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这样的
2004-04-29冯玥
冯 玥
当林伟峰、陈曦这两个18岁的男孩子在大庭广众里侃侃而谈,不时蹦出“自慰”、“遗精”、“性教育”等词时,引得旁边左右座位上的人频频侧目。
他们两人笑着说,对于这样的眼神,现在已经习惯了。可是,在两年前,当他们刚开始着手做这份《北京市中学生性生理、性心理发展现状及其期望的性健康教育调查研究》时,心理素质可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好,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脸皮可没有现在这么厚”。
那时,为了查资料,两个高一学生在西单图书大厦和首都图书馆里捧读厚厚的《性百科全书》等书籍时,周围人的目光常常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两个中学生,跑了北京市十多所职高、技校、普通中学,发放1500余份调查问卷,收回有效问卷1106份;半年后,又利用网站、论坛、聊天室、电子邮件、QQ等多种方式,搜集、分析了来自全国的3000多份数据,写出了一万多字的论文报告,获得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
虽然这一切对他们目前面临的最重要的事——高考一无帮助。和所有高三学生一样,作业、习题、补课是他们现在生活的全部内容。说起来,他们也还有一点点郁闷,如果那时把花在调查上的时间花在做习题上,现在可能就没这么紧张了。
“但再想想,我们现在了解的东西,在做这件事过程中的感受,别说是高中,可能是在大学里也学不到的。这算不算是自我安慰?”
他们的语气中有一点无奈,但那种少年特有的积极、乐观和朝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稀里糊涂地,反正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一切都是从陈曦上高一时的一篇社会实践课作业开始的。
陈曦就读的中国人民大学附中,是北京市海淀区性教育试点学校,而陈曦所在的班,又是试点班。按照规定,他们班一学期有4节关于性健康教育的课。
“四节课里三节都没上。”说这话时,陈曦显得很不好意思。惟一上的那节,给他的印象,就是老师在上面讲得挺认真,可学生在底下都没什么兴趣。
他认为,课堂气氛不好,绝对不是大家对这方面的内容不感兴趣,而是因为老师讲的大家不愿意听,大家想知道的老师却不讲。正巧,社会实践课要求交一篇论文,自己选题目,陈曦决定做一个关于性教育的调查。他希望能有一份科学的数据来告诉老师“我们期望的性健康教育到底是什么样”。他联系了好朋友林伟峰一起做这件事。
林伟峰就读于北京世文中学,不是性教育试点学校,学校里也没有任何与性教育相关的课程。
“你自己的性知识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好像有点被问愣了,想了半天,笑了,“说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反正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男生好像都是通过自我教育“自学成才”的。
林伟峰记得,初中班上有个男生,知道得特别多。一下课,男生们就在教室门口围一小圈,听他滔滔不绝。“那个男生他都说些什么?”
“大都是很生理的那些,什么是遗精、勃起,有什么现象。现在想想其实都是最基本的常识。”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比较爱看书,那会儿经常看一些大人们看的书,像《大众医学》之类的。其实每个班上都有几个这样懂得特别多的,而且这样的人也很乐意给别人‘上课。”
再有的途径,就是网络。有的同学专门有个小本,记的都是黄色网站的网址,同学之间还会相互交流。
“你上过黄色网站吗?”
“上过。”他很干脆地回答,“都不用专门找,上网的时候,那些网址自己就会跳出来。”
读高中以后,同学们之间谈论的话题又有了一些变化,从原来与身体变化有关、单纯的知识,更多地转向了观念、态度、选择方面的内容,比如怎么看待同居、一夜情、婚前性行为等现象,林伟峰定义为“都是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和家长老师谈过这些话题吗?”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不会。”
“我就是想试试有没有办法说服他们”
做调查,第一步要设计问卷。
这是一件两个人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用词表述要恰当科学;问题量不能太多又要反映足够的信息;提问方式太陈旧会让学生觉得厌烦,但问题太过尖锐又通不过被调查学校老师的关……一切都要学习。
那些天,陈曦和林伟峰两人一有空就往书店和图书馆跑,查各种资料。
“开始不好意思,找一本,就站在书架旁边看,到后来索性抱一大堆到座位上,就和研究什么的学者似的。”林伟峰挺得意地说。
他们计划,在北京城八区范围内,每个区找几所中学,包括职高和技校,从初一到高三年级的学生都能参加。先从他们各自的学校开始,除了初三高三的学生因为功课紧张没有参加,其他都很顺利,和设想的基本一致。
两个少年满怀信心,向更广阔的世界出发了。
林伟峰带着几百份问卷,来到一所职高。先是在校长、教导主任、校医之间来回申请,讲自己是哪里的学生,给他们看介绍信,做这个调查是为了什么。折腾了半天,他们让林伟峰自己去找班主任。当时正是2002年世界杯期间,所有老师都在看比赛。林伟峰站在办公室外面等了半小时,等到的只有一句话——“不行”。
几次三番,他们被拒绝的理由倒是都差不多,要不就说“没有相关课程,后期教育跟不上”,要不就认为这份问卷“不适合学生做,担心引起学生思想上的混乱,产生不良影响”。
他们最后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六七家网校合作,陈曦很知足地说:“有几个就管用。”那些天他们每天都能收到几百份回复,算是安慰。
“为什么呢,明明知道要碰壁?”
“我就是想试试有没有办法说服他们,练练我的口才。”
“做自己有兴趣的事,就不觉得特别累”
2003年4月,陈曦和林伟峰为了扩大样本数量,使调查的结果更准确,决定做网上调查。当时他们通过调查问卷写出的论文已经获得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而且,对于马上就要进入高三的他们来说,时间和精力都已经不能再那么奢侈地“浪费”了。
“当时我们就像两个二愣子似的,好像心里有一股劲,特别想把这事做完、做好。”林伟峰说。
做调查的过程中,林伟峰和陈曦有点不自觉地分配了任务:一个外交,一个内政。
陈曦在计算机方面有特长,这次统计调查数据用的,也是陈曦自己设计的程序。所以数据的搜集分析就以陈曦为主。
调查结束后,面对着几千份数据,考验又来了。
学校老师告诉他们,如果要使数据分析更全面、更准确,就需要用到统计学专业中的的“卡方检验”。而这个知识在高中课本中是没有的。后来,为了做网上调查,又要学习ASP网页编程以及EXCEL、SPSS等处理分析数据的软件。借来的《教育统计学》、《应用统计学》等教材被来来回回不知翻了多少遍。
“开始完全看不懂,都是没见过的词,什么正态分布、p检验、s检验,简直就是焦头烂额。”
“你们父母有没有说你们不务正业?”“父母还是很支持的,他们只是提醒我们,要适可而止,不要占用太多的时间。”
翻看收回的调查问卷,就“对当前性教育的看法”这个问题,我看到了中学生们这样的回答:
我校根本没有开展任何形式的性教育。形式单一、理论脱离实际、不具趣味性。
形式开放些,大家应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希望和上语文数学课一样。
老师讲的尽是一些“男女生如何正常交往”的空泛话题,老套、无聊。
尽量开设和实际生活有关的,比如自慰、性骚扰防范等实际问题。
与其让学生怀着犯罪感自己去瞎摸索走弯路,不如大大方方将之搬上课堂。
我问林伟峰怎么看这些家长和老师的担心。
“告诉得太多,是可能不好。但是你不告诉他,他就肯定不会做了吗?”显然林伟峰自己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家长和学校能给学生一些相关的知识,他自我保护的意识会强,安全也更有保障。”
根据陈曦和林伟峰的调查数据,对于婚前性行为的看法,认为是“正常行为”和“双方愿意就行”的人分别占全部人数的16.3%和52.8%。也就是说,近七成的中学生并不排斥婚前性行为,持这种观点的同学中男生人数高于女生……
“我们不是专家,真的不知道哪种方式更好。”他说,“但是,肯定不能等把所有的方式都摸索好了成熟了,什么都完美了才做。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只在几所学校里试点。”
“如果现在让你给在学校做性教育的老师提一个建议,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要回避,不要遮遮掩掩。绝对不要说这个问题你过几年再知道吧,这么说更能挑起他的好奇心,自己去查,渠道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要有更多的解决办法,最根本的还是要走进学生中间,真正了解他们”
从两年前开始做调查到现在,陈曦和林伟峰对调查的期望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他们说,开始总是想证明自己论文的价值,现在则更多是希望“把中学生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中学生代言,让更多人来关注这件事,而不只是得几个奖。“当然我们也知道不可能什么问题都解决,美国、欧洲性教育再发达,也有自己的问题,但至少要解决一部分吧。现在感觉什么都没有,过来人都是自己试出来、摸索出来的。”
他们想说,无论是专家、老师还是家长,要有更多的解决办法,最根本的,还是走进学生中间,真正了解他们。
又开学了。对于两个高三学生来说,6月高考前的这一百多天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高考,和他们接受的“性教育”一样,基本不是一件能自由选择的事,很大程度上,他们只能接受。
然而有一种力量,在他们身上闪现出来。他们不愿意仅仅做一个顺从的、毫无主见的“被教育者”,他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告诉教育者,他们期望什么样的“教育”。虽然,这个声音还显得那么微弱和单薄。但是,就像这份调查被许多人认为是“不可思议”一样,中学生自我发现和创造的潜力,同样不可思议——社会,为这种潜力的发挥,做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