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
2004-04-29袁玮冰
袁玮冰
一
沙尘暴。
短时风力8至9级,瞬间风速每秒17至33米,最低能见度为零。这是入春以来受蒙古高原西路及北路冷空气的影响而出现的第三场沙尘暴天气。
这是一条大峡谷,强劲的风裹着沙尘从谷口吹进来。山谷两旁的缓坡地是刚刚播种完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风连拉带拽地将光秃秃的地表层土搅起来扬向天空,漫天的尘埃在广袤的天空里游移、飘荡,充塞了整个山谷。
漫过无际的麦田,风又把它那无形有力的长爪伸向山顶的树林,被风扼住喉咙的一棵棵大树无法逃逸,一顺水地弯曲了身子在那里哀号、哭泣,“呜—呜—呜”千百棵大树一起呜咽,隆隆的轰响翻江倒海,声音响彻峡谷的上空。
于强、宁晓亮被外面的风沙和振聋发聩的响声吓坏了。两个人蜷缩在桦木杆子搭成的长铺上等待和挨延。他们焦躁不安,盼望沙尘暴尽快停止。在城里,他们谁也没有这种感觉,遇到这种天气,只会看到满天昏黄,或者从塑钢窗子的缝隙里透进一些尘埃落在光滑的大理石窗台上。
现在却截然不同。昏暗将蓝天吞噬,风沙打得窗子乒乓作响,加上林子里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声音,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他们是昨天来到这里的。
于强的爸爸是海萨尔牧管局下属雅克萨农场里一个生产队的头儿,他们播种着十二里沟整个峡谷里的上万亩麦田。于强经常跟爸爸来这里。在他的记忆里,每到春季播种完后,就会有很多鸟儿落到麦地啄食裸露的麦粒。啄食过后的鸟儿有些勉强飞走了,有些就会原地拍打着翅膀团团转,这时你就可以任意去捕捉。
他俩筹划了好长一段时间,昨天终于瞒过家长,偷偷出了城,沿着向北的沙石路欢歌笑语地向麦点而去。半路上,刮起了大风。起初风不很大,只是西部的天空从上到下拉上了一道黑幕。他们骑在自行车上,借着风的推力,车轱辘在山间土路上飞快地转动。
真带劲儿!随着自行车在土路上的颠簸,他俩的心在欢快地跳跃。长期生活在城市,枯燥的课堂学习桎梏着他们的快乐。一走进田野,广阔的天地,自由的空间,尽管大地还是一片沉寂,但他们的心里已经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北方,冰雪融尽之后,湿地的枯草下面,鲜嫩的草芽在悄悄地萌发;河柳枝头灰白的毛毛狗不知不觉地顶掉原来暗红的盖头;蚂蚁们从土穴里钻出来,在淡蓝色毛茸茸的花骨朵儿下面,争来抢去地舒活着筋骨;而那些鸟儿——春天回归的野鸭,会觅食在水塘里,偶尔的惊动,他们那体态沉重的身子就在水面上滑动起来,然后“扑啦啦”地向空中飞去,翅膀急剧地扇动,使平稳的气流骚动起来,空中留下羽翅的哨音……
二
大自然美好的东西鼓舞着他们的激情,在越来越凶猛的风沙中,他们没有丝毫返回的念想,相反他们仿佛乘上了一艘快艇,一往无前划过汹涌的气流,越过谷口,爬上缓坡,直奔目的地。
麦点上空无一人。长筒屋子的南北两边是桦木杆子搭成的大长铺,上面是厚厚的干草。麦点上的人早已撤到其他的地方。北方大面积耕作的农场都是这样,播种时人们来到麦点上忙碌一番,农闲时又都全部撤到山下。
山高路远,没人去麦点上破坏什么,更没谁去麦点上偷取什么。
于强、宁晓亮躺在铺上,早春的屋子里阴森、湿冷。
于强从大铺上爬起来说:“咱们把炉子点着。”他把铺上的干草抱起一抱放到铁炉子前——这是那种装汽油或柴油的大铁桶改造的铁炉子,把油桶的一个圆面弄下来,侧面打个洞安上炉筒子,北方野外作业点上大都使用这种廉价、简单、实用的铁家伙。它散热极快。
于强把干草塞进炉膛,然后点燃一块桦树皮,随着火苗的跳跃,桦树皮吱吱地响着,开始卷曲。于强把手中的一团火扔进炉膛,干草燃起来了。但外面的风过大,抽力极强,干草的燃烧速度非常快,炉膛里只是“轰”地亮了一会儿,那些干草就像一团烧红的细铁丝,转眼就变成了灰白的一团。
于强、宁晓亮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放在铁炉子上,那里有了些许温热。
“风小了,咱们去弄点柴禾?”宁晓亮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看上去是那种很机灵的孩子。
的确,透过窗子已能看清远处的坡地,山顶怒吼的林子不知啥时已经歇息下来。哦,大势已去的沙尘暴啊!于强和宁晓亮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想像着天空中已翩然飞来了那些鸟儿——那种背羽灰黑,颈部和胸部都是暗红的野鹁鸽。那年,于强的爸爸在山头的石缝中逮住一窝幼雏,带回家中饲养起来,最后竟和家鸽没有什么两样。还有那些蓝点颏、红点颏,专门在麦地边沿的桦树枝上蹦来跳去,那叫声婉转、清澈,如深谷中的溪流。还有极北朱顶雀——这是北方最为常见的一种小鸟。它们结伴大群而来,又一团而去,北方人叫它苏雀。上冬时节,如果你能抓到一只放到滚笼里——那是用竹条或细铁丝编织起来的一种带有拍子的捉鸟的笼子。拍子上面拴上谷穗,这笼子里的鸟儿就会为主人拼命地呼朋引伴。大批的鸟儿听到叫声云集而来,看到谷穗,鸟儿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跳到拍子上。结果,很多鸟儿就成了主人的囊中之物。而笼子里的鸟儿这时会更加欢呼雀跃,空中的鸟儿就会循规蹈矩地落入火坑。
这就是北方的苏雀。
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但风停了。山谷里格外得宁静。树林摇累了,互相搀扶起手臂,集体酣睡了。风沙扫过的麦田里,细小的沙粒淤积成千条万条鱼鳞皱。
于强、宁晓亮满怀希望走出屋外。于强展开双臂,面对宁晓亮很得意也很,自信地炫耀起来:“小亮,你信不信,风停了,鸟儿们该回来了!”
“嘿,那才叫棒!”宁晓亮同样充满了信心。因为于强从不说谎,每年他到父亲的麦点上都会用小笼子给要好的同学捎回几只小鸟。那些小鸟有红脑门儿的,也有红肚皮的,叫声脆响而迷人。
三
“咱们是不是先找点水喝?”宁晓亮细长脖子上的喉管滑动了一下,“我渴了半宿了。”
于强打量了一眼同伴,又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田地,他知道谷底有一条小溪。“跟我来,”说着抬脚向谷底走去。
宁晓亮看着大步流星的于强,紧跑几步跟上去。
“于强,你说这回咱们都能抓住什么鸟儿?花脖子,还是红肚皮?”
“那可没准儿,说不定还能逮住一只长脖老等呢。”
“真的?要是那样,送到动物园去,而且……”
于强没吭声。他想起那年暑假,他和爸爸来到了麦点,那时整个山谷还没有完全被开垦山来,谷底有一片湿地,那里栖息着很多水鸟。丁强在一个浓雾的早晨偷偷来到了那片湿地里。就在前一天傍晚,枯红的晚霞中,两只大鸟滑翔飞机一样在空中盘旋过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湿地的草丛里。那只大鸟嘴巴直直的,长长的脖颈,细细的腿棒,那是只灰鹤,孩子们叫它“长脖老等”。
湿地的早晨并不宁静,蜷缩在水洼里的水鸟用尖硬的嘴在梳理零乱的翅膀,长喙不停地咬合,传来一阵响声,或者一只刚刚顺醒的水鸟发现了游弋的水虾抑或小鱼,立即猛扑过去,弄得水面传出“哗啦啦”的响声。于强在一片水草中发现了前一天傍晚落下的那两只灰鹤,不,那分明是三只鹤,两只成年鹤,另一只是幼仔。那只小鹤夹在两只大灰鹤的中间,细长的脖子扭回来,搭在自己的背上。两只大灰鹤察觉到了什么动静,警惕地抻长了脖子向叫周搜寻。
于强的心“咣当咣当”跳着,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去欣赏大自然中的野鸟,而且呈现在眼前的是和他自己的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大灰鹤。他专注地盯着水草中的三只鹤,丝毫没有发现脚下踩着的塔头已经缩进了水中。塔头一歪,他“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灰鹤发现了他,其小一只抻长脖子,怪叫了一声,两只细脚运足力气,身体向空中一纵,翅膀张开了,尾翼张开了。那翅膀猛烈地在空中扇动了几下,腾空而起,另一只灰鹤的两只细腿在水中急速地动了几下,斜刺里向空中飞去,细脚慢慢地向尾翼靠拢,再靠拢。
小灰鹤被惊呆了,显然它还不会飞,它在大灰鹤的警告中,慌慌乱乱地向一片密集的水草中钻去。于强的好奇心鼓胀起来——抓住它!他不顾一切地向小灰鹤扑去。脚下的水草软绵绵的,早晨湿地里的水真凉。他在湿地里奔跑,他要抓住那只幼鹤!
两只大灰鹤在空中盘旋着,鸣叫着,湿地里的很多鸟儿被惊动,有些呱呱叫着飞向天空,有些在水中噼噼啪啪向深草中游去,尽量远离险境。
小灰鹤就在眼前,它浑身胖乎乎、毛茸茸的很可爱。于强憋足口气向小灰鹤靠近。这时他似乎感觉到有一股气流向自己袭来,他缩回身子,下身完全浸在了水中。两只大灰鹤预感到幼仔的危险,不顾一切地从空中俯冲而下,用它们的长翅拍打着于强的脑袋。于强抓了几把水草扬向灰鹤,大灰鹤又急速向空中爬去,它们在更高一点的空中盘旋、鸣叫。
小灰鹤被一片密集的水草挡住了,它的头和脖颈钻进了水草,身子却在外面蠕动,这是一个好机会,于强加快了脚步。
空中的大灰鹤像一枚炸弹,收紧了翅膀呼啸着外向于强。于强赶紧拽了几根水葱,他向空中挥舞着水葱,灰鹤在离开于强几米远的头顶突然张开姻膀,鸣叫一声,又向空中爬去。
小灰鹤就要钻进草丛啦,他正看到小灰鹤毛茸茸的屁股在草从中抖动。他冲过去,溅起的泥水弄得满头满脸,但他还是靠近了那片草丛。草丛淹没了小灰鹤,于强镇静了一会儿,发现了一片攒动的水草,那是小灰鹤在惊慌地逃跑。于强顺着攒动的水草,追上去。终于,他抓住了小灰鹤那细长的腿,他将小灰鹤抱在怀里,透过湿淋淋的外衣,他感觉到小灰鹤全身在颤栗。嘿,小家伙,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要把你送到动物园去。于强心里叨咕着,用手摩挲着小灰鹤的脊背,向岸边走去。
天空中,两只灰鹤还在盘旋,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在于强头顶飞来飞去,不停地悲鸣。于强因为得到小灰鹤而心花怒放,他连蹦带跳地向麦点跑去。当他看到两只灰鹤还在空中盘旋时,他将手中的小灰鹤向空中扬了扬:“拜拜,老灰鹤!”他丝毫也感觉不到两只灰鹤失子的切肤之痛!
四
其实于强是在逗宁晓亮玩儿,那片湿地早就干了,而且成了麦田。他这次领宁晓亮来没指望能抓住什么大鸟,能抓住常见的苏雀或者草原百灵这就足够了。
干旱的春天,谷底流淌的小溪干涸了,于强简直不敢相信,这曾经是一条怎样的小溪呀,它怎么能干涸?怎么能消失得这么快?站在窄窄的河床上,于强感到非常失望。顺着谷底向上望去,那里的河床似乎还能显现出一片湿润,顺河床上去,也许能找到泉眼。于强听爸爸说过,这小溪的源头就在半山腰上。
“走,找泉眼去!”于强对失望的宁晓亮说。
“泉眼?”宁晓亮又来了精神,“泉眼在哪儿?”
“山坡上。”于强又迈动了步子,踩在坚硬干涸的河床上,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小溪,你干吗不流了?水,你跑到哪儿去啦?他心里懊恼着。
他还记得在小溪里钓鱼时的情景。那时,这条山谷里水草茂盛,一条小河弯弯曲曲顺山谷而下,小河被河柳和蒿草掩映着,溪水明亮清澈,水面上不时漂过柳叶或者野花野草的落叶,在偶尔的拐弯处会有一片小河滩,流水淙淙,卵石跳动,成群的小鱼儿在水面上晒太阳,见到人影就会“轰”地一下逃到上游的深水里。
麦点上有现成的鱼钩,于强抓几只小青蚂蚱把它们挂在鱼钩上,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鱼钩。几只小鱼围着鱼钩游荡,这是北方河水中常见的那种小柳根儿鱼,身子细长,圆滚滚的。一只小鱼用嘴拱了拱青蚂蚱,另一只用尾巴扫了扫鱼钩,它们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溪水中的鱼饵很多,它们一点儿也不会愁吃愁喝,见到落水的蚂蚱它们只是把玩、嬉戏。小鱼越聚越多,碰得鱼钩东摇一下,西晃一下。这时从溪水的暗影处慢慢地游弋出一条筷子般长短的大鱼,对那些聚集的小鱼们来说,它是水中之王,它的两腮在有规律地一张一合,尖尖的背鳍晃动一下,尾巴一扫就来到了小鱼们的身旁:小鱼们散开了,青蚂蚱暴露在大鱼的眼前,它用上唇顶了顶青蚂蚱,青蚂蚱游移了一下,大鱼又不慌不忙地调过头,张开嘴,把口腔中的水吐出来,一口就将青蚂蚱吞进口腔中。也许它的动作太鲁莽了,也许是那锋利的鱼钩真正不折不扣,反正那条大鱼在水中一滚,使岸上于强手握的钓杆一抖。于强看到阳光下,那条大鱼的白肚皮一闪,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手中的钓杆猛地往岸上一甩,鱼儿落在了岸上的草丛里。他跑过去,看到那条出水的大鱼正在草丛里乱蹦。他把一根扒了皮的细柳条儿从鱼腮穿到鱼嘴里。不一会儿,他就钓了两串鱼。
他还记得,那中午的阳光火热而灼人,汗津津的母亲要洗个冷水澡。于强和爸爸妈妈一同来到谷底,在一片小沙滩上,他们脱去外衣,跳到没膝的溪水里。在和煦的阳光下,蚊子和小虫们是不敢出来打扰的。父亲的肌肤黝黑而强健,和母亲白皙丰满的身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将滑腻嫩白的肩膀贴在了父亲宽大黑红的肩膀上,她的眉毛向上一挑,于强知道,这是母亲在向父亲炫耀自己雪白的肌肤。父亲斜眼扫了一眼水中的于强,突然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扬到母亲身上。母亲嗔怒着毫不让步,两个成熟的男女在水中打起了水仗。水珠四处飞溅,水花翻滚,于强双手拍着水面大喊大叫着:“好哇,打得好,太好喽!”
最后,父亲和母亲都显得有点精疲力尽,他们双双躺倒在溪水里。于强也如法炮制,仰面朝天倒下去。这时,他看到了高远的天空。阳光下的天空白惨惨的,几朵云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挂在天空中,它们悠悠地游动着。于强盯着其中的一朵白云,他琢磨着,那朵白云像一只兔子。不,好像绵羊,也不是,像马,不,像骆驼,反正什么也不是,它就是一朵白云!于强这么想着,回头看看爸爸和妈妈,他看到父亲的手从母亲的胸脯上移开了,母亲的唇也离开了父亲的面庞,他一下子从水面上跳起来:“好哇,你们俩在干好事!”他随即又“哈哈”大笑着,再次扑进水中。
哦,快乐的小溪,迷人的小溪,更令人难忘的小溪啊!
五
沿着河道向上走,河床是湿润的。于强和宁晓亮离开河道沿麦田而上,播种过后的麦田像棉花一样松软,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强哥,咱们是不是歇一会儿?”宁晓亮非常佩服于强的耐力,也佩服他懂的东西那么多。在同学们中间,他和于强是最要好的,本来这次他们还准备和另一个同伴一起来,但那个伙伴突然宣布不来了,原因是他向自己的父母透露了这次行动计划,结果伙伴的父母禁止他参与活动,并承诺,暑假带他去外地旅游。于强和宁晓亮没有因为同伴的退出而减少兴致,他们决定按原计划进行!俩人就这么来到了麦点。
宁晓亮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在他的记忆里,除了有一次去姥姥家外,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儿。他跟在于强身后,气喘吁吁,脚底板生疼、发胀,这真让他受不了。刚开始,他想和于强商量,是不是趁着风停的时候抓紧回到城里去。可是于强像一根永不疲倦的发条,浑身上下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看着他的执著和耐力,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干吗呀,你,晓亮你干吗那么尿叽?他怕于强瞧不起他,更怕回到学校里,当着众伙伴的面儿于强埋汰他,于是他心一横,即来之,则安之。但他的体力远不是于强的对手,他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了,嗓子眼儿像吸进了辣椒面,痒痒的,真难受,软绵绵的两条腿直发抖,没有勇气再向山坡迈进。此时,他也不顾面子,一屁股坐下去,“强哥,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儿。”
于强回过头,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怎么样?到野外来玩儿,我是老大,服不服?”
宁晓亮点点耷拉着的脑袋:“真行,我算佩服你啦。你说说,那泉眼还有多远?”
于强的目光顺河床打去,潮湿的河道像一条弯曲的蚯蚓,延伸到半山腰,消失在一个起伏的山岗后面。于强说:“也许就在山的后面。”
“你敢肯定?”宁晓亮咽了一口唾沫,脑袋向上抬了抬。
“不会错,就在那里,一定在那里!”于强信心百倍。看到堆缩成一团的宁晓亮他心里直发笑,平常他们在学校的时候,每当他给那些伙伴们讲野外的故事,大家就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有朝一日,能去麦点,大家好好体验一下,比试一番,看哪一个是熊蛋!
但事实并不像城里孩子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有一句话说的好:心有余而力不足。环境的适应、意志以及耐力,孩子们是无法从更深层去理解的。
“这问我要是能亲自抓一只长脖老等,就不算白来。”宁晓亮坐在地卜嘟嘟囔嚷,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看着于强,“那样的话,回去在咱们那帮哥们儿里,你是老人,我就坐第二把椅子,怎么样?”
其实宁晓亮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于强是在和他开玩笑。这是早春,麦粒刚刚播种到田地里,天寒乍暖,灰鹤不会在这个季节来这里栖息繁殖。再说,这里的湿地已变成麦田,环境的破坏和生存条件的恶化,灰鹤永远不会再降落到这个谷地了。小灰鹤已经成为历史和童话。可对宁晓亮来说,少年稚嫩的心中,美好的东西似乎就在眼前,那些东西几乎唾手可得,马上就可以梦想成真。
宁晓亮如此热衷这件事,他还有一个念想,就是也能亲自抓住一只小灰鹤,也把它送到动物园去,也给它取个自己的名字:亮亮。于强把他亲自抓到的那只小灰鹤送给了市动物园,动物园的阿姨给它起了个名字:强强。好多次伙伴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它,铁网笼罩着假山假水,在一个水池旁,小灰鹤已经长大,它的长嘴巴山柔软粉红变得尖硬铁黑,浑身的茸毛被灰白的羽毛替代,一些黑色的硬硬的羽毛扇子一样长在它的尾巴上。伙伴们在欣赏灰鹤的同时,也对于强允满了敬意,他们多么希望能够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灰鹤呀!
而对于强来况,每当来到动物园,每当看到那只健康成熟的灰鹤,在欣赏和自豪的同时他又觉得那只灰鹤太冷漠,太无情。不管他什么时候来到灰鹤的身旁,灰鹤都会用同样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扫视着笼子外面的观赏者,绝不多看他一眼。在灰鹤看来,它虽然不愁吃喝,整日悠哉悠哉,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野鹤无粮天地宽啊!它骨子里承载着野性的基因,坐享其成的恩赐和奖赏扼杀了它向往自由、翱翔蓝天的翅膀,于是在铁丝编织的笼子中,它像一个年老的渔翁,身披蓑衣,呆呆地立在水池旁,它在观望、等待、挨延……
于强望着它,头脑中又会出现那天晚上的图画:晚霞如血,两只灰鹤像两架飞机,穿过天边的云霞,慢慢地滑落在湿地里,轻盈的身子划出两道优美的曲线,那是两只多么美丽的灰鹤!如果这只灰鹤不被他抓到这里来,如果它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成熟,它也会和它的父母一样,结一个伴,双双在空中盘旋、滑翔,去比翼展翅,去亨受自由快乐和幸福的生活!
于强也有一种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冒着被大灰鹤啄伤的危险去捕抓一只小灰鹤,也不知为什么把小灰鹤又送给了动物园,让人观赏,这一切他说不清楚。
“我跟你说,你别再做灰鹤的梦啦。”于强看到宁晓亮已经休息差不多了,认真地跟他说。
“撒慌!你说咱们能抓到“长脖老等”,可你……”
于强得意地做个鬼脸,笑了笑:“我在鼓动你能跟我一起来麦点,来看看这里的山、水,还有麦田什么的……”
“行了!骗子。也是,我真蠢。“长脖老等”怎么会这时候下蛋呢。”宁晓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算我笨蛋,那你说咱们能抓住什么鸟儿?”
“这山上有的鸟儿都能抓住。”于强仍然有把握地说。
“可你看这山上,好像一声鸟叫都没有,真是‘千山鸟飞绝啊,我担心咱们这次连狗屁都弄不回去,那可就惨啦,哥们儿,反正你是头儿。”宁晓亮有点幸灾乐祸,“你答应分给哥们儿们的鸟,人家可连笼子都做好啦;你看着办,对了,这回咱们要抓就抓一些能多养些日子的鸟,别养不了几天就死了,怪吊胃口的。”
于强也在琢磨,每次从麦点上捉回去的鸟,养不了多久就接二连三地死去,不管你怎么精心呵护,那些小鸟在笼子中都活蹦乱跳不了几天,他也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一个同学的爷爷也养了两只鸟,那是两只看上去外表并不美丽的草原百灵。是在草原上捉来的,几年了,那鸟的叫声依然清脆迷人。他问过那老爷爷,老爷爷告诉他,那些在春天吃过裸露麦粒的鸟儿们都活不了多久,因为那些麦种里拌有农药,麦子长出之前,药力不会减退,不论什么东西吃了,毒素都会在体内聚集起来,久而久之毒性开始发作,鸟儿们就会死亡。老爷爷跟他说话时显得气愤又无奈,摇着头,叹着气:“早晚,人类将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扼杀得一干二净。”于强有些莫名其妙。老爷爷还告诉他,人类在改变自己生存状态的同时,拼命地发展科学,而科学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你说说是什么?老爷爷问于强。于强想起来了,航天英雄杨立伟刚返回地球,各大新闻部门正在宣传他的事迹。于强不假思索地告诉老爷爷:“科学的最终目标是探索宇宙,是在天上找一个能住人的地方。”老爷爷又推了推老花镜,拍拍他的肩膀,呵呵笑着说:“你还小呀,人类将地球折腾得面目全非,又异想天开,梦想到天上去。现在的花样病为什么那么多?哼!南方人什么不吃?猪、狗、蛇、虫、果子狸、猴脑,连老鼠都是稀罕货,啧啧,结果得“非典”了吧。还有森林脑炎,”说着老爷爷指指鸟笼子,“鸟儿是草耙子的天敌,它们的减少,那些东西才能出来叮人,才兴风作怪,咱大兴安岭,从古到今,什么时候有草耙子叮死过人的?岂有此理。对了,小家伙,发现了没有,热带地区正在闹禽流感!癌症知道不?那是绝症,现在得病的人咋那么多?嗯?……”老爷爷喋喋不休,他的例子举不胜举。于强看到老爷爷愤愤的样子,觉得挺可笑,干吗想得那么多呀!地球、人类,这些不都是好好的吗?他怀疑同学的爷爷是不是有神经病。这时同学喊他走,他也正想趁机离去,老爷爷却一把抓住他:“对了,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每年有多少种鸟类灭绝吗?”于强愣了愣,摇摇头,他真不知道。“我告诉你,孩子,现在世界上,每年有200多种鸟类在灭绝!200多种!傻孩子,记住!”
于强点着头,他必须离开了,因为同学已等急了……
六
终于找到了泉眼。泉眼在山坡上的一片凹地里,泉水已不外流,只有一洼清水。宁晓亮渴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水洼四周的泥土浸透了水,陷住了宁晓亮的脚,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拿起空可乐瓶子,把它按到水里,泉水涌进塑料瓶,一阵气泡冒出来,宁晓亮将瓶嘴儿对着嘴,一阵豪饮,大喘着,又将瓶子灌满水递给了于强。
于强喝了几口泉水,突然停住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泉水似乎有点什么味儿,苦溜溜,又有点涩。
“你喝这水有味儿吗?”他问宁晓亮。
“我没觉得。”宁晓亮说。
“我觉得有点苦涩。”
“是不是可乐瓶子的事儿?”宁晓亮接过瓶子又喝了几口,咂咂嘴:“是有点味儿,管它呢!”他又俯下身子将瓶子灌满水。
走到山岗上,于强仍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儿,什么味儿呢?他仿佛在什么地方嗅到过这种味儿,他最终想起来了,春天爸爸播种的时候,麦种里拌的农药就是这种味儿,那是一种毒性很强的农药,好像叫什么“3911”农药。播种时,拌药的农场工人都得戴好口罩、套袖以及橡胶手套,稍有不慎,极容易中毒。他还记得爸爸农场里有一位叔叔中了毒,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叔叔,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他就是播种时不慎中了毒,由于抢救不及时,死去了。爸爸说中毒的叔叔死去的时候很悲惨,满脸发青,口吐白沫,周身痉挛,最后窒息死亡。于强还记得那个叔叔的模样,大眼睛,长着两颗虎牙,剃着光头。
于强还记得那年夏翻的时候,吴叔叔领他出夜班时的情景。
太阳已经落山,山坡上的林间草地透出凉爽,高大的802拖拉机后面挂着五铧犁,他坐在宽大的驾驶室里,透过驾驶室的玻璃,他看到五铧犁一字排开,随着拖拉机的轰鸣,锋利的犁铧像一艘艘战舰,急速地切进青草地。月光下,犁铧不时露出草地,犁尖闪着清冷的光,被翻开的草地是湿润的,犁铧过后能嗅到草香和泥土的芬芳。
休息时,吴叔叔摘掉了五铧犁,开着拖拉机把于强带到靠近林子边的草地里。夜幕中,吴叔叔打开了车灯,雪亮的车灯像两只怪兽的眼睛,把草地照得如同白昼,很快,灯光笼罩住几只鹌鹑,它们掩在草丛里,在刺眼的灯光下,不知所措的鹌鹑个个把头埋进身子,缩做一团。吴叔叔领着他跳出驾驶室,将那蜷缩的鸟儿捉住,放到事先预备好的笼子里。于强那一晚上真是格外地高兴,吴叔叔领着他捉了很多鸟儿。在一片桦林旁,他还看到了几只狍子。灯光扫过林间草地时,几只狍子突然从深草里站起来,它们伸长脖子,尖立的耳朵转动着,搜寻着。灯光下,它们的眼睛发着蓝光,像流萤。随着拖拉机的靠近,狍子们开始向林子里撤退,吴叔叔加大了油门儿,宽大的履带随着发动机的轰鸣排山倒海一样向狍子们倾轧过去。狍子们轻巧的身子在草地间纵跃了几下,就钻进了林子。密集的树林将拖拉机挡在外而,树影婆娑的灯光里,于强看到了几只白屁股……
就是那个吴叔叔,他在第二年春播时,拌农药时不小心中了毒。听爸爸说,吴叔叔中毒的农药不足普通的“吡虫啉”,而是毒性很强的“3911”,这种农药拌过的种子,埋进地里是要经过几场雨水以后药效才会消失的。
现在于强就觉得嘴里有一股那种农药的味道,他把宁晓亮手中的瓶子拿过来,拧开盖子尝了尝,那水挺凉快,又似乎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你到底觉得这水有什么味儿没有?”于强对宁晓亮说。
宁晓亮接过瓶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品了品,摇摇头:“刚才好像有点苦,现在什么味儿也没有,咋啦?这水咋啦?”
于强拧上瓶盖子:“我怕水里有农药。”
“农药?净扯蛋!咱们快去弄点烧柴回屋子里等鸟儿吧。”
山顶的倒木横七竖八。
于强、宁晓亮开始捡拾地上的干树枝。走进林子,宁晓亮感到格外舒畅,他从来没有走进过真正的大森林。在城市的公园,或者宽敞的街道两旁,能见到的都是一些枝条低垂,婀娜秀气的树木。而真正的大山和森林,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脚下春雪融后,地上堆积着褐色的厚厚的树叶,从麦地的边缘往里走,树林茂密起来,清一色的白桦树直插天际。虽然早春的天气依然很凉爽,但树梢的枝头已变得暗红,生命的芽孢悄悄在梢头上凸鼓起来。宁晓亮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敞开喉咙直面大森林呼喊起来:“哎——哎——”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石子,声音在寂静的大森林里传播开去。宁晓亮又把两手拢在嘴巴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兴奋地唱起来。紧接着,林子深处也传来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大自然简直太奇妙了。宁晓亮还想继续表演下去,于强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旁,把肩上的一捆干树枝扔在了宁晓亮的脚下:“怎么样,你捡了多少?”他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水。
“你哪儿弄的?”
“你说什么?”
“我说捆树枝的钢丝绳。”宁晓亮看着于强扔在地上捆绑树枝的拇指般粗细的钢丝绳。
“这有什么奇怪,麦点上拔例用的。”
“拔树?”
“是啊,你不懂吧。”于强看着惊讶的宁晓亮,暗地里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钢丝绳的来历。他看着钢丝绳,耳衅似乎又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
麦点上的工人们正用钢丝绳捆住一棵棵小树,随着拖拉机油门儿的加大,小树们被一棵棵连根拔起。较粗的树是很难拔的,随着拖拉机的启动,钢丝绳勒进了树皮,大树还是纹丝不动。加大油门儿,随着排气管子冒出的一股股黑烟,履带掏破山坡的草皮,树身浙渐弯曲,树根却牢牢地抓住大地。一边是人类创造的机械的力量,一边是根植大地的自然的伟力,两者僵持着。油门儿在加大,马达在轰鸣,履带在一寸寸向前,再向前;树根紧紧地固守着大地,坚持,再坚持!突然“嘭”的一声,拇指般粗细的钢丝绳断了,一头抽在树身上,另一头抽打在拖拉机的履带上。
工人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将断了的钢丝绳扔在林子边,用油锯把大树放倒,再一鼓作气,用丁字镐把埋藏在地下的顽固的树根刨出。山坡就这样被开垦出来。麦地向山头挺进。
想到这儿,于强说:“晓亮,你看这片树林和别处的林子有什么两样?”
宁晓亮看看周围的林子:“没有啊。”
“这片林子都是死树。”于强说。
“死树?胡扯!”
“看看这些树皮。”于强走到一棵笔直的桦树下,用手拍着光滑的树身。
“真的,树皮呢?我知道了,大树是靠树皮把营养和水分输给树冠的。可谁把这些树皮扒掉了?于强,这是谁干的?”
“工人呗,麦点儿上的工人干的。”于强说。
是的,休息时麦点儿上的工人就会到树林里去扒桦树皮,撤点儿时背回家里,用它生火做饭。于强还心得那年暑假,跟父亲到麦点儿时的情景。天空像着了一把火,无论是阳光下还是荫凉里,人都无法藏身。一个叔叔领他来到了山顶的树林里,浓密的树林遮住了阳光,潮湿的空气浑浊而闷热。那位叔叔手拎一把砍杆子用的大斧子,这是北方林区常见的那种大斧子,薄薄的斧柄,斧刃锋利。林区人砍伐碗口粗细的树木从来不用油锯呀、刀锯呀什么的。从小树的左边砍两斧子,再从小树的右边砍一斧子,小树就会轰然倒地。那位叔叔来到一棵光滑的小树下,举起斧子,用锋利的斧刃在树身上一划。于强看到斧刃划开的树皮在自动开裂。那位叔叔扔下斧子,用手拽住开裂的树皮,围着树身一转,“砉”的一声,树皮像一张卷起的报纸,被那位叔叔拎在手中。剥掉皮的树身上一下子涌出了很多水珠,水珠马上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小溪流。那位叔叔抹一把黑脸,蹲下去,用舌头接住溪流在那儿吮吸。于强看到他的脊背被汗水浸透了,皮带扎紧的腰间湿了一大片。真好玩儿,于强转到树的另一边,学着那位叔叔的样子,用舌头截住树身流出的水,那水有点儿涩,还有点儿甜。但马上树身就干燥起来。周围热烘烘的空气看到水珠便一哄而上,转眼,水珠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于强呆呆地站在桦树下,他仿佛又看到树身渗出了小水珠。他的喉管儿抽动了一下。
“你想啥呢?”宁晓亮看着发呆的于强。
于强咧咧嘴:“我想这些树皮。”
“得了,咱们赶快回屋子里去,点着火,等鸟儿吧。”宁晓亮拽起了于强的手。
他们抬起捆好的树枝走下山坡。
炉火呼呼响着,屋子里热起来了。于强和宁晓亮都感到很疲倦,躺在大铺上,他们的脑海里闪现着激动人心的图画:翩然飞来无数只鸟儿在麦地里啄食……
这时,于强觉得脖子上有点儿发痒,用手一摸,那里长了一个肉瘤,像豆粒儿。
“晓亮,看这儿长个啥?”
宁晓亮欠起身问:“咋啦?”
“这儿长个啥?”
“不知道,一个肉疙瘩。”
“是不是‘草耙子?”
“我不认识。”宁晓亮说着跳下床。
“你仔细看看——哎,你,你别硬拽,完了,完了!”
的确是一个草耙子,宁晓亮毫不费劲儿就把那只草耙子拽了下来。其实,于强知道怎么对付这东西。爸爸曾经跟他说过,如果被草耙子叮咬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点燃一支烟,用烟火烧烤草耙子的屁股,或者用针去扎它的屁股。草耙子感到疼痛,就会把叮进肉皮里的头缩回来。如果用手去拽,它的头就会死死叮住皮肉,力量过大,就会导致草耙子身首分离,它的头就会永远留在皮肉里。一到阴天下雨,留住草耙子头的皮肉就会红肿、刺痒,难言之隐不言而喻。草耙子是一种节肢动物,也叫蜱,吸食露水或者动物的血,春夏之交最为猖獗。它可以传播森林脑炎,被带有病毒的草耙子叮咬后患森林脑炎的人,药物很难治愈,康复者全靠自身的免疫力。恢复健康者的血清很珍贵,把康复者200cc的血输给被带有病毒的草耙子叮咬的人,患者很快就能康复。但这种身上携带病毒的草耙子极少,只占几万分之一,而且和普通的草耙子相比,个头小,色彩鲜艳。于强就是被一只携带病毒的白色的草耙子叮咬了。
于强从宁晓亮手中接过鼓溜溜的草耙子,愤怒地盯着宁晓亮:“都怪你!它脑袋留在我脖子里啦!”他的眼圈发红,眼泪在眼圈里转。
“可我不知道,也不懂。”宁晓亮看着暴怒的于强,有点儿不知所措。
草耙子躺在于强的手心儿里,像一滴白色的油漆。于强气急败坏地把草耙子放在床头的木杆子上,用拇指狠狠一捻,草耙子碎了,拇指染上了鲜红的血。
宁晓亮看着白色的草耙子和红色的血,他的胃里一阵痉挛,什么东西在往上翻,他开始呕吐。于强把水瓶子递给他说:“怎么啦,你?”‘宁晓亮喝口水漱漱嘴:“我,我难受。”说完他又开始呕吐。
于强从床上跳下来,捶打着宁晓亮的后背。
其实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他们喝的泉水里确实有农药。这种毒性很强的农药早就禁止使用了。只是农场库存了很多,所以麦点儿还在偷偷使用。宁晓亮的身体不如于强,所以他先发作起来。
随着宁晓亮不断呕吐,他的脸色渐渐变白。
“晓亮,你先上床躺一会儿。”于强扶住宁晓亮,把他扶到床边。
“我好像……感冒了,浑身难受。”宁晓亮坐在床沿上,身子颤抖着。
“先躺在床上歇一会儿,好一点儿,咱们往回走。”于强果断地决定。
“不,我能行……等一等……咱们还得抓鸟呢……”他的嘴唇开始发青。
于强从挎包中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宁晓亮:“吃点儿东西,浑身有了劲儿,咱们往回返。”
宁晓亮接过面包,此时他才觉得胃里的确有点空。现在他真想吃一顿锅包肉,或者糖醋排骨。他张开口刚想咬一口面包,胃里又是一阵痉挛,几口苦水从胃里涌上来。
七
自行车在山间土路上蹦跳。于强在前,宁晓亮在后,他们开始往回撤。对于强来说这次来麦点儿真是出尽了丑。本来他以为这次领宁晓亮来,也会像往常来麦点儿一样,抓住好多鸟儿。可这次不仅没有抓住鸟儿,连鸟儿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而且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回去怎么向伙伴儿们交代呢?好在晓亮能证明一切。出城就遇到了沙尘暴,风又一直刮个不停。他想,晓亮也会替他说话的,谁让这次到野外碰到这么个倒霉的天气呢。这么想着,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宁晓亮骑在门行车上,浑身绵软无力。他有点恨于强。麦点儿哪里像他说的那样山青水秀啊。满天的飞沙,漫山遍野的黑土,没有水,更不见一只飞鸟儿。这真令人沮丧。本来,他以为这次跟于强来麦点儿一定会抓住好多好多的鸟儿,回到家里也分给伙伴儿们几个,让他们对自己也刮目相看,可偏偏这次什么也没弄着。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也许风沙太大,鸟儿们被吹得飞远了吧!他还想再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鸟儿又会成群结队地飞回来呢。可是他的身体太不争气,他很难受,而且呕吐不止,他还发现视觉有点模糊,眼前的东西不时变成双影。
他骑在自行车上,两臂开始发软,身子向车把上靠去。顺着山坡,车轱辘在麦地中间的小路上飞快地旋转,他努力使门己的身子保持平衡。此时,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随着车子的颠簸,他的大脑里一会儿变成了黑天,一会儿又变成了白天。突然他的眼前像拉上了一道黑幕,身子完全失去了控制,白行车驶山小路,向松软的麦田里冲去,“啪”地一声响,他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于强回过头,正看到宁晓亮的自行车像一只被掐去头的大蜻蜒,毫无目的地砸向麦田。他慌忙跳下自行车,向宁晓亮跑去:“晓亮,晓亮!”他边跑边喊。
宁晓亮仰面倒在地上,自行车压住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于强把自行车翻过去,抱住宁晓亮的头。
宁晓亮铁青的脸上沾着泥土,两眼紧闭,嘴唇发紫。嘴里向外吐着白沫。他已经昏过去。
于强的心“悠”地一下提了起来,“晓亮——晓亮——你咋啦?你醒醒——”他抓住宁晓亮的手。宁晓亮死死地握着拳头。于强把宁晓亮平放在地上,他开始按宁晓亮的人中穴,使劲儿,再使劲儿。
“哼——”从宁晓亮吐着白沫的口中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于强继续按着宁晓亮的人中穴,好一会儿,宁晓亮握着的拳头松开了,一股热流缓缓从他口中喷出来。好半天,他抬起了疲惫无比又沉重无比的眼皮。
跪在地上的于强看到苏醒过来的宁晓亮,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头:“你醒啦,晓亮!吓死我了!”他的热泪扑簌簌掉下来,砸在宁晓亮的脸上。
宁晓亮的双手揽住于强的脖子:“强……强哥,都是我不好……”
“不!不是你,是我,是我不该带你来!”于强哽咽着,“都是我不好……”他的泪水又淌在宁晓亮的脸上。
泪水的温热透过宁晓亮的脸颊开始在他体内传送。他感到血管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响起来。他曾听到过那种声音——那是好久以前的一个春天,爸爸带他去了一座北方城市。离那城市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很出名的大河。好多人站在岸边观看开河。河心有溪水在流淌,靠近岸边,冰面麻麻点点。阳光照耀着河面,冰窝把阳光折射回来,使岸边冰面上的麻麻点点闪耀着奇异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隆隆的响声,起初那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地心。随着隆隆的声响,岸上的人们一起向上游望去。
大河上游,由远而近滚来一个巨大的冰球,冰球呼啸着,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以排山倒海之势顺河道隆隆而来。岸上的人们开始骚动。面对如此壮观的场面,人们有点儿惊骇,更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时冰球携带着奇怪的轰响,从人们眼前急速而下。宁晓亮紧握着父亲的手,看着远去的冰球,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战场,他听到了飞机的轰炸声、坦克履带前进时的碾压声、炮声、枪声、军号声、喊杀声、呻吟声……这是那条大河开河的声音。那条大河很出名,它包围了祖国版图鸡冠部位的大半部,它的名字叫黑龙江。
现在宁晓亮血管里就有了黑龙江开河时的那种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一泻千里,不可阻止。
“强、强哥……都是我不好,走!咱们一起走!”宁晓亮一股急劲儿坐起来,他还想挣扎着站起身,他的脑海里又炸响了一个雷,闪电在他眼前一划,希望的火花破灭了。他又昏死过去……
于强的两腿再也迈不动了,他背着宁晓亮艰难地走出了麦田。在那个山脚的坡地上,他慢慢把一直昏睡的宁晓亮放在地上,然后白己仰天倒下去。地上很凉,躺了一会儿,粘稠的汗水在他热烘烘的身上消失了。
山坡上的小路弯弯曲曲拐过山脚,离山脚不远就是通往林区的沙石路。如果来到沙石路上,那么过往的车辆就会发现他们。于强望着高远的天空心里祈求着。
早春的天空很高很远,淡淡的天空中有几朵棉花糖般的白云。轻盈的云朵在慢慢向天边游动。于强盯着游动的白云,忽然间他觉得运动的不是白云,而是脚下的大地,他自己就好像躺在河里的木排上一样,河水驮着木排慢悠悠顺流而下。如果真是那样,那该多好啊,要是那样,他就会把宁晓亮也弄到木排上,再把木排一直顺着河流放到他们所住的城市里。这条河从他们的城市里穿过,跨河两岸虹桥上川流不息的人们就会发现他们,他们就会得救啦。嘿,那简直妙不可言。这样想着,他心里一阵轻松,再抬起眼皮,天空的云朵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天还是那么高,还是那么蓝。失去了参照物,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又都显现出各自的静止状态。这悄无声息的静寂,让人担心和惊惧,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撼天动地的声音响起来,而那声音简直能将人间万物击得粉碎。
于强也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出了毛病。开始,他的胃部感觉到一阵阵痉挛,几次都差一点儿吐出来,但他忍住了。后来他又感觉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涨得好大好大,里面一阵阵轰响。每当脑袋里轰鸣过后,就会有清鼻涕淌出来。他心里很明白,他不能停下,坚决不能停下来。宁晓亮病得很厉害,如果他再倒下去,两个人的处境就会很危险。他咬紧牙,背着宁晓亮一直蹒跚到这个山脚。现在他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四肢就像被人卸掉了一样,很随意地扔在小路上。
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手臂,这是他们来到麦点儿碰到的惟一有生命的小动物,他咧嘴笑了笑:“小蚂蚁,你好哇?”
这是一只黑蚂蚁。它正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爬,他想把他掸下去。可他的另一只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抬起来。反正是一只黑蚂蚁。他想,要是红蚂蚁的话,嘿,那家伙咬人可厉害。但红蚂蚁可以泡酒喝,据麦点儿上的叔叔们说,红蚂蚁泡的酒,祛风壮骨、健肾强身。麦点儿上的叔叔们下班后就去草甸子里抓红蚂蚁。他们用柳条儿做成像羽毛球拍子一样的东西,上面拉上麻丝,然后把蜂蜜抹在麻丝上,见到蚂蚁窝的地方就把那特别的工具放到蚂蚁窝上,如法炮制,安放好十几个那样的工具后,再拎着一个水桶,桶里放些散白酒,然后把粘在麻丝上的蚂蚁们往水桶里一磕,蚂蚁掉到桶里,在里面挣扎了一会儿,就被白酒麻醉了。工人们把桶里的蚂蚁拎回麦点儿,再把食堂的大锅刷得干干净净之后,用火烧热了,把蚂蚁们倒进大锅,烘干,再晾晒,这些蚂蚁就可以泡酒了。
于强用疲惫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只黑蚂蚁。蚂蚁细瘦的腿支着它肥硕的身子爬动得很快,转眼间,那蚂蚁就爬到了他的臂肘处,他盯着它。蚂蚁爬到一个褶皱里停下来,细腿紧紧抓住褶皱的皮肉,它开始摆动头上的触角。
于强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蚂蚁,恍惚中,他忽然觉得那只蚂蚁变得又高又大,这只大蚂蚁正张开他黑洞洞的嘴,用它锋利的门齿无情地撕扯着他的皮肉。他感到一阵目眩,脑袋里轰然作响,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八
水塘。水草。水鸟。
宁晓亮终于在一片水洼旁看到了一只大鸟儿,这真令他万分激动。那是一只什么鸟儿?不是灰鹤,是一只白色的丹顶鹤!水塘淹没了它长长的细腿,洁白的翅膀上长着几根黑色的翎羽,它高傲地扬着脖子曲颈向天,红色的额头像一团火,不,那分明是一轮初升的朝阳!宁晓亮乐坏了。哈哈!我也要有一只大鸟啦!这是—只丹顶鹤!怎么样,于强?怎么样,伙伴们?这就是亮亮!看到没?丹顶鹤——亮亮!先别声张啊,你别跑,宝贝你千万别跑啊!他站在水塘边上,大鸟离他很近。现在他看到那只大鸟转过身向水塘中间迈着双腿。他着急了,不顾一切跳进水里,还好,没有弄出多大水声,大鸟还是缓缓地向水塘里移动。越着急他的两条腿就越迈不动,好像用绳子捆住了一样。看着若即若离的水鸟,他索性扑到水塘里,池塘里的水真凉啊,他哆哆嗦嗦用手划着水,大鸟对他的追赶毫不理会,仍然慢慢悠悠地走在他的前面。
两条无用的腿像两根湿木头,沉重而毫无知觉。他拼命划着两只手,他不能让眼前那只大鸟跑掉,他一定要抓到那只大鸟!大鸟离他越来越近了,以至他能看清大鸟张嘴时上下喙里密实而尖细的牙齿,还有大乌黑亮的眼睛中反射着的水塘涌动的波纹。他的心“咣当咣当”蹦跳着,不能再等啦!他张开两臂,一下扑到大鸟身上。被扑住的大鸟以一股特有的神力腾空而起,他紧紧抱住大鸟,大鸟展开双翅驮着他直冲云霄。紧张、惊惧、灵魂出窍。他死死抱紧双臂,但大鸟还是从他怀抱里挣脱了,它像一道闪电,急速离他而去。他又张开双臂,想去追赶大鸟,但身子却像一块石头,无情地向地面砸下去……
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宁晓亮做了一个梦。这是哪儿?他尽量回想自己昏睡前的一些情景。他记得他和于强从麦点儿上已经骑着自行车往回走了,可眼下……
天空像一把大伞,星星缀在伞布上。
他想起了从麦点儿出来后,自己摔倒了,是的,他摔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可于强呢?于强怎么会把自己扔在这儿,一个人溜走了呢?他不会的,绝对不会!也许他回家找人去了吧。一定是这样的。不会错!
他感到自己的睫毛湿漉漉的,那是早春的寒气在那里结成的霜花。他想用手去揉一揉,但他发现自己的手是麻木的,怎么了?他双手放在一起搓了搓,双手都是麻木的。他动了动双腿,腿还有感觉,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心里一阵抽搐。他扫了扫黑洞洞的四周,周围空寂而阴森,他又把目光投向天空,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偶尔有一颗流星从伞布上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伞布下面的黑暗里。
一种恐怖笼罩着宁晓亮。小时候,姥姥跟他说过,天空中有流星划过,就会有一个人死去,多可怕呀!
他不敢再看天空,更不敢向黑暗的周围寻视。他把眼皮重新合起来,他这才发现眼皮是硬硬的、凉凉的、麻木的,料峭的春寒侵袭着他,使他一息尚存……
当晨曦的第一抹阳光照在宁晓亮的身上时,他终于发现了躺在他身边不远的于强。真有点奇怪,他干吗也躺在这儿呀!
“于强——”他哆哆嗦嗦喊了一声。但更令他奇怪的是,自己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他把身子翻过来:“于——强——”他的牙齿不住地磕碰着,声音无力而微弱。于强没有丝毫反应,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宁晓亮吓坏了,他不顾一切地向于强爬去。于强眉头紧锁,鼻孔和睫毛上的霜花已经融化了,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从他微弱的鼻息中,半天才能看到有一股白气儿喷吐出来。
宁晓亮好不容易爬到了于强身边,却一阵眩晕。他的上牙打着下牙,身子蜷缩在一起,他真后悔,如果自己不坚持要跟于强来麦点儿,也许这次旅行就不会实现。
本来,他和于强还有另一个伙伴商量好一同来麦点儿。但那个伙伴后来改变了主意。他们三个是最要好的同学,爸爸能不能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他和于强的踪迹呀?要是那样可就好了,家长们就会开车来寻找他们,把他们的自行车放到后备箱里,人坐在车里,悠哉悠哉地回到家去,挨骂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能不能再挨一顿揍,可不敢说。
他还记得好多年前,他挨过父亲一顿揍。那是爸爸领他去接远道来的舅舅。车还没有进站,他闲不住,要去玩耍,爸爸告诉他不许远走。车站里的人很多,乱哄哄的,看到行很多人向站台走去,他也随着人流来到站台上。当时,他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他看到有一个火车头正对着自己出来的门,他就牢牢地记在心里。爸爸就坐在那门旁边的椅子上,顺那门回来就可以找到爸爸。在站台上玩了一圈,再找火车头时,那火车头早已不翼而飞了。从候车室通往站台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大门,客流如潮,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中,他再也找不到出来时的大门了。他开始哭,有好心人把他送到公安执勤室,后来是广播找人,再后来是爸爸和下车的舅舅一同来到公安执勤室,爸爸被执勤民警训斥一顿后,把他领回家。回家后,爸爸的皮带把他的屁股抽肿了,两天不敢坐板凳……而这次,只要能回到家,打呀骂呀都无所谓,只要能回到家就行,他心里想。
宁晓亮把自己的脸贴在于强的脸上,他感到于强的脸像一尊牙雕,冰冷、坚硬,只有鼻息处散发着点点温热。“于强,你醒醒!于强,你咋啦?”他呻吟着。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暖融融地抚摸着两个少年。宁晓亮抱着于强的头,痛苦无望地捱延着。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什么声音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是马达声。他抬起头,沿山坡的小路望去,小路的尽头有光线一闪,他看到有一辆绿色吉普车向他们开冰。哦,他的心头一热,那一定是大人们从同伴那里得知了他和于强的下落,来寻找他们了。宁晓亮激动地用麻木的手拍打着昏睡的于强:“于强,强哥!你看你看,有车向我们开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啊!”
迷迷糊糊中,于强吃力地慢慢抬起眼皮。他迟钝的眼神扫了扫宁晓亮,再顺宁晓亮手指的方向望去,小路上真的有一辆绿色吉普车向他们开来。车子颠簸着,宽大的前挡玻璃反射着朝阳的光芒。于强的双眼里涌出了潮水,迷蒙中他分明看到一只绿色的大鸟在柔和的阳光里正迎着他飞翔,真让他激动。
哦,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