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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起舞

2004-04-29凌可新

广州文艺 2004年3期
关键词:老唐老三右手

凌可新

第一章

1

12月末至12月上旬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呆在家中等待着雪的翩翩光临。每一天,我都守着电视看中央台。凡是有关天气预报的节目我全部都看。我看着标志雪区的曲线,在一幅中国地形图上胡乱移动,并且我渴望那位比较美丽的气象小姐,或者那位不如我潇洒的气象先生,把手指向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我逐渐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座城市的存在。也就是气象小姐或先生,包括那条曲线都忽略了我的存在,起码对我漫不经心,熟视无睹。这让我悲恸异常,不能自制。第二天一大早走出家门,走到城外的马屁河边,望着河面上新结出的薄薄的蓝冰,我感到了一种沉重憔悴的心情和我形影不离。它爱上了我。

这段时间除了等待,我还在打磨一把刀子。我把磨刀的声音调理得嘹亮而生动。我是在一块锈蚀不堪的钢板上磨刀。后来钢板闪闪发光,而我的刀刃上则布满了起伏跌宕的牙齿。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价值。我相信在这英雄好汉辈出的年头,任何一把刀都不可能比它更有价值。

透过门或者窗的玻璃看出去,外面的天空谈不上什么晴朗,当然也谈不上什么阴沉,介乎于二者之间。太阳经常在那儿遛遛腿脚,它的光芒则显得有气无力。好像进入了暮年时分的坟场。

当对雪的等待一度失去耐心后,我就揣着刀子到外边游走。我总是行进在黑夜的大街上。大街两侧,灯光混浊不堪。我走得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我早就发觉我适合在夜里乱逛,而且还适合在怀里揣着一把刀子。

走到钟楼大街时,我撞到了一家新开张的咖啡厅。厅门面上全部镶着像是浸过血的红玻璃,门上方有几串破彩灯在那儿不知所措地闪烁。它们像是一队被打散了的士兵,每一个步骤都显示着战局混乱不堪,无法收拾。门两侧各立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们年龄在20岁上下,但肯定都不是处女了。不过,从她们化妆的程度来看,干上这一行当也不会太久,起码没有经过正式的培训。我踩着一地花花绿绿的纸屑走过去,问她们,“刚开张吗?”随后我又问,“这儿出租小姐吗?”看她们各自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们各自的脸蛋儿,转身继续往前走。走出几十步,才听见她们惊叫的声音追赶上来。

再走几步,我的肩让人从后面拍了一下。那人哑着一副叫过了头的公鸭嗓子说,“朋友,借个光说说知心话。”他手劲儿足,拍一下也有百十斤力气。我抗了一下,用的是少林罗汉铁布衫功。随即我说,“朋友,我对你们小姐没有兴趣。我在找一个人。”那人说,“老和,姐夫的是你呀。”我没回头,“长毛,你别拉我进你的门,我不想听你知心话。”

长毛缩回手说,“老和,你他姐的这些日子钻哪个女人裤裆里去了?”我抱着我的怀说,“谁的我也没钻,在家里看天气预报。”长毛说,“坐坐吧,老和,进我咖啡厅坐坐吧。”我说,“我没空,我在找一个人。”长毛说,“你姐夫的咋也不捧捧场。”我笑笑,“你长毛弄了一群长毛候着,我捧什么场面?我是和尚不吃荤。毛秃不同槽。这话你祖宗说了一千回你还不明白?”

“不去拉鸡巴倒。”长毛挺委屈。

“我是和尚,和尚和鸡巴没有关系。”

我没进去,抱着怀继续往前走。我想长毛这鬼原本是想找个人干架的,没想到他一掌拍到的是我老和的肩膀。而老和的肩膀岂是可以随便用手拍的?这也是他鬼的时运不济,憋了一股子劲儿想找个人练练拳脚,末了只好不练。一个想练拳脚的鬼只好不练是十分难受的。如同一个花痴发作而缺少对手配合一样。

我在街上信步游走。几个列成一队的警察从我身边歪歪斜斜走过,带队的笑嘻嘻向我打了个手势。这鬼姓牛,叫牛皮,说大话拿来吹的那种。我一向瞧不起他,没跟他笑,还那么霜着脸。

走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就折身往回走。其实我也不指望真的找到什么。汽车站那儿冷冷清清的,甚至连灯火都缺,能有什么好找?待走回到长毛的咖啡厅门口,果然看见一个敦敦实实的汉子,躺在花花绿绿的纸屑上舒舒服服地哼哼。长毛一个人揉着拳头在一边冷笑。

长毛跟我打招呼,我没理会他。他不是我的生意伙伴,我也不想真给那鬼的姐姐当丈夫,就一个人走过去,然后就回家了。

家里的电视还在不辞劳苦地工作着。不过没有天气预报。我把刀子扔在一边,坐在沙发上看。过了一会还是没有。我摸出一粒黄澄澄的玉米轻轻一弹,弹到电视开关上,让它处于休克状态。然后我开始吸烟。

2

老唐进门,首先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都是100元一张的。他把它们像一文不值的手纸一样丢在我的床上,说,“我要李二黑的一只手。右面那只。”老唐一边说一边偎进一张沙发里吸烟。他肥肥的脸上布置着一层青灰色的颜料,且手艺拙劣,并不匀称。看上去,他很像是刚刚从监狱的狗洞里钻出来的。

我不急。钞票这玩艺儿我见得多了。我慢吞吞抽出一张来,欣赏上面的四个老人头。他们都侧着半个脸看同一个方向。这四个老人活着时分分合合恩恩怨怨,有时还你死我活地玩儿上几个回合。现在他们自动排成一排,看同一个方向,不知各自心里都怎么想。我想他们什么也不会想,随便看看而已。

我弹弹崭新的票面,弹得叭叭响,“老唐,老人家他要是知道你用他们做这些勾当,还不同仇敌忾,把你给撕了?”

老唐往他的青岛啤酒肚里咽了一口什么液体,说,“我这人没有幽默感。老和,你计划什么时候交货?”

我起身把钱拢成一堆,撑着老唐的衣领塞进他的怀里,拍拍手说,“我不跟没有幽默感的人做生意。开展这项工作的肯定不止我老和一个,你还是去找一个喜欢没有幽默感的人去做吧。”

老唐这鬼这时笑了起来。老唐一笑,脸上的青灰颜色就一一跳舞。他站起来轻轻一抖,钞票又回到床上,“老和,我跟你开个玩笑呢。你喜欢幽默,刚才我不是也幽了你一回?说实话,做这神圣的工作,别人都还嫩着呢。让别人,白做我老唐都不干。这是五千块。完了再付五千块。一万块一只手,价儿不薄吧?那些人贩子卖一处女也不过三五千块。你说呢,老和?”

“老唐,你这么说就没有是非观念了不是?女人得论成色,处女不处女的还在其次。有的做一回广告,几秒钟,咧开嘴他姐的一笑,就抄他姥姥的几百万。还是税后。你算算,这一万,我上了个人所得税后还能剩多少?抵不上人家脚上一块疤是不是?”

老唐这鬼弹过一支大中华来,又侍候我点上,“你老和的工作收入还上税呀?敢情还真有点儿阶级感情呀。上回人大选代表选你了没?”

“咱忘记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本不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么。至于那什么的代表,想想当起来也不容易,还是让给你这样的大人物吧。”我瞅着老唐乐,“要不你把你那第三房媳妇让我一回,减价一半,如何?”

老唐忙摇他的头,“你这不是在坑我吗?我这口子除了我,连别人的手都没碰过,整个一纯情少女。你这么做岂不毁了她一生的名节?”

我大笑,笑罢了说,“那你唐先生好好侍候着,可别让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了一世界的人。”

老唐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我吆住他,“李二黑的材料你带来了吗?尽管他那些累累罪恶我也听了十之七八,可得有你提供的文字材料才算数。这是我工作的基本准则。咱们熟归熟,可也不能破了规矩不是?我手下不过无罪之人。”

老唐随手摸出一份打印的文件丢给我,“你自个儿看看,照我收集的材料,砍他一千只手都绰绰有余。可我心地善良,我只要他一只,余下的九百九十九只以后再做计较。”

我没看材料,把它顺一边,“卖李二黑一只左手给你行不?”

老唐又摇他的肥头,“不行,绝对不行。我就要他右边的手。他姐姐的,他就用那只晦气的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就右手了。3天后交货。”

这时正是黄昏时分,阳光在东面的墙上涂出一块色斑。他走后,我把50张老人头扔进床底下,用一粒玉米弹开电视。还没到天气预报,只有两个中年人在讲什么座。我又弹出一粒玉米,让他们滚蛋。之后开始想一个人。

我想这个人由来已久。但老唐的到来破坏了那种美好的心情。本来我决定不接活儿了,老老实实在家里看天气预报。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儿来了,也不好端着个架子不做。做工糊口也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么。再说那李二黑也不是市长、市委书记,做做也没关系。

看上去,一时半会儿雪还不会光临。那就先做了这份工作,再看天气预报怎么说吧。马虎着还可以二者兼顾么。我心想着伸了个懒腰,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3

李二黑住在登城开乐大街108号,独门独院,墙高院深。院里养有两条狼狗,极其凶恶残暴。一般说潜身进去挺不容易。再说他家里有枪,一支双筒猎枪和一支左轮枪。而且这鬼枪法挺好。一旦一击不成,反抗起来可就不好对付了。何况老唐买的不是他的命,而是手,一只右手。

制定计划时,我首先否定了去他家这一条。这么一来,就只能在外边动手了。老唐提供的打印材料上,还说明李二黑新近雇了两个保镖,但没说是否长随左右。

我拈着刀。这把长满牙齿的刀,其实只有七寸长半寸宽,属袖珍型的。在一般人眼里,用它杀一只麻雀、削一只苹果还差不多。用它杀人,尤其砍掉一只脚、一只手,或者一条腿、一条胳膊什么的,则无论如何也不能胜任。但这是一般人的看法。我不是一般人。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惟一的工作用具就是它。

我把刀掖进腰里后,坐在沙发上吸一支烟。夜晚的来临,使我的精神状态格外好。看着电视里女人充满性感的鲜艳身体,我忽然生出与和尚这一身份相悖的欲望。我想,如果那个白天曾来过的女人这会儿推开了门,也说不定我会练练业已生疏了的自己的。练习费一般不会少于两张老人头。当然,我会狠狠操练,用上童子功。少林罗汉铁布衫不妨也用用,还有独门暗器手法也应展展雄风。

这么胡乱想了一会儿,我又着手计划工作步骤。在外面动手是定了的。李二黑一般每晚都要去登城最繁华的MP舞厅消遣,至10时左右离开,或到别处过夜或直接回家。这鬼基本就是这规律。

当晚我没动窝儿。除了上厕所,连门都没出。一夜无战事,风平浪静。第二天夜里,到MP舞厅兴致勃勃地舞了几个曲儿。挺他姐的浪漫。而且果然见到了李二黑的影子。这鬼正搂着一肥妞翩翩而舞。他鬼瘦小的身体带起肥妞来显得十分吃力。但他乐此不疲,看上去挺知足,脸上瘦瘦地竖着一刀子宽的媚笑,眼睛则粘腻腻着鼻涕一样甩在肥妞雪白平坦的阔脸上,几乎全神贯注在肥妞的身体里。我敢肯定他这会儿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一只虫子落在硕大的植物叶子上一样,在她的身体上蠕动并且噬咬,直到把这张叶子践踏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

我站在一边看他的右手。它正浮在半空,且攥着一只肥手。它黑瘦干瘪,与肥妞的手恰成鲜明的对照。就这么一只破手怎么看也不值一万元。可老唐偏要买。当然了,长在别人身上不值,长在李二黑这鬼身上就远远不止了。这手不过给了老唐一个耳光,老唐就肯甩一万元。一个耳光就值他娘的一万元呢。再说,没了这手,这鬼拿什么去摸肥妞?拿脚丫子?那李二黑这鬼成了一把手,就屁也神气不起来了。还泡妞,泡他姐个屁眼吧!

右手在眼里晃悠。我的眼毒。别说一只手,就是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也逃不过我的眼。这手在我眼里逐渐放大,极其清晰,清晰到上面的皱纹、血管都历历可辨。等它放大到几乎占满了我的眼时,我想,这会儿只要拔出刀子,随随便便就会把它从李二黑那鬼身上取下来。而且别说李二黑那鬼的两个保镖,就算上整个舞厅的人,除了我之外,也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手是怎样从容不迫地离开那鬼远走高飞的。

我有这个把握。否则,我也不会工作到今天。不过,今晚我还不想动手。我跟老唐约的是3天之后交货,我不想把这只破手带回家,替别人保管数日。另外,以我宽厚仁慈的天性,我允许这只手再风流一夜,让它尽情享受肥妞白如藕根的美手。倘此时此刻斩它而去,岂不大煞了MP舞厅的风景?何况今夜我也跳了几曲。我弹弹怀里温暖的小刀,笑了笑,将那鬼的右手从眼里褪掉,转身走了。

第三天夜里,我一边玩弄小刀一边看天气预报。这一回我发现,那条代表雪的曲线毫不犹豫地把我所在的城市包围了进去,并在我们登城的上空添加了一个雪的标志。接着,美丽的气象小姐从她涂着高级进口唇膏的花瓣小嘴里,清晰无比地吐出了我所在的地区的名字,她说某某地区有中到大雪。

天哪,不下则已,一下就是中到大雪!一时我激动万分,情不自禁。明天,不,今夜到明天,雪就要光临这座城市啦!他姐姐的雪就要来啦!雪就要天使一样光临这块罪孽深重的土地啦!

我在屋里狂呼乱叫,左右开弓,许多金灿灿的玉米粒在空中飞来去。它们像狂欢之夜的焰火一样不修边幅,流畅自如。它们代表了我的一种心情一种走向。其中有一粒准确地进入气象小姐美丽多情的小嘴里去。当然是轻轻的,如同我赋予时代的一个吻。我感激她给了我一个我等待已久的喜讯。

我操起话筒,接电话的是老唐的三夫人。我夸了一句你真可爱之后,请老唐听电话。我对几公里外的老唐说,“老唐,你听着,你三夫人可真性感。我他妹妹的辞掉你鬼的活儿啦!你刚才看天气预报了没有?今夜到明天有中到大雪。有中到大雪我还接你他妹子的活儿干什么?你找别人去做吧,老唐。别人可都在家里待业呢!”

丢了电话我撞出门去。一路上我的笑声络绎不绝,看什么都美好到了极点。包括呆头呆脑的垃圾箱、被人用汽枪射碎的路灯、地上的香蕉皮、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废纸,等等。它们在雪光临的前夕都具有了某种灵性。走到钟楼大街长毛的咖啡厅门口时,我忽然决定杀进去喝几杯,放松一下。

4

在咖啡厅里,我竟然不期而遇了李二黑。这鬼在一个单间里,正对一侍女进行性猥亵。他饱经沧桑的手在那个小女人身体上,像只熨斗一样四处游走。小女人的呻吟声和喘息声,使我好奇地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我看见了李二黑。那时这鬼的熨斗已经游走到小女人的腹部了。是右手。是这鬼右边的手,老唐开价一万元人民币购买的那只。这鬼的左手搁在桌面上。他一文不值的左手捏着两张老人头。我知道那是饵。他一手执鱼一手执饵。这很有意思。但我只看了他一眼,冲他目不斜视的脸笑笑说,“不好意思。”就离开了他的门。

长毛不在里面,一个上回被我摸过脸蛋的女孩子过来招呼我。看来她认出了我,样子有几分慌张。我摇摇手一笑,说,“你别怕,我是个好人。有时候不太好,那是表面现象。剥掉画皮看实质,我也有一颗红彤彤的心在肚子里。所以,我不过是来喝一杯而已。”

听我这么说,这小妞脸上起了笑容。她一笑竟还好看,有几分未泯的乡野纯真闪闪烁烁。她把我引进了一个雅座。

雅座相邻着李二黑这鬼的包间。我故意离这鬼近些。那边的声音十分清晰。以我并不老道的经验分析,这鬼怕是已经和那小妞摞上了。12月初的天气冷冰冰的,屋里也好不了多少。我想不透他怎么如此不畏严寒,且又如此饥不择食。另外,这鬼今晚怎么不泡MP舞厅,一个人溜在这儿呢?

听着那边乱七八糟、污泥浊水的声音浩浩荡荡地席卷过来,我感到怀里的小刀在蠢蠢欲动。如果此时取下这鬼的右手,将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出门前我已经给老唐这鬼打电话辞了这活儿,就不能再做了。也就是说,老唐此时已经不是我的雇主了,李二黑的手也不是货了。那么,我凭什么还要做呢?起码我也得讲讲职业道德吧?不过,李二黑这鬼你真他妹的走运。本来你今晚肯定会没有右手的,可这会儿你却还在使用右手,把它当做电熨斗熨一小妞的肚皮。你知道是谁拯救了你罪恶累累的右手吗?是雪。是纯洁无瑕、洁白如玉的雪。当然也包括我良好的职业道德。于是,我伸手按了按小刀,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把邻座的声音当作低级下流的音乐来欣赏。

招呼我的那妞儿,把点心、酒、咖啡什么的一一送来,随后掩上了门。她坐我身边,她说她姓白,叫白玉,洁白如玉的意思。我笑,捏捏她的脸,“名儿确实不错。你能有这么个名儿,说明这世界真的七歪八倒了。上回捏你一下你乱叫什么?像是谁赤裸裸了你似的。”

她也笑,说,“上回你没付钱。老板教导我们说,本厅的服务宗旨是一切向钱看。这也不怨我,我是工作人员,我得遵守规章制度。”

白玉的脸凉凉的,一捏,竟捏出些粉渣在手上。这么一来我胃口大坏。我拍拍手,把两张老人头塞进她的衣领里,跟她笑,“小姐,你招待别人去吧。我家粉墙刚刷过,不买涂料。”

她一听就明白了,不过脸上还是有几分喜色,站起来,打个飞吻,捂着怀里的老人头,忸忸怩怩地出了门。

我一个人呆着挺好。我饮了一口XO,点上支“红塔山”。我对自己说,“雪、雪,你快些来吧。”我说,“为了你我辞掉一笔生意啦。那收入也抵得上你上一年班,发表500首诗。不然,李二黑这鬼这会儿就没有右手当熨斗,在小妞身上熨来熨去啦!”

我估计李二黑他能听见我的话。可这会儿他正忙着呢。他没心思听别人怎么说,说什么。停了一下,我把一口气运在右手食指上,轻轻在中间隔板上钻了一个洞,摸出一粒玉米从洞口弹过去。我听见嗷地一声,接着一个人撞开门跑了出去。我估计是李二黑那鬼。我辞掉了生意,不买卖他的右手,但这并不妨碍我做别的。比如在光天化日下,遇见一个当众强奸妇女的恶棍,尽管没人付我定金,我一样可以出手把这鬼治住。有一回我就这么干过,而且很有意思,很有收获。

邻座静了下来。我赏心悦目地坐了一会儿,吸烟、喝酒,然后抿了一口温吞吞的咖啡才推门出去。邻座的门敞开着,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两张用火车座改成的条椅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且整个咖啡厅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来。我问名叫白玉的妞,“隔门刚才怎么了?”

白玉白了我一眼,“没怎么。”我问长毛呢,白玉说,“老板公干了。”

走出咖啡厅,我回头问跟在后面的白玉,“长毛没把你们一个个给睡了吗?”白玉脖子一挺,“睡了,怎么啦?!”

“这就对了,这就正常了。”我笑笑。我想就是那么回事儿。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我不再去想这些了。望望头顶上,天果然阴了。其实我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5

我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像老唐那鬼,另一个不像老唐。二人各穿一件大衣,在门口咝咝地吸气,不停地跺脚。边上一辆车子趴那儿,像是一堆陈年的狗屎。

我知道是老唐来找我了。打过电话老唐就该来了。我出去逛了半夜,老唐这家伙还在这儿候着,哈巴狗似的缩头缩颈。看来这鬼是决计粘上我啦!

老唐这鬼说来也没多大势力,不过是跟李二黑那鬼那样,做生意投机钻营,施展种种摆不上桌面的手段弄了个大款当当而已。假如这会儿有人出价让我卸掉他的某个零件,我也一样会出手的。不过这会儿即使有也晚了。在以后比较长的时间里,我已经决定给自己放假了。

在离家门20米的地方,我取出一粒玉米照着门上弹去。安装在3米半高处的手按电钮,在玉米的撞击下本能地一缩,叭地一声,门上300瓦的电灯屁地一下亮成一片雪白,接着我哈哈大笑,坦然而出。

突然的雪白吓了老唐这鬼一跳,另外那人的身体更是哆嗦了几个回合。待看清是我,老唐才将脸色慢慢往回变,腿也稳当了些。这鬼向我迎过来。他一边走一边说,“老和,你不够意思,老和。接了活儿又不做,说什么天气预报不天气预报。我真不明白你那根花花肠子是怎么长的。天气预报和你的工作有什么相干?”

我笑,“今夜到明天有中到大雪。中到大雪是什么意思,你懂么?你想让我破了我这几年立下的规矩?介绍人难道没跟你说起过我工作的宗旨和规章制度?说实话,老唐,今晚我还见过李二黑那鬼。那会儿做他比这会儿做你还容易。可我没做他,看着他的右手为非作歹而轻轻放过了他。”

老唐的脸色变了变,“你、你接了李二黑那鬼的活儿?”

我大笑。见老唐这鬼外强中干的样子我开心。这种人称款爷的鬼最怕的就是白刃加身,尤其害怕仇人花钱买他的鸡巴。我见多了。见多不怪。说,“这会儿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啤酒肚里吧,老唐。我没接。我猜正忙着熨妞儿肚皮的李二黑一时还没认出我来。也许那鬼根本就不认识我老和。何况我辞了你的又怎能接他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啊。”

老唐这鬼松了一口气,眼珠子也活泛了些。我推门进屋,他也侧身跟进来。电视还开着,却是一片雪花在翩翩舞蹈。对此现象我十分满意。我的注意力一时都在那上面了。

“老和先生,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咱们好商量,老和。你知道一掌之仇不共戴天。我堂堂正正上过彩电、登过报纸的当代著名企业家老唐唐三彩,要不啃着李二黑那鬼的右手下酒,岂不是栽了?”老唐气喘吁吁地说,摸出一支“大中华”来预备吸,看我空着手忙把它塞我手里,自己又摸出支。

我笑笑,“李二黑那鬼的右手其瘦如柴,啃半天也不会啃下来二钱肉。啃那个不如花几块钱在街边买只猪蹄。花一万块啃不下肉来不是更没劲?”

老唐这鬼不服,气哼哼说,“我啃的是肉吗?我啃的是一口气。人活一口气不是?我有钱。有钱怎能白挨人一个耳光?”这鬼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替我关上电视。

“别动!”

我喝了声。这鬼身子胡乱颤抖了一下,惶然看我。我说,“你不懂。不懂就别动。你的老人头在床底下。你自己抠出来,拍拍灰走人吧,你!”

面对我的逐客令,老唐苦笑,笑出一脸鸡屎。这鬼在沙发上搁下屁股,搓着一双手,为难地说,“老和,你在逼我呐。上回你要睡我那老三,在电话里你还调了一下情。是为了这个你才不肯做的吧?”

老唐这鬼牙一咬,心一横,“实话说了吧,老和,你睡老三是剜我心头肉。我家老三不光年轻貌美,床上功夫也是举世无双。我老唐风风火火了这么多年,也弄了几十号女人,没一个比得上她……可话说回来了,你老兄既然存有这份春心,我就咬咬牙认了,把老三让给你一回,让你他妈妈的看看好女人到底好在哪里。”

这鬼伸出只肥手向门外招招,“老三,你过来,老三。”

这时,另外那个人从门外趋进来。这身上穿着件普通棉大衣的,竟就是老唐的老三。她几乎被一些普通的衣物严严实实地包装起来了,只露着一双眼,见我看她,她的黑眼睛一转,拉下围巾笑道,“你们大男人的事儿拖拉上个女人,真没劲。”

我也笑,让老三脱去大衣。果然是个美貌可人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人心跳。难怪老唐这么爱不释手呢。也看得出,老唐这鬼是必须得李二黑的右手方才甘心。我捏捏老三的脸蛋儿,粉嘟嘟滑腻腻的手感很好。与她相比,那个名叫白玉的咖啡小妞,简直就是一堆粪土、一包垃圾。

转眼看老唐,刚才那一捏,像是捏在了他的心尖上。不过他脸上还是笑笑的,牙痛似的咝咝了几声,“老兄,你就放心使用吧,明儿还我就成。”一面说这鬼一面起身往外走,似乎对接下去应该顺理成章地发生的事情不忍卒看了。

我把目光放在老三的脸上。看上去老三笑笑的,像是十分高兴能有这么一个向外人炫耀身体和做爱技巧的机会。她的目光触及到我时则含满了欣喜和欢悦。说实话,我也十分希望能和这么一个天生尤物同床共枕一回。可是一旦满足了自己的那种欲望,就必得坏了这几年铁打钢铸的规矩。我想起了雪,立时把握住摇曳的心性。我笑了一下,目光离开老三,“老唐,你这鬼真舍得?”

老唐沮丧着表情,“你他妈的说这话,寒碜我呀?”

我摇摇头,“你割块心头肉还没问我想不想吃呢。说实话,老唐,搁往日我不吃我是傻逼。就算你不割我自己也有手。可他妹妹的晚了,今年吃不得了。你要有心我要有意,明年春暖花开青草一片时,咱们再坐下来商量,如何?”

老唐这鬼蹒跚着步子,转身莫名其妙地瞪着我,仿佛是在看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者一个从大内流窜出来的太监。看了一会儿他咬咬牙,伸手拉过老三就往外走。

我猜这鬼是打算快快带着老三逃离开去,以免我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我说,“别急,老唐,床底下你的那些老人头你也一起带走。”

“算订金好啦。以后咱们再说。”

老唐这鬼一边说一边急匆匆撞出门去。打开车门先把老三塞进去,然后把自己也塞进去。接着车子放了几个响屁,一溜烟儿开走了。

这时,第一片雪花从从容容地从天上落了下来,落在我及时伸出的手掌里。

第二章

6

我站在雪里。

这会儿雪下得正大,纷纷扬扬的都是鹅毛般的丰满,也都洁白得出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把天上飘逸的雪和那个叫雪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法分辨。我喜欢这种无法分辨。我希望少女雪和自然界的雪原本就是一体。至少她们在性格和气质上原本就雷同。而在以后的行文里,我有可能把她们弄混了。我是有意的。我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等待雪的心情,和我守在电视旁看天气预报时的心情如出一辙。

雪一出站口就看见了我。她理解我,尽管她并不知道我工作的性质和我的业余爱好。但她坚信,她走出站口的时候,看到雪地上惟一站着的那个人一定是我。现在她果然看见了我。我站在雪里,并且是惟一在雪地里如同雕塑一样的活人。

我身上落满的厚厚的雪,使她的心里立刻充满了滚滚的热流。她几乎是跌过来的。她丢了手里的包儿,跌跌撞撞扑进了我的怀里。在她的眼里,除了眼睛和鼻孔,我一整个人像是用纯粹的雪堆铸而成的。她并不知道我喜欢这样。在任何时候,我都喜欢由雪堆铸我。

“老和,你怎么这样啊,老和?”雪说。她伸手给我扑打雪。她美丽的小手,春风一样荡漾着我的心和身体。我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攥着。我的手很热,一下子就化掉了雪身上所有的寒气。我看见雪晶莹如珠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轻轻揽住雪的肩头,替她擦去泪水。我的脸上洋溢着笑意。我说,“雪,你如期而至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天气预报,每天都渴望下雪。你让我等,等得我心里一片火焰。你终于又让我等到了。你诗情画意般地来到我的身边。除此之外,我还求什么呢?”

我松开雪,身子轻轻一抖,运上一口真气,身上的落雪立刻四散而去。再看,身上连一丝白也没有了。我拍拍雪的肩,“你又急了一回不是?记得去年你也这么急过。你忘了我有一身好功夫呀。”

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要打个的,雪不依。雪把住我拦车的手说,“你呀打什么的呢?!咱们踏着纷纷扬扬的雪不是更有诗情画意么?再说家又不远,还没到天涯海角不是?”

我伸手环护住雪。我放弃了打的的念头。我不能拒绝雪。我甚至想过,即使雪要我去杀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拎着小刀义无反顾地去的。包括我自己。当然我也会收费,收她一分钱人民币。杀一个人或者一只手只收一分钱,这一定会很有意思。不过,我知道今生不会有人敢出一分钱,雇我去杀一个人或者杀一只手。我希望有。

走在雪里确实充满诗情画意。街两侧的路灯,把黄昏的雪景调理得超尘脱俗,如醉如痴。雪花纷扬在纯蓝的灯光里,如同一大群相亲相爱的粉蝶儿让人倾慕不已。和雪在一起,到处都诗情画意起来,而心灵则笼罩着一片圣洁。

雪酷爱雪天,尤其酷爱这儿的雪天。两年前,在一场雪里我和雪不期而遇时,她就曾这么说过。看上去在我的环护下,雪走得很踏实很安逸。她清亮的眼睛迷离着。她依附着我,让人看上去我们就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爱人了。雪这么希望着。我也是。但同时我又挣扎着企图摆脱这种念头。我矛盾。实际上,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自我设置的矛盾中苦苦挣扎,无法自拔。

雪说,“老和,这些天我也在天天看天气预报,看那条修长动人的曲线和气象小姐们情意绵绵的面孔。在整个地图上,我惟一记着的城市就是脚下这座。它的位置烙印在我的心里。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些天我一边看天气预报一边作诗。作了许多首,都与天气与雪与这座城市与你有关。几乎可以出版一本厚厚的诗集了。你信吗?”

虽然没看她,可我觉出了她正歪着脑袋看我,甚至觉出了她的目光正在我脸上调皮地跳动。以前,她总是用这种无拘无束的目光,鼓励我说是或者不是的。她的目光纯净如水,同时又灼热如火。这是迄今为止,惟一能够像子弹一样击中我的目光。我点点头说,“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信。”

雪咯咯笑起来。她脱离开我的环护,独自向前跳跃了几步。她美丽的动作如同一头尚未成年的梅花鹿。她在翩翩飞舞的雪花里,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朵。她回过头来冲我笑,“如果我说以后,我是说从明年冬天下雪时我再也不来了,你信不信?”

我的心一沉。我感到我所有的部位包括思维同时沉沦下去。我的脚步停滞下来。我有些迷惘地望她。我想说我信,但我更想说不信。我张了张嘴,结果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雪怔住了。她被我的表情吓坏了。可能她想不到我会在她垒起的游戏迷宫前表现出了白痴层次的智力。当然也可能她根本料不到我会如此重视她的任何一句话。她怔在那里,眼里忽然溢满了泪水。接着她扑过来,紧紧拥住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不会的。我刚才只是想听你说一声不。”

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清楚地听见她的泪水洇进我身体里的声音。像春雨之于土地,像空气之于生命。

7

屋子收拾得相当干净和整洁。窗明几亮,一尘不染。灯光里如同天堂般圣洁。进门时,连我自己也不肯相信,我做家务的水平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

雪丢掉手里的包儿,扯去外套,在屋中央白天鹅似地旋转了720度角。她张开双臂呵呵呵呵叫。她轻盈美妙的动作,给这片空间带来了一团清新鲜活的气息。我感到,我阴沉沉的生活,从雪光临开始就变得充满生命活力了。

“啊,多么纯情浪漫的18世纪俄罗斯式的小屋啊!老和,我发现每一次来,你都会给我一种新鲜感。”雪笑盈盈地望着我,并且蜻蜓点水样吻了我一下,扑到床上笑成一团。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雪兔子般的身影。但我的目光淡淡的,不含有欲望不存在性冲动。我明白这是我努力克制的结果。实际上,我从事的职业的本身,就要求我必须具备坚忍不拔的克制力,必须冷血。否则这会儿站着的不会是我,至少不会是一个活人。但这属于两种克制。一种是本能的,一种是强加的。现在是后一种。它必须以心灵的痛苦为代价。当然我也可以潇洒一些。我离我从事的职业正一步一步远去。起码在最后一场雪消失之前,我不会再操起我的小刀。在这段大约100天的日子里,我应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和……恋爱……

我笑笑,把雪从我的床上拽到地上。我说,“看到你这么高兴我真高兴。实际上这种新鲜感是你给予的。另外,你的床不在这儿。”我指指里间,“还在原来的地方啦,美丽的雪小姐。”

雪望着我,“这不一样吗?你和我怎么分那么清呀。”

我摇摇头。我明白雪的意思。她不是第一次流露出这种意思,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装出懵懂的样子,“对啦,雪小姐,听说你学打字了。现在水平如何?我看过一部蹩脚的香港电视剧,里面那女主人公学了好长时间,还只会用一根手指按键。跟做跳房游戏似的。”

“我嘛,也差不多少啦。”雪说,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跳跃一番,坐到沙发上去,“其实,我也可以让七八个手指在键盘上乱跳。可那有什么意义呢?”

她打开包,取出一大沓稿纸来,“用这也一样。这么一摞,一冬一春我也涂抹不完。几百万个格儿呢。对了,老和,你每天都是坐在这儿看天气预报么?”

我点头。站在雪身边,眼里尽是她乌黑的头发飘拂如云。从我的位置俯看,雪极像一朵盛开的黑色牡丹。雪的发真好。而两年前,这一头秀发还黄黄瘦瘦的呢。我感到嘴里干了一下,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忙说,“你不看看你的闺房么?和去年不同。我想你一定喜欢。说不上你还会大吃一惊呢。”

“是吗?”雪来了兴趣,“那真得看看了。老和,你怎么喜欢看我大吃一惊的样子呀?”她站起来脸转向我,“那样子好看吗?”

“好看。富有革命浪漫主义和古典唯美主义色彩。”我笑着说,从柜里取出一串崭新的钥匙递过去,“小姐,你的闺房,你亲手打开好啦。”

雪有几分疑惑流转在眉目间。她打开锁,慢慢推开门,闭着眼猛地打开电灯。张开眼后她怔了一下,惊叫声随即而起,“哎呀,简直不可思议,电脑、电暧器、空调、沙发床……啊,和他妈总统间差不多了!老和,你什么时候弄成了这个样子?”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我只站在门外微笑,觉得奇怪,“你怎么不进来呀?”

我摊摊双手,“我是在等雪女士发出盛情邀请呢。女士闺房,不经邀请,在下粗手大脚,怎敢唐突呢?”

雪咯咯笑起来,脸色一片绯红,“老和先生,你他妈什么时候也绅士起来了呢?真奇怪。”

“其实不奇怪,是这世界变化起来太快。再说,我老和以前的形象难道不绅士吗?”

雪于是邀请我进去。她站在我的对面。她的呼吸轻轻撞击着我的身体,使我产生了一种模糊而遥远的错觉。她的表情里洋溢着生动的情感。她的目光热烈地交汇我的目光。她慢慢说,“老和,面对你,我真的很感动。打动我的心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你这个人。真的,老和,是你这个人。在你这儿,我有一种刘备的儿子阿斗的感觉,一个成语,乐不思蜀。我真的是这种感觉。”

我笑。我从错觉里晃出影子来。我笑得有几分厚重的苍茫,“在这儿,你想住多久都可以。这间屋从你两年前住进去的第一天起,就完全属于你一个人了。春天你走后,除了重新布置的那次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踏进来过。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肮脏、多么污浊、多么血腥,在这儿,你的小屋完全是干干净净的。”

我苍茫的表情如同一座沉默了千年万年的大山。雪一时无言以对。她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好一会儿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了挂在墙上的她的24英寸的彩色照片。这是我花大价钱找市里最好的专业人员精心制作的。那个纯情美丽的女孩子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什么。她专注的目光如梦如幻。雪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嘴巴贴在我的耳畔,“老和,我真的很感动。”然后她的嘴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8

实际上雪一出现,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一个拎着一把长满牙齿的小刀,满城走来走去的杀手。对杀手这个特殊的名词我一向不甚感冒。我的职业性质也可以被人称作杀手,但我自信,如果这个名词非要强加在我身上的话,前面必须加上侠义两个字做为修饰词:侠义杀手。应该这么叫。

但随着雪的出现,连这四个字也已离我而去。我封刀了。那把辉煌的小刀,被一块温软的红布包裹着隐入我生活的至深处。从此,它将隐姓埋名大约100天左右,它将在温柔乡里品味它昔日的荣耀。重试锋芒的日子一直被安排在春天。也就是当最后一片美丽的雪花从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几年来,这成了我工作章程里最重要的一条。也可以看作是禁忌,没有人能够打破。

当那把象征我的身份和地位的小刀,被我亲手包好,并送它前去隐姓埋名的时候,侠义杀手老和消失了。作为一个普通公民的老和,在现实生活中也从主角退向配角的位置。这种变化总体体现在我的心灵上。而且这种具备质的飞跃的变化,显得十分自然流畅。我把支配我生活的权力交给了一个女孩子。我从一个境界步入另一个境界。就是这样。

白天的时候,我刮去脸上的胡子,换上崭新名贵的服装,还破例系上一条正宗“金利来”领带,并别上一枚纯金别针。牛皮鞋也擦得铮亮。这与工作期间的我判若两人。我相信,许多见过我工作期间形象的人,一定认不出我来,即使极熟悉的人也会一脸惊讶。面对这种惊讶,我会轻轻松松地耸耸肩,笑笑说,“我放假了。”的确,我是放假了。我没骗任何人。

白天,雪有时让我陪她四处乱走,有时趴在她的沙发床上休整以待。她是个任性的女孩子,做什么总是随心所欲。比如她的四处乱走,根本不理会什么章法。而她写的诗也有这一特点。她正准备写作的这本书也应该如此。

白天雪休息时,我就坐在外屋沙发上吸烟。我把一批产地、牌号、包括国度各不相同的香烟统统拆封,一一排列在茶几上。电视一如既往地开着,但消了音。我一支接一支吸。雪不插上她的门,虚着。像是在悄悄酝酿一个阴谋。同时又说明她十分信任我,不相信我会破门而入对她实施强暴。雪均匀细密的呼吸从窄窄的门缝挤出来,听上去分外熨贴。有时雪也会打几声鼾,或者说几句梦话。这在我,依然是听一曲仙乐。我喜欢雪,包括她的一切。偶尔的时候我也奇怪我自己。换一个熟知我职业的人,他绝对不会相信我还生有这样一副心肠。

晚上,雪就坐在电脑前打字。雪说她将要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写几十万字。像最近市面上颇为流行的那几部她还不大感冒。她身体素质好,没沾上。不过,她说这部长篇小说在她心里涌动了很久很久了,甚至可以追溯到她的幼年时代。她一定要写出来。在别的季节不行,只有在落雪的日子;在别的地方不行,只有在登城。

雪用她那十根美妙的手指虚拟着打字的动作问我,“就这么一下一下敲,一个字儿得敲几下,几十万字得敲上百万下,先生,你说累不累?”

我说,“不累。”

雪作出一种疲惫不堪的表情,愁眉苦脸地摇头说累。她说,“我真有点儿累。”

这么说时她的脸上又笑笑的了,捉弄人一般。我听得出她话中的累是被她引申了,不再是原先的含义。我的心一紧,忙把雪逼回了里间。

我继续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吸。雪的轻快的敲键声传过来,如同一场和煦的春雨洒遍我荒芜的心田。我想象着雪十根纤指敲打我心田的感受。那就是春雨的敲打了。而雪,终究是由春雨得来的,或者是终究要回归到春雨去。

夜里,我的一个习惯仍旧保留得完美无缺,就是看天气预报,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看那条标志雪区的曲线,在一幅中国地形图上左右逢源,龙飞凤舞。我吸着烟,看得很深入。

9

半夜时分,看完中央电视台的世界大城市气象节目,我哈欠了一声,从兜儿里摸出一粒玉米随意弹过去,电视开关叭地响了一下,屏幕霎时一片空白。

我手边有遥控器,可我不用。我弹玉米粒的功夫十分精确。常常只随手一弹,力度和准头均不失分毫。这与我的一身武功分不开。可我一般不予显露。在平民百姓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一个孤儿。至多不过是胳膊粗点儿,有几斤蛮力而已。我不想把自己头上插一根草标到市场上逛一圈儿。除非我的生意对象对我会有几分了解。但即使是他们,也只知我名而不知我实。

电视关闭后,里间的键盘声也停止了。我感觉出雪遇到了障碍。我仄在沙发上侧耳细听,许久都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渗出来。我起身想去问问,再想想,走出屋子。

夜空中飘扬着盛开不败的雪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粒玉米弹向门顶开关,300瓦的电灯刷地亮出一片明白。雪花在明白的灯光里依然生动活泼,温柔如初。我手里的另一粒玉米向头顶的天空尽力弹去,像是射出了某种不能明了的情绪。不久我看见雪正站在门口。我相信她看到我刚才的把戏了。不过这没什么。我轻轻地笑说,“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正在全力以赴吗?有什么事儿支使我就可以了,干嘛要亲劳玉足呢?”

雪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动,接着游向高空。几片雪花落上她的脸。她冲它们呵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远到极处。她悠然地说,“我想看看下雪的风景。夜景、雪夜景、午夜雪景、中国北方的午夜雪景……不行吗?”

“行。怎么敢不行?怎么可以不行?这雪本来就是你的。不过外边太冷,零下十几度,你在南方习惯了温暖和火辣的日子,一时你适应得了?当然也许没什么。因为你就是雪么!”

雪的目光深入在翩然纷飞的雪里,甚至紧紧追随着其中的一朵。看她动态的诗意被灯光打湿,看她轻盈的翅子久久不肯坠落,她的脸上一片梦幻般的神往,“我多想也这么翩翩着舞蹈啊,我多想也是一片纯洁的雪花,流连在这无风静静的夜里啊……”

她张开双臂真的舞蹈起来。她轻盈,她翩翩,她飘逸,她与雪舞蹈成了一体,她与雪化作了一体……

在我眼里,雪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散发着独特的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这之于我,至今都是仅见的,也是空前绝后的。在雪的笼罩下,我的心里一片纯净。我的目光追随着雪。那美丽的雪花袅袅依依。每一片的最后落点都在我的心灵。

许久,雪停止了舞蹈。她累了,将身体附给我。我带她回去,但她执意不肯回她的闺房。她坐在沙发上。她还没有从舞蹈中脱出身来,她还沉浸在雪的飘逸里。我燃了支烟吸。她一动不动看着我,顿了顿,她突然说,“也给我一支好吗?”

我怔了一下,忙摇头,“女孩子吸烟不好。你最好不要吸。”我把手里的烟熄灭,“我一直不提倡女孩子吸烟,希望你更不要例外。”

雪耍赖,“我要吸么。我打了五六万字了。今晚不知怎么思路突然断裂了,衔接不上去。眼高手低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忽然从心里抗拒自己。我只想和你一样,看天气预报、吸烟,出去乱逛,去看你们那条马屁河。我还想了解你,也让你了解我。是那种程度的了解。所以,我想先做第一件事——吸烟。”

她旁若无人地拈起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九转十八弯之后,慢悠悠吐出一团烟圈儿,笑说,“你先生感觉如何?技艺够老道吧?实话说,在你们北方上大学那会儿我吸过两年烟。那是我最苦闷的时候,除了写狗屁诗就是吸烟。经常半夜三更溜出宿舍,躲到校园某一个角落里吸。冬天有一回下雪,我就站在雪里吸。一连吸了四支。大约有一个小时吧。身上的雪都落满了。也就是从那回开始我一下子喜欢上了雪。我的名字也是那回改的。在此之前,我是无所谓雨雪风霜、春夏秋冬的。当然如果没有这种改变,我不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看雪,也不会有缘于你这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我有些吃惊。面对突然吸起烟来的雪我有几分懵懂。我皱着眉头说,“雪,我想你最好是克制一下,别吸烟。”

雪笑,“其实一个女孩子吸不吸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比如层次、爱好、地位、素质,以及贞洁与淫荡,等等,都不能。这有什么?你反对女孩子吸烟,可你见到的还少吗?瞧,这会儿你身边就有一个。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一个女孩子可以拒绝她不喜欢的事情。”

她将一口蓝色的烟雾均匀地散布在我的周围,继续说,“除非你是舍不得你的香烟。”

我望着雪浮现在烟雾中的面孔。她确实是在拒绝我的一种思想。她想重新塑造一回自己的形象,一个比较容易被我接受的形象。我明白。我不由苦笑了笑,“雪,从一开始我就拒绝不了你,哪怕你的任何一个荒诞无理的要求。所以请你继续吸吧。但别往下引申。因为我盼望能够很快读到你正写着的小说,印出来厚厚的一本书。”

雪大笑,“现在我只想轻松一下自己。我都不想写了。起码今天不想写了。我的思路断了,需要衔接。而衔接的最好办法就是从里面跳出来,离它远远的。所以我不想听你劝阻了。除非你郑重其事地宣布你决定撵我滚蛋。”

我没有决定撵她滚蛋,也没朝这方面想过。我气馁,也窘,只好说,“不会的。即使你变成了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糊涂小姐,一个蜷曲着头发、一脸横肉的女巫,也还不会的。”

雪起身一纵,纵到我身边,替我点上一支烟说,“老和,你这人真有意思。”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不会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是一个冷漠的冷血汉子。在登城,凶狠好斗如长毛,残忍好色如唐三彩也就是老唐,还有其它一些类似人物,都惧怕我的冷漠无情三分。他们绝对不会认为我有意思。雪这么认为是因为她是雪。

我企图说服她,“不是有意思,雪。你不懂。你把一个你不懂的人物当成有意思了。比如一个侏儒、一个杀手,你会把他们看成是有意思吗?这样看,你会把一部小说写得一塌糊涂的。我不骗你。在这方面,你不如我。”

雪往我脖子里呵了一口气,“老和,你他妈真可爱。”

“你又错了,雪。”我继续耐心地向她解释,“你把对你来说新奇的人物当成可爱,这样你会把爱弄复杂的。假如你碰到一个野人、一个外星人,或者一只非洲大象、一只北极狗熊,或者一条蜥蜴、一条蟒蛇,或者一个杀手、一个流氓。对你来说这些都是新奇的人物,可你能对他们说,我爱你!你能吗?”

雪怪怪地望我,继而大声说,“怎么不能?能!……不过现在我不能了。有你在你同意我这么喊吗?你总是拿一些根本说不通的话来骗我,来堵我的嘴,来开脱你自己的罪恶。我不想听了,我想堆雪人。老和,你看外边的雪落那么厚了,不堆几个雪人多可惜呀。”

雪站起来,打开通往外边的门,又返回来拖拽我。

我阻止不了雪吸烟,同样阻止不了她堆雪人。何况比较而言,堆雪人要比吸烟有意义。在一片300瓦的灯光里,在一片往往复复的忙碌里,我感到我阴悒的心情才节假日般地快乐起来。而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在雪的感染下出现的。雪快乐的天性就是幸福的源泉。只偶尔我心里才闪出一个陌生的问讯:

“老和,你还像个动刀子不眨眼,断人手脚如切豆腐的盖世杀手吗?”

我承认我不像。我不是。

第三章

10

我平静而充实的生活,是被那个叫老三的女人给破坏掉的。

老三就是老唐唐三彩的第三任夫人,差一点儿被我睡了的那个小女人。老三像一个经验老练的枪手。当她的枪口已经瞄准了我,手指都扣到扳机上时,作为猎物的我还浑然不觉。不过她并没有杀机,她只是想把我勾引到床上去。

我把从天上飘下第一片雪花,到最后一片雪花消失的这段时间称作雪季,以便与形式上的冬季相区别。在我独到的眼睛里,雪季就是雪季,她可能与冬季相重叠,但决不等于冬季。这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概念。从两年前雪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开始,雪季这一概念,就已经深深印进我心里去了。没有人敢蓄意破坏我对雪季的完整概念。但老三用一个电话就轻轻地把她自己楔了进来。而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把老三从我的印象里清洗了出去。她不属于我生活里的一个内容,至少与我的雪季生活无关。

老三的电话是晚上9时左右打进来的。其时任性而惯于反复的雪,正躲在她的闺房里飞快地敲打电脑的键盘。那天后半夜堆罢了雪人,雪自己也盘膝坐了下来。她说她也是一个雪人。她一动不动,让雪花缀满她的身体。当然从诗学的角度看,雪本身就是雪人。不同的是她有活泼动人的生命力,一个雪一样纯得绝无仅有的人。但雪花还未完全缀满她的时候,她忽然一跃而起,风也似地卷进她的闺房。接着急骤如雨点的敲键声不绝于耳。从那一刻起,将近两天的时间,她都没有走出过房门。她越过了一个障碍,她断裂的思维突然被衔接上了。她沉浸在她营造的小说的氛围中。她冷落了我,她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理解她,可我渴望什么的心灵又很脆弱。所以,老三的电话铃一响,我马上伸手接了过来。我想听一个人的声音。随便是谁,即使一个拨错了号的陌生人。

老三在那边足有3分钟没说话。这3分钟里,只有一团细细的呼吸撞击我的耳膜,使我产生了一种近于达到高潮的快感。这让我立刻明白了对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具有丰富经验的女人。在这方面,我的耳朵比鼻子还要灵敏。接着我的耳朵代替我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老三,你怎么不说话?老唐唐三彩唐大爷此刻正站在你身边是吧?如果是老唐擎把小刀逼迫你出面公关谈什么生意的话,恕我果断,咱们是什么什么棉花,免谈!”

说完,我扣上电话。我并不反感老三,甚至还有几分喜欢。但我不能容忍她代替老唐,在雪季里和我谈什么右手。那只木乃伊似的右手关我什么事?既然它扇在你老唐的脸上,你就自己动手给砍下来好啦。它又没扇我,我犯不着操这份心。

我续上一支新烟吸。隔门的打字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可掬。望着门,我忽然悟出,雪其实并没有冷落我,她在使用另外一种方式和我交谈。何况她离我近在咫尺。这本身就是一种交流。所以当电话铃再度响起时,我久久没动。

但老三显得信心十足。我不接她就不扣上。她是在逼我。老唐带她离开我那会儿,她目光里流露出的就是一种失望的怨恨,而且不加掩饰。她在用她的美丽逼我。她是一桩现在我不想接手的生意中的一个筹码。我明白这一点。但她连绵不绝的呼唤却软了我的心。她击中了我怜香惜玉的天性。我抄起话筒说,“老三,这不关你的事儿。你叫狗娘养的老唐听电话。听听一个自幼爱好文学的人骂出来的话是多么的丰富多采。再说这会儿我封刀了。否则,我一定先剁掉他的右手喂狗!”

老三在对面说,“老和,你别这么猖狂好不好?你竖起耳朵听着,我打电话与老唐无关,与什么狗屁右手也无关。老唐也没在一边拿小刀逼我。”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打电话纯粹是因为我想打。我想见你。你们男人的狗屁事儿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和你的过节,你也别往老唐身上扯。你应该男子汉些!”

我捏着话筒。我承认老三说得不错。老三在这方面比她那狗男人聪明。她用她的机智堵住了我的退路,只留下惟一的一条供我行走。我必须束手就擒,必须老老实实地听她性感的声音,途经一条黑色的电话线走进我,深入我的雪季。但我不甘心。我笑,说,“我和你的过节?我和你有过过节么?迄今为止,我只不过见过你一面,说了三五句不疼不痒的话,谁也没伤着谁。这算什么?我说老三呀,你别吓我好不好?我胆儿小,不经吓。”

老三在那边冷笑,“老和,你别装傻。电话里我不想和你搞什么辩论会。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出你家门不远有一家红房子咖啡厅。我在那儿等你大驾。你要是不敢来,走哪步棋吃亏的都是你。你想好了再动身也不迟。今晚我有的是耐心。”老三说完率先撂下了电话。

我犯怔了。我真让这美艳如花的老三给将了一军。我坐在沙发上发傻。我无法确定老三手里握了一片什么药。假如老三不是那种心毒似蝎的女人,那她惟一的目的就是想和我上床。比起大腹便便、身肥体胖的老唐,我当然就是貌比潘安、才高八斗的英俊少年了。老三渴望要我的心理完全顺理成章。退回一步说,即使老三设了鸿门宴,我不妨也闯一闯去。我自信我的智商才份都是上等的,斗智斗勇还不至于输给老唐那鬼。靠一把小刀闯天下的我,不能在一小女人面前怯场。何况她只是老三,并不是雪。对付她,我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再说她又是惟一敢破坏我平静而充实的雪季生活的人,说什么也得出手惩治她一回。否则以后我还闯什么天下?

我起身。门那边的大珠小珠依然落玉盘个不休。雪还沉浸在她自己的氛围里如鱼得水。看来我出去走与否都妨碍不了她。我走出门。雪已经不下了,门前空地的雪人还那么坐着,乐呵呵的,像是在等待什么从天而降。不过,后落的雪花模糊了它们原本的表情,看上去身体也肥胖了不少。我吸着烟,从它们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去。我的手插在外套的衣兜里,各自攥着几粒玉米。我在我的雪季生活里行走着。我不像一个杀手。我没有杀心。

11

红房子咖啡厅其实就是长毛那鬼开的那家。那些大块大块的红玻璃看上去有些神经错乱。那些彩灯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分憔悴,像是一群昼夜接客的婊子。它们使这家咖啡厅向色情方面更靠近了一步。我不明白老三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也许仅仅因为离我的住处近些?

我站在门口,两个穿着棉裙子的年轻女人各守门的一侧。她们尽量在自己的脸上多涂抹出些笑意。但总体上显得虚假不堪。如同电视上经常出现的虚假广告,所取得的效果总是适得其反。我吐掉嘴里的香烟,问她们,“你们冷吗?”她们迷惘地望着我脸上的笑,一齐摇头。我又问,“白玉小姐呢?她怎么不出来站班?”一个说,“她升了,坐台了。”我又笑,推开一扇红门踱了进去。

白玉果然坐在柜台后面。见了我她一笑。比起门外的妞,她的笑自然多了,而且还有几分不大到家的老练。另外,她脸上的白粉也薄多了,看上去使人舒服了不少。她笑着向我打了个手势,“先生,那位小姐在三号雅座。”

三号雅座其实就是上回李二黑那鬼呆过的那间。门顶除了写了一个“三”外,还写着“杏花”两个字。不知杏花代表什么意思。记得唐朝有个诗人写了一行诗,叫做“一枝红杏出墙来”,解释为女人偷情,不甘闺阁寂寞。如果真是这个意思,那么取此名者显然不是个白丁了。另外,老三选这间雅座会我,其动机就不言而喻了。而且三号也可以代表老三。让我走进老三。很有几分意思。

里面只有老三一人。她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吸一支细长的香烟。女人有的就适合吸烟。老三如果不吸烟就不会是老三了。她和雪不同。她不是雪,所以她应该吸烟。老三吸烟的样子看上去让人舒服。我叫了声老三,我说,“老三,你真他妈的恣。”

老三看了我一眼,从嘴里往外套出一轮接一轮的烟圈。她说,“不怕你不来。我想找的男人,还没一个敢不来的。而费我口舌的只有你一个。你和别人不同。不过你毕竟来了。你和别人又没什么两样。男人么。”

我掩上门。灯光朦朦胧胧的一团,看什么都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我望了一眼木隔板。上回我留下的那个孔还在。我笑笑,不落座。我说,“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做什么我首先讲个原则。共产党员害怕认真二字。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怕。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儿。我来这儿并不说明我想跟你上床。尽管跟你这样的女人上床不见得是件坏事。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了我。”

老三笑。她的白牙在笑里像一枚枚打磨得十分精致的银饰。她把烟在烟缸里揉灭,反复欣赏自己的一双手。她欣赏自己是在引诱我的欲望,让我也参与欣赏。我非常清楚女人惯用的小伎俩。当然,我并不反对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样做。老三饱满而年轻的身体,确实能使人马上产生欲望并随之浮想联翩。像老三这样完美的女人在登城是少有的。她完全有资格随心所欲地生活,包括随心所欲地挑选男人。

老三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她说,“你凭什么说我想跟你上床?你这么说表示你在心里已经和我上过床了是不是?套用一句流行语言,你已经用意念强奸了我。”

我大笑,坐在她对面。我点上一支烟。我吸得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我不急。揣一把小刀在怀,面对即将被我切割而去的某人的某一器官我都不急,何况一个女人。我凝视着老三。她恍惚在我的眼里,像一枝带露的红杏。我可以折,也可以不折。折与不折,全在于艺术。我相信艺术的力量。我不回答老三是与不是。我无所谓是与不是的表情就是艺术。我的这种艺术在于逼迫老三自圆其说。

老三却似笑非笑地把目光泼洒在我的脸上。她随意地挪动了一下桌子上的手,说,“老和,如果有人出价3万人民币买我的右手,你办不办这货?我说如果。是一个比喻。”她把右手示意给我看,“就是这只。”

我的眼移到老三的右手上。这只软玉一样的手十分完美。它任何一个布局、任何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它静静地卧在桌上,如同一只纯白的小兔。如此完美的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杀死的。它应该好好活着,应该每时每刻都温软着。我摇摇头。我感到老三是在瓦解我,使用她的独门暗器,她的纤纤素手。但我没有改变我的信念。我笑了笑,“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货币能够在这个季节里买动我。更别说那些世俗市侩的钞票了。”

“可这只手打过老唐两个耳光。就是从你寓所出来后。在车上。一左一右。结果第二天老唐就痛心疾首地出走了。他说是去海南,一去10天半个月。这是他首次离我而去,大义凛然,义无反顾。照他那价码儿,还不得3万块买断?”

老三说。像讲述一个与她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口气淡淡的。但我相信是真的。那天她应该给老唐那鬼耳光的。不过,老唐这鬼一般不会花3万块买她的右手。老三整个人都是他的,他犯不着这样做。除非他昏了头。除非他有断手癖。

我继续笑,拍拍老三的手,“老三,你他妈的真有意思。出这么道破题叫我回答。你不是日子过得空虚,没了老唐这鬼,来拿我开涮吧?不过我不恼,让你涮一回也抵了你说的什么过节了不是?”我站起身,又说,“我得打道回府了。老三你呢?心满意足了,回去做个好梦还来得及。是吧,老三?”

老三稳稳坐着不动。她望着我,眼里慢慢洇出一层湿雾。她叹了一口气说,“老和,你以为我呼你出来是寻你开心么?我待你像那种人么?我不掺和你们男人的事儿,可你还不允许我有几分真情流露么?老和,你坐下,再陪陪我,别撇下我一个人不管。”

老三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她旋转着杯子,目光一片片溶化进去,一时显得楚楚可怜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金屋藏娇了。你的一些情况我都知道。你对那个女孩子的一往情深,我看着都挺受感动。为了她,你连自己都改变了。你对她像对一个天使。也许她真是你的天使……这些天我没少去你那儿。自从见到你,我一直都很激动。为这,老唐被我扇走了。你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你和那女孩子,你们堆的雪人,让我想起了我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你眼里的那女孩子是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喜欢上你了的女人。我不会妨碍你什么。真的,老和,我只希望你能陪陪我……再说,老唐也拿我当做你们谈……的条件。我把我没有任何阴谋地给了你,你也不必塞给老唐一条绳子了。你再拒绝老唐,心里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反正你想的你已经得到了……”

我的心一动。老三合情合理地说服了我,而且搬掉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她是个善于体贴男人的女人。她低着头,接着把大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她倒了第二杯,又一饮而尽。端起第三杯时,我劈手夺过来。我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已经说服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设身处地为我这么想过。我他妈是个孤儿、杂种,容易动感情。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不忍心上你的床了。其实,咱们这么坐一会儿,比上几回床都有价值。老三,说实话,除了你,还没有人敢在雪季里打扰我。冲这,我也没小看你。”

我走过去拥住老三。这才是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她招人喜欢,她能给男人带来快乐,能让人销魂,能让人化成一汪水四处流动。但那会儿我还在犹豫,决定不了是否真的和她上一回床。

毕竟现在是雪季,城市周围都落满着雪。我的心里也不例外。

12

我回到家。我看见雪站在门外。她站在雪人身边伸脚照着雪人乱踢。她把雪人踢得体无完肤,雪粉四处飞扬。我的心紧张了一下,一时十分后悔。雪没有发现我,依旧乱踢乱踹。我伸手抱住她。雪朦胧着眼,又照着我乱踢。一边踢一边挣扎。我说,“雪,是我。”雪还踢,踢着踢着,忽然抱住我的脖子说,“老和,我要回家。你不要我了,我要回家。”

我抱着雪,用腿顶开门,把她放在床上。雪浑身是雪,泪流满面。我的心疼,替她脱去外套,擦净脸上的泪水。里间很暖,犹如春天。雪张着一双大眼睛望天花板。她像失去了水分的花朵一样憔悴万端。她躺着一遍又一遍说她要回家。

后来她平静下来,睡了。我坐在床边看她,又去看电脑。她本来应该坐在那儿敲打她的长篇的,可她却在外面踢雪人。电脑屏幕上满满的都是稀奇古怪的字。其中的汉字完全没有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排列。我不知道雪为什么要这样打字,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出去踢雪人。雪24英寸的彩色照片在墙上望我。她的目光里含着一缕忧郁。她伤感地把目光投向我,是为了提醒我什么吗?

等雪的呼吸趋于匀称后,我起身预备退出门去,可是梦里的雪忽然说,“老和,我害怕。”我只好坐回去。我守护着她。她说她害怕,是因为我溜出去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吗?我真不该去见什么老三。整个雪季里我应该完全是雪的,而我却分出了一部分给老三。尽管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只不过两小时。但我亲手破坏了雪季的完整。我痛恨自己。我毕竟没有守住自己,没有守住心灵对雪的承诺。

当然这不怪老三。老三不是个坏女人。如果没有雪季,就是接了老三回来也未尝不可。老三爱上我也是一番真情所系。但她破坏了我。我很矛盾。其实我一直都很矛盾。包括对雪。在我,雪是我心灵的惟一,但不是肉体的。她只属于我的心灵。我的心灵和肉体常常相互游离,不能合二为一。这就是我所有矛盾的根源。所以我不能怪任何人。包括老三,包括我。

我离开雪的床,在地上盘膝而坐。

长期以来,我经常利用盘膝而坐代替睡眠。这一习惯起始于我的一个恶梦。在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梦里,一把锋利的小刀从我的脖子处的动脉一走而过,把我给杀死了。当然,事后我的生命没有被梦损坏分毫。但从那时起我对睡眠产生了戒心。一个人,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就是在睡眠中。我害怕会有什么人真的趁我睡觉时闯进来。而打坐,则可以充分调动本能,守护住自己,更可以随时反击可能遭到的人身攻击。

不过这次,纯粹是为了守护雪的睡眠。她太疲惫了。她得有一个人替她守夜。这样她才能稳稳地睡好。我把我所有的警觉都像暗器一样布置在她的周围。我空明澄碧,一尘不染。

我收起功时,天已经大亮了。雪正坐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望我。她的脸色好多了,但目光里满是忧郁和委屈。见我张开眼,她轻轻做出一个笑的表情来。接着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昨晚你丢下我一个人,我好害怕的。是心里害怕。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了我,可我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那会儿你已经不在了。我害怕,一害怕心里就乱了,什么都乱套了。我感觉到你去了一个女人的身边。我闭上眼,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座红房子,你和那女人就在里面说话。她也吸烟。说着话你搂住了她……我冲出去大声喊你的名字,可你偏不答应我,我就踢雪人。我想我一踢雪人你就会回来了。因为雪人是咱们俩用心堆出来的……老和,你是因为那个女人才不肯要我的吗?”

我怔住了。雪的话使我悚然。我在红房子里犹豫着要不要随老三去的时候,曾经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疼。我没跟老三去的一方面原因也在这里。难道雪有什么特异功能?要不就是她随口乱说,又恰好被她说中了?

我凝望着雪,摇摇头,“前面你的话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女人是十来天前才认识的。她叫老三,真名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人不坏,甚至有些可爱。但她不能和你相比较。”

我抓住雪的手。雪的手凉浸浸的,像一块柔软的冰。我想化开它,让它温暖起来。我说,“雪,在我心里,你是无可替代的。如果说我有爱的话,也只是对你一个人。至于要不要你,说心里话,你了解的只是我的外表,只是一方面。假如你了解了我的全部,一个与你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老和,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面对着我吗?比如,我是一个杀手、一个刺客、一个使一些人胆战心惊,被他们视为恶魔的人。当然,这是可能的。”

雪的目光里有不变的委屈和忧郁。她不动,目光却有几分湿润起来。她说,“你还是在拿语言来阻拦我的路,设置一个又一个障碍,不让我最终走进你的心。甚至你还记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我眼里,你是个身份不明的人;在你眼里,我同样也是。但这妨碍了我们的爱了吗?不错,也许你大我10岁8岁,可这有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不能轻易出示给别人看的东西。我跟你相约,到这儿过一个雪季。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写一些破诗或者什么狗屁小说吗?你错了。不是这样的。我从来也没这么想过。我来,是为了爱,是为了让你感受到我的存在,直到接受我,把我融化掉。而你宁肯去亲吻一个你认识了才十来天的女人,却把认识了两年半,在一幢屋子里同住了两个雪季的我扔在一边。你公平吗?你非得让我脱光了,自己一丝不挂地钻进你被窝里才肯要我吗?而你又明白,我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最终,当雪花从这座城市消失的那天,你再一次送一个一无所获、黯然伤神的女孩子上路。你能想象出我心里的那种疼吗?”

她缓了一口气,慢慢说下去,“每一次来,我都被一种希望催促着支撑着。我不明白我怎么爱上了你,但我是真爱。失望伤心后,只有未来的希望才不至于让我的心彻底破碎。为了这未卜的希望,我一次又一次奔波。我强颜欢笑,装作是一个事业心特强的懵懂女孩。我欺骗自己。但这会儿我连自己也骗不住了。管你他妈的是正人君子也好,是地痞、流氓、杀手、恶魔也好,我他妈的全不在乎!在爱面前,除了爱,别的都多么渺小啊!而你却总也抛不开,总那么虚伪地向我表示什么纯洁。仿佛天下之大,泱泱中华,就你一个是孔圣教徒似的。可就算孔圣自己,不也娶妻纳妾吗?”

雪嚯地站起来,横眉冷对,咬牙切齿,“我今天豁上去了,好罐子也破摔了吧。我就不信你能绕过去。跟你说,在你这儿,去他妈的诗歌,去他妈的小说,去他妈的一切吧!我要的只有一样,就是你这个人!”

雪用力把我推倒,骑在我身上又撕又咬。这会儿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雪,一个熊熊燃烧的雪,一个火山爆发的雪……但她更像一朵被狂风吹动的雪云。我被雪燃烧,我被雪化掉,我被雪蒸发……我渴,我口渴……

实际上我更渴的是心灵,是心灵的那片田地。实际上我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期待着雪的疯狂。不管我承认与否,实际上,起码在我的意识深层,我是这样的。我的拒绝只不过是虚伪,是装模作样。雪没有说错。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家伙,我一步一步逼近雪,终于把她逼到了今天。在雪疯狂的撕咬里我反手抄起她。接着她美丽的身体陷进了雪白的床里。

我的手狂风一样掠过皑皑雪原,我的身体在雪上呼吸。我深入雪,深入雪的生命深处,深入雪的骨髓。在雪里,我不洁的灵魂被一遍遍揉搓和擦洗……我在雪夹杂着快乐的呻吟中用身体呼吸,连绵不绝地呼吸雪的清纯和美丽……后来我猝然怔住了。我看见雪白的床上盛开着一朵鲜红的太阳。她在雪的映衬下触目惊心。她染红了我的目光和空间。她染红了我。我一把抱住了已经宁静如水的雪,一时心里模糊一片。雪用她最宝贵的浇灌了我、哺育了我。……

雪平静地笑,在我怀里如同刚刚出世、纤尘未染的婴儿。她偎紧我,轻轻说,“你要带我好好过日子。”我点点头,表情很是庄重。这时窗外再一次飘起雪来。纯粹洁白的雪漫天飞舞,风华绝代。

13

雪是一个人去红房子的。她隐瞒了她的一个心思。她出去时没有告诉我她要去的地方和目的。她肯定不会想到,她无意中把已经矫正过来的一切都彻底改变了。而且推上了极致,再也无法返回。

在此之前的3天3夜里,我和雪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做爱。外边的雪花纷纷扬扬,充满祥瑞气氛。我们足不出户,不分昼夜。看上去,我们更像一对成色十足的奸夫淫妇。除此之外,我们忽略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雪花和雪季。

但雪在内心深处,却对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耿耿于怀。就是钟楼路的红房子和老三。她曾经说过我和老三在红房子里会过面,并由我自己证实了。她想去那里看看。她的直觉里,老三还常常坐在那里,一个人吸一支香烟,或者啜一杯白兰地,呷一盏咖啡,还在等一个绰号叫和尚的男人晃荡进去搂住她,并带她上床。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雪拥有女人们所共有的嫉妒心理。她想闯进去,看看红房子到底什么样儿,看看那个老三长得到底什么样儿。她要告诉苦守的老三别再等老和了,他永远也不会来了。她想她说话时的表情要自豪一些嘲弄一些,要有几分胜利者的风度。把话说完就转身往回走,潇洒自如地走,最好像一片长于舞蹈的雪花。

这些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相吻合。她那么翩翩然地进去了,而且果然见到了老三,并以那么一种口气说了那句话。然后她雪花一样往外走。但在途中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把她给拦住了。这一重大变故,她事先没有设想到。所以,一时间面对着这只不堪入目的手,她不知所措了。她的心怦怦乱跳。她窘在了一只手面前。

雪窘在那只手面前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吸烟。我已经无所谓里屋外屋、雪的沙发样的床,或者我的木板床。我坐在里间的床上,把一支香烟吸得快乐逍遥。雪出门前说她想一个人看一会儿雪花。雪下得真好,3天3夜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快乐地请她捎几片雪花回来。她笑,笑得纯净如水。她根本就不像是去招惹那只破手的。

我快乐的时候,并不清楚快乐的子宫里究竟孕育着什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相信处身快乐中的人都不会往相反处想什么。我也是。而实际上从老三破坏了我平静而充实的雪季生活开始,严格一些说,从老唐那鬼揣着一沓老人头踩进我的门坎开始,那种结果就已经孕育着了。雪去红房子不过做了一次催熟的工作而已。就像一粒体魄健壮的精子,通过角逐撞入一颗成熟的卵子的体内。尽管没有人确切感知到这一过程,但一个生命就从那一瞬间开始了。剩下的仅仅是时间。而这之于我,无疑是信仰的坍塌、道德的沦丧。我苦心经营的一切游戏规则,包括对雪的某种图腾式的仰视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毁于一旦。

欢乐还原了雪,同时更添了一份羞涩和一份成熟。至于那一分导致生活面目改变的嫉妒,则隐埋在她的心里。而我则决定彻底告别我的从前,彻底删除杀手的经历,做一个平常的男人。不久再升做一个平常的丈夫,厮守着一个自己钟爱的好女人,过一种没有刀光血影的平民生活。

雪完整交出自己后,我感到我身上仅存的一丝杀气也消失了,我在心灵上一下子完全摆脱了杀手的阴影。我不会再动杀机,甚至对一条狗、一只老鼠、一只麻雀,我都会爱怜有加,用充满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它们成长。之前我还偶尔回头看看自己的面目,生发出一声关于我像不像杀手的陌生疑问。而现在,连这样的疑问也消失了。

我吸着烟,等待着雪的归来,重续我们的快乐。雪会无比清脆地笑着捧回来几朵雪花。当然我看到的可能不再是雪花,而是几点淡淡的湿润。但湿润洇于她的手心,也一定具有着欢乐的因子。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种湿润来自于雪的本身,并且几倍几十倍地洇在她的脸上。另外,她左边美丽的脸上还清浅着几条细细的痕迹。

所以,当我的雪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首先听到了我的心脏破碎的声音,接着我感到一团阴气在我的心里酝酿形成。我吐掉嘴里的烟,目光凝固在那几条印痕上。那团阴气形成得如此之快,完全在我的理性的意料之外。那一刻,我相信了宿命。在宿命的眼里,杀手就是杀手。杀手的杀气即使已经消失,即使没有任何痕迹可循,而一旦需要,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全体返回并且凌厉无比。为了雪,我一直拒绝宿命;为了雪,我又重归宿命。这很残酷,但同时又很真实。

毫无疑问,我至亲至爱至纯至洁的雪脸上的印痕来自于一只手,一只长在某个人身体右侧的手。

第四章

14

我决定毁掉3年前我亲手立下的游戏规则,我决定毁掉我心中的樊篱。我打开我的柜子,从最深处取出一只红绒布包。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对它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我说,“朋友,劳驾你这一回了。”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立刻,那把长满锋利牙齿的小刀重现在我的面前。我笑,笑得冰冷。我拈起小刀,让它的刃锋在虚拟中飞快地旋转了一圈。如果是一只手,现在它已经离开了人的身体,正在朝着地面跌落。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刹那,我的脚轻轻一挑,它将像一只巨大的无翅的苍蝇一样,重重地撞出去,撞在它主人痛楚无声张开的嘴巴里。

完成上述动作后我匀匀地出了一口气,淡淡一笑,收刀在手,朝虚拟的那人的衣服上反复擦揩几下。我问雪,“你看我像什么?”

雪的目光在我的小刀上。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它。她一定能够感受到它摄人心魄的寒气。她望着它,忽然灿烂地一笑。她的泪痕还在她的印痕还在,但她忽然灿烂地一笑,目光明媚地洒满了我的脸。她说,“你像一个真正的杀手。你把那只丑陋无比的手给杀死了。它的尸体正塞在那个人的嘴里。”

我点点头。雪的悟性超越了我的想象。在这方面她是一个高手。或者她本来就是万能的,具有神一样的法力。我把使用过的小刀揣在怀里,摸出一粒饱满的玉米轻轻一弹,让它从从容容地撞击到电视机开关上。此时是黄昏,没有天气预报。但我希望有。

我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吸。雪坐下来吸另一支。我的另一粒玉米为我更换了一个新的频道,一个永远只有一片翩翩起舞纷纷扬扬的雪花的频道。我说,“我的玉米粒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我正考虑用麦子代替玉米,然后用谷子、用灰尘。最高的境界则是什么也不用。无。像那个名叫段誉的公子哥。”

我吸足一口烟向3米外的电视射去。烟疾如箭。电视屏幕上发出一阵细碎的声音。它被我的烟击中了。我轻轻一笑,“在你的眼里,我本来应该永远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君子形象,顶多不过是一小有武功却从不伤人的小人物。而实际上我也真的从不伤害人。在我刀下泣血的没有一个真正的人。好人惩罚坏人,一直是我们人类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我同样遵守。始终如一终身不渝。我曾想对你守住我生命中的一个秘密。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但不幸的是,有一只罪恶累累的脏手竟然侵犯了你的脸。而你的脸恰恰又是我心灵的至爱的窗口。所以我决定公开这一切。”

雪的身体靠住我。她像一只调皮的小狐狸一样向我嘘气,“你对我根本不需要关闭的。你就是我。你的什么就是我的什么。这在一开始就是这样了。至今也没有改变。而且永远也不会。老和,你相信吗?”

我相信雪,我点点头,“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杀手的工作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游戏。10年里,我遵纪守法,严格操作。我杀过手,杀过脚,也杀过鸡巴。但有两条,我从不对平民出手,也从不对女人出手。实际上在这座城市里,我是正义的化身。我的小刀是正义之剑,它能游刃于法律力所不能及的角落。”

我笑,把脸转向雪,“现在我们做一笔生意。你是甲方,我是乙方。你聘请我代表你去杀死一只右手。你提供对方的姓名、身份、特征、及罪证材料,并预付定金。这一系列游戏规则是必须的。对方的姓名、身份、特征,你可以全权委托我前去调查,罪证材料只有一条就足够了:哪只手侵犯了你的脸。至于出价,人民币一分或者一角都行。但不能一文不出。否则,作为职业杀手,我出起手来名不正言不顺。”

我把一只手伸向雪,做了一个敛财的动作。我望着她,这只手后来贴在她的脸上。我取下手时,她脸上的印痕奇迹般地消失了。

雪也笑。她从兜里抠出一枚硬币,掂了掂,按进我的手里,“既然你有祖传的游戏规则一二三四五,那我也得遵守。喏,这是定金人民币一分。交货之日再付另外百分之五十。我一共出二分人民币。其实在我的眼里,那只手根本一文不值的。”

“成交!”

我攥住硬币郑重其事地说,并且认真地欣赏了它正面和反面的花纹图案,随后它就进了我的口袋。

想了想,我又取出它,摸出小刀,轻轻把它一分为二,还给雪一半,“不过,介于甲乙双方不同一般的感情关系,我决定减半收费,即只收人民币一分。待交货之日再收取另一半。可是有个问题,甲方必须如实回答乙方,你知道罪犯的姓名吗?生理上的显著特征也可以。”

雪小心翼翼地拈着半枚硬币,瞅瞅刀口,朝那儿吹了一口气。她点点头说,“坐柜台里抠指甲的一个女孩子冲他媚笑,一口三两白糖地叫他老板,肉麻死了。”

“长毛,是他妈的长毛那鬼!”我攥紧另外半枚硬币,看见长毛的右手已经被我踩在了脚底下。硬币在我手里变成了一只金属小球。我轻轻一弹,它马上委身于对面的墙壁,了无踪影。

雪淡淡一笑,“老三出来阻止他时,叫他什么李二黑。她说,李二黑,你他妈的一掌下来,半条命就横阴曹地府了。她话没说完那手就落过来。那手黑瘦,老母鸡爪子似的,特恶心人。看上去令人痛不欲生。”

我怔住,旋即大笑。眼前同时出现了几张各不相同的面孔。李二黑,竟是他妈的李二黑这堆臭狗屎!老三你可真善良,连一堆臭狗屎你也出来企图挽救。老唐唐三彩,你这鬼他妈的最走运。你千方百计想破坏我的规矩,你他妈万里之外花前月下魔窟销魂,却没想到那只手被别人买断了。人家才花了一分钱。真有意思!

“这笔生意老子做定了。3天内交货决无拖延!”我嚼烂半支香烟吞进肚里,顺手把小刀向一侧的木桌上按去。小刀撞进了寸把厚的槐木里,直至没柄。

15

夜10时以后,我陪雪看完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安排她在里间睡下。里间在几台性能良好的电暖器的共同动作下,已经趋近初夏的感觉。窗玻璃湿漉漉的,如同正在经历一场绵绵细雨。几天几夜的欢爱,加上黄昏时分的遭遇,雪的心理和生理都有些不堪重负的疲惫。她睡得十分香甜,表情也十分放松。

我轻轻吻了她一下。退出门去之前看了墙上她的照片一眼。她脸上的忧郁看上去像是化去了许多,又仿佛更浓了。照片下方的电脑屏幕上,依然是那些满满的稀奇古怪的字。从那天夜里起,雪再也没动过它。在我和雪的感情湮没的空间里,现在它无足轻重,形同虚设。

我掩上门,坐在外间的沙发上,让一粒玉米为我调换了一个新的频道。是一片雪花斑点。严格说它们并不真的很像雪花,倒像是一个人的心境。外间相对要寒冷一些。通向外部世界的门敞开着,灯光大幅度泻出门外,照亮着一些踟蹰的雪花和一片黑色的空间。我需要一个人坐一会儿,吸一支烟。我现在的状态,与以往刚刚接到一笔生意时的状态没什么区别。我需要一种状态。

我找出老唐提供的有关李二黑的翔实材料,把它摊在眼前。但我并没有什么兴趣阅读。撇去他罄竹难书的种种罪恶不提,仅仅有他对雪无礼这一条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为别的什么。

我从桌上拔起小刀,抄起钢板在上面走了几个回合,揣进怀。它曾经面对李二黑那鬼的黑手跃跃欲试过,这会儿它应该如愿以偿了。作为一把正义的小刀,它渴望喋恶人的血,它渴望正义的厮杀。它的性格就是我的性格,它的决心就是我的决心。

做生意的地点我将选择在两处,MP舞厅和红房子。原先只有MP一种可能,如今又多了红房子。我还不明白红房子的老板怎么成了李二黑这鬼。起码在我并不坏的记忆里应该是长毛那鬼。那个动不动就爱寻找一个对手练一回拳脚的浅薄家伙。几年前他曾跟我过了半招,结果他五体投地,拼命巴结我。但我不要朋友,更不要狗。所以,至今他连我的住址都不知道。不过,如果选择了红房子,似乎会更有意义的。

我不喜欢匆匆行事。我喜欢过程。实际上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如同和某一个女人做爱,我渴望我勃起,我坚硬,快乐才是强大而真实的。甚至七手八脚地忙于剥脱女人的衣服,忙于制服女人故作贞洁的挣扎……都是一种快乐。而释放后所剩下的则只有空虚和无聊。释放后是结果,之前是过程。还有什么比这个比喻更贴切更恰当呢?

没有。我相信没有。

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杀手,我现在就是过程。结果还在几天后等待我的光临。当然结果是必须有的。但现在是过程。我在过程里十分充实。一种状态的充实。

10时30分我出门,站在门外吸一支名牌香烟。雪人曾在我们性爱的间隙被重塑了一次。一男一女,默契对视,作幸福状。雪说女的就叫雪。我笑过,当场抱起雪旋转,说那另一个就是老和了。现在雪和老和还坐在那里,无我忘我的样子。我喜欢他们相爱中的超脱表情。但雪当时说,倘若我再外出犯色戒,她就踢老和的屁股,让我的屁股疼。我望着他们坐在雪中的形象,心里涌过一股烫烫的冲动,几乎想往回走,想回头。

雪花这时稀疏了许多。夜空暗着。远处大街上的路灯,残缺不全地四处漂泊着自己的身影。今天不是出现结果的日子,但我想出去走一走。我想去MP舞厅逛逛。如果愿意,下池舞一曲也未尝不可。当然即使碰上李二黑那鬼,我也不会出手。我会冲他微笑。假如他知道雪是我的爱人,而我又是谁,他会感到这一切是多么地美好啊!

我向外走去。经过雪人时我朝老和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的真悠然自得啊。你比我潇洒!”结果我的屁股真的疼了一下。

城市的外边极少有人,雪花落地的声音历历在耳,清晰可闻。我的脚则落地无声,犹如蹈空踏云。我愿意这种反差,我愿意在一些具体事物上本末倒置。

在从我数的第三盏路灯底下,老三把我拦住了。她是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的。开始我以为是一个寻找糖衣炮弹的妓女。我没在意。她走到我面前我仍没在意。我甚至打算用身体撞开她。自从拥有了雪,我的感官对别的女人麻木了迟钝了。对老三就是。但老三在我尚未撞到她时,叫了一声老和。

老三消瘦了不少,整个人添了几分憔悴。看上去仿佛刚被人轮奸过。她站在我面前凄凄楚楚地一笑,“老和,我等了你这么久。我想你会出来的。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你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出现在我面前。我曾想直接闯进你的家门。我不止十次百次这么想过。可我害怕见到你心里的那位天使。你俘虏了我,却又无情地把我抛弃了,像丢掉一张手纸……老和,我真的是一张被人用过的手纸吗?”

老三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昏黄的灯光里,她真的很像一张纸。像纸剪成的人儿。我望着她,摇摇头说,“我没说过你是一张被人用过的手纸。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不过,我也不是一根救命稻草,甚至连狗屁都不是。你那么看是你的错觉。一个女人产生某种错觉往往是可怕的,弄不好会毁了自己。其实对你来说,老唐这鬼才是你的救命稻草。”

我点上一支香烟。让一支给老三。她不要,目光迷离地散在我的身上。我轻轻一笑,“怎么,你那唐三彩还没回来?半个月有了吧?他抛下你远走高飞算他走了一步臭棋。如果是我,被亲爱的人打几个耳光算什么?幸福都来不及呢。风风雨雨一场,干嘛把自己看得像一张刚出厂的人民币呀,对不对,老三?”

老三苦笑,“你跟老唐不一样。你们是两种人。你拿得起放得下,真正是活给自己看的。老唐不是。他上过报纸、上过电视,是个什么狗屁企业家。他一方面不择手段,一方面又假装正人君子。他根本不可能潇洒。”

她低下头,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你也不能完全潇洒。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我承认老三说得也不算错。一时我无言以对,笑,“你这么等我,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跟你说老三,我决心做一个新时代的好青年,以饱满的革命热情去迎接新世纪的来临。而不再去做什么什么了。过去的一切,譬如从昨天死,未来的一切,譬如从今天生。就是这样。”

老三犹豫着,说,“你这一套实在不怎么样。电视剧里多了。其实,这些天老唐根本就没离开过登城。我能感觉得到。要是和你上床的话,他肯定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冲着你狞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找你……我倒是真的想和你上床。不过我不会了。我想,你在一些事情上也别太自信了。没准儿……你那位天使我见过了。说实话,你配不上她。尽管你也很男子汉,可你配不上她。她纯洁得让雪花都无地自容,而你……算了,我想回去了。外面可真冷啊……”

老三低头看脚下的雪。片刻,她抬起头来冲我一笑,竟笑得灿烂明媚,“好了,老和,我再也不会打扰你平静幸福的生活了。我喜欢过你,对我,这就足够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这对你,对你那位天使比什么都重要。”

她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她的手烫烫的,有些颤抖,也有些汗湿。然后她转过身,慢慢走掉了。

我没说话。我心里发堵。我站着,怀里的小刀一片冰凉。她从我眼里失去了自己。她消失的地方是一片黑暗。她被什么一口吃掉了。老三。我只知道她叫老三。但她的名字肯定不叫老三。那她叫什么呢?我望着那一片黑暗,没再往前走。MP舞厅这会儿离我十分遥远。我转过身往回去,很快就回到雪人身边。我照老和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接着捂着自己的屁股走进家门。

家很好。我喜欢家。我喜欢家里的雪,我至亲至爱的雪。真的。

16

老唐这鬼进门时脸上笑笑的一团,看上去红光闪耀,一派丰收景象。他坐在我的沙发上,从我的烟盒里扯出一支外国香烟,放在三角形的鼻孔处,故作老练地嗅了嗅说,“不是国产货。外国烟。”

他吸了一大口,“你自己怎么不吸?你应该吸。外国货。”

我笑,“我不吸。我不想吸外国烟。这玩艺儿我吸太多了,倒胃败兴。相比而言,中国香烟才他妈地道。”

我拈起一支中国烟,放在鼻子上嗅,“听说你唐三彩到广州、海南走了一趟。除了常吸外国烟,还泡了不少外国妞吧?”

老唐这鬼摆动他的一只手,像往外奋力推脱什么似的。他的手肥而厚实,推脱出一阵风在屋里蠕动。他说,“话这么说就俗了不是?我南下是为公司洽谈一笔生意。我唐三彩顶不济也上过电视、报纸吧?怎么也做不出那种有辱国格、伤风败俗的丑事来。你老和不俗,你看我唐三彩像个制造丑闻、哗众取宠的人吗?”

我向里屋望了一眼。雪正在里面。我不想她出来。我不想让老唐这鬼淫荡的目光玷污了她的清白。我说,“你老唐的风采有目共睹,你几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真看不出来,你老唐几日不见,阶级觉悟倒是提高得这么快。要是找报纸电视一宣传,竞选个副市长什么的干干都够资格了。怎么,没辞退老三跟老大复关吗?”

老唐这鬼的右手落回到啤酒肚上,“我这次出去,带了一摞中央文件,一边谈生意一边认真阅读,深刻领会。收获还真不少。主席说学习使人进步真不假。我算是服了,心胸也宽广了,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干嘛要弄李二黑一只手呀?干嘛不听人家老和的忠告,到街上买一只猪蹄啃着下酒呀?啃一只瘦手恶心人不说,还犯法不是?再说,那手不就是抽了我一个耳光吗?拿100张老人头去雇人做这事儿,对得起党和人民的培育之恩吗?对得起党和国家领导人吗?我后悔死了。正好你的觉悟比我还高3寸5分半。我正式向你道歉并庄严收回我的话,我不购买李二黑的右手了。让它反思反思,好好为全人类做点贡献吧。”

我倾身过去,抓住老唐的右手用力摇了摇。我添加了几分力气,老唐这鬼有些吃不住,又不敢表示出来,脸上青了一分白了半分,却还是笑笑的模样。我松开手,也笑,“老唐同志,听了你这一席话我真受感动。你用你的实际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深处,使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我宣布,我正式宣布,我不卖李二黑的手给你了。你的定金还呆在我的床底下,请你发扬传统自己抠出来吧。”

老唐这鬼松了一口气,他脸上的青白逐渐褪化而去,额头沁出几粒小麦大小的汗珠。这鬼把手拢在一起,做出一个拜佛的姿势,“老和,你别误会我唐三彩。钱我不在乎。以前这50张老人头当做定金我心里愧疚,深感对不住老人家们。这会儿不做定金了,谁花都是花。反正是一个花。钱么是婊子,就撂这儿吧。”

我顺手把烟弹到门外。我看见门外竟然有了一片阳光在颤抖,忙转过脸,正色道,“你看我和尚是什么人了?在你大公无私的照妖镜前,我难道是白骨精?起码我也得和你保持一致吧?你要不抠出带走,我头一个卸掉你的右手。因为你不买李二黑的右手而付定金,那就是要买你自己的。”

老唐这鬼的右手哆嗦了一下,接着又哆嗦了一下。他忙用左手按住,脸上一片难为情的样子。停了停,他说,“既然你老兄这么仗义疏财,我老唐敢不惟命是从么?”

这鬼起身趴地上往床底钻,吃力地一一往外抠。散散地抠出来,顺成一沓塞怀里,笑笑,“老兄,咱们就此别过啦。”

我望他。这鬼脸上、身上各沾几处灰斑。看上去他比以前更生动了几分,具有了劳动人民的朴素本色。我也笑,“你老兄最好数一数,别落几张床底下,弄出个冤假错案来。到时候我老和可担戴不起呀。”

“哪里哪里,你老兄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我一数岂不自矮了3尺?”老唐这鬼挤弄出一脸笑,红红灰灰的极是壮丽,“不过,还有那份材料最好也一块带走。回去一把火顺了。省心。”

材料就在桌上。我没往里想什么,抓起一顺,顺这鬼怀里。我没送他出门。我心里有几分轻松。即使老唐不来,我也得把这50张老人头退回给他的。我的规则不允许我一只脚踩两条船。尽管我已经决定一天后就金盆洗手了。这样很好。干净。心无旁骛。

17

李二黑这鬼被我从一个女人的肚子上抄了下来。那会儿他正在一片肥白的土地上吃力地蠕动。他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蛹突然被剥去了外边的茧。他专心致志而又无力进取的样子看上去令人感叹。我善良的天性使我不忍心拉他半路下马。遗憾的是这鬼总也达不到终点。最后我失去耐心,只好把他给抄了下来。

房间里没亮灯,黑黑中只见了一片肥白上的一星黑点。扯下黑点后,则只剩下一片肥白了。而肥白似乎并没有感觉身上忽然一轻松,依然以原有的姿势摊开着。我不想使她再受熬煎,弹出一粒金色的玉米喂进她的一处穴位。她睡了,将睡3个小时。我抓起一床毛毯替她严严实实盖好。

李二黑这鬼软在床下。床下铺着地毯,很软,估计这鬼不会太寒冷。我站着,点燃一支烟吸。我说,“黑子,你最好别喊叫。你门外那对憨头保镖正吃着金豆抱头大睡呢!只要你一喊叫,你首先搭上的是舌头,接着是鸡巴。你摸摸你那可怜楚楚的鸡巴,在某种意义上,它比你的生命还有价值。”

实际上李二黑他本来也不会喊叫什么。这鬼起码在10分钟内将处在一片蒙昧状态中。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重度的休眠。此时如果杀了他的右手简直有些不人道。要命的是,他根本不可能感到丝毫痛苦。

我不屑于这么做。我吸着烟等这鬼从休眠状态中回转回来。这一次我很有耐心。这鬼在我的脚下软成一堆狗屎。而这堆狗屎曾用他狗屎一样的手玷污过我至亲至爱的雪。我能容忍一切,但我容忍不了这一点。我踢了他一脚,这鬼哼了一声。仅仅哼了一声而已。不过这说明他大体上已经开始回过来了。

我吐出肚子里的一团烟雾,“李二黑,你这婊子养的,给你爷爷好好听着,半个多月前,我市著名企业家唐三彩唐先生找我洽谈一笔生意,他出10000元人民币买你的右手煮了下酒。你的破手有人肯出10000元是你的造化。我是一正义杀手。我接了他的活儿,收取定金5000元。唐三彩说你用右手打过他的一个耳光。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遗憾的是你罪恶累累,杀你一只手也是对你的警告。”

我踢这鬼一脚,听他哼哼两声,又说,“当时交货时间定在3天后。第一天、第二天我没动手。我工作的特点是在限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再取货。恰好第三天我预备动手时雪的消息来了。一有雪的消息我立刻放假的规矩比法律还严格。你的右手由此保住了。你知道是谁挽救了你右手的生命吗?是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雪。”

我把半支烟丢到他身下的地毯上,点上一支新烟吸。我说,“3天前在红房子,你竟敢用你早就该死了的右手打了雪。为此,我决定废除我的一些规则,在雪季上班,杀掉你的右手!你这狗娘养的王八蛋!雪挽救了你的右手,你竟用它给雪一下;雪挽救了你的右手,竟是为了挨它一下。你用肮脏对肮脏,无罪;你用肮脏对纯洁,该死!现在你用沉重的心情悼念它还来得及。但你救不了它。谁也救不了它!”

我从怀里摸出小刀,笑笑,把烟吐到地上,“你知道你的右手现在值多少人民币吗?累死你也想不出来。一分钱!我收了定金半分钱,另外半分交货时再付。怎么样,有意思吧?”

李二黑这鬼哼哼了三声,听起来很像是求饶,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冷笑,捏起他的右手,小刀轻轻一旋,接着一只完整的手就在我的手里了。我把它在空中抛了抛,塞进一只塑料袋里,刀则在床单上蹭了蹭。

刀在怀袋在手,忽然觉得兴趣索然。这就是结果。所有的归到一处,这就是结果。没劲。我想,没劲。不过为了我的雪,没劲就没劲,值就行。

出门时,我听见李二黑惨叫一声。这鬼说,“不是我……”之后他就嚎起来。我反手弹出一粒玉米喂给他的某一穴道,这鬼立刻不叫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手都没了还要说不是他。我笑。我不想这事儿。

18

我走出去。我松了一口气。外边很冷,黑糊糊一片。路灯不知为什么不亮了。城市仿佛已经死去。天上倒有几颗星他母亲的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踩着软软的雪。我感到脚下是一片云,一片洁白的云。像雪一样洁白。这很有诗情画意。

突然亮起来的手电筒的光芒猝不及防地罩住了我。同时我耳边响起“不准动”之类的嘈杂声。我听出一个名叫牛皮的人喊得最响。我明白我遭遇警察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遭遇警察。我把李二黑的手向牛皮的声音砸去,随即我的玉米弹出去几粒。然而同时我又听见枪响了。枪响得很近。就在耳边。我闻到了一股甜津津的硝烟的味道。很好闻。

我倒在雪上。我仰面倒在雪上。我听见那个名叫牛皮的、我一向瞧不起的家伙大声喊,“是我牛皮打死的,是我牛皮……”我看见他离我只有3米远,他手里的枪口还指向我。是一把手枪。这鬼的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袋。那是一个名叫李二黑的家伙的右手的尸体。它是被一个外号叫和尚的男人杀死了。

身下的雪非常柔软。富有诗歌的意境。她白云一样托起我向高处飞升而去。不错。雪就是白云,白云就是雪。我的身体在雪里,我的身体在白云里。我很轻。我像一片雪花一样轻盈,我像一朵白云一样轻盈。我是雪花,我是白云。

我死了。我想。我的身体死了。

第五章

19

作为一个人,我死了。作为一片雪花或者白云,我还存在着,并且将长久存在着。没有什么能够剥夺我。我自己也不能。从这一角度来说,我没有死。而且比作为肉体存在的我更洒脱更自由。不需要人间烟火的薰制,不需要性欲的培养,不需要矛盾和冲突,不需要一柄小刀和一把玉米粒。

我飘逸。我轻盈地来往于城市。我认识这里的许多人。甚至有一次我碰见了老唐。这鬼从他牛屎一样的轿车里钻出来时,我刚好落在他的头上。我闻到了这鬼的头向外散发出阵阵恶臭。我想呕吐,我想离开他到别处去。但我无能为力。惟一的办法是化成水,化成气体,上天,化成一片白云,再重新变成雪花。

我得忍受等待的煎熬。

老唐这鬼带我回家。回他狗日的家。我看见那个老三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她替老唐拍打身上的雪。她比以前好看了几分。她仔细拍打着老唐臃肿的身体,但她没有拍打他的头。那会儿我化成了一颗水珠,她看不见我。

老唐这鬼脸上肿着笑。他们进屋,坐沙发上啃嘴巴。啃了一会儿,老唐那鬼说,“日他妈又进项了近百万块。如今说当官的哪个不贪个百儿八十万块是傻逼,还说要是在老毛时代个顶个得挨枪子儿。可他妈的还是不如我来得气派。我气派还不用提心吊着个胆。这不,又是一万个四老人头进门儿了?”

这鬼点上一支外国香烟,吸了几口又说,“像李二黑那傻逼还想跟我玩儿,看他那逼德性,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如今连命都弄丢了还不知是咋个丢的。右手,打我耳光……操,哄日狗吧!买他一条命连一分钱都不花。老三,你说我高手不?”

老三点了支灰长的烟吸。她坐到老唐的腿上摸这鬼的肚子,“高是高,不过让人家老和搭上条命是不是太损人利己了?我想让人家老和好赖别白忙,顶不济也留条命。没想到你弄那么条毒计。”

老唐这鬼哈哈大笑,“无毒不丈夫么。看老和对你那副恶狼样儿,还有他娘的天才样的什么鸟幽默,我恨他不死10回。还有在长毛红房子里他又亲又摸你。你说,他不死我老唐怎么活?再说他临死操了个美妞儿也值了。那美妞儿,还真他妹子的够味儿。要是没你老三劳苦功高,我不弄她回来尝尝还号称什么吃喝嫖三彩?”

老三在这鬼裆里拧了一把,“长毛可是你自己收买的,那个像李二黑的也是你雇的,不关我的事儿……不过人家老和人还不错,硬是没顺水推舟把我给睡了。比起别的男人,他强多了。说实话老唐,我还真想和他有过那么一回……”

“你是皮肉痒了吧?放心,有我常胜不败的唐三彩呢!”

老唐这鬼说。他抄起老三,一下子丢到床上去。他得意时头一甩,把我给甩到了老三的脸上。老三的脸很烫,不一会儿就把我化成了一团气体,向上空飞升而去。

我操……

20

我重新变成了一片雪花。我寻找我原来的家门。我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我看见我的门上贴了封条。我不知道雪哪儿去了。我想她,我想看看她。我在里间的窗外旋转。里间,也就是原来的我给雪精心布置的闺房里空无一人。我看见那台电脑还在,屏幕上奇形怪状的文字还照原样一动不动地排列在那里。墙上雪24英寸的彩色照片里,雪把她忧郁的目光投向我,带着她从未有过的一种浓浓的悲伤。

“雪!”

我喊了一声向她扑去,但被一页冰冷的玻璃给堵住了去路。它把我重新弹回空中。我茫然而悲愤,再一次鼓足干劲向雪扑过去。三扑三背,我心里一片冰凉。

后来,我发现门前的那两个雪人还在。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老和一个雪。他们对面而坐,默默相视,欲诉无言。当初塑造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这么一往情深。如今还是这样。只是比当初他们体重了许多。无数雪花一层又一层落满了他们。他们在雪中的目光充满着一种幸福。

我飞舞着靠近他们。我在老和的屁股上狠狠撞了一下,骂道,“妈的老和,你比老子走运多了!”借着一撞之力,我迅速飞起身慢慢飘向雪。我真的喜欢雪。我在她的头上翩翩起舞。我像一只内心充满爱情的粉蝶那样,把雪当作一朵美丽的花儿。我触动她,抚摸她,亲吻她。我恋恋不舍,不愿再飞到别处去。我不想再去看什么天气预报节目。因为我本身就是一片雪花。

我在雪里。我舞蹈,我飘逸。

最终我落上雪的嘴唇。我落身的地方是雪的嘴唇。她嘴里含着半枚一分的硬币。天哪!那是原来的我杀死李二黑的右手所应得的报酬的另一半呀!我落在那里不动了。我不想再到别处去了,我不想再飞了。作为我,在我至亲至爱的雪那里永远停留,我不死的心里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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