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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2004-04-29姚桂桃

黄河 2004年5期
关键词:脚后跟梳子美人鱼

姚桂桃

阳光在玻璃上嘹亮地渲泻下来,烟缕水草一样浮游着。

这个季节人们通常称作春天。细小的尘埃快乐地翻飞在空气中,有时便钻到人们鼻孔里痒出经久不息的喷嚏。

废城的人们不喜欢废城的春天,确切地说,是不喜欢春天刚开始时那些刮着大黄风扬着黑煤屑的日子。

有一年春天,一位小姐在黄风中追逐她的红呢帽,那宽檐的打了缎带红蝴蝶结的呢帽车轮一样滚动在马路上,小姐惊慌地跑向她的红呢帽,一只手按着帆一样张开的黑色风衣。后来,黑风衣在刺耳的刹车声里坠向地面,像突然被折断翅膀的鸟。这是废城马路上很平常的一起车祸。那只红呢帽挂在车轮上,帽壳被轧得扁扁,红缎带沾着黑煤屑哭泣一样呜呜飘着。匆匆赶来的警察顶着风用白粉笔划了一个圈把一个事故圈起来。

目睹了那起车祸的左道在风天里便不再出门。生命刹那间的完结使他生出珍惜自己的念头。

左道开始流连在镜子前,与此同时洗脸刷牙的时间不断延长着。

胡子例外,不刮只梳。

左道培植一副令人钦慕不已的络腮胡子,欧式风格。

左道不出门的日子便坐在躺椅上观赏自己胸前的风景,郁郁丛丛蔚为壮观,够得上一部人工史诗。

左道想到这儿便从胡子丛中绽出一个幽默的笑,胡子们轻微地颤动着,盛着那个笑,好似树丛盛着一只鸟的歌。接下来,左道舒服地躺下去,他开始用一把精巧的细梳子梳理那一堆人工史诗,分章分节,分行排列出韵味。

左道的梳子遇到了小小的障碍,有几缕我们不妨称作拜金主义的胡须不知羞耻地和他的钻石项链纠缠到一起,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左道费了好半天的耐心才把它们一一分离出来。

有两根卷曲的胡子便宁肯折断在项链里也不出来,左道弄疼了自己的下巴,气极,便索性扯下那鸟项链摔向门口。

那项链气呼呼地爬在地板上,蛇似的,阳光贪婪地舔食过去,泛出一波一波光泽,直晃左道的眼睛。左道只得眯成一条细线,一刹那眼前好似一片片鱼鳞泛着光,剥落着咝咝咝咝的笑,是她的笑,美人鱼的笑,还伴着一声鄙睨:暴发户。他听出后面还有土鳖,诸如此类的。

他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觉得耳根烧灼,胡子通红。那烧灼感甚至跳到肩胛,滑下背脊,穿越双腿直达脚后跟,他突然间觉得脚后跟奇痒难耐,于是大煞风景地跌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

他不顾人们的探头探脑,翘起脚尖直砸脚后跟,他恨不能脱掉鞋袜用一把铁锉锉锉脚后跟,该死的,或者顶好让她的长指甲抓抓——就像她自己的两条长满鱼鳞的腿,抓过床单后蜕一层白皮屑。

你真是鱼转的?那次左道问她。

中风了,一出汗痒死了。美人鱼皱了眉轻描淡写地说。

自此,左道对她便没有那感觉了。那鱼鳞直让他脊背发冷。

左道边砸脚后跟边想是不是让她给染上“鱼鳞病”了。她讥讽地瞥了一眼左道那部豪放的大胡子,她的目光粉碎左道的尊严。接着她扬长而去,胯部留下气愤的鱼一样的扭动。

左道立马站起来,不是去追她,他是直奔洗手间,去挠他的脚后跟。

美人鱼从此杳无音讯。左道也不再痒痒了。还有了闲暇梳理自己的思想。

左道把细木梳子装回了牛仔上装口袋。

左道从躺椅左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道德经》。左道摇摇头又抽出一本。

这回是一本名叫《从汉正街到洛杉矶》的,一个富翁的故事。这是一个贩书的朋友送给他的,他只略略翻了翻就丢开了。无非讲一个男人和钱和女人的故事。

左道已厌倦了钱和女人这两样东西,他想清清静静远离钱和女人读点属于人心灵的精神的诗行。

左道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着,像一个焦急的猎人。

《猫头鹰文库》。

《布老虎丛书》。

《跨世纪文丛》。

《先锋长篇小说丛书》。

每一个总标题下都拥有一排整装待发的书。左道忽然觉得那一本本书的面孔都十分浮躁。

他抽出一本“猫头鹰”系列,是休谟的散文集。左道打开来,他读得很吃力,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过去他抱着康德黑格尔尼采叔本华荣格弗洛伊德萨特弗洛姆马尔克斯摩尔根都读得津津有味,可现在呢,休谟也吃力,心时时从书中浮出来,顺着视线往窗外眺望,大约是好久禁锢自己的缘故,眼睛焦渴地寻找着蓝天。

天空中竟有一尾明丽的红金鱼在游弋!左道一激动,便抛下书扑向窗口,是一只风筝,线牵在一个男孩的手里,男孩左手握着线团,右手一下一下撑着线,脸涨得通红。

左道心想,小伙子我来帮你放。左道的脚迅速脱离拖鞋探到床下寻找球鞋,视线仍停在窗外。

球鞋只有一只,灰扑扑的。左道把整个身子都爬进床下才找到另外一只,鞋带上挂着干了的泥浆,左道掰饼干一样把那干泥掰下去,然后套进脚,里头潮不叽叽的,系好了带儿。左道抬起来,金鱼不见了,只有一个空洞的天。左道失神地吧嗒吧嗒眼睛。然后,左道扑向窗户,打开插销探出了头往下看。

男孩举着线在一棵树下一跳一跳的。天呐,那金鱼正在树杈上,男孩试图扯下它,又恐弄断了线,正焦急出一头汗在太阳下亮晶晶晃了左道的眼。左道关上窗户迅捷地下了楼,楼梯被他的长腿两级两级地抛在身后,甚至有一声口哨从他唇边掠过,声音喑哑如阴天飞过的鸟,他有十几年不打口哨了。

左道从楼门跑着来到那棵树下。

男孩不见了。左道仰起头看见那金鱼好端端地挂在那儿,尾巴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左道把目光撒向四周,那放风筝的男孩正艰难扛着一根竹竿样的东西向这儿走来。

别碰我的金鱼——。男孩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带来了太阳的热度。

左道忽然很难过,背上被太阳照得热剌剌的,左道觉得大概在屋里呆得太久了,已经不习惯这么“赤裸裸”站在阳光下曝晒了。左道出门儿便“打的”,已有若干年,其实他赚得钱已足够他买一部奥迪什么的,可他不想那么“轻浮”和“张扬”。

男孩走到树下把竹竿斜在地上,用袖口擦着额上的汗。左道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说,我从窗户看见你了,我本来打算帮你取下那只风筝。左道往风筝那儿仰了下头。

你敢爬上去?男孩半信半疑地问。

左道从胡子深处送出一个温柔的笑,差不多像父亲的笑。虽然左道到目前还是个单身汉,他不想娶那些看中他钱财的姑娘。

不过我还是自己先试试吧。男孩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大胡子叔叔,于是开始寻找一种崭新的感觉。

男孩举起了竹竿,竹竿晃晃悠悠摇摆着,离金鱼的尾巴差不多还有半米,男孩喘着气嘴唇嘟着用劲张成一朵红喇叭花。

左道看着男孩,心底漫过感动的波纹。他想起自己在山村里度过的整个童年和少年。在山上放羊,眯着眼躺在草坡上,恍惚间分不清哪是云朵哪是羔羊。那是些艰苦的岁月,肚子从来没吃饱过,野菜倒把舌尖和牙齿染成绿色。那次在一家星级饭店,废城的装潢大王侯山请他和另几位有背景的款爷吃饭,满桌的生猛海鲜,独独一盘绿苦菜放到他跟前,侯山含蓄地笑着说,换换口味儿。左道唰地变了脸,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滚,舌头和牙齿正在一点点变绿,他跑向洗手间,剩下的几位款爷们便拿他好一阵“开涮”。废城的头牌美女美人鱼被左道独享叫他们心中气愤难平,于是他们故意要亮亮他这个乡巴佬的底牌。后来美人鱼把左道也蹬了倒让他们觉得心平气和了,他们还是好哥儿们。左道并没告诉他们关于“鱼鳞”的来历,那样他们或许又会骂左道是狐狸什么的,左道只好把苦水吐到洗手间没人见的地方。

嗨,叔叔你怎么了?

左道被男孩叫醒,才发现自己站在树下,是一棵钻天杨,树干有四、五米高吧。风筝还挂在树杈。左道才又兴奋起来。

这回该看我的了。

左道呸呸往两手上唾了唾,小时候爬树的感觉依稀还在。他向那树冲去。他内心是有冲的感觉,包括他征服生意场上的一个个对手。

左道蹭蹭蹭蹭攀上了树,却怎么也够不到枝杈上的金鱼。他不能再往上爬了,这时候树已颤得哗哗直摇。

叔叔小心。男孩稚嫩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没办法了。左道只好折断那根枝杈,树枝和金鱼呼地坠向地面,随后左道也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

谢谢叔叔。男孩扑向他的金鱼。

左道蹲下身拣起那断树枝,白森森的断茬让左道触目惊心。他拿起树枝轻轻抚着它的叶片,叶片划过他掌心留下异样的感觉,轻微的疼痒酥麻久别重逢。明天它们就会死掉的。左道觉得心被什么划了一下,好痛。

男孩已拎了金鱼拖了竹竿沙沙啦啦走了。

左道复又蹲下身,用手在树根近旁挖一个坑儿,指甲被弄疼了,左道才忽然想起细木梳子,于是用粘土的手从牛仔上装口袋掏出,然后奋力刨着土。白森森的树枝被埋了下去,掩上土,仿佛是树根部冒出的新枝。

做完这一切,左道满意地拍拍手,装回梳子,他甚至把梳子送到鼻子下嗅了嗅那泥土的香味儿,然后才舒心地把梳子放回口袋。

然后他吹起口哨,声音清脆。我们听出他吹的是一部外国故事片的主题曲,好像叫《英俊少年》。

左道忽然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

童年是我们永远的朋友,左道想。

左道有一种流泪的欲望,这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了。

这个春天让左道感动。

一股热乎乎的小溪正汩汩流过左道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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