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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步(短篇小说)

2004-04-29黄小猫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9期
关键词:湖面湖水码头

黄小猫,本名黄馨萱,台湾艺术学院戏剧系毕业,著有长篇小说《蚁兽出发》、中篇小说《仓子和大宝的爱情故事》等。

州州先生来到湖边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住很久了。这几天正值夏日假期,游客很多,州州先生是其中之一。我曾经在白天的时候看见他和朋友一起租了小船在湖上划行,傍晚时分看见他和朋友一起在湖边的咖啡馆喝咖啡,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晚上,他却一个人在码头附近晃荡很久。

这座湖既大且深,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想不开,半夜砰地跳进水里。黑夜里的无人湖水啊,对于心情黑暗的人而言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你看着,好像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同时你又仿佛看见,在微弱光线中隐隐浮动的水波,轻轻轻轻地,招啊招,招啊招,于是慢慢地你的心和它呵成一气,仿佛知己般相通,你感觉朝它而去的欲望,有点类似站在高楼往下看的那种感觉,但是诡异许多。今天月光朦胧,秋夜如水风如歌,有人觉得舒服极了,有人觉得真忧郁。州州先生是后者。夜色黑,州州先生的脸色更黑。他那张塞满胡渣的脸一看就是正在为了什么事情想不开的样子。先是毛躁地在码头上晃荡好久,不时奋力抓头,或者跺足,要不就很郁闷地忽然“啊”!一声喊叫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附近没什么人,游客早已各自回家或者进了旅馆上床睡觉,码头上只有两个静静钓鱼的人影,以及三个一边喝酒一边吃消夜,并且不时发出喧闹声的年轻男女。无论是哪一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行为里没空发现州州先生,无论他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多么用力,两脚跺得多么愤慨,或者忽然啊地喊得多么浊气浓稠,都不会有人搭理他。

于是过了好一阵子,州州先生的躁动逐渐比较内化而不再外显。他呆呆地在码头上的凉椅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开始走上从码头延伸出来的木头浮板,一长条的木板横接着一长条的木板,伸展成平台,两旁停靠着一些休息中的小木船,州州先生继续往前,在几乎来到尽头之前停下脚步,望着湖水。高高的驼背身影,非常瘦且寂寥。

我看了他好一阵子,逐渐开始担心起来。他的身上带着问题,心里带着洞。我想告诉他已经入秋了,夜里湖水是很冷的,而且黑漆漆的一片非常可怕。真的。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看见州州先生又往边缘更加靠近了一步。两步。他的心正在呼唤着某人,显然那个人并不在这里。同时我听到了许多的咒骂声,有对别人的,有对他自己的,虽然他没开口。我闻到虫子爬行的味道,在州州先生的皮肤上,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发现。我死命盯着他看,看他又往边缘更靠近了一步。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着:“州州!”

州州先生回头,女人慢慢地走过来,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一阵子,然后叹口气说,“你干嘛这么固执?”

“我只是想要把事情搞清楚。”州州先生说,压抑着愤怒,摇晃着细条条两只手臂开始走来走去。

“有些事情不是现在就有办法搞清楚的,无论我怎么说明。”女人慢慢地说,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或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说清楚。”

“你说说看啊。”州州先生说。

“可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下午我们不是才谈过了吗?”女人相当疲倦把两手掏出来蹲下身。

州州先生开始抓头,很神经质地笑,语气变得比较温和,“那你再说一次啊,我笨嘛,我不懂,你再说一次,我们重新谈谈。”

“州州,”女人蹲在木板上看着湖水,“我好累了。”

“我也是啊,”州州先生继续笑,继续抓头继续踱步,“不只是你,我也很累。”

“既然这样,我们就放彼此一马吧。”

“这样是你比较轻松,我却不会。这样不公平嘛。”州州先生挥挥手。

“现在这样,就很公平吗?”女人说。

“公平啊。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很公平。”州州先生说。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也是你制造的。”州州先生像是两只手沾满水似地将它们朝空气中甩了又甩。

女人沉默了一下,摇了头,“是你自己制造的。我有我的问题,你有你的问题,我们各自的问题是各自制造的。”

“喔,喔,”州州先生驼着背抓抓头又用力放下手,“所以一切对你来说都很公平吗?”

“没有什么是公平的,我并不要求公平。只想平静。”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很残忍吗?”州州先生又开始神经质地笑起来。

“或许吧。”女人说着又陷入沉默,然后起身,说,“可是你也是。”

“我?”州州先生抓着头笑,驼背的身体有点发抖,“我?我?”

“早点睡吧,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工作。”女人说。

“等一下。”州州先生拉住她,女人反射性地弹开手。州州先生碰触她使她非常不舒服,从身体里面冒出恶心感,仿佛她也能够闻到他皮肤上那些爬行虫子们的味道般。然而她马上压抑住不想让州州先生发现,“拉拉扯扯很难看。”女人镇定地说。

“你干嘛走?我们又还没谈完。”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女人一字一字地加重语气说,越说越快“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了解我的想法。你只是想要听到你想听的话。你不想要解决问题,不管是你的问题还是我们的问题,你其实是要人家呵护你关心你抱住你哄你原谅你接受你,你在撒娇你在耍赖,但是你找错人了。这些东西,我给不起,也不想给你,因为我累了。现在,我只想照顾我自己。”女人一口气说完以后坚决地闭上了嘴巴,我看不见她的心情和状态,只觉得冷酷。

州州先生当然也感觉到了。他受创地感到了一阵寒冷,嘴巴被冰封住,以至于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勉强。说不出话,只有耸耸肩,看着女人在他面前转身离开。州州先生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转回来,对着黑暗的湖面。

我看着州州先生看见了很多东西。我看见他是因为当牙医,生意很好,每天连续好几个小时不停的坐在诊疗椅上弯腰对着每个人的嘴巴工作,才使得原来就不挺直的背越来越驼。我看见他每日每日下班之后的极度疲倦。我看见他回到家打开门,面对房间里一个已经睡着的背影。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餐桌旁,渴望有人帮他煮宵夜。我看见他不停地打电话给不同的人,诉说许多极为琐碎的烦恼。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却睡不安稳。我看见他像一张饥渴巨大的鱼网,急切地想要网住什么,包含在怀里,紧紧紧紧地,感受比他本身更强壮的心跳,比他本身更温暖的温度,比他本身更柔软的质地,可惜他的鱼网洞太大,收$起来网不住任何活泼会动的东西。只能任由一切穿过他的身体。

州州先生原本在先前的谈话过程中稍微离开了平台边缘一些,现在,又往边缘靠近了好几步。静静瞪着湖水。

他们什么也不懂。那些离开的,穿过的,头也不回的。我望着州州先生。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懂。遭受遗弃后一切荒凉,你逐渐发烂,使得身边的其他人也因用尽了同情心而慢慢远离,虫子们慢慢爬出来,在你身上发出臭味只有你闻不到。世间人的爱都如此有限,你的荒原继续扩张,在那里,你的孤绝和愤怒无处投递,只有自己的回音片片,继续把一切加乘加大,于是你变得过大且过小,黑暗之心诞生且成长,面对着湖水的黑暗,彼此一见钟情。你震动了,因为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与自身之外有所相通。你痴痴望着湖水的黑暗,隐隐波动就像心跳,怦,怦,另一种活着另一种存在,但是,那只是距离产生的美感,错误的爱恋幻觉。他们什么也不懂,而我们又懂什么呢?州州先生,这里什么也不会有喔。除了冰冷的水之外什么也不会有的。那些浮动的生物只会让你觉得可怕和陌生。呛水的痛苦只是短暂,黑暗却是永恒。那真的非常可怕。我继续望着州州先生。我想要展现给他看。就像我曾经试图展现给其他人看过的那样。不要再接近,这里什么都没有,当你一接触到水的温度,你还来不及多看世界一眼就会被黑暗吞噬。你或许能够挣扎一阵子,然而如果你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结束,通常就意味着你的水性不佳吧?你的挣扎将不太容易被发现,因为现在时间真的很晚了,而且水的力量比你想像中的大且有效率。你试图张开眼睛,但是你什么也看不见,你发现你自己在一片黑暗的水中,你来不及后悔,因为你被瞬间来袭的巨大恐惧和深深的未知给包围。水确实的触感覆盖在你所有的细胞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你,然而你却什么也抓不到。你继续喝水,然而你所感觉到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恐怖。这一切岂不和你原先所遭遇的非常相似吗?你发现你并不是跳入了平静的终结,而是无尽的梦$。就是这样了吗?你惊恐地挥舞着无用的四肢,逐渐下沉,就这样被吞噬了吗?被这个陌生黑暗寒冷的世界天噬,那些没有睡着的鱼或虾或其他你不知道的生物都变成怪物,噩梦里的恐怖片里的怪物,在你身边,你看不见。你不认识它们。当它们在黑暗中靠近你的脸,滑过你的皮肤,它们比你原来所以为的还要陌生和突兀且令人惊骇好多好多。你继续下沉。这里是哪里?这里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里。如果要结束,你应该要找个你所熟悉的地方,建筑物,水泥墙,家里的棉被味道或者陌生小巷的臭垃圾堆都没关系。那是你所生长的人类的世界。你不属于这里。你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害怕。你继续被吞噬,你继续下沉。你被世界被人类被你自己遗弃了。你力气用尽,被水胀满,失去呼吸的能力,不再挥动,继续下沉,终于落到糊糊的泥巴里,长在石头之间,永远地一个人留在这个陌生黑暗的世界中。

这个黑暗是这么的浓密且有机,自行不断地蠢动着,以至于你明明知道黑夜过去有白天,阳光照耀着却无法触及到你的皮肤和视线。更何况最近都是阴天,云很多,不太有光线。你看见有渔人在工作,游客在划船,小孩子的笑声和学生们胡乱瞎扯的说话声,以及欧几桑用扩音器喊着要划船的人请到码头旁边花两百块钱就可以的声音。但是这一切,你听见了却又好像听不见了。因为在这个只收留了你一个人且不再让你离开的世界里,你的耳朵被水隔开了一切会令你哭泣或发笑的频率。

即使如此,你还是会比较喜欢白天。当傍晚逐渐来临,你的那日复一日的无助感与恐惧便点滴加深,直到它和湖水及夜色一样黑。

你的困惑并没有停止地继续困惑着,且没有解答的一天了。

愤怒也是。

恐惧也是。

孤独和寂寞更是。

看着我,看见我的记忆。看见我的下沉。看见我此时的黑暗我的荒凉。我隔着黑暗使劲张大双眼向州州先生展现这一切。

然而州州先生却像是被引诱般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出神地望着湖水,就像其他那些人一样,就像五年前的我一样。

我从来就阻止不了任何一个,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传达。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已经很用力了啊。我不需要他们下来作伴。那些下来的,没有一个能让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感觉不到他们,只能想像他们也各自和我一样被独自遗弃在黑暗中。

州州先生已经靠近得不能再靠近了。现在他只差一步。无论是他的脚还是他的心,都只差一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已经看不见别的了。

忽然间,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州州先生被震动了。他略微醒觉回神,然后稍稍犹豫,接着伸手进口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萤幕显示,打开来。

“怎么样?”他对着电话有气无力地说,停顿片刻。

“在抽屉里,我下午放进去的。我不知道,他们说明天开会的时候会讲。”

他说,“你打来只是为了要说这个吗?我……嗯,还在码头。你……我知道。可是……好,随便你。”

州州先生挂掉了电话,用力跺跺脚,抓抓头,然后啊地叫了一声。他的皮肤上依然有很多虫子在爬,他继续在发烂,不过显然已经往后多退了许多步了。手机里传来明天早上要开会的讯息把他拉回人类的世界。他瞪了湖水几眼,接着愤愤地转身驼着背离开,一副老子明天再来的样子。

我松了口气。明天,从今天到明天还有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比如说,明天出现的人不见得会是州州先生,而是那个女人。当晚的月光会比较明亮,湖水的心跳更为鲜明。空气依然薄凉的极为透明,尤其在夜色里。

不会吧?我看见那个女人远远地走来,觉得很头大。今天换个人来啦?她来的时间比昨天州州先生还要晚。附近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女人将短发用橡皮筋扎成小小的两支在两边的耳朵下面,穿着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踩着皮鞋,步伐悠闲而轻盈,手里拿着大大的一颗水梨,直直地从码头踏上了浮木平台走到最边缘,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整齐地放在左脚边,掏出一个手机放在右脚边,接着在它们中间坐下来,两只小腿垂挂在甲板外面,布鞋,离水面只有两只拳头的距离。

接着她开始一口一口地咬水梨。

看着湖水以及遥远对岸的灯塔,看着灯塔倒映在湖水上的一道长长光痕,以及光痕被水波切割的扭动形态。水梨一口一口慢慢地咬。每咬一口就吸一声地吸着果汁,然后慢慢地嚼,一边吞着果肉与甜汁的混和品。

看起来似乎是非常好吃的水梨。很大一颗。女人慢慢吃着。

我戒备地望着她。她的脚实在离水面太近了。而且三更半夜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湖边对着湖水,不管她是不是在吃水梨都非常令人起疑。也许吃水梨对她来说是告别的一种仪式的过程。有时候一个冷静的人比一个看起来精神涣散或者冲动的人还要危险。我继续用力看着她想要多看见一点,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她一定是用非常坚固的水泥湖成墙。围住自己的心了。她也许是冷酷到相当的程序,所以没有心了。我瞪着她做出种种猜测,她迳自平静地咬了一口接一口。

花长长的时间,终于吃完水梨了。女人拿起手机拨号。

“睡啦?”女人说。

“我在湖边吃水梨。刚吃完。”女人笑。

“不会啦。这里很安全。”女人说。

“有啊,昨天下午又谈了很久,非常令人精神耗弱。”女人说。

“没事。我知道。”女人说。

“是啊。我本来就比你们都来得强壮。好好膜拜一下吧。”女人笑。

“我不知道。我也帮不上忙了。”女人叹气。

“现在?”女人抬头看天,“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在湖边看月亮。”

“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女人笑,“你不是觉得我很强壮吗?”

“好———我等一下就回旅馆。”女人温柔地说。

“喂,”女人沉默了一下,“你别太晚睡了,饭要吃,记得去看医生。”女人说。

“$,”女人沉默了更久,“谢谢。”女人说,“晚安。”女人挂掉电话。

有什么在微微起伏,我瞪着她,希望终于能够看见。

然而起伏只微微地滑过一阵子便又消失了,剩下她左脚斜前方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女人看着,然后又抬起头看看天空,再低头看看湖面,确定了那是月亮的倒影,随着水波漾成软软一滩不具单一形状,白亮白亮,跟着湖面一起轻轻地摇摆呼吸。女人有些惊喜。这真的是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我听见她的声音。我以前从来没看过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她闭着嘴巴正在说。

她将手里的手机放回右边,拿起左边的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将烟盒和打火机整齐地放回原处,对着湖水徐徐呼出一串白烟糅进黑暗与月光中,垂挂在木板外面的两只小腿相互交叠起来。

女人很喜欢这样坐在木板上,隔着牛仔裤,木头的质地让她的肌肉感到某种安然和亲切,腾空垂挂的小腿在空气中舒服地呼吸着。她偶尔有点晕眩感,近乎微醺,那是偶尔略过的较大水波晃荡了木制平台所引起的小小漂浮。小小的厚实水波声轻轻拍打着空气和平台以及湖水本身。湖的尽头有对岸的几盏小小灯火,在轮廓模糊的远山怀里小小地安静着。女人继续默默抽着烟。视线从远方继续慢慢向上移动,就像这夜的风,很和缓,很适合睡觉。

既然很适合睡觉,她为什么不睡觉还要一个人坐在这里?

女人轻轻闭上眼睛,又张开来。她仰着脖子。

温度正在下降,随着风的飞翔而确实,夜空中的云影缓缓在移动,小心地撩拨着月,像要包围,又轻轻退让,继续流开 ,墨色在靠近月亮的时候变薄,穿了过去又转浓。纱染成河河聚成海。黑暗的层次细细,温柔得像曾经有过的梦境。因着月光。虽然不是很明显,只是浅浅的银灰或者蓝灰色你说不真切,但是你可以看见光如布,从夜空摊展下来在那边,一片,连接到湖面上。

烟抽完了。你在木头边缘捻熄了它,将烟蒂放在左边,烟盒和打火机的旁边。

你又抽出了一根烟点燃,继续慢慢抽。

你继续看着一切。我也是。我正看着你所看见的一切然而我要看的不是这些。你将自己包围得很好,保护得很好。你不要以为我会轻易松懈。不要以为我没有听出来。你刚才那通电话说得分明像是一种告别,虽然你没有说再见。

咦?对啊你没有说。是吧。你没有说再见。再见。这两个字你不能说。于是你只好说,谢谢。在一阵那么长的沉默之后。

你抽着第二根烟,好整以暇如此悠闲。一切都在平静地进行着,你的仪式。那片空气中的月光布帘随着云影的移动而暂时消隐了,然而湖面上的月亮倒影,依旧忠心地在你脚边不远处,陪伴着,你看了它很久,并且深深呼吸。夜之空气,黑暗之心,既然你不打算展现就让我展现。我必须以防万一,因为你只差一步。而这一步是这么地小,小到只有两个拳头大,在你的布鞋脚下等待。

我摊开我的双臂,死命瞪着女人。我得让她看见才行。

无论她表现得再怎么平静,她都正在与这湖水的一片黑暗爱恋着。事情很清楚。

女人抽完了第二根接着抽第三根。不疾不徐。月亮比刚才下落了一些些。夜色更深。湖水更浓。她却一点都不着急。仿佛这一切就是她要的。然而我依然什么也尚未看见。爱恋着黑暗的心必有黑暗之处。黑暗吸引黑暗,黑暗引诱黑暗,黑暗与黑暗相通。让我看见!

女人离我越来越远。她与湖水自成一世界地相爱去了。不在我的双臂中,我感到恐惧,比昨天更恐惧,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对州州先生用力过度,我感觉自己的力气似乎变小。记忆的颜色,较为远淡。为了看见女人的心,我逐渐浸透在她的视线里。山风,月光,湖水,以及墨夜温柔。

墨夜温柔?

终于她抽完了第三根烟。捻熄。捡拾她的垃圾放进手掌心。站了起来。

一颗大水梨,三根烟。女人的仪式完成了。她将烟盒手机打火机全部塞回牛仔裤的口袋里。她打算什么痕迹也不留。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瞪着她。瞪着她低头对湖面上的月亮倒影再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一步一步,就像来时那样,笔直地背对着湖在甲板上往码头岸边走,越走越远,踩上阶梯,转身,进旅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是我错漏了什么转折吗?

我疑疑惑惑地,还浸泡在她最后的眼神里。山风,湖水,月光,以及墨夜温柔。

温柔墨夜。我望着天上的月。

女人并非在与黑暗相恋,而是月光。是那光中的一切,渗过夜,使得黑暗层次细密,墨色温柔。

暂时地,我陷入一阵出神的状态。空白而平静。很像以前所谓的发呆。

等我察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亮了。湖面上不再有月亮的倒影,黑暗已经褪去,湖水的颜色变轻。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出现,朝湖水与云之间横出低低的金光一片。

有早起的渔人开始工作,精神奕奕地谈笑着。咖啡厅的老板正在准备早餐,擦拭桌椅。一个男人戴着蛙镜身穿泳衣,在湖面上做蛙式晨泳,水声随着他四肢向前的滑动,一波,一波,安详地穿透晨光。

湖边的旅馆三楼阳台,有人拉开窗帘站着往外看。是那个女人。她看了一眼便快速离开。然后又忽然出现,脸上多了副眼镜,手里拿着牙刷在刷牙。在她身后还隐隐可以看见梳妆台的台灯是亮着的。

女人停下了刷牙的动作,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两脚蜷起,双臂环膝,手里还拿着牙刷但是暂时不动,只是看。

她正在看着湖面上三两片金色的云。经由水波的切割而形状妖娆破碎的云的倒影。云的金色倒影使得湖水看起来格外清晰干净,那是因为太阳的高度还在云的下面,金色光芒染在对着湖面的云脸上,颜色太鲜,湖水才能出现倒影。女人在天空和太阳与湖面之间来回观察着发现。

当太阳继续上升到超越云的高度,那些金色光芒就会隐到云的背面去了。我看不见。湖水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了。世界从耀眼的金光中恢复成一般晨光下的清爽姿态,湖面上的云影不再,只剩那晨泳的人继续划出向前的水波,轮开,轮开,吸,吐。

吸,吐。

吸,吐。

吸,吐。

没了金色的云之后,女人看了游泳的人一阵子,才又将牙刷放入嘴巴里继续一边刷着一边站起来,拉上了窗帘,关掉梳妆台的台灯。

码头上的人数继续增加。

州州先生带着一夜未眠的脸疲倦地走来,坐在码头边的凉椅上,似乎走了相当长一段路之后地休息着。他身边苏醒的世界,以及早晨的人们,生动具体地让他皮肤上的虫子们彼此剧烈推剂。那些环绕在他四周的生命力,忽然让他更加感到悲哀与寂寞。

于是他将两手掩面,震动地大哭了起来。

黑暗的相通已经暂时结束。我除了远远看见之外也暂时无法展现什么。

或许是我所展现的东西让他向湖水靠近而非退远吧。黑暗引诱黑暗。

事实上,此刻的我暂时什么也不太能想。水的颜色随着天色继续在改变。州州先生的大哭声暂时离我有一段距离。

只差一步。但其实还远得很。在黑暗中我和他都丧失了正确的距离感。

忽然间昨夜和女人的一切瞬间划过了我。我以为是她不让我看见,其实我已经看见了。

下次我应该要展现这些,给那些只差一步的人。

这些,我现在正继续看见的。

日光继续上扬,空气中的味道改变。那个晨泳者还在水中耐心地继续游着。

吸……吐……吸……吐

吸……

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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