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杂话
2004-04-29诺思
诺 思
一把上满油腻的黑颜色理发推子,滚烫烫的,在阳光下扎扎叫着,往人的头皮里钻,一拧一拧地揪头发,落下的头发浸在汗水和垢痂的沼泽里,扎痒着脖颈,让人直想嚎叫———想嚎叫就嚎叫,于是泪水和着汗水,冲着散乱的头发,流过胸脯直流到腿上……
我出生在60年代初期,童年里有许多难忘的记忆,理发便是其中之一,出于对理发的恐惧,以致于直到今日,我依然把理发视为人生烦难之一。
(长大后第一次看到挪威画家蒙克的《嚎叫》时,还以为画的是童年理发的场景呢。)
理发铺
那个年代,乡下没有几户人家有推子,理发往往以剃头为主,由于刃钝,剃头更让人恐惧:黑色的刀刃常割破了头,感染也是常有的事。还记得父亲讲给我的一个剃头的故事,有一个剃头匠手艺不高,给人理发破了头,便用棉花沾满了半边头,理发的挺幽默,说“师傅,你给我的左半边头上种了棉花,右半边我还得考虑种点啥。”因此,我从小便很少剃头,只要一见拿剃头刀的,便杀猪般地叫,避追杀也似地逃,理发当然成了难题。
那时候,小镇上有一家理发铺,印象中那是半间房子的门面,却有三间房子深的店面,里面糊了报纸,光线很暗,据说,那是一家公营店,去那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那位外地的理发师也因此成了有头有脸的人,我去那儿,大概只有一两次,确是头发长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的时候,至今的感觉是,热水和着肥皂沫,在头顶上运动,比不洗头而理发,舒服多了。
后来,因为那位中年理发师与街道上的一位少妇发生了绯闻,那少妇的公公大闹剃头铺之故,理发师从此逃之夭夭,理发铺呢,也渐渐没落了。
电推子
再后来,大约是七十年代初,跟父亲一起住单身,在西安东郊的纺织城上学。有年秋天,父亲带我去理发,说是要用电推子。此前,我一直对电车、电推子之类抱有图腾崇拜般的幻想,以为那些神奇的东西只有高级干部才能享用。而且,我甚至想像,电推子应该像今天的摩托车头盔之类,戴上去卸下来就可以把头发捣鼓成顾客想要的发型,不用说,后来屡屡使用我对电推子大失所望———原来也要一下一下地理呀推呀。但是,西北第一印染厂的那间小理发馆毕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温馨印象,我躺在那张阔大的理发椅上,任喳喳的电推子从我的头上摩挲而过,那体温一般的无痛感觉,让人产生慵懒的睡意。
西北第一染厂的那间小理发馆的门,成了我久藏心底的欲望之门。
几乎每一次理发时,我的身旁总会有毛胡子之类长长躺着,享受着那柄剃刀从肥皂沫覆盖的腮边游走的感觉,旁边的顾客们低一声高一声地议论着长短是非,那个躺倒的毛胡子总是“受活”地发出“哦哦”的答应声,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已经上了年纪声音沙沙的女师傅,一边理发一边还刁空抽几口纸烟,那袅袅的白气在窗户透过的阳光里舞蹈,那时候我便想,等哪一天我长了胡子,一定要躺在这个理发馆里,而且一定要躺在毛胡子躺过的长椅上……
发廊
自然,等我真的躺在那个长椅上时,理发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价钱的飙升:“一头几毛”的想法成了明日黄花,在平民化的理发店里,理发一次得3-5元钱,甚至需要15元,我父亲一个月400元薪水,因为考虑到其它许多生活所需,他只有将一月两次的理发减为两月3次。
当然更大的变化是内容上的,理发之外,还有了纯粹的洗头和按摩,每一次差不多要花半个小时,当然还有内容更暖昧的“理发”———是把理发当成副业的发廊之旅———其中的色情服务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秘密,那一片片暗淡而摇曳的灯光,那一个个招摇而灼灼的眼光,织成了粉红色的温柔雷区,让想收拾头脸的理客们三过廊门而不敢入。而那些夜深人静才翩然入于其中者,确实是“理翁”之意不在理喽。
而黄莺莺的《哭砂》,就是发廊的“廊歌”: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风吹过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要分离?
这样,生活提高了,理发对于我,却再度成了作难的事。
于是,一直以来,寻找理发店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
我寻觅了很久,直到发现了西北大学新区———真正理发、价钱适中、卫生环境较好、不附丽其他内容———的理发店之前却久寻而不得。
理发店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5年前的一个下午。西大的新村。接女儿下学。
那一天,下着戴望舒的雨。我去得早了些,偶尔躲雨,发现路边有一家门面简陋的理发店,也就十几平米的空间,里面弥漫着浓浓的“国营”气氛:两个吊扇四张椅,四个理发师着白衣,一台黑白电视放着连续剧,七八个老顾客等的等、理的理,那里的从容、轻松、平等和细腻,一派老式风习。
“莫名我就喜欢你”。我也莫名一下喜欢上了这个理发店。后来竟发展到不光是头发长了就进去,即使平常接孩子,我也下意识地将自行车停放在理发店门口。而且,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西大校园里那个老式的理发店来。
我后来才渐渐明白,我之所以常常眷顾那个没有任何特点的理发场所,是因为那里的氛围磁吸了我:每一次理发,都能听到理客们的议论声,其中大多数是有关这个学校的,比如逸闻,教改,提级,评职,逝世,工资,出国……这其中蕴藏着一颗心对一个著名学府的欣喜、忧伤和愤怒。而我———理发现场谁也不知道,一个20年前曾在这里问学的乡下孩子,此刻又坐在这里,感受着细雨入沙般的氛围:一个家与一所学府的最深渊源也不过如此吧,1962年,我父亲走进这所学府,1984年,我走进这所学府,1994年,我弟弟走进这所学府,而此刻,我的女儿又走进这所百年学府的附属小学……可以说,我们的骨血中已经有了西大的基因。
板儿寸
如同吃饭排泄一样,理发也是人生的要务之一。从1993年起,我将自己的头形理成板儿寸,留着小胡子,而且清癯。一开始,不断地有友人熟人说我像某某,一说鲁迅,一说王愚,还有一说,像日本人。对于前二者,我是充满敬意的,能仅仅和鲁迅先生像,在我已是感到诚惶诚恐、万分僭越的了;而王愚先生也是个耿耿文人,能和他为伍我很骄傲;至于说我像日本人,我已多次当场申辩,本人,没有任何一点和日本人相像之处。因为他们文过饰非不讲信义,我对这个民族充满厌恶,我已经有5年坚持不买日货(我并且说服我周围能说服的人,我的理由是,现在,一切日货都可以找到更好的替代品),说我像日本人那是对我的侮辱!借这篇文章我重申。
我为什么要选择板儿寸?作为一个做深度报道的新闻人,职业决定了我总是奔波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险区灾区病区山区,如何减少污染成了最大心病,在这方面,板儿寸的确比有型有款的长发更易清理打扫;当然我还有另外的想法,中国的人口有多少?理发业有多少从业人员?大家日子都还不“小康”,我一个月理3次发,是不是比一个月理一次、甚至三四个月理一次、再甚至半辈子理一次发的人,对社会的贡献要大一些?
———理发转折而成了眼下的话题,却是我未曾料到的。打油做结:人生一颗尊头,总被刀割手揉。某日拒绝接触,从此万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