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修剪,还有深爱
2004-04-29张杰英
张杰英
我就是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必须由爸爸挺身而出来解决的困难或者说尴尬中慢慢长大的。爸爸似乎永远在用一种充满了谅解和体恤的目光面对我这样一个每每会跳出规矩之外的孩子,不离不弃。
我结婚的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首乐曲叫《爸爸的宝贝》,更不知道这首曲子专门就是为了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候让父亲和女儿一起静静地听完。
我的朋友告诉我,在欧洲,每个女孩子的婚礼上都会有这首乐曲,每个女孩子都要在这个时候跟自己的父亲跳舞,没有一个父亲能够不流泪地把它听完。
知道了这些,我就在心里悄悄地想像,我的爸爸,假如他在我结婚的那天听到《爸爸的宝贝》,他会怎么样呢?我想像他的目光会在那样一个时刻有些迷离,他会不让我发现他在注视什么,因为从我还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子的时候,爸爸就一直是不把他的心情展示出来的。
在上小学那一年之前,在爸爸的培养下,我就已经背了几本厚厚的诗词,看了一些童话集,用爸爸后来的话说,我已经算是“饱读诗书”了。
爸爸非常自信也可能还略带自豪地带我到小学报名。那天我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红色,右边衣襟上绣着一只大熊猫正在放气球。
后来在我的求学生涯中真正喜欢我的老师寥寥无几,我觉得这种命运就是从考小学这一天注定的。回家路上,爸爸跟我说了一些话,在当时我听不太明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越来越认为他说的非常正确。爸爸说:“我想有两种女孩子长大了会成一些事,一种是长相出众,这种人机会多,但是成什么事全在个人悟性。还有一种,长相未必出色,但是学识丰富,个性与众不同。”
因为纪律不够好,也因为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我常常遭到老师的批评或者惩罚。我时常觉得很奇怪,在家里,爸爸明确告诉我的原则以及他刻意培养我的品德,有时候在学校里是相反的判断。比如,我因为口算速度快而获得数学比赛的第一名,奖品是一支钢笔。领奖的时候,我觉得这钢笔实在不好看,就问:“还有别的奖品吗?”老师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不喜欢这种笔,要是有其它奖品就可以换。老师正色对我说:“没有。你放学不要回家,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这个人到今天都是这样,凡事总爱往开心的方向上想,那天我就妄想着老师会在放学以后给我换一个喜欢的奖品,所以直到喊了“报告”被召进办公室的时候,我还是欢欣鼓舞的。老师看着我一脸的兴奋表情,说了一句让我现在想起来都后背发凉的话:“你怎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师说我“不珍惜学校给予的荣誉”,“挑剔奖品的本质是骄傲自大”。当时我说了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但大体的意思就是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确不喜欢这个奖品,既然奖给我了,我自然可以发表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会生那么大的气,她还很年轻,一张素净的脸涨红起来。她拍了桌子,说:“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
爸爸来学校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一边看着老师吃完了中午饭。老师给爸爸讲了我的“恶劣表现”和不知悔改,然后要求爸爸监督我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否则就不要来上课。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爸爸忽然把我拉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问我:“老师说你什么了?”我就学了那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爸爸皱着眉头又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真话,我说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羞耻的,我很高兴得了第一名,但是我也真的不喜欢这支钢笔。爸爸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仿佛在沉思一般。我等着他像老师一样批评我。片刻之后,爸爸站直了身子,摸摸我的头:“其实有时候人心里想什么不一定要说出来,你说出来了,有些人听不懂,还会认为你不好。老师说的话是气话。回家爸爸帮你写检查。”
那一次的检查真的是爸爸替我写的,我只是照着抄了一遍,第二天交给老师。隐隐约约之中我知道爸爸对这件事有不同意见,但是他最终没有对我说。而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就是老师的那句话,让我无法释怀。现在,我已经接近通常所说的而立之年,我已经知道在人的一生中羞耻这两个字正如自豪这两个字一样,是不能轻易说出口、也不会随时随地感受到的。正因为我已经明白了这些,所以每当想起老师的话,我都会心头一凛;而想起那天爸爸的表情,才真的理解了他其实对我没有责怪,有的只是他才能给予我的疼爱和抚慰。
也是在一次我被体罚的过程中,我知道了爸爸其实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不懂书法,但我觉得爸爸的字不输给书法老师。因为一个男生偷偷把钢笔水滴在我的衣服上,我把他推了一个大跟头,头磕在墙壁上。老师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理直气壮地说,欺负别人的人就活该是这种下场。老师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是有劲儿吗?你帮老师包苹果吧,一边劳动一边想想你的错误。”于是在别的同学都上课的时候,我把分给老师的国光苹果一个一个包上纸,装进塑料绳子编的网兜里。老师当然又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来之前,老师让我去洗了手。
这一次惩罚的第二步是让我用毛笔写60条一尺长的条幅,上面写上“爱护小树”,等班里搞绿化活动的时候用,限期3天写完。
晚上,我坐在灯下,看着作业本,发呆。爸爸一直在对面注视我。我终于还是问了他,为什么他曾经教给我的品质总是让我在学校里很吃亏,我举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例子,说明回击以强凌弱的人是正义的行为。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当时的样子是有些痛苦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的问题。他开始在砚台里磨墨,一直磨到那墨汁都发亮了,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在我带回家的条幅上写“爱护小树”。我惊奇地发现,爸爸的字原来那么好。我的沮丧很快就变成了兴奋,我开始忙着给爸爸递纸,把写好的条幅摊开来晾干,我甚至期待着把这些条幅贴出去,好像给我爸爸办一个书法展览。
我就是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必须由爸爸挺身而出来解决的困难或者说尴尬中慢慢长大的。爸爸似乎永远在用一种充满了谅解和体恤的目光面对我这样一个每每会跳出规矩之外的孩子,不离不弃。他始终如一的平和实际上正是我成长过程中万分依赖的支持。
妈妈说过,爸爸是这个家庭里最纵容我、也最容易原谅我的人。也许每一个家庭中做父亲的人都是一种坚强与宽容的标本,他们把感情深藏在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之中,只有当你远离他、想念他的时候才可以慢慢体会他的柔情与细腻。
只有一次,惟一的一次,爸爸泄露了他对我的除了修剪和塑造之外的浓重的爱。那是在我结婚的当天。
清晨的时候,爸爸叫醒了我。我揉着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与以往不太一样的日子。爸爸好像有些急躁,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这么磨蹭。”我对着镜子化妆,我发现爸爸在看我,而且,他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听当天的天气预报,并且反复地说着外面似乎有些阴天。大约距离和丈夫约好的来接我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爸爸终于拨通了新家的电话,对正准备出门的丈夫说:“你把她的风衣带来吧,晚上可能会冷……”
我的婚礼很简单,爸爸表现得也很开心,和公公、婆婆交谈似乎也还投机。到了晚上,我们准备回自己的家,爸爸坚持要送我们,他说他正好也想出去走走,因为“外面的空气好”。我是在坐进车里的一刹那才意识到爸爸的心情其实非常复杂,因为直到车子开起来的时候,他举着的手还是没有放下。我想,这才是他在我的婚礼过程中最想表达的内容,只不过因为他是爸爸而羞于表达就是了……
至今,我还是没有让爸爸知道,世界上有一首在婚礼上给父亲和女儿一起听的乐曲叫做《爸爸的宝贝》。我觉得我的爸爸不用听它,因为我确信我就是爸爸的宝贝,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