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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

2004-04-29包建美

骏马 2004年6期
关键词:广林席勒小东西

包建美

四月的樟子松林里,朝阳的山坡上,一片黄沙被挖开了一个方形的深坑,像张开口的巨兽。

席勒玛老太太费了很大的力气,挪动着大头的身体。她咬着没有牙的颌骨,都咬得发酸了。儿子阿日布几次要帮助她都被她拒绝了,她要亲自送别她的爱犬,尽管它是那么地沉重。她想亲自动手,这样,多多少少可以安慰心里面那深深的歉疚。她还在生阿日布的气,一看到大头她更生气。大头没有气息的身体沉重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地蜷缩着。它那安详的紧闭着的双目,稍稍地平息了老人的怒火。

老人叹息着,用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大头那长长的略微卷曲的毛;黄白相间的色彩,像熊似的头颅,粗大的颈项,硕大的四爪和有着八十公斤体重的一条纯种圣伯纳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蓝色的天鹅绒上……

它,真的死了。

带着春天气息的风把大头的毛吹得微微地动,大头身上熟悉的味道又钻进了老人的鼻孔,老人感觉大头就要活转过来了,像以往那样欢快地走到她的身边,和她继续相依相伴地打发着寂寞的日子……

大头刚满月就被儿子阿日布买来送给了母亲,那天正是席勒玛老人六十九岁的生日。人活到了这个岁数,也不知道一生刚强的她,竟为什么常常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孤独和凄凉。她经常夜里睡不着觉,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无端地发火,看着明明是作秀的电视剧,也能让她唏嘘汨流。一次,阿日布来看母亲见到了这个情景,一定要坚持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一起住。为了劝说母亲,有一次他还带来了孙子呼格,可是席勒玛就是不肯离开家。她不搬到儿子家,绝不是因为儿媳妇和她这个婆婆相处不了。儿媳妇是个很贤惠孝顺的人,席勒玛一直都很喜欢她,儿媳妇经常抽空给席勒玛送来好吃的,买来好看的料子给她做衣裳。席勒玛怎么能不喜欢她呢?倒是儿子阿日布只知道干工作,星期日都加班加点地忙,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怎么还能想起来看她?一定是儿媳妇叮嘱他来的。自己的儿子什么样,自己最清楚,老人在处理家里家外的事上从来都是讲道理的,这也是她几十年好名声传扬之处。要是自己再搬到儿子的家,俩男人一大一小,孙子呼格快考大学了,再加上一个老人,儿媳妇还不知怎么累呢!老人心疼自己的儿媳妇,所以打定了主意,任你说破天只要自己能动弹一天,是绝对不会搬过去的。

就这样,大头来到了这个家,和老人一起生活。

一个月的小狗仔个头已经很大了,席勒玛知道这是一只名贵狗。开始老人还有些埋怨儿子不知道过日子,没老没小的就开始玩猫斗狗了,可是狗知道什么呢?席勒玛看着小狗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里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这个小东西了。小东西很快弄清楚了房间里只有老人和它在一起,就前呼后拥地追随着老人。有一次,小东西差一点儿把席勒玛绊倒在地,老人装出生气的样子,拿出烟袋锅子重重地敲了它一下,小东西竟发出像人一样的“哎呀”声迅速地跑掉了,倒把老人逗得“呵呵”地笑个不停,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人开始忙碌起来。

早上小东西用爪子挠抓着老人的被角,老人从沉睡中醒来,带上小东西到东山林场走上一个来回,干燥的皮肤上就有了些许润润的滑爽,胸腔里也勃勃有了一股子热气。这热气直顶得双颊涌上两片红晕来才罢。每当这个时候,席勒玛总是有一种回到了年轻那会儿的感觉。每天在清新的空气里迎着朝阳,老人会直接去农贸市场,买来牛奶和一天的食品菜蔬,然后再和小东西颠颠儿地回到家中。每天八点钟左右,老人喝完奶茶,把特意为小东西煮好的面条晾凉后再拿给小东西,小东西几乎是颤抖着身子风卷残云般地吞咽光,最后才慢慢地舔干净盆子,坐下来用灵活的舌头把嘴周围弄得干干净净。老人天天最爱看的就是小东西吃食儿了,不觉中她张开嘴像孩子似的“呵呵”地笑着。

日子在老人和狗这两个异类之间快乐地有规律地流淌着。

秋尽的时候,小东西已经长成了一条巨大健壮的真正的圣伯纳犬;黄白相间的毛色在太阳下闪着光泽,粉红色的下眼睑像两道重彩,嘴角下垂着,尤其是那个大大的头颅,像熊似的脑袋,标志着这是一条很少见的纯种的圣伯纳犬。

老人给狗取了一个名字叫“大头”。

一天,儿子阿日布领来一个家在沈阳的朋友。那个外地人仔细地看了看大头后,一定要买走它,出价三万,如果不行还可以再商量。阿日布耐不住朋友的缠磨,只好找母亲商量。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席勒玛从嘴里拿下烟袋锅子一声不吭地敲在鞋底子上,噘着嘴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儿子看着母亲板起的脸,知趣地闭了嘴,从此再也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一场薄雪像面粉似的给大地涂上白白的颜色。老人拿起笤帚弯着腰一点点的仔细地扫着雪。大头从窝里懒懒地探出头来像是和老人打了个招呼,困倦地哼唧着又重重地卧下。“懒蛋,还不起来!奶奶都扫雪了,你还睡,真不害臊!”老人唠唠叨叨,手里还不停地扫着。今年雪下得晚,天冷得也慢,都十二月份了,感觉一点儿也不冷,实在不像呼伦贝尔的冬天。老人又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为了暖和冻僵的脚丫子,和小伙伴们争相追逐着草原上牛群新屙的粪,抢到一泡就把双脚急急地埋到稀屎里,那股热气登时会从脚底板直冲到心窝里,全身马上就暖和起来,那样的感觉真像是在妈妈暖暖的怀里……想到妈妈这个遥远双陌生的称呼,老人心里不由得一震,挺直了身子轻轻捶打着发酸的腰,仰着头望着湛蓝湛篮的天空,可怜的母亲生下她这个遗腹子后就得了重病,一口咽不下的气,捱着日子直撑到席勒玛长到七岁,才撒手归天。人要是有灵魂的话她们会在哪里呢?天边淡淡的云像被初冬的寒气逼得若有若无,那是不是人死了的灵魂在飘荡呀?

寒风刺得她眼里蓄满了泪,她忙用袖头揩干净,低下头来继续扫雪。

席勒玛开始注意地看着地下,因为被扫干净的水泥地上出现了点点血迹,稀稀落落地通向狗舍。席勒玛大吃一惊,急忙地边走边一连气地叫:“大头,大头你来,快到这里来!”大头迅速地跑了过来,摇晃着尾巴在席勒玛身边转着,目光警觉地注视着主人的表情。席勒玛不吭气地围着大头仔细地看:“奇怪,哪里也没有伤,这是怎么了?”老人自言自语,同时又用手不断地翻看着大头的皮毛。大头灵活地掉转着身子,闹不明白老人想要干什么。四只脚爪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发觉,最后她不甘心地掀起大头那蓬大的尾巴,大头迅速地把尾巴抽走躲闪开。尽管是这样,老人还是看到了殷殷血迹沾在尾毛根处,“乖孩子不用害臊,原来是长成了大姑娘了呀!”微笑显现在老人的脸上,她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初春,冰雪在悄悄地融化。

一天早上,大头拖着笨重的身体开始不进食了。席勒玛知道它这是耍临近生产了。老人把事先预备好的棉垫子和一些废旧的布片拿出来,把棉垫子仔细地铺在小杂货间;这里安静温暖,空气流通,光线也好,是大头产崽的最佳环境。老人布置完这一切,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时面感觉到满意极了。

大头沉重地坐在地上,尾部湿浸浸地流出一片浓绿色的羊水。它马上要分娩了。

老人招呼大头进屋子里来,大头艰难地直起身,似乎是因为腹部剧烈的疼痛,又重新卧下来。席勒玛极力地招呼它,大头顺从地很费力气地慢慢地挪到了屋子里面。老人坐在事先摆放的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大头的状况。大头蜷缩着身体伏卧着,寂静的房间里仿佛时间已经不存在了,只有老人和她的爱犬。

屋子里的电灯亮了,大头还是没有动静。

良久,老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捶打着酸痛的腰和麻木了的双腿,她一步步地向佛龛走去,拈出三支香点燃,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默地祈祷着,然后她又小心地把香插在香炉中。

大头轻轻地从喉咙发山一声呻吟,身子从垫子上站立起来,又很快地卧下,掉转头用舌头极力地舔着什么。席勒玛用很少有过的快步,一下迈到了大头的身边。她推开大头的脑袋,看见了一团湿漉漉的小生命在蠕动。没睁开眼睛的小狗仔,匍匐着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并且在颤巍巍地寻觅着什么。

一股久远都未曾出现过的浓重的感情霎时从席勒玛的心底猛烈地喷发出来,它冲击流蓄到眼里的泪水扑扑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噙着泪眼她看到的是一个多么脆弱的生命呵!它一刻也不停地呼喊着,哆哆嗦嗦地探寻着,企图引起哺育它、保护它的母亲的注意。大头忙乱地用嘴拱着孩子,想尽快地把它弄到自己地怀里。小东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爬了过去。大头着急地哀哀低鸣着,求助似地看着老人。席勒玛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她忙把小生命捧在手中轻轻地送到了大头的乳下,小东西拼命地吮吸着母乳。为了生存,小小的生灵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接二连三的,大头产下了五只狗仔,其中一只个头儿最大的雌崽分娩下来就是死的。其余四只活泼健壮,里面竟然有三只是雄性。

做了母亲的大头几个小时保持着一种资势哺乳。好像曾经有过约定一样,席勒玛来到大头身边,大头才会起身出去便溺,由于卧得过久,大头过门槛的时候僵硬的四肢常常把它自己绊倒。

“母亲,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

听到大头“扑通”摔倒的声音,老人就像心痛自己的儿女一样地唠叨着。

一个星期以后,狗仔的身体长了一倍,热烘烘的小狗仔酣睡的时候被手捧起来,睡梦中咂着粉嘟嘟的嘴,它们是绝不会醒来的。席勒玛看着这几个小生灵像拔节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地变化着,心里的喜悦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女们在成长。

现在,每天席勒玛从早市上多买二斤牛奶,为的是给大头和小东西们补补营养,早晚她还要给大头换两次单子,更换一次睡垫。席勒玛干净整洁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是呵,在家乡的那个达斡尔族聚居的小小的屯子里,每一个敖拉氏家族的老户人家,没有谁不知道席勒玛年轻时候的美丽像月亮一样。她的干净利落就像屯子前流淌的清澈的小河。

大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席勒玛,它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它的惟一的保护神,它甚至会肯定地认为这个老人就是它的母亲,所以这个它自认为是自己母亲的人只要来到它的身边,它的心里就会十分地安详。的确是这样,每当有一个狗仔因为找寻不到奶头乱叫或爬到了远处的时候,大头要是不理睬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席勒玛一定会马上出现,她会很快地把一切安排妥帖。她知道大头的所有要求,甚至大头也感觉席勒玛所说的话,它也懂。

五月的一天,沈阳动物繁育中心来了人,给席勒玛老人留下一万元人民币,把四只已经快两个月的小狗仔全部拿走了。

这一消息震动了四邻,在北方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有谁真的听说几只刚满月的狗仔会值这么多的钱呢?老人看着崭新的一沓票子,虽然心里也在纳闷儿,可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时代,过去没听说的没见过的事多了;一件衣服可以卖几千几万,这么可爱的小狗,人家能给留下这么多钱,也说明它值这个数吧!

大头的丰厚回报,让四邻们刮目相看。

绿色浓郁的伊敏河两岸,常常是老人和大头长久逗留游玩的地方。大头会在那里寻觅到一种它爱吃的草。老人心想这应该是动物们的本能,它们在给自己添加特别的营养呢。隔上几天,老人带上小刷子,用河水给大头洗一个澡,梳理好的毛色更加艳丽,躺卧在草丛中的大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头牛犊。温驯的大头,确实像一头牛。邻居的小孩子甚至可以坐在它的身上玩耍。

人们也在悄悄议论说大头是一条不中用的狗,不会看家护院,吃的多还要人伺侯,买到这种狗的人一定后悔死了。甚至有人断言这种狗很快就不会有市场。

儿媳妇这段时间很忙,席勒玛有一个月见不到她了,两三天一个电话倒是很准时。她很惦念要临近高考的孙子呼格,孩子的妈妈比高考的孩了更忙更累,席勒玛就是有心也是帮不上忙呀!

晌午的阳光斜斜地映照在墙的角落里,午睡醒来的老人端起茶杯默默地在想着心事。

在东面住的广林又来了,这是一个跑了媳妇的光棍汉。论辈分他还是老人的远房外孙,可是老人心里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不肯出力气,又不长脑子的汉子。才三十多一点的岁数,整天地游荡,有时候还顺手牵羊地从老人这里拿走一些个挂在墙上的鱼干或是春天晾晒的肉干。老人透过手里的杯子沿看着他。广林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瘦瘦的脸变成三角形了。他不说话却扭动着脑袋四处张望,老人低下头继续喝着茶水。广林凑到老人身边坐下,说是以后每天要帮老人遛遛狗,并且还说像这样名贵的狗不保持足够的活动是达不到书上写的标准的,还说像这样血统高贵的狗都让老人养成了绵羊,真是太让人心痛了,今后养狗方面的问题要多请教他,谁让他们是亲戚呢,要是换了别人他才不管呢!老人不出声地听着。她早就知道广林在打着大头的主意,她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墙角的一束阳光消失了。

广林已经习惯了老人这样的沉默。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墙角的高压锅,就随手向老人借了去,说是要炖肉。老人心里暗想,晚间又不知谁家会丢鸡少鸭了。

高考的分数下来了,孙子呼格考取了南京气象学院,老人知道了这一喜讯高兴极了,她要亲自为孙子包顿饺子送行。

喜宴是在席勒玛的家里办的,祖孙三代围坐在一起,觥筹交错喜气洋洋。媳妇一大早就赶了来,什么也没让席勒玛动手,席勒玛倒是和孙子一起好好地呆上了一整天。这是孙子上了高中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席勒玛这一天非常快乐。宴席上席勒玛用红色的纸袋把那一万元钱交给了孙子。她亲热地捧着孙子的脸把他拥进怀里,一字一顿地说给儿子和儿媳听:“奶奶的钱留着没用,能用在我的孙子读大学上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孩子你可要记住,你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本科的人,你的妈妈为你付出了无数的辛苦劳动,现在一定要让奶奶为你交上第一年的学费,这是我们敖拉氏家族的骄傲呀!”席勒玛玛看到迅速低下头的儿子眼圈红了。

晚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白天,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大头在窝里也没什么动静。整个一个夏天的燥热,让生着长毛的大头遭了很多的罪,等到冬天,这条善于在雪原上救人的犬就会有好日子过了。老人心里思忖着,辗转反侧没有了困意,心又飞到了孙子呼格身边。儿媳送孙子去了南京,从电视上看到那里最高气温还是三十多度,儿媳也打来电话说孙子长了热痱子了,她要多呆几天才能回来。儿子又下乡去了,说是今年春天外蒙古发生了大畜群口蹄疫疫情,据说是边境地区进来了带病的黄羊子传染的。气象台又预报多雨,这样的湿润气候,最容易引起口蹄疫和其它疾病的流行。市里已经早早地布置好了秋季的预防措施。儿子还是这班防疫人员的领队,恐怕这一个秋天他也不会在家呆上几天了。老人想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黑暗中火苗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她的半个脸。

“笃笃”“笃笃”,老人似乎听到有人在敲临街的南窗。她披上外衣摸起枕旁的手电,走到了桌子跟前倾身看去,确实是有人。老人拧开了电筒,雪白的光柱下映照出来的是广林。他手里端着高压锅,人已经被小雨淋得缩成了一团。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门外走去。她用放在门边的棍子把门别住:“这个暗锁的弹簧坏了,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反锁在外边的。”老人边走边嘀咕着来到了大门口。大铁门打开了,老人伸手想要接锅,可是广林一闪身子竟走进了院子里。夜色中广林说要帮她把锅送到屋子里面,老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他总算懂点人情味儿,就走在了前面。

他们谁也没有留意到在他们俩人的后面,有一条黑影从敞开的门里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走廊里,跟在老人后面的广林突然举起手中的高压锅盖向老人的头上砸去。老人正要回转身,那个锅盖就正正地砸在了老人的右肩上,一个趔趄,老人倒了下去,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门框上,老人失去了知觉……

广林一步跨过去伸出一双手想尽快地扼杀老人。就在他蹲下的一瞬间,不由地惨叫了一声,一股热热的东西糊住了半个脸,伴随着面颊钻心的痛疼,他被沉重地扑倒在地,他感觉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搭在他的双肩上,扑鼻而来还有一种热乎乎的腥腥的气味,耳朵火辣辣的痛,耳边充满低沉恐怖的吼声。极度的恐惧让广林不知道是怎样挣脱了那个东西,他不顾一切地向外奔跑。他感觉那个东西向他追了过来,他跑到接近门的地方小腿又被那个东西的利齿穿透了。这一次他痛得哭了起来,他回头用拳头没命地捶打着它,脸上的泪水、汗水和粘稠的血以及鼻涕混在了一起。在勉强透出视线的地方,他看清楚了袭击他的是大头。大头脊毛耸立着,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再一次挣脱了身子的广林拼命地跑到了大门外,他颤栗着身子把大门从外面反锁上,整个人使劲地抵在门上。他不住地哆嗦着,他怕得要死,他怕大头会从大门里冲出来,那他的小命一定是保不住了……

席勒玛昏迷了整整一天,从昨天晚上大约十一时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几个小时了。

大头伏在席勒玛的身边,它忧伤地看着它的女主人,它有时会低低地哀鸣。这会儿它把两个前爪伸直,脑袋放在它们中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窗外,太阳跃出了地平线。

大头直起了紧偎在老人身边的身体,它求助似地四处张望着。突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大头迫不急待地跑了过去,它用前爪打掉了话筒,话筒里终于响起了阿日布的声音。大头先是一动不动地倾斜着脑袋认真地听,话筒里传来的语调已经明显地有些焦急。大头用嘴拨弄着话筒想把这个玩意弄到老人身边,它知道老人喜欢这个东西,它一定要拿给老人,这样老人一高兴说不准会醒来的,她睡得也太久了,她难道不知道它的大头饿坏了吗?大头不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把那个玩意送到老人身边,这个东西后面有一个细细的挺难看的尾巴,最叫大头生气的是这个尾巴不让话筒到老人的身边。

大头沮丧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低低的悲鸣。

阿日布是昨天半夜回家的,这次他是回局里运一批药物到好力宝苏木去。早上出发前给母亲打一个电话,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和母亲通电话了。

母亲家中电话的异常状况,让阿日布决定立即去看母亲。

映入阿日布眼帘的景象令人心惊:母亲倒在血泊中,她的额头上有一个血口子,身上手上都是血。他连忙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地上片片血迹说明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一场凶残的搏斗。会是谁呢?阿日布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动,他愤怒的眼神像利剑似地射向了跟在他身边的大头,大头背上的血迹已经证明了什么。他愤懑地四处走着,他一眼瞟到了别在门槛上的木棍,他猫腰操在手里猛地打在大头的身上,他不断地打着,愤怒地吼骂着。大头极力地躲闪着哀叫着。木棍打折了,他随便拿起什么东西来再打,最后他用脚把大头一连气地踹到了门外边,还不解气的阿日布又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他一直把大头狠狠地打到了后院。“咣当”一声,他气咻咻地又把后院门锁了个结实。“我叫你咬,叫你咬人!我让你死!”

后来,阿口布也陪同母亲上了120急救车走了。

大头蜷缩在狗舍的角落里,它的眼神哀哀的,身子不停地抽搐着。

它的泪在鼻梁两旁冲出了深深的沟。它不知道人们是怎么了,它压根就闹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袭击它的女主人。它的女主人是连狗都喜爱的人,为什么他们却不爱她呢?它也不明白她的女主人,为什么会让想伤害她的人进屋子呢?要是它,它会从表情或是用鼻子嗅到他的恶意,它一定不会叫他得逞的。

它一点儿也不后悔咬了那个伤害女主人的人……

它又想到阿日布的抽打,它呜咽着,一滴晶莹的泪从它美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它的腰被阿日布打伤了,后面的两条腿无法站立起来……

它静静地流着泪也不知道流了多久,它又想起了席勒玛老人,现在它终于安静了下来,它小心地舔着脚上的伤口,心里面开始盼望着女主人回来。

席勒玛被送进了急救室。

从CT片子上分析,老人有轻微的颅内出血,因为发生症状的关键时刻,没有人随意搬动病人,这样经过24小时静卧和环境的低温状态,大脑中轻微出血自动停止。脑外科主任说用保守治疗的方案,席勒玛老人完全康复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早期的治疗和护理是最重要的。阿日布把母亲的情况告诉了妻子,要妻子马上回来,自己则衣不解带地护理着母亲。

母亲沉睡着,这是第四天了。

阿日布的眼眶酸涩,他已经四天没睡好觉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他多么害怕母亲离开他呀!母亲的输液瓶一个接着一个,还要及时给母亲吸痰,防止在昏迷中的母亲发生窒息的危险。他就是再累,也耍挺住啊!母亲从小就是孤儿,和父亲结婚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父亲又死于“文革”动乱中,是母亲的坚强性格让母子两个人硬撑了下来。现在日子好了起来,可是母亲却遭了这么大的罪。想到这里,阿日布把双手深深地插在了乱蓬蓬的头发里,他多么后悔为母亲买了这条巨型犬呵!

席勒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轻快过,她竟觉得自己在飞翔。

我这是怎么了?她刚刚从故乡莫和尔图那个达斡尔的小屯子飞回到家里。在家里她看到电话就想起了孙子,转眼间她就又飞到了南京。

在灯火阑珊的南京上空她不知道在哪里落脚,飞呀飞呀,她飞到了一座青砖砌成的高大城楼上,她在那里看到一个巨大的人,那是一座雕像,她向雕像飞去,却落到了雕像脚下,她急得哭泣起来。忽然雕像说话了,他说她的孙子正在等她,叫她不要哭,只要向着他的手指方向飞,就会见到孙子。话音刚落雕像就举起了手,席勒玛用达斡尔语道着谢,高兴地向那里飞去。远远地她看见孙子呼格坐在安静的教室里,座位前方有一台电视机,孙子正认真地摆弄着,奇怪的是电视机上不演电影,有一些奇怪的符号,老人眯着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她转眼看看四周,每个学生面前都有一台这样的东西,上面显示的内容是一样的,老人明白了,这是孩子们上课呢!老人悄悄地飞走了。她想,等大头再生崽仔,她也会给孙子在家买一个能上课的电视机……

“大头,大头在哪里呢?怎么好久没见到它了?”

老人四处转悠着,苦苦地寻觅着大头。

忽然,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广林把大头牵走了。“不能跟他走啊,他会害了你——我的孩子!”她急切地呼叫着大头,可大头回转过身来,四处茫然地看了一下,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地又跟着广林走远了。

席勒玛着急地使劲地呼喊着,突然,她的脑袋痛了起来,一束耀眼的白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妈妈,你醒过来了!”

儿子把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住,头埋在老人胸前无声地啜泣。

秋雨终于停了,清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饥饿到极限的大头,已经有两天不能动弹了。它甚至都不能抬起头来,它连续七天没吃没喝了,它睡卧的草垫都被它啃食光了,它还吞食下了一些石块和泥土,它们在胃里弄得它很不舒服甚至呕吐,受过伤的躯体极度的衰弱,它的眼睛也一阵阵发黑,它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它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它只是觉得十分的冷……

最后,它终于安静地闭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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