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泪

肖继盛

母亲极少流泪，因而每一滴都具有极重的份量。

母亲一生多灾多难，43岁时，我那5岁的弟弟被无情的病魔夺去了生命，又过了3年，体弱多病的父亲撒手人寰。每次，母亲总是撩起袄襟子抹去眼泪，拉扯着我们勇敢地前行，无论何时，步履都是那么坚定。

冬日，空旷沉寂的山坳里，瘦瘦的风刮着，结了冰的小溪一副冰冷的面孔，母亲带着我上山砍柴摔倒在路上，母亲没有流泪。

三伏天，母亲窝在地里锄苗，背被毒日头烤起了燎泡，母亲没有流泪。

秋日里，背着谷子，狂啸的风把她卷下沟里腿被砸开个大口子。赤脚医生土法上马，缝合没用麻药，母亲没有流泪。

啊，我的母亲，历尽磨难的母亲，生活是否熬干了您的水分?苦难是否溶下了你的泪水?然而，有几次您分明却泪流满面。

母亲，您还记得吗？那年村里来了个卖麦芽糖的，我馋得不行，用指甲掐了一点儿，卖糖的老汉看见，给了我一小块儿，我没舍得吃，我知道家里还有3岁的小弟弟，便只拣那些洒落在碾盘和地上的，并跟着转了半个村，回家时已繁星满天了。当我怀着崇高的心情把那块东西献给弟弟时，您的脸色多么可怕，您严厉地问我哪儿来的，我虽把经过实实在在告诉了您，也没躲过一顿打。“好没出息的东西！我让你再下贱，再拿别人的东西。”这话至今都警醒我，使我在任何时候都注意挺直腰杆。

母亲，您也许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屁股火烧火烧地疼，您坐在跟前流着泪用热手巾给我敷，您说：“都是妈不好，没钱给你买，你已经是大男孩了，要学尊贵些……”我嘴上说再也不了，可心里却委屈极了。我甚至有些恨您，恨您不讲理，恨家里人穷。随着年龄的增大我逐渐懂得，您是怕呀，怕儿走上那弯道。常言道：“小时偷针针，大了抽筋筋”呀。您虽说是打在我身上，可是疼在您心上，您的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哟，还掺和着血。

1976年，我被推荐上高中，姊妹5个除了我哥都在上学。为了借钱您不知敲过多少人家的门，那年头家家都穷啊，我不敢想象，您那样尊贵的心怎么能忍受那一次又一次的乞求啊！记得临走的那天，您特意给我蒸了一点玉米面窝窝烤干，晚上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给我改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衫，看着您那枯黄的脸以及无情岁月在额上刻下的深深印记，我心儿酸酸的。

上学那天，您把我送出村，千嘱万咐让我好好学习。别和同学们闹别扭，听老师的话，打饭去得早一点，衣服穿得厚一点。我刚走开，您又叫我一声，回头时您眼里分明滚着泪花。我说：“妈!”您挥挥手，“去吧，我是高兴的。”我去了，在带着寒意的初春里您渐渐变成了小黑点。

当时学校食堂没有菜，全靠供应的33斤粮充饥，但我不仅从未在街上买东西吃，而且每吃一顿馒头，自己总是吃一个留一个，尔后偷偷溜出去啃家里带来的干粮，那是什么样的干粮啊，烂山药面加高粱面，吃到嘴里舌尖都发麻，这样一星期下来，我给弟弟带回了两个馒头，为此母亲您又流了泪。

母亲啊，您每流一次泪，孩儿的心都要震颤一次，然而有一次却让我好长时间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扭曲的灵魂在痛苦中呻吟。

上高中不久，学校开始评助学金，听了别人的介绍和学校的要求（家中凡有一人在外工作原则上不参与），我放弃了申请，当我带着两个馒头回到家把这事告诉给您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发那么大的火，您把手中的柴猛甩到地下，“什么？不要助学金！拿什么供你念书，不用念了！”弟吓得大哭起来，我感到好委屈，好伤心，止不住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您呆呆地坐了半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烧火做饭，随着风箱叮当叮当的响声，火焰一下一下地往外扑，火光下您干瘦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泪痕。

饭做好了，是庄户人家的上等饭——捞饭钱钱汤。可我怎么也吃不下，端着碗眼泪不住地往里掉。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不时有沙沙的风声，您坐在我身边，老一阵才说：“妈是说气话嘞，明天早点上去和老师说说，就说你哥是个学徒工，每月只挣十几块钱，连自己都顾不了……”

我睁开眼，屋里没有灯，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给屋里罩了一层雾障，您坐在那一动不动，脸模模糊糊的。

我哭了，我知道哥很仔细，很孝顺，为了我们他自动退了学，挣的钱都拿回了家。

您见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您也哭了，您说：“都是妈不好，你爹死得早，欠了许多债，要把你们拉扯大，活成个人，你哥挣的那点钱中甚用，你哥也不小了，娶媳妇要花钱，可书终究是要念的，妈已经对不起你哥了，再也不能对不起你了……”

母亲，我终于按您说的说了，并当着全班同学哭将起来。

母亲，您知道我当时多么痛苦啊，我不明白您一直要求我诚实做人而这次却让我说假话，我甚至以为全班的同学都知道我说了假话。事隔多年后当我渐渐长大，当我也做了父亲后，我才知道您当时的痛苦要比我大多少倍啊。您是没有办法啊。您为了您的儿子能念书、多识几个字不惜损害自己的名誉，你是流着血以牺牲另一个孩子的名誉来保全我的啊。母亲，您让我这么说，您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流血啊。

那年秋天，我在省城上学，没打招呼突然回到家中，当时您正在山地里摘豆角，见了我，先是一愣，接着扔了豆角，撩起袄襟子直抹泪啊，那时天地是那么地静，连那秋风也是静静的，秋日也是懒懒的，在斜阳里，您硬是放下手中的活，一定要回去早点做饭吃，而我看着您流泪竟有些羞羞答答，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地浅薄啊。

儿总算成了家，有了孩子，挣上了钱。总以为可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总以为不需要母亲太多的操心了。而当我们生下第二个孩子又找不到合适的奶娘时，为了我们能安心地好好工作，您毅然决然地将孩子抱了回去。那时孩子还不满周岁啊。母亲啊，我不知您每晚得起多少回，每天得喂几次奶，洗了多少尿布，操了多少心啊。要知道，您那时已是6O多岁的人了啊。为此，我有时很不安，可您说，你们姐妹几个念书花的都是公家的钱，我照孩子，你们就能安心工作了，您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的是幸福的荣光。

到孩子上幼儿园时，我们接回了家，刚回来孩子有点生，我亦有些看不惯孩子的某些举动。有一次我分苹果给两个孩子，一个大，一个小。把大的给了女儿，我知道儿子不爱吃苹果，给了也吃不完，可没想到儿子嫌小不要，我便有些火了，当着您的面打了孩子。我真没想到您会生那么大的气，当即流着泪说：“你赚我累事，我走了，不看你的眉高眼低。”说着抱着孩子要走，女儿见状也哭了，把大的让给了弟弟，您说：“还不如个孩子啊……”事后我慢慢明白过来，您见我在家中都端不平一碗水，在工作上又怎么能很公正呢。

这些年，再未见过母亲流泪了，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遗憾。因为母亲的泪是那么珍贵，它如清泉可净化儿子的灵魂；它如良药可医治儿心的创伤；它更像一本耐看的书，咂吧咂吧就能品出人世的真爱和人性的伟大来。

啊，母亲泪，那珍贵的液体啊，如果化验一下，那里边一定有铁、有钢、有血、有恨……更多绵绵不尽的爱。

母亲泪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