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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二百八十里

2004-04-29姜贻斌

延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老家回家母亲

姜贻斌

眼下似乎流行一首《常回家看看》,唱得真是遍地开花,我没注意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谁。说句笑话,我父亲如果具有音乐创作天赋,他也完全能够谱写出类似的歌曲来,不过时间要往前推四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五四年,那年我父亲二十九岁。

我父亲可惜没有音乐创作细胞,他是一个会计,打算盘倒称得上个高手,可以左右开弓,他那细长而灵巧的手指,将闪烁着黑色光泽的珠子噼哩叭啦打出清脆的音乐般的声音来。父亲是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在长沙的一个单位工作,一九五四年该单位撤销,当时摆在我父亲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湘潭,一是到下面的厂矿。我父亲与我母亲一商量,决定到湘中的一个叫牛马司的煤矿去,这当然不是我父亲的思想境界如何的高,丢下繁华的城市到艰苦的矿山去安营扎寨,父亲的想法比较实在,一家五口人负担很重,去矿山每月可以多拿一块五毛钱的地区补差,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个煤矿离老家不远,仅二百八十里路,可以经常回家看看。

我父亲不愧是个拨打算盘的高手,从这个一石两鸟的决定中,就可以看出他的精明与务实。他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注定写不出一首歌来表达常回家看看的心情,但他却用行动舒缓地奏响了常回家看看的旋律。

父亲有六兄妹,他排行老三,是唯一读了大学的,也是唯一在外面工作的。父亲自从一九四九年就再也没有回去,其时亲人挨斗,回家当然不合时宜。再者,路途太远,又要携带妻儿,回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时隔五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五四年,我父亲若是想回家看看,应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我家住在二组,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小的长途汽车站,站名叫水井头,马路边上立着一块很旧的站牌,油漆已经剥落,白底黑字非常模糊,像一个分辨不出性别的人。我父亲可以从这里搭过路车到邵阳(只有四十里),然后转车,坐到一个叫高沙的小镇(其间二百二十里),然后再走二十里小路,父亲就可以回到老家,老家有一个颇有意思的地名,叫对门姜家。

我父亲对这条路并不陌生,但他以前去长沙读书时,居然都是走路(我曾经问过他需要走几天,他说七天),我晓得这完全是我那个吝啬的爷爷一手造成的,他让我父亲每次带上七双草鞋,一罐酸辣椒炒小干鱼,一袋子米,沿途在伙铺煮饭和借宿。老地主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父亲的人身安全,如果万一碰上歹人呢?父亲穿着草鞋,一步一步向长沙进发,松软的灰尘里那一行行由这个年轻知识分子留下的脚印,像五线谱上的豆芽菜,凌乱而有序。

我父亲只有从长沙回家时,我爷爷才开恩让他坐车,至于坐车的路线则由我父亲决定,一是可以从长沙坐火车至东安,然后再走百十里山路。

我父亲说,有一回人太多,他无法进入车厢,居然爬在车顶上,迎着寒风一路惊心动魄地呼啸而去。另一条路线是从长沙坐汽车至石下江,然后走路回家(其间四十五里)。我父亲这种坐车与步行兼并的状况,其责任可以不追究我爷爷,因为那时有些路段不通车,当然可以租轿子,但老地主还不会让他儿子奢侈到那种地步。

我父亲举家来到那个满目荒凉的矿山之后,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荒凉,他激动地指着那条黄龙般蜿蜒而去的马路,对我母亲说,从这里一直可以通往老家。母亲是长沙人,从没去过对门姜家,她那双秀眼里有一种茫然,说,不远吧?父亲非常干脆地说,不远,只有二百八十里。我父亲是一个相当细腻的人,回到家里,就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画出了一幅美丽的回家路线示意图。

父亲的职业决定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丝不苟的,我们从这张示意图上也可以看出来,每一段路程的比例是科学而合理的。父亲像个成熟稳健的军事指挥家那样,伸出一根食指在示意图上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行进着,耐心地对我母亲讲解。

母亲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一趟呢?母亲的手抚摸着我们三兄弟的脑壳。

父亲说过年吧。他五根指头活泼地在那琴弦似的线路上弹奏着明快的乐曲,然后兴致勃勃地将这张图小心地贴在墙壁上,歪着脑壳颇为得意地看了一会,叮嘱我们说,不要撕它,听到了没有?

我们当然不会也不敢撕,父亲每天下班回来总要望望那幅杰作,撕掉它无疑等于从父亲的心上撕下一块肉来。

我大哥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教我们玩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游戏。

那一天父亲一进屋,就看见我们和母亲距离不等地站着,每人都举起一只右手,面含微笑。父亲便有些疑惑,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们也不回答,这时充当“水井头”的大哥说,这是水井头车站,要去邵阳的乘客请赶快上车。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乐滋滋地佯装上车,然后碎步碎步地朝下一站走去。他的那种神态,好像自己真的坐在了车子上,颠颠簸簸地正向老家出发,瘦削而白皙的脸上抑制不住回家的激动。父亲走到每一站都要围着“站牌”转一圈,当他终于来到“对门姜家”的时候,笑呵呵地一下把我抱起来,大叫,到家了!到家了!

我们都叫了起来,到家了!到家了!欢乐的叫喊声充满了那简陋而狭窄的小屋。

我们家迁到牛马司煤矿的时候,正是八月金秋,路边盛开着钱币大的黄色或白色的野菊花,离过年不过五个月了,回老家的日子一天一天朝我们走来。母亲暗暗地在做着一些准备,她把全家人冬天所需的衣物鞋袜全部洗刷一遍,将脱落的扣子钉上,破烂的地方补上,她力求把那些补钉补得让人看不出来。她还告诫我们,回了老家不要吵事,谁若吵事,她将会不客气。我母亲总想让这一家人出现在对门姜家的时候显得体面而有礼貌,既不与老家的人拉大距离,又要让人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城里媳妇的不同凡响之处。

我们都在耐心地等待回老家的那一天。

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皱着眉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坐在床边勾着脑壳。母亲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父亲的肝脏有毛病,一痛起来就用右手抵着,那个姿势就像后来河南兰考的焦裕禄一样,但父亲那天好像不是肝脏不舒服,他摇摇脑壳,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母亲便从父亲的这声长叹中预感到了一丝不祥,她焦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抬起脑壳,双目呆呆地望着贴在墙壁上的那张回家路线示意图,半天才小声地说,家回不成了。

母亲说,为什么?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矿里要我们写自我思想检查,我就如实地写了,我说能够参加煤矿建设心里十分高兴,另外就是这里离老家很近,可以经常回家看看,谁料一交上去,矿里就派人找我谈话,说,你说可以经常回家看看,看什么?难道说你那地主分子的父母值得去看?还有你大哥二哥,也是戴帽的,你如果不与他们划清界线,问题就严重了。

由我父亲用行动奏响的常回家看看的旋律,刚刚无比美妙无比深情地在荒凉的矿区上空响起,就突然像被一只手粗暴而残酷地扯断了琴弦,那种纯朴的思乡之情戛然而止。

父亲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惑与恐惧,他原以为过几年回家不迟,形势会趋于平静,但父亲好像现在才悟出,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不合时宜。

父亲那天深夜起了床,扯开电灯,呆呆地望着那张示意图,然后轻轻地把它剔下来,悄悄地走出屋门,眼睛凄然地看着西南方向,几粒小星子发出暗淡的光。父亲这时一下一下地撕起来,那张示意图被他撕得粉碎,细小的碎片像柳絮一般纷纷扬扬飘落,那种细微的撕纸声似如一曲回家无望的音乐,在寂静的黑夜里低声回荡。

父亲流泪了。

我大哥问,爸爸,我们好久回老家?

我二哥问,爸爸,什么时候回老家?

我问,爸爸,我们到底回不回老家?

父亲显然再没有以前的那种热情与自信,他不回答,瘦削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苦笑,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们的脑壳。我感觉父亲的手在颤抖,像轻若游丝般的在空中飘荡的伤痛的音乐,在儿子们的面前,他无法说出事实的真相。

父亲的如意算盘在现实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他于是变得沉默起来,满脸忧郁。每天夜里,他坐在屋外的土坪上,双手抵着长长的下巴,默默地朝西南方向凝望,他的鼻翼不断地吸动着,似乎在努力嗅着从老家飘来的那种亲切的气息。我母亲忙完了家务,也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父亲的身边,她害怕似地紧紧抓着我父亲冰冷的手。

在星空闪烁的夜色里,我的父母久久地坐着,就像两个模糊的音符。

父亲本来还与老家通信,后来连信也不敢写了,将思念亲人的念头死死地锁进设定的樊笼之中。老家的亲人也非常理解我父亲的苦衷,他们也不再来信,更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比如说寄点钱或粮票或布票之类,他们与我父亲达成了一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默契。

如果说老家这以后再也没有给我父亲来过信,那绝对不是事实,只是说这种来信必定是噩耗。我父亲突然收到这样的来信是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日,信是我姑妈寄来的(姑妈嫁给了离老家三十里路的一个贫农),她说母亲已于七月二十五日病故,叫我父亲不必回家,也不必回信。

父亲那天下午收到信之后,像贼一样躲进厕所里,偷偷地拆开看,脸色苍白,他慌慌张张地收好信,又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仍然将算盘打出音乐般的美妙。

父亲那天回家之后一直没有说,他间或扒一口饭,半天也咽不下,似乎含着满嘴的沙子。他最终还是放下饭碗,走出门外,突然低低地抽泣起来。我母亲随后赶去,惊诧地说怎么啦你,父亲说我娘死了,母亲的泪水一下子蹦了出来。

父亲说,我像个什么东西呢?连娘死了也看不上一眼。

母亲说,如果他们打电报来,你又敢去奔丧么?

母亲这句话非常致命,父亲无言地张了张嘴,脸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我父亲也不敢向同事们透露,甚至连我们兄弟也不晓得,他担心儿子们少不更事,不小心说了出去,那么人家就会质问他,你是怎么晓得的?我父亲害怕那种质问。父亲只有在夜里,在我母亲面前,才像一个小孩一样哭泣,木木地说,我娘走了……我娘走了……他深深地埋下脑壳,瘦长的背脊弯曲着,像一把巨大的弓,在痛苦地抖动着。

矿里有许多老乡,他们常回家,父亲经常以羡慕的目光望着他们的背影,望着汽车拖着一条滚滚黄龙向邵阳方向驶去,父亲一站就是半天。他一定是在想象自已也坐在了车子里的那种激动的心情,那漫天的灰尘从窗口扑进来,他也会倍感亲切,因为他愈来愈闻到了从家乡那边飘来的泥土的气息。

有些老乡离对门姜家只有几里路,所以他们若是碰上我父亲,总是好心地问我父亲是否带东西回去,或者捎什么口信,可他总是平静地说,谢谢,我没有什么要带的,又声明道,我跟老家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

我父亲的话总是让老乡们略感惊讶。他其实是不想授人以柄,尽管那些老乡十分质朴,但父亲还是唯恐惹出什么大祸来。作为噤若寒蝉的父亲,他其实并没有把一切思家的渠道全部死死地堵塞,他运用了一种比较隐蔽的迂回方式来打听来自家乡的消息。每当那些老乡回矿之后,父亲就怂恿我母亲去打听,他要求我母亲与老乡们的谈话不露声色。

于是,我母亲挽着菜篮子,在供销社或马路上转来转去,表面上是买盐或买菜,实际上我母亲是充当了一个出色的探子,有意识地去碰那些闲逛的老乡。若碰上了,母亲会说,你哪天回来的?家里还好吧?母亲不折不扣地按照我父亲的叮嘱去问话,这种问话的方式非常的艺术化———绝对不主动去提起对门姜家,对方也根本意识不到问话的最终目的,以为只是出于一种对老乡的关心和问候———这时候,有的老乡便会主动说起对门姜家的事,我母亲却立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来,只是轻轻地哦着,眼睛的余光不停地瞟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母亲的这种哦也是非常地含糊,几乎令人感觉不出她到底是关注还是无所谓,其实她已经把有关对门姜家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记在心上了。

然后,她像一个获取了重大情报的地下交通员,匆匆地往家里走,向我父亲一一详细地汇报。我父亲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取来自家乡的零碎的消息,在一种无奈的生活中,得到有关亲人的片言只语的安慰。若是消息不好,父亲的眉毛就紧紧地皱着,一声一声地叹气。若是平安无事,他的脸就舒展开来,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在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九年当中,我父亲先后收到了我姑妈的五封来信,告知我奶奶爷爷大伯二伯以及四叔死去的消息,并说我大伯娘二伯娘已经改嫁。我姑妈的每封信都极为简短,像电报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是因为我那聪明绝顶的姑妈,以防信件落入他人之手,给我父亲带来莫大的麻烦,而采取的措施。

父亲每次收到这样的来信,总是暗暗地伤心一段日子,他同时有一种深深的无法排遣的自责,作为家里唯一在外工作的人,不但无力关照亲人们,甚至连写信问候的勇气都没有,这使我父亲感到了人生的最大悲哀,丝丝缕缕连结着的血缘之网,居然像一根纤细的蛛丝,风一吹,就断了。父亲那个回家看看的念头,早已随着那张回家路线示意图的粉碎烟消云散了。我姑妈的五次来信,就像在由十五年时光谱写的曲子上落下的五枚定时炸弹,父亲不敢保存,他每次看完之后,就一团揉进了灶火里,灰烬像焚烧的纸钱一样飘飞起来。

一九七0年三月十二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父亲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面对熟悉的山峦田野和村子,四十四岁的父亲却没有一点喜悦,他甚至不敢抬头面对那些乡亲,更不敢在那些破烂的屋檐下寻觅亲人的面孔。

他没有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到了日夜牵挂的家乡———背着破旧的棉被,由两个男人押着,被关进大队部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

一扇小窗漏进一线湿润清冷的光亮,父亲扬起憔悴的胡子拉杂的脸,近乎麻木地望着窗外,一种深深的悲哀像潮雾一般涌来。他看到了山,却不晓得死去的亲人们的坟墓座落在哪个方位,他可以想见的是那些坟前没有墓碑,也没有亲人敢去挂青培土。父亲贴着小窗口,默默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像一曲含糊而又悲伤的音乐,颤颤地飞向空旷而充满寒意的山野。

我父亲本来一直关在牛棚里的,每天除了劳动批斗就是写认罪书。父亲的谨小慎微使他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凶险的风浪,但这一叶战战兢兢的小舟终于在文革中翻船。他的罪名有二,一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一是“地主分子”,显然后一个头衔要可怕得多。至于前者,你只要将我父亲搞到井下去挖煤炭,他肯定就不再学术也不再权威了,但是后者则不同,无论我父亲战斗在哪个光荣的岗位,它都会像泰山压顶,把我父亲这棵小青松压得出气不赢。所以,我父亲居然有勇气一直不承认替老地主收过租,他不厌其烦地写这么一段语录,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不厌其烦地交待自己以前一直在外面读书,从没有插手过家里的事情。父亲的书写能力经过多年的强化训练,可以把每一份洋洋万言的认罪书写得一字不差,就像一台标准的国产复印机。造反派见他死不认罪,便将我父亲押回老家,让贫下中农来检举揭发。

我父亲在第二天夜里正式与村里人见面,在汽灯的照耀下,父亲低下脑壳,弯着腰,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八角桌上,像宴席上一只立着的巨大的龙虾,被馋涎欲滴的美食家团团围住。父亲不晓得亲人们是否也来了,他希望最好不要来,不要看到他这副可怜而狼狈的样子。不过他又想,即使来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种场合想必他们也已司空见惯。其实这只是我父亲最初的想法,他最为担心的还是有人不顾事实,指控他曾经收过租子。

押送我父亲回老家的一个姓金,一个姓李,那个金非常粗暴,他说话时老喜欢用翻毛皮鞋踢我父亲,把我父亲当做一只牛皮大鼓,而他则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打击乐乐手。那个李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总是阴阴地盯着我父亲,像坟头上那跳来跳去的鬼火。这两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把我父亲像揉糯米一样揉回了老家。

那天晚上首先由大队革委会主任说话,这是一个下巴刮得精光的中年男人,他说,老话讲一笔难写两个姜,那边错误的,只有用阶级来划分,才是正确的。他一连说了八个错误的与正确的之后,那个金便接着说,金还是改不了那个老毛病,一边说一只脚一边踢,似乎有一只牛皮大鼓摆在他跟前。会场哄然大笑起来。金这下才意识到,但一时又改不了,就朝八角桌的腿发泄。那张桌子本来就上了年纪,于是就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父亲此刻像一个高空表演的杂技演员,两手伸展,双脚不停地移动着,生怕摔了下来。那个金粗声大嗓,要大家检举揭发,他俨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贫下中农就是一张大网,我父亲当然就是一条无处可逃的鱼了。

奇怪得是,一直交头接耳的农民们突然停止了议论,会场上顿时安静起来。这时,那个李就用阴阴的眼睛扫来扫去,像一台性能极好的雷达,他突然说,姜方成,你来揭发!

人群里半天才站起一个矮小的男人来,他似乎怕冷,浑身哆嗦。那个金便大步挤进人群,一把将他拖了出来,说,不要怕。

姜方成始终也不敢看我父亲一眼,脸上充满着犹豫,他的背很驼,像一个陪斗的人。

金重重地一拍,说,怕什么卵?大胆一点! 姜方成揩了一把鼻涕,双手一搓,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一九四八年暑假,姜方然回来收过一回租子,那天我正站在路边屙尿,他走过来说,狗伢子,屙尿到茅室里去嘛。我说屙尿莫看人,看人屙不成。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收租子。看看,他不但帮着家里剥削穷人,就连穷人屙尿也要管……

人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父亲却暗暗叫苦,狗伢子呀狗伢子,那年我连门都没有出过,你怎能凭空乱说呢?

那天晚上我父亲一夜无眠,他已经绝望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寒冷不断地涌进来,充满着死亡的气息,这与我父亲的内心十分吻合,因为他准备死。他万念俱灰,呆呆地望着那盏昏黄的油灯。父亲当时有过一丝犹豫,他想到了我们,可是他又实在不愿意让我们看着他戴着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回来。他早已想到了自杀的武器,他可以用那盏油灯的玻璃罩子朝手上优雅地一划。

或许是我父亲命中注定不死,就在他起身去摘油灯罩子的时候,窗外响起轻微的声音,接着出现一张黑瘦的脸。我父亲一看,居然是姜方成。他一只枯瘦的手抓住窗口的木格子,含着哭声说,方然,我对不起你呀,是他们逼我说的,还答应给我十斤谷,我,我没有办法呀,你千万要想开点啊……说罢,丢进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就立即消失了。

父亲的眼泪突然刷刷地流了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让他想到死的是姜方成,让他活下来的也是姜方成。他捡起地上那只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一坨熟红薯,还有一丝温热。父亲连灰尘也来不及拍,便就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吞起来,他吞下的是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我父亲无论怎样挨批斗甚至遭毒打,他都没有想到死,姜方成说的那句话一直回响在我父亲的心头。父亲在最痛苦的时候,总是看见姜方成贴在窗口的那张黑瘦的脸,以及那坨温热的红薯。我父亲那次回家没有看见一个亲人(不知亲人是否看见了他),他想只要不死,他必定还有机会回家的,他要去看看那些活着或死去的亲人们,他要带上祭品,独自去坟山,静静地坐上几天,以此来弥补过去的遗憾。面对长眠的亲人们,父亲会喃喃诉说他多年的思念,那诉说犹如慢板,从容不迫之中隐隐透出一种沧桑感。

我母亲原来最担心肝病会夺去我父亲的生命,加上那种非人的折磨,肝病肯定恶化。但恰恰相反,肝病几十年如一日地陪伴着我父亲,并没有出现要他生命的迹象。却是在后来的一次批斗中,残酷的毒打导致了脑溢血,我父亲全身瘫痪,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唯有一双眼睛还能够表达他的意思。

父亲的瘫痪使他免去了批斗,造反派也不再光顾我家了,不再响起凶狠的踢门声以及粗暴的呵斥声了。父亲自从瘫痪之后,竟不再流过泪,每天呆呆地躺着,或者由我们扶他斜靠在床头。

我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边努力地揩着泪水,一边执著地在附近的农村寻找民间药方。我看见母亲每次像找到了宝贝似的将药方拿回来,然后如法炮制。母亲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流的喂药高手,没有浪费过一滴药水。她每次喂药时,先将我父亲斜靠在床头,然后一调羹一调羹地喂,那只药碗却丝纹不动地端在我父亲的下巴处,即使有药水流下来,也一滴不洒。

我父亲开始也积极地配合,他可能还抱以希望,不相信自己会永远地瘫在床上。有一天,他唔唔咿咿地想说什么,眼睛却老是望着墙壁的某一处,那里曾经是贴过那幅回家路线示意图的地方,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残存着纸的痕迹,看上去像几粒发黑的小小瓜子壳。

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凭着天才的记忆,动手绘制了一幅回家路线图,我相信与父亲早年的那一幅一模一样。但我在两处有所变动,一是制图时间,我注上了一九七二年五月八日,另一个是制图人,我聪明地在父亲的名字后面打了括号,里面写上“老三代制”四个字。

我把图纸贴在原处,父亲的脸上露出几许高兴的神色来,眼睛里流溢着少有的激动的光彩。我晓得,在父亲的心底深处,想回家看看的念头一直没有熄灭,他坚信有一天必定会重新站起来,沿着回家的路线一步一步向对门姜家走去。

我母亲历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古训,她不相信我父亲永远地瘫在床上,仍然以一种罕见的韧性穿梭在那些田野和农舍之间。但渐渐地,我父亲对自已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开始拒绝吃药,任凭我母亲怎样劝说也不张口。母亲边劝边流泪,这时我父亲干脆紧闭双眼,默默地靠在床头,他以这种方式让我母亲也死了这条心。他那天还示意我将那幅图纸也撕下来,我不肯,父亲便狠狠地瞪着我,并且唔唔咿咿地一大串,那样子十分生气。我最终撕下了图纸,并当着父亲的面将它撕得粉碎。

我们都流泪了。

直到一九八0年,老家的亲戚们才陆陆续续地来我家,但他们见到的却是一个再也无法说话的人了。父亲只是唔唔咿咿地说一阵,然后就直直地盯着他们,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跟他们说,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父亲原本是一个瘦瘦的人,自从瘫痪之后,有一段时间他的身子显得臃肿起来,简直像一截在水中浸泡了许久的木头,后来又慢慢地消瘦。无论臃肿或是消瘦,他老人家居然能活到今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后来这么一大堆日子里,父亲再没有流过泪,那浑浊的眼睛似乎已枯干,无论家中发生了什么喜事或不愉快的事,父亲皱纹满布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像一个木乃伊。为了给他解闷,我们将一台电视机摆在桌子上,他也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悲喜剧居然也无法打动他,父亲果真早已心如枯井了吗?

那天电视里放《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曲,我们兄弟的几个孩子都跟着轻轻地唱起来,父亲本来微闭着眼睛斜靠在床头的,突然双眼一张,放出光来,一扫满脸倦色,激动地盯着电视,嘴唇不停地颤动,似乎也想跟着一起唱。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回家看看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总操心就奔个平平安安

再看父亲,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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