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重与失落
2004-04-29朱竞袁进
朱 竞 袁 进
朱竞:袁先生,能说说您对中国20世纪的印象是怎样的吗?
袁进:从某种意义上,20世纪对中国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文化的世纪。在中国历史上,尽管一直有着“以文治国”的传统,但是像20世纪这样强调文化力量的实在是从未有过。当时的人们认为,中国处在亘古未有之奇变之中,国家的兴亡,取决于文化,对文化的推重,成为世纪的特色。早在世纪初,“文学救国”论就统治了文坛。梁启超宣称:中国的贫弱是因为小说不好,中国的国民被小说教坏了,要改变中国的政治,就要改变中国的国民,于是,先要改变中国的小说。这大约可以说是“文学改造国民性”的先声。划时代的“五四”运动,是一场新文化运动。美国学者林毓生已经指出:“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们都有以文化运动改变社会的设想。他们认为中国的现代化,已经学习了西方的器物,西方的制度,现在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共和国体制,却没有成效,就因为传统文化的关系。只有改变中国文化,才能实现现代化,建立富强的新中国,大革命失败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成为主导思想,武装斗争成为中国革命的主要形态。然而仍旧有着“军事围剿”与“文化围剿”的说法,文化依然占据着重要地位。建国以后,文化领域“兴无灭资”问题一直是毛泽东亲自着重思考的问题。所以毛泽东会发动一场旨在反修防修的“文化大革命”,用“文化革命”、“破四旧”来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对文化的推重由此可见一斑。八十年代以来,更是出现了“文化热”,在某种程度上,今天学术界最热门的问题,仍旧是“文化”。
朱竞:今天的文化讨论,当然不能再停留在“五四”时期的层面上,在21世纪的开头,回顾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也许能够看出一些问题。
袁进:的确是这样。20世纪如此推重文化,目的自然是变革中国传统文化,以适应“现代化”的需要。但是20世纪初的中国学者,在主张“现代化”的同时,也看出“现代化”的弊病,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大多有着较强的自信。王国维提出学无分中西新旧,只有真理。并且相信在真理的最高层面上,中学与西学是相通的。章太炎也曾经证明庄子与佛学和西学在最高层面上是相通的。他根据《易经》和“唯识论”提出“俱分进化”,指出“进化”并不仅仅是进步,“善也进化,恶也进化”。欧洲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普遍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严复、蔡元培,他们在引进西学时都曾强调西学的价值,但是,他们后来又都强调中学的价值,坚持中学具有同西学一样的生命力。今天看来,他们更像是注重中学与西学的对话,引进西学以光大中学。他们在观念上,更像一个多元主义者,所谓“和而不同”,既承认西学的领先地位,又坚信中学可以自我更新。各种文化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它们互相影响,独立发展。
朱竞:这很符合今天“文化多元化”的看法,在当时是超前的。
袁进:然而,中国近代追求“现代化”的动力是“救亡”,在追求“现代化”时期,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要通过“现代化”来富国强兵,避免被瓜分的命运。受“进化论”影响,这时中国思想的主流,是激进主义的。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前后,激进的中国人已经失去对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更新的自信,相信中国传统文化是实现“现代化”的障碍,这一思潮成为当时文化的主流。他们担心挤不上“现代化”这班车,宁可抛弃中国传统文化,只要“西化”或者“苏联化”,以实现国家的富强。这时,“现代化”就等于“西化”或者“苏联化”,连吴稚晖都主张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更不要说胡适的“全盘西化”和鲁迅的“少看以至不看中国书,只看外国书”。这种“现代化”主张又变成一种一元化的观念,他们当然也知道生为中国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能完全不要,胡适曾提出“整理国故”,写了《白话文学史》;周作人也把“五四”新文学与晚明的公安派联系在一起,追求“五四”新文学的源流。但是这种“整理”已经多半是按照西方的“现代化”标准,而不是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立足点出发了。钱钟书和朱自清都曾经指出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源流》中对“诗言志”的误读。以周作人这样富于学养的学者怎么会犯“望文生义”的错误?说穿了也很简单,这是周作人出于追述“新文学”历史需要的整理,这是“现代化”的需要,难免发生以西学解中学的误读。“五四”时期崛起的一代学人是从旧营垒中杀出来的,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还是有着比较深切的了解。但是这一整理后来便演变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实用主义做法,“取”和“去”的人一方面已经失去对中国传统文化自我更新的自信,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也已经不如前一代人。他们用来“取”和“去”的标准,只能是西方的或者是苏联的,其结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割裂与失落。
朱竞:我们试以中医为例:今天大约很少有人再会否认中医的存在价值,就连西方人也在学习中医,并且找中医看病。但是在30年代,中医是否应当保留,是一个争议很大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袁进:其原因就在于用当时科学的标准衡量,中医缺乏科学性。鲁迅就曾经说过:“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为了保留中医的行医权,当时还曾经发生过中医集体到南京国民政府请愿的事件。今天我们已经可以理解:中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其对人体的理解,有着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其阴阳五行、经脉气血虚实的理论,虽然一直是迄今为止的西方科学难以解释的,但是它的价值并不因为西方科学难以解释就降低了。恰恰相反,中医的存在与实践的成功,到是为科学提出了新的课题,促进了西医的发展。但是,我们后来的中医教育,追求的是科学化,是中西医结合,实际上力求用西医来解释中医,以至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一位完全凭着:“望、闻、问、切”来诊断疾病的中医,依靠听诊器和拍片子等西医治疗手段,已经使中医的思维西医化了,中医自身的进一步发展,事实上成为问题。中国文化的割裂,它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也是如此。
1927年,王国维自沉于北京昆明湖。陈寅恪在解释他的死因时指出:“凡一种文化,值其衰灭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竟变究,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衰而深惜者也。”对王国维自杀的死因有许多不同的说法,陈寅恪所说是否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寅恪自己正是这样看待当时中国文化的,因此才会有王国维殉文化的说法。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殉中国传统文化,恰恰体现了自由之思想与独立之精神,这二者并非是从西方来的舶来品。陈寅恪对于当时用西学解释中学不以为然,而是强调对中学应当有一种本质上的理解,能够深入到它们的逻辑起点:“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发于同一境界,而对其持论所以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可惜的是:当时人很少能理解陈寅恪对中国传统文化失落的感慨。也很少有人能象陈寅恪那样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追寻它自身的价值。于是这种失落成为历史潮流,无可挽回了。在一个多元化的世界,它们本来是应当占有一席之地的。
朱竞:当今之世,“全球化”已成浪潮。“全球化”是承“现代化”而来的,一般说来,“全球化”是“现代化”的继续发展。但在面临“全球化”之际,原来的殖民地都独立了,沦为殖民地的危机已消失。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袁进:冷战结束以后,人们的心态已经趋向平和。经济上的“全球化”愈演愈烈,“一元化”的趋势也愈演愈烈。中国人不再担心成为亡国奴,却必须担心民族文化的消解。人们已经看出了这样的危险: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都是在互相影响,互相交流的情况下获得动力,继续发展的,假如“全球化”将人类文明统一到一种单一模式,人类文明也就丧失了继续发展的动力,走到了尽头,这是令人担忧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民族,它的“民族性”的消解,会断了中华民族的根,在文化上依然被开除“球籍”。它的可怕并不亚于沦为殖民地。于是,尽管经济上的“全球化”依然是一元化,人们却试图在文化上抗拒这“一元化”,开始喜欢强调文化上的“多元化”,希望在“全球化”的过程之中,尽可能地保留本民族传统文化,以及其他各民族文化的一席之地。因此,伴随着“全球化”,也就形成了一种文化上的“多元化”眼光,这种眼光不再强调“大同世界”是未来人类文明的惟一理想模式,要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摒弃自己的传统文化;而是强调人类的未来文明可以有着多种模式,确立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以自己的民族文化为本位,尽可能融入外来影响,以适应“全球化”的需要。对其它民族文化的“全球化”,也拘着一种宽容的态度。然而,当年康有为提出“大同说”;王国维阅读叔本华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哲学的不足:章太炎面对西方物质文明的狂潮,针锋相对地提出精神文明、俱分进化等命题。我们今天已经很难产生像康有为、王国维、章太炎那样的思想家,可以凭借他们身上的中国文化底蕴,直接与外国思想家对话,指出他们的问题。数十年来,我们跟在西方和苏联的思想家后面,学习他们的东西,思考他们已经思考过的问题,把它们运用到解释中国的社会文化之中。到了今天我们要光大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们已经难以找到出于中国文化自身的逻辑起点来作成功的解释,我们已经难以产生源于自己文化吸收外来影响的原创性理论,来独立的解释世界,而只会运用外来的理论去思考,去创新,结果自然是永远跟在外国人的后面,以外国的新理论作为时尚。
朱竞:中华文化的自我更新,自然离不开吸收外国文化的营养。面对全球化的趋势,如何追寻民族文化精神,振兴自己的民族文化,或许就是21世纪中国学界需要努力解决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