖脸涨得紫红,在本应默看的图书室竟高声将手中另一本连环画读了出来,且声音完全变了调。本是耳聋眼花、又在打着盹儿的老管理员将我逮个正着。此生惟一的偷窃行为就这样失败了。很多时刻,夜间独睡时,走夜路时,或者是看望那些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乡亲时,我的心中确是弥漫着一种对鬼神的惊惧,像一把瓢晃荡在一桶恐怖神秘的蓝水上。鬼并不在别处,只悬在一个乡村孩子的后脑勺上。我将这种“畏”解释为我乡村品格的一部分。

畏之中有敬,是因为乡亲们笃信鬼神永远是站在善者一边的,它与因果报应的信念牢固地粘合在一起。这是弱势群体的一种心理惯性,鬼神之在,在多少夜间给了人们巨大的慰藉,又使多少人默默放弃了恶念、平添了善举。在法律之外,它是一种更为幽深的法律;在教育之外,它是一种沁入心灵的教育。人们在现世并未看到他所期待的报应,便将眼光投向来生,本是有限的肉身和世俗开始接入无限,生出那么动人心魄的悠长。有鬼神文化的乡村是深邃而立体的,是至美的。

“万事万物存在于

现世的大地

幽魂与风雨

各有其遗传”

我常以为,在恐惧与敬畏中,心灵的成长是最快的,而丢失了鬼神的乡村是不完整的。这可能是偏见,但我是真的感到了深深的失落。眼下的乡村孩子已相当地理性,他们在电视闪烁的屏幕旁长大,看着蝙蝠侠、好莱坞与摇滚乐,他们开始用蔑视的眼光扫视祖母吱吱哑哑的纺车,对他们而言,鬼故事或蛇仙的传说是那样荒诞不经、那样遥不可触。我老屋后曾是那般辽远幽深的河滩头,如今日夜轰鸣着机械吸沙船,在他们为挣钱熬红了双眼的父母诱导下,乡村孩子们很小已活在了功利的日程、创业的梦想之中。每次回乡,我都和一些孩子长聊,他们对古旧乡村生活的厌弃、对物质生活的饥饿常让我哑口无言,一句话,从他们身上我已找不着一丝我辈童年的影子,一种畏惧、幽深生活的影子。没有人为他们“叫魂”,也没有人为乡村“叫魂”。无疑,乡村不再有鬼了,已没有人再从灵魂中呼唤着她。

我常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一个队列中:前面是祖父、曾祖的鬼魂,从中我呼吸到历史浩荡的凄怆之气,我感受到一个血脉真正的延续。我感觉故乡黑土是那样神秘、松软与芳香,仿佛一把即能攥出传说与寓言的阴暗血迹。我是活在了一个灵魂可依赖的真正的家乡。今天,站在家乡高高的河岸,我常想:现在是否还存在本质意义上的乡村?乡村不过是一个进化中的城市而已。童年时我能找到许多词句来修饰故乡的河流:清幽、甜美;跃出水面的小鱼、藏于石底的小虾;河神、鲤鱼精或屈死河中的冤魂——今天我们也许只能将这些河流分类:已被污染的和少许未被污染的。海子说:在家乡,比在任何别处更感陌生。

我们在城市中也偶听一些鬼的故事、看一些鬼的戏剧,说实在话,只觉得可笑与不屑。仿佛鬼只应存在于无尽往昔中树影深寂的村中,只应穿行在细雨中翻吐着鱼鳞的青瓦檐下,只应存在于仗着火把唱歌跳舞的驱魔会的夜空中,只应存在于一个老人夜半祈求报应的凄凉自语中。有时,鬼是如此可亲!只是,鬼,并不会存在于一个平面化的急速的城市世界里,鬼亦不会存在于一个不真实需要她们的世界里。有时,“我宁可活在脊骨生荫的幽怖里,也不愿活在这一无所惧的无聊中——”

猴乞

皖北利辛、凤阳、蒙城诸县皆有“猴村”,聚居着耍猴为生的艺人。我曾不解:猴类本是啸聚山林的灵长,为何在栖居地的徽州、宣城一带不见虐猴者,反倒在与猴子本无瓜葛的沿淮平原撞入另一种命运?一种漆黑的命运。一日闲翻史书,若有所悟:黄、淮地区受制洪灾,农人灾后求生的手段已用其极,耍猴,已同“拉魂腔”、“花鼓戏”一般演化为一种“乞艺”,为何偏选猴子?大致因为它在市镇、原垸地区显得稀罕,或更能博人一笑而已。

听过一段逸闻:一个孤身的耍猴人死在里室,猴子拖着身上长长铁链,敲着小锣去撞邻里的门,逢人便跪哮不已,村民感其恩义,便为其主人下葬。乡中望族还为此猴立了碑与铭。

对这样的事要去辨其真伪,要有感于猴的知性,未免天真。我们日常所见的却是另一种情景:锁链之中的猴子脖颈已被磨出厚茧,在合肥市的三孝口、市府广场一带,它们不停地跳跃腾挪,虽不失灵动,但有些猴子的姿态,一眼便知他们从未在山林痛快地活过一日。他们的眼神浑浊、恐惧、哀怨、令人震颤,全无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那山猴调皮、清新如草尖露滴般的眼神。那澄清玉宇的“千钧棒”,为何吴承恩偏要交由这猴子掌握?我恳求每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类,要有一次与猴子眼神直视五分钟的心灵经历。这不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能承受的。这,也更是锤炼内心的一种举动。

我有三个异想。其一,猴子知辱吗?猴子若知辱,当有一些有血性者不堪其所经受的下作、终年的鞭挞,一头撞死在闹市街头,喷射的鲜血溅在围观者笑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脸上,溅在城市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像一地灿烂桃花。莫名其妙地,我无端端地盼望着这一刻,我坚信这一刻会到来。这或许是我乌托邦之念的一部分吧。

每当路经人围三匝的猴戏场,我就恨自已的步子不够迅疾,我想一步就抛弃他们。我想,我所渴望的那美好一瞬在人类尚且未化为现实,有几人愿将头颅化作桃花呢,我又何必急于苛求猴类?

其二,一个哲人曾提示的一个问题:奴隶还是奴才?我所看到的是,猴子已懂得了媚俗,他把自已奴隶的身份向下猛拉了一层。他或许并不理解人类之俗,只是在主人淫威之下做着种种规定但凭天性偶有发挥的动作,但从他向主人乞怜的神情、献媚的举止,我们确已感受到了这个物种萎缩至极的一颗心,它,已成了一个奴才!然而,你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更可怜的是他的主人,猴子只需判别一个人即他主人的喜怒,而耍猴者则需讨更多围观者的欢心,他要将一种奴性心态发挥到相当程度才能赚得铜板。他不仅怕观者不兴奋,也怕这畜牲偶见的不合作。

我呵斥过耍猴人天良将泯的残忍和奴性,但随着所见的深入,我的情绪又常戛然而止。你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牵着猴子走到村口,与他们年迈的父母痛哭作别,灾荒与恶吏、欠收与苛捐,四海无闲田的拼命劳作填不饱一个肉体与生俱来的饥饿。多年前,我在一首诗中写道:“我们施舍的馒头,恰是他们亲手所种。”他们活在一种比猴子命运更漆黑的命运之中。

叫我们理性的鞭子如何抽向他们?就像他们狠狠地、娴熟地将鞭子舞了个抡圆,抽向那所幸没有长出农人模样的畜牲?就让我为他们大哭一场吧,他们拎着我们如此熟悉的旧木箱,与猴子一起沉睡在瓜皮、废纸的街角,他们是我们遥远乡村之梦的一部分!是我们必须饮下的已化为泪水的源泉之水的一部分。

无端端地,对乡村怀有歉疚。今夏酷暑,久旱常幻听风雨,不是为图一己之快,只是悯农。耍猴人啊,我对你们的善恶之辩有时是如此惘然!

情感的猛烈有时会化作理智难以逾越的顽石堆。我有过一个近乎病态的举动,一次我曾蹲在三孝口天桥的台阶上静观猴乞场近三个多小时,我不看猴子、不看耍猴人,我细细察看着围观者脸上每一个表情。这第三个想法是,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人群到底缺了些什么?或者是多了些什么,多了,就像泛滥的黄河之水。

想起民族甚至到种类这类命题不能不累。我知道将问题推向宏观往往不是为了顺应思考的惰性,而是出于无奈或逃避。在我们这个民族,奴才的市场一向比奴隶的市场大得多,而奴才心态的一个特点便是虐奴,大奴去虐小奴,似已是定律。用火钳在脸上烙印、用鞭子抽,这类事我们已见得听得太多,这淫威仿佛是证明主人地位最直观的手段。那无奴可虐的人,看着别人虐奴也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啊。耍猴人的鞭子带着血印地响着,多少围观者得到了心理的满足!他们的快乐在脸上抽搐着,我敢说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说不清自己为啥快乐,毕竟,奴才的心态有时被埋着那么深。

我们有时驱使自己未尝不像耍猴人鞭打他的猴子:去适应这个吧,去争取那个吧。只是那受刑的人是自身,鞭子尚在无形,好吧,就让这种痛苦永远埋藏着吧!

清谈与畅饮

(一)

观看,是困难的。因为你的心会逼迫你的眼,让你所见的景物变形。

是否有超越了“观看”的更深层次的真实?史学也应该不是未经冶炼的粗砺矿石的堆砌,那么经过无数心性迥异者的观看而形成的“记述”是否已坠毁为“描绘”?在这里,激情可悲地参与了定义。我知道,每一件貌似硬梆梆的史实后面,都沉睡着一个记录者的灵魂。

我陶醉于竹林七贤的清谈与畅饮,尤其喜爱嵇康。我心中存留着一幅极为动人的图景:公元二百六十二年嵇康被杀于洛阳时,“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为了配合心中深深的感慨,我为嵇康受刑的场景恣意横加了他疏朗清癯的相貌,为周边平添了苍劲悲沉的古槐、天际时滞时畅的行云等等。这一切,是一幅图画,是一种迷雾中的“情感记忆”。

这里存在两层有碍真实的遮盖:一是世俗的嵇康掩盖了内心的嵇康。他清谈畅饮,却既不同于老子的清静悠长、也不同于庄周的纵性遗世,他其实是个执着不渝、以身殉道的烈士。他放不开。第二,我时刻不忘,在我和我看到所有嵇康的图景之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影子,那就是“嵇康的记录者”,我眼中的图景仅仅只是他心中的图景。这种遮盖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哀。

我们无法拥有一种“观看”的历史,也无法拥有一种人的心灵史。正如嵇康与向秀在洛阳市郊隐居锻铁一样,他们灵魂的苦闷传递到了铁器的种种形态之上。是的,我们的多数人需要这种被锻造后的历史。

(二)

宁滞的池水一平如镜,而激流产生了泡沫。

这泡沫类似人生的伤痕。我知道,泡沫是必需的,一个接一个的破灭也必需的,它证明了激荡的流动。列宁说:“连泡沫也是本质的反映。”

换言之,我喜欢这个披着一身泡沫的女人。我戳穿了她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她的这些谎言无非向我暴露了她在生活面前巨大的怯懦。她憋红了脖子跟我辩解,声音战抖,冰凉的手无意间把我的手腕捏得铁紧,她的指甲在我的手背留下了勒痕,好像还流了点血。我毫不退缩,而她,仿佛越用力泡沫就炸碎得越快。

我想,这条小溪正在流过山涧阴郁平缓的地段,在一些石头上的撞击让她疼痛。此刻——连她自己也看出来了:她必将翻身跳下面前的山崖并跌得粉身碎骨,然后开始新的流动。

(三)

梭罗在描写一位老者的时候说:

“他可敬的头发,

波浪般卷曲。

在他久经风霜的鬓角,

生长着坟墓的花朵。”

在另一处他又写道:一个年老者意味着什么?仅仅意味着他比别人有更多的旧衣服。

他的话多么清晰,在我心头虚无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混合雾气中,他像一块猛然闪现的黑色石头。是啊,怎么啦?一个仅到三十岁的男人就仿似再无新衣可穿了。过去兴高采烈穿上的一些衣服,此刻已不合身。

婚姻是件旧衣服。把婚后一切生活的矛盾归罪于婚姻,是一种习惯思维,为一碟盐、一根葱暴吵吧,在这件衣服上留下污渍,再用肉欲的激情拼命地搓洗它。新婚时彻夜纵性的狂欢,从这件衣服的一些破洞里还可以隐约窥见。要教孩子们一个道理,穿着这件衣服与女人性交才是我们这个古老种族的道德基础。有时候,男人和女人,都要努力调节自已的肥瘦来适应这件衣服的尺寸,但我们往往不肯承认这种行为与“削足适履”一样笨拙。妻子说:“我已经为你钉上了两颗新纽扣!”

理想主义是件旧衣服,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至死也不会脱掉的衣服,上面绣着梭罗所说的“坟墓的花朵”。这已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市场经济的铁则已坐着拖拉机、肮脏的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了我故国的乡村,并受到了人民热血沸腾的欢呼。我期待中的儒侠并举的乡村之邦已成了幻景,我穿着这件旧衣服似乎已经孤零零。我试着与生活中的朋友沟通,我听到我的声音离自已的内心越来越遥远了。我也靠着这件衣服去认识一些人,这是一种醒目的标志,有点像“文化革命”的红袖章。这件旧衣服是一把生锈的剑,紧握这柄剑的人在生活中只能疯掉。

生活并非一个花园,生活仅仅是一个存放旧衣服的柜子。我们的身体就是这只柜子。合身的或不合身的,时尚的或者陈腐的,都在穿着,一层又一层,有些衣服无异于锁镣。

陈先发,诗人,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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