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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洲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7期
关键词:河之洲江河诗人

杨 然

二十一岁那年,我从师范校毕业后,凭着县教育局人事科的一纸实习通知书,便来到了邛崃东路一个偏僻的乡镇学校,说是在那里实习一年后再把我分配到离公路更近因而离成都也更近的地方。我信以为真,一个人提着一口木箱子,从县城乘车行驶二十六公里。在一个叫做羊安的路口下车,然后向九里外的冉义中学步行而去。那时候交通就那个样子,自行车便是老百姓最好的交通工具。我走走停停,一路很兴奋地看风景。

应该说这是我六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六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看《红楼梦》看得正出神,父亲心痛他那十五瓦的电灯泡因为我的阅读而可能会多出一分钱的电费,便头靠在床头上,双目闭着,以其不可抗拒的威严之音发话了:“不要看书了,别把眼睛看坏了,早点睡!”早点睡?睡什么呢?房子是那样矮小,自己搭的楼棚在房瓦与床板之间形成低矮得不能再低矮的锐角三角形的空间。在那里睡觉,只能匍匐着上去,又匍匐着下来。白天被烈日晒得滚烫的房间,到了半夜也热气不散。加上蚊子总在头上盘旋,所以我恨透了这样低矮这样黑暗的楼棚,我宁愿通宵达旦看书写诗!但是每夜每夜,都是父亲将我从狂热的诗句或迷离而奇丽的红楼梦意境中叫醒,催我去闷热而蚊蝇嗡嗡的黑楼入睡。那是什么样的入睡啊!我匍匐着上去,在草席上打直身子,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房顶还很滚烫。因为自身还很汗热。我一动不动,睁着双眼久久不能入睡,但又强制自己不得动弹。

但六年前夏天的这一夜,我第一次没服从父亲的威严命令。我继续看我的书,父亲可能忍受了几分钟,又发话了:“点了这么久的电灯,有好多钱给电费?还不睡还干什么?”我仍然看我的书。父亲的火便一阵比一阵凶了。他在床头上唠唠叨叨着同一句话,不停地说:“有好多钱花不完!有好多钱交电费?”直灌得我两耳充满了他那烦不胜烦的鼓噪之音。我仍然看我的书。父亲终于火山爆发!他下得床来,关掉电灯,只差一点就要打我的巴掌了。我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上了楼棚,但却在草席上愤恨了一夜。我无师自通地第一次对自己暗暗发誓: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去找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那里可以自由地看书,自由地写诗,自由地睡觉,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哪怕日子再苦一些,也在所不辞!

而现在,我开始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了。冉义中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呢?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走走停停,沿途看着冉义的一草一木,真是好景致!从羊安下车步入通往冉义的碎石路上,路边长着两排高高的意杨树,给弯弯曲曲的机耕路洒下了层层叠叠的绿荫。而透过护路树向周围望去,是川西平原处处可见的碧碧绿绿青青蓝蓝的田园、竹林、村舍和树林。尤其是路边的沟溪,一直流淌着亮晶晶的沟水,而沟边长满了不知名的丛绿植物,其中最张扬的是一丛又一丛的芭茅草。当我走到机耕道比较高的地方,我看到了更远的景致:在农田绿油油更开阔、更闪耀的远处。我望见了一片又一片有绿色包围的湖泊,那真是美极了!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我走走停停。一遇见路边有竹林我就歇下来。终于遇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农民,我问他冉义中学还有好远,他说就快了就快了。还有两里路。知道我是新来的老师后,他主动帮我担箱子,我一下子就轻松起来。边走边说,也不觉得累了。走到机耕道最高处,拐一个弯,机耕道立即呈现下坡路,但同时也立即就望到了前面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那就是冉场。”挑担的农民说。他指给我看冉义场镇东北角落一片黑瓦白墙加绿荫的葱茏地:“那就是学校。”

这是一个还没有楼房也没有电灯的偏僻乡镇。学校虽然很普通,但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寝室。寝室内只有一床、一书桌和一把藤椅,但我很满足。虽然点的是煤油灯,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当家作主,自由自在,我的喜悦是空前的。而最叫我喜欢的,是走出校门到外面去散步,周围全是田园、河流、竹林和树林。我最爱在斜江河边的那一片片天然湖泊边静坐,在那里看鱼、听鸟,沉思默想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湖水是那样沉静,湖中长满了绿幽幽的水草,给人以幻美幻爱的感觉。孤独中有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在宁静风吹的微波里含有轻音乐的描绘与奇妙。我坐在溪水浅流的石滩处,一会儿便有一条搁浅的鱼在石滩里银光闪闪着顺流而下,左弹右跳着一条又一条渡过了浅浅细流的石滩地。后来我同培培恋爱时,每天都来这些天然湖泊边散步,在五月的花香中走完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冉义的湖畔。我们边走边唱《踏着夕阳归去》,那是我们最爱唱的一首台湾校园歌曲。迄今为止,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首最美的歌曲。

流经冉义境内的斜江河,从这岸望去,河的那岸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我对川西平原之美的真正认识,便是从斜江河这岸望到那岸完成的。静悄悄地望去,河那岸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炊烟、林带、雾网、远山和云朵告诉你那岸是处女地,未被工业化侵入,远离城市和喧嚣。我的诗友蒋荣李龙炳他们来到冉义,我带他们去的正是斜江河对岸,在那里看见了高高的榕树和消失的古镇,更在一大片一大片深深的竹林里喝茶,谈诗。诗人廖亦武和宋玉是一九九四年春天来到斜江村的。实际上廖亦武在他人生的重要关头,都要来一趟冉义。第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事了。他从雅安汽车十五队调到成都去《四川交通报》当编辑,来过冉义。第二次是去北京参加《诗刊》青春诗会之前,又跑来海吹。在斜江河写下了他的一首好诗。廖亦武和宋玉离开冉义后,我为他写了《斜江河边月光下的吹箫者》一诗。在斜江河对岸沿着东河走过,乡村的纯朴与安宁告诉我:凡是绿色与月光繁荣的地方,便是诗人做梦与幻想的地方。为此,我写下了《访问诗家》和《诗人之碑》两首诗。斜江河在没有被污染之前,河水是《诗经》中唱的那种“清且浅兮”,可以野炊而饮,可以带着小女儿乘着浮水圈顺河而下。在黄昏看云是美丽而变幻的,我为此写了《和灿灿一起看堆古怪的云》。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天,一个诗人从北方来到冉义,跟着我与学校初一、初二和初三的学生三次来到斜江河野炊。正是川西平原油菜花开时节,也是一年四季中冉义最美的时令。对岸的油菜花一望无涯,日本俳句“东有月亮,西有夕阳,一片菜花黄”得到了最好表达。这位北方诗人赖在冉义不想走了。他不仅迷恋上了这里的好景致,也迷恋上了这里好看的女子。他说:川西平原的女子比起他们东北的女子来,要秀气得多了,肤色也白嫩了许多。一个个水灵灵的,着实叫人迷恋。他在冉义住了二十八天,被我强制性劝走了。要不然。他很可能还要无限期地住下去。

林珂和陈小蘩是我喜爱的诗人。她们一个是一九九0年春天一个是一九九六年春天来到冉义的,在斜江河留下了美丽的照片。我为她们写有诗作《梦见林珂》和《梦见小蘩初愈》。我在这里还接待了诗人阿来。他是在参加第九届《诗刊》青春诗会之后和孙建军一起来到斜江村的。一到斜江村,他就迷上了川西平原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竹耙,把它紧紧握在手中。就像解放军战士的钢枪。他为一堆谷垛站岗,在河岸上趴在那里照相,把我们见惯不惊的东西当成了熊猫一样的宝贝。我们在冉义街上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小酒店喝酒,由于是真正的乡村粮食酒,阿来和孙建军都喜欢喝,结果把我灌得梭下了酒桌。一醉到天亮。我们曾经在斜江河边对着又大又圆的火红的夕阳又唱又跳,指着笑着,约好每人写一首题为《夕阳》的诗。后来我真正写了一首题目为《夕阳》的长诗。但他们酒醒后就把这事给忘了。确实,我在冉义教书,唯一能够拿得出手来招待朋友的,便是斜江河中的水、沙石、鸟声、鱼影和两岸的碧绿风景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里的天然湖泊把我挽留了下来。曾经有几次调进城的机会,但我都放弃了。我喜欢这里的清静,少社交,少应酬,虽然独来独往,但却天马行空。城市的高楼虽然牢固,但却天地狭窄。而这里,一走出校门,便是坦坦荡荡的田野。这里的云和树、河水和鱼鸟支撑我写了许多诗:《紫色的云》《有树叫我》《梦中听鸟》《河石之恋》等等。我曾经年年都和学生一起到斜江河的“在河之洲”野炊和放风筝。《星星》的两个编辑来到斜江村,我也是带他们到“在河之洲”去捡河石的。鄢家发把他捡到的一颗河石命名为圣诞靴,至今还在我心目中留着不灭的印象。

不知不觉,我来到冉义中学教书就二十五年了。在这里,我写下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诸多诗篇:《中秋月》《父亲,我们送您远行》《海之门》《森林狂想曲》《乡村最后的诗人》《给唐人写首诗》《人民》《二0五八年》《祖国之诗》和《梦幻情歌》等等。在这里出版了自己的几部诗集:《黑土地》《遥远的约会》《寻找一座铜像》《雪声》《杨然短诗选》和《千年之后》。应该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都是在冉义度过的。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壮年,直到现在,我年富力强,充满创作与创新的欲望。我学会了开车,在电脑上写作。我的写作效率与原来的爬格子相比,提高了好多倍。尤其在复制稿件方面,更是从蜗牛状飞跃到火箭状。我居住的教师宿舍当然远远不能跟城里的高楼大厦相比。更不可能跟有钱人的那些极其漂亮、奇妙的别墅相比。但与三十年前我读《红楼梦》时又黑又闷又矮又窄的破楼棚相比,我这里真是天高云淡,视野开阔,有着美丽的背景和广阔的空间。出门就是校园、操场、树林。再出门,便是田野、河流和幽静的乡村道路。我在十五岁时想做个诗人,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屋,这些愿望,我在冉义中学都实现了。

随着城市化向乡村的侵入,冉义越来越变得不相识了。冉义正在失去许多它原先的乡村味。这当然不止在冉义,可能在全国也是如此。我为此写了《风筝》《乡村》等诗来表达内心的忧虑,我的“在河之洲”正在消失。特别是最近几年,一台又一台挖掘机在河床里没日没夜地轰轰隆隆。早已把原先绿油油的岛屿们掀了个底朝天,把那些沙啦石啦挖掘出来运出去卖大钱。斜江河边那些一网又一网的天然湖泊、也先后一块接一块被地方卖给别人作养鱼塘了,被人工砌成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水泥池子,里面的鱼虽然多了起来,但美丽的湖边景致却再也不见了。从羊安通往冉义的碎石路后来也被改建成了柏油路。再后来又被改建成了水泥路。但道路两边那高高大大的意杨树,却被砍得精光,仍然是被地方拿去卖了大钱,只留下光秃秃生硬硬白晃晃的路,真是又单调又枯燥又刺眼睛又伤神情。这些,都是我当年无法预料到的事情。人们越来越注重追求手中的票子,同时却清醒白醒有意有识地牺牲着人间那些美好无价的东西:鸟语、花香、鱼影、树荫、雨气、草色、终年不断的涟漪和无边无际的碧波荡漾。而现代社会牺牲得最多的,则是诗歌。这从这个社会越来越崇尚金钱而不是诗歌就看得出来。我的“在河之洲”正在消失。这是我的悲伤。但是河流还在,田野还在。飞走的白鹭还会再度飞来。我等着路边的树苗快快长大,野草快快发狂。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比冉义更美的地方,比冉义中学更自在的地方。我在这里苦心经营了二十五年自己的“在河之洲”,再无人欣赏再孤芳自赏,我也会坚持下去,并且哪里也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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