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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老伴(短篇小说)

2004-04-29于梨华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9期
关键词:安迪老张

于梨华,女,1931年生,浙江镇海人。1947年到台湾,曾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1953年赴美留学,获新闻硕士学位。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任该校中文研究部主任。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及散文、游记二十多种。曾获台湾$新小说奖等。系旅美著名华文小说家。

搬完了家,安定了家,又匀出一两个星期安抚自己疲乏的身心,即驱车去看文达,我好友茜如过世后,他一直过着孤独老人的日子。我同茜如,不但在大学是同班同学,后来先后到了美国,又凑巧在同一个机构做事,几十年下来,情谊胜如姊妹.她同文达搬到加州之后,我每年必定来她家住上一个月,一面逃避东部的严寒,一面同茜如抒抒心怀.她病重时,我正好退休了,就来帮着文达照料她,她过世后不久,文达即卖了他们居住了将近三十年,位于山景镇的L形的平房,搬到史旦福大学校区近处一栋四层楼的公寓。因为住的多半是退休及寡居的老年人,所以门禁深严,折腾了好半天才入大楼,到达四零八号时,他早已候在门口了。

自上次来奔丧之后,已有一年多没见他了。他倒还是老样子,一条鸽灰薄呢长裤,白衬衫外套了一件纯黑开丝米毛背心,灰白头发像以往一样,梳得十分熨贴。年轻时,朋友们都觉得他十分俊逸,现在神情中添了一份丧妻后的落寞,反而给他加了一种看透尘世的深邃。他原不是个热情如火的人,在美国住了几十年,也始终没有学到西方人拥抱亲吻的礼节。见了我,却用两手紧紧握住我的,说;“你终于来了!搬家真够折磨人的,不是吗?进来进来,小地方,这可比不得我们以前的房子$!”

公寓虽小,但布置得十分简单雅致。长窗前两张纯黑的皮沙发,沙发前,一张椭圆形的毛玻璃桌子,桌上一个狭长的枣红陶瓷盆景,盆景里的小假山上,两颗调理得清翠的矮松。长方形客厅的那端是一张紫檀圆桌,四把椅子,桌上细颈花瓶里插了枝纯白的兰花,似在向进来的客人点头招呼。室内的四壁十分素净,除了饭桌后面的墙上茜如的一张彩色半身照。我记得的,那还是他们为了庆祝结婚十周年,去了威尼斯,文达为她在圣马哥广场上拍的。时值初夏,茜如穿了件纯白套装,颈间随意搭了条玫瑰红的丝巾,想必有微风,照片上一角丝巾飘起,更给原本娟秀的她增添了一份脱俗的神韵。

我忙把眼睛掉开,对文达说:“以前不曾发觉你居然对室内设计有这份才能,真要得!”

“我倒是一向喜欢弄弄室内摆布,退休前没时间,退休后茜如身体一直不好,我没心思弄,唉。坐,坐,汤婕。以前的一个学生刚从杭州回来,送了我一些九溪十八涧的茶叶,十分好,你尝尝。”

我们相对坐下,品尝碧清的龙井。才喝了一两口,果然满嘴芬芳。“嗯,的确是好茶!”

“你一向对茶叶是十分讲究的,我知道你会喜欢,已经为你装了一小盒,给你带回去。安迪好吗?怎么样,对新居还满意吗?”

我立即点头说;“他很好,谢谢你。啊,对新居岂止满意!每天早晨一醒来,满眼阳光,蓝天白云,心里就已十分开怀了。我现在承认,天气好坏,对老年人实在太重要了。等我稍为布置好了,即请你过来。不过,看了你这一手,也许要请你过来帮我设计一下。”

“那怎么敢当?你是搞艺术的,布置一下家还用得着我指点?你的新家离我这儿还近吗?”

“不远,不塞车的话,二十分钟可到。文达,你搬来这里之后,参加些什么活动没有?和些什么人来往?以前和你们一起打桥牌的赵家夫妇呢,还来往吗?”我边问边打量他的神色,加了句,“文达,你不会是整天闷在家里的吧?!”

他轻喟一声说;“茜如不在了,我真的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只想呆在家里,看看书,弄弄花,如此而已。不过呐,小如天天来电话唠叨,威胁我说,爸爸,你这样我只好辞职,回加州来陪你住。这孩子同她母亲一样,是说话算话的,我只好答应她不孤立自己。不久前参加了此地一个亚洲人老年俱乐部。每天倒是有不少节目;什么太极拳,桥牌组,麻将组,交际舞,郊游团,安排得满热闹的。我也参加过一些,不过,你是我们的至友,我可以同你说老实话,俱乐部里阴盛阳衰,我同另外三个鳏夫,被十来个寡妇围住,相当辛苦。有次跳舞,一连三个小时,我都没机会坐下。跳得好倒也罢了,有两个不会跳,个子又庞大,真像捧着一个大冰箱,寸步难移。那晚回来,全身酸痛,吃了三颗阿四匹林才松散了些。那次之后,不要说跳舞,我连别的活动也没胆去参加了。”

我不禁哗哗大笑起来,引得他脸上也有了笑意,我趁机说;“文达,这十几个人中间,有没有你看得…有没有你中意的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六十六,对不对?小如虽然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终究是要结婚的,会有她自己的家,对不对?在我们父母那一代,七十已是古来稀了,但是我们这一代可不同,活到八九十岁一点都不稀奇。我问你,难道你这以后二三十年,都打算一个人过么?”

他不作答,迳自去拿了热水瓶,为我及他自己添了水。“唉,”他坐下后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同茜如这样的妻子生活了几十年,说老实话,怎么可以找到$$”

我忍不住打断他说;“那自然不可能,不过,你现在不一定要找个妻子,你要的是个老伴,吃饭时对面有个人,散步时身边有个人,讲话时有个人听,发闷时有个人替你解烦,最要紧的,有个病痛什么的,有个人照顾。简单的说,一个伴。我相信,茜如有知,她也会要你找个伴的。”

他倒是点了点头;“她说过,她再三说过。”

“可不是?今天我来,就是要同你谈谈这件事。”

他对我望了望;自嘲地说;“我还在这里矫情,其实像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无财又无能,谁会对我有兴趣?”

我马上说;“你刚刚还说了的,有十几个老奶奶把你们三个老头子围得水泄不通的!文达,你自己心里一定有数,你的条件好得很,只要你不坚持要找一个比你年轻二三十岁的,寻一个老伴,一定不难,是不是?如果你不反对,我帮你留意着。”

事有凑巧,那天回到家里,门口有张留条,原来是早几年搬到加州定居的大学好友老张,得知我们也搬来了,特来拜访。新地旧友,当然分外高兴,马上照着留条上的电话打过去,与他相约,第二天他们夫妇即来了,还带了老张太太的妹妹,他的刚离了婚的小姨。他小姨是个袖珍型的女子,穿了一身加州式的便装,一条褪色的紧凑牛仔裤,一件不紧身的及腰菲拉T恤,手里挽着一件褪色牛仔夹克,五十岁上下的脸容,三十岁上下的身段和打扮,及与年龄颇不相称的羞怯。老张的太太我很久以前见过,但现在胖多了,一副富泰安逸的样子,站在她边上的妹妹,就更显窈窕。介绍之下,才知她原是工程师,不久前刚从一家飞机零件厂退下来。她的丈夫,本来也是在同一个工厂工作,后来被派到中国去,夫妇俩聚少离多,感情就慢慢的淡薄起来。几个月前,他忽然提出要离婚,老张托人一打听,原来在上海有了一个二奶,二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下子他名正言顺的要离婚。老张的小姨被他闹得既不能吃,又不能睡,当然无法工作。正好工厂利用奖金鼓励资深工程师人员提早退休,她就退了下来,而且一怒之下,答应她丈夫离婚。

离了婚之后,她才发现日子过不下去。既无丈夫,又无子女,更没有了早九晚五的工作,一个人活在四大皆空的日子里。于是她患了一种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忧郁症;不出大门,不接电话,不吃不睡,整天坐在沙发上看关闭了声音的电视。老张夫妇惊惶万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令一家人后悔的事,于是两夫妻带着她去各处旅行散心,同时设法帮她介绍一些可能有发展的异性朋友。

趁我丈夫安迪带着她们两姊妹参观我们新居之际,老张忙不迭的,压着声音对我说;“你认识的人多,想想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纯芬?她现在虽然好了一点,但有时还会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弄得我们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出事,唯一的办法是让她赶快再组织一个家。”

我也压低了声音说;“真巧,我倒是有一个,是我一个好朋友的丈夫,六十多。不过…”

他忙打断我说;“那太好了!我来请客吃个便饭,让他们见个面,日子由你安排,打电话通知我就行,说定了喔!”

几十年没见,他的急性子一点也没改,真是的!我对他的小姨一无所知,怎么就冒冒失失的介绍给文达呢?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已回来,只好张罗给她们弄茶水,又随意聊了一阵。送他们出门时,老张还说;“汤婕,日子定了之后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他们走了之后,安迪对我望着,我就把老张小姨的事说了一遍,还加了一句;“你看他这个人多性急,要我立刻把文达介绍给她,真是的。”

“其实也不是件坏事,你不是老在担心文达一个人太孤僻了吗?”

过了两天,我请文达来我家,借名要他帮我看看客厅还需要什么摆设,实际上是要同他讲介绍朋友的事。十分出于我的意外,他竟然一点没有推拒。他走后我立刻通知老张,他喜出望外,马上定了吃饭的餐馆及时间。为了将就文达,餐馆定在山景镇的一家以江浙菜出名的喜相逢。安迪同人家约了打高尔夫球,不能去,我去接文达。他穿了套铁灰色西装,一件名牌浅灰条文的衬衫,结了条灼红领带,配上他的灰白头发及银丝边的眼镜,的确托出一种青中年人还没有修练到的尔雅。我带他进餐馆时,老张一家已到了。从老张太太的眼中,我窥见了她对文达的赞赏。老张在介绍他太太及小姨时,我忙打量了纯芬;她穿了身樱桃红的笳别丁套装,上身敞开,露出件黑色低胸套头丝衫。金项链,金耳环,再搭上一只厚重的金手镯。下身是条迷你裙,裙下是双漏空黑丝袜,两条不算太难看的腿蹬在一双三寸多的高跟鞋上。我在心里叫苦连连,唉,人长得不错,怎么就是不会穿衣服?鞋太高,裙太短,衣太紧,金太多。一切都错在一个太字上。

坐位当然是有心安排的。纯芬坐在我同文达之间,他的另一边是张太太,我的另一边是老张。张太太一面不停的为文达检菜,一面问他退休之后以何消遗?文达回答说:“弄弄花草,偶而写点小杂文。”

她马上说;“那很好啊,我们纯芬,虽然是个工程博士,但也喜欢文艺,你们有同好啊。听汤婕说你有一个女儿,结婚了吗?哦,那很好,现在有事业心的女性都晚婚。纯芬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哈佛的,哦,不,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已做了事,女儿是史密斯出来的,现在在银行界,做得很出色,也是独身。两个孩子对母亲都很关心。不过哪,毕竟是香蕉的一代,外黄内白,不像我们这一代那么样孝顺我们的父母,你说对吗,文达?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咦,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我终于忍不住了,笑着说;“勤芬,你一直这样那样的在问他话,他那有机会吃呢!”

纯芬也瞅了她姐一眼,半笑半嗔地说;“全桌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说话。”

她姐忙说;“啊,抱歉抱歉,我这个人,就像老张说的,大概上辈子是个哑巴。所以这。。不说了,不说了,来,文达,吃菜,诺,这豆瓣鲤鱼还不错,你可以吃辣的吧?我呐,就是不爱吃鱼,怕刺多,有一次$$”

老张叫了一声;“勤芬!”

她忙放下筷子,用两手把自己的嘴巴盖住,我同文达都禁不住笑了。这下子气氛就松懈了不少,文达也有机会把头掉到这边来同纯芬交谈,问她在汽车零件厂做的是那一种工程,做了多少年。她说了个数目,因为声音轻,我没听见,文达说;

“这么多年工作之后,现在退休了,才有机会做点平时想做而没有时间做的事,对吧?”

纯芬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姐接过去说;“喔,我这个宝贝妹妹啊,年轻时,不,以前哪,好喜欢打麻将打桥牌什么的,也喜欢爬山游泳郊游等等。现在好了,手上时间一大把,做什么都可以,她倒又没有兴趣做任何事情了,只是整天坐在家里发闷。要她打牌,她说坐不住,要她玩桥牌,她说不能专心,约她去爬山,她说老了爬不动,邀她去滑雪,她说一把老骨头,跌断了腿谁来照顾她?你听听,文达,这像不像一个八十岁老太太的口吻?!听老张说,你们二位,”她用头向我及他点了点;“退休后都把日子排得丰满有趣,纯芬哪,你还不趁这个机会向他们请教一下。”

老张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半拉半请的要他太太同他换个座位,嘴里说,”勤芬,你多同我的老同学汤婕聊聊,让文达和纯芬有个机会品赏一下这家出名的苏州排骨。”

勤芬自知又犯了老毛病,忙不迭的点头;“当然,当然。”

我也趁机替她$点菜,顺便对她仔仔细细地讲起买公寓的始末。她自己做过一阵房地产经纪人,所以就听得很入神。老张则忙着为我们三个人$菜。文达与纯芬终于有机会交谈了一阵。吃完饭,老张坚持要送文达回家,我当然就很识相的自己回家了。

依我平时的脾气,我一到家即会给文达打电话的。但等我把吃饭的经过对安迪说了,他说;“你的朋友张太太未免操之过急,很可能把文达吓跑了,我看不会有什么下文的。”

我只好捺下好奇,等文达打电话来。果然,第三天一早,他竟然来访。刚一坐定,他即说;“你那位朋友张太太真是个人物。前天送我回家,一定要同我敲定,要我带他妹妹去三藩市看戏。”说完摇了摇头。

“哦,什么戏?”我问。

“也不是戏,她说正好有人送了她两张票,看拉丁美洲的探戈舞。那是年轻人看的东西,我没多大兴趣,何况那两张票,肯定是在我们吃饭之后她才去买的,这实在有点过份。”

我心里同意,张太太的确有点逼人太紧,所以我说;“这仅是她,但你对她的妹妹印象如何呢?”

他喝了一口茶,才说;“平平。不过有这么个姐姐,我对她也没多大兴趣了。”

“文达,这不公平。姐姐这般咄咄逼人,绝不表示她也是这样,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除非你对她完全没有兴趣。”

“那倒也不是,”他很谨慎地说;“她人倒是蛮文静的,谈吐也不差。”

“就是说啊,我对她的印象也不坏。你不妨约她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看看是否谈得来。她姐姐一定把她的电话给了你的,对不?”

那次谈话之后,我们忙着逛家具店,寻找配合客厅色调的小摆设,常不在家。老张的太太好几次在留言机上要我回电话,我因为忙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总忘了打。过了约半个月的样子,文达来了电话说要来看我们,还要带一个朋友一起来。我心里倒是一喜,想必这一阵他常和纯芬在一起,事情有了进展。但愿如此。文达鳏居已快两年了,以往的几十年,他的饮食起居,那一样不是由茜如把他安排得舒舒服服的?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挨过来的。他想必也知道,到了这个年龄,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谈何容易?如果他同纯芬交往了几次,觉得对彼此不讨厌,当然就可以发展到互相为伴的阶段了。

他进门时我们大吃一惊,他身边的人不是纯芬。是个比他年轻许多的中年女子。而且,我好像在那里见过。其实她长的不如纯芬秀气,但却十分抢眼。身子很高$,外加一头剪得极短,前额又随意地披着几络留海的头发,更显得利落光洁,好像把身边的文达都照得神彩奕奕起来。

“这位是叶明珠女士,她说她见过你一次,很久以前,她说你可能想不起来了。”

文达刚说完,她即伸过手来,与我相握。她的手出奇的硬实,与她的模样极不相称。“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吴博士,”她含笑对文达望了一眼,“他刚进加州州立大学教书没多久,即得了个化学什么奖,州长亲自来颁奖那天,我来做专访特写,就是在那次看到你的,还是吴太太替我们介绍的。”

是的,我不记得她了,但却记得那次集会,好几个记者中,有个年轻女记者,非常灵黠,能言善道,很招引周围人群的注目。对了,事后好像茜如还提起(我倒是不记得茜如为我们介绍的事了),那是某报社一个十分出色的记者;一张笑脸,一枝快笔,在当地中国人圈子里,是有点名气的。

我一面请他们入内,一面说;“唔,好像还有点印象,你现在还是记者吗,叶女士?”

她一甩前额的短发,笑着说;“你们在学界,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尤其是新闻界,尤其是在美国的华文新闻界,跨进来的新记者,一个比一个年轻能干,那有我们这种老前辈立足之地?”她边说边十分自然的坐在长沙发上,傍着文达。穿在浅灰亚麻布裙下的双腿十分修长。上身是件葡萄紫的丝衬衫,戴一副紫灰两色纠缠着的圆耳环。我不禁在心里喝采,真会搭配!圆形的耳环正好柔化了她略显尖削的下巴。“不过,汤阿姨,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真行,居然还记得我。”

她在钓鱼。她想引我说;因为你特别出色,所以我记得!但我却不肯上钩,就是不说。可能是因为她对文达显出的那种亲妮,令我不高兴,或者是在她那个年龄里———那是我很快在心里盘算出来的,总有四十好几了吧———很少有的一份自信。我也不知是那一种心理,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反正。我就是不肯说一句赞扬她的话,只回答说;“啊呀,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昨天的事记不得,几十年前的事倒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是不是,文达?”

文达不接口,只问;“安迪哪,又去打球了?”

“可不是?碰到一个邻居,也是个球迷,两人几乎每天都去练。”我一面给他们冲茶拿烟灰缸,一面只朝着文达问;“你们怎么又碰上了?难道叶女士又来采访你?”

文达还来不及开口,她接过去说;“那里?我现在在一个电脑公司做事,半时。有一天与同事去吃饭,在餐馆碰见文达的。”我注意到她叫文达叫得蛮顺口的。“也是巧,那家餐馆我从来都不去的,”她笑着说,我发现她笑起来眼角的鱼纹像鱼网一样一直撒到她的鬓角,但奇怪的是,它们一点也没有削弱她笑时的妩媚。“文达和他的同伴正巧坐在我们隔壁,我倒也没注意,但我的同事向我努努嘴,叫我看。我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的样子怪怪的,既不说,也不吃,那位女士,只是低着头把盘子里的东西拨来拨去。大概是我的记者本性,我不禁对他们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个男的,脸很熟———你知道,文达这么多年来,没什么改变哦。我忽然记起来以前访问过他的。所以我就过去同他打招呼了。就这样。”

这样是怎样呢?我用眼睛问文达,但他很怪,并没回答我,却用他的眼睛问叶明珠,她就坦荡荡地说;“这样我们就来往起来了。”

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态,我当然不必问是谁找的谁,但我的确想知道得更多一点,于是我故意看一下厨房的挂钟,呀了一声说;“怎么安迪还没有回来?!这样吧,我给他留个字,我带你们去吃个便饭。”

这次倒是文达抢着先说了;“不了,汤婕,我们中午同人家约了要一起去看一个画展,改天我请你们贤夫妇便餐,给你们接风。”

我忙抓住机会说;“接风倒不必了,不过我在一家古董店看到了一个小摆设,很精致,但怕是膺品,要你这位行家帮我去鉴别一下。安迪对这个没兴趣,就我同你。后天有空吗?上午十一点我来接你,说定了哦。”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是要把叶排除在外的,因为我要单独问他一些话。

但我还是十分殷勤地送她出门,并且说;“很高兴见到你。”却没有说;希望你再来玩。

第二天一早就有电话来,我猜是文达,向我抱怨怎么对叶这么冷淡。但不是他,是老张。老张劈头就说;

“嗳,你那个朋友是怎么回事!”

语气这么不友善,我听了十分不高兴;“嗳,你在说谁啊,是文达吗?他怎么啦,张飞?”以前我们同学时,他脾气火爆,又好打抱不平,凡事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前,先劈昵啪啦的发一顿脾气,情愿事后道歉,所以大家叫他张飞。他被我这样一叫,倒有点尴尬,忙说;

“是这样的,我太太好意,买了两张跳拉丁舞的票子请他同我小姨去看,他推辞了,说他那晚已有约会,我太太当然很失望,但也没有办法,谁知过了一天,他倒是来约了纯芬一起出去吃饭。我们当然十分高兴,那不表示他对纯芬是有兴趣的,是不是?”我立刻点了点头。

“你说是不是?”他又追问了一句。

我这才想起我们是在电话上,忙说;“是啊。”

“但那晚纯芬回来,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我太太问她,玩得还好吗?你知道,纯芬向她姐姐表示过,她对文达十分有兴趣,很愿意与他交往,所以我太太当然希望他们合得来。谁知道,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纯芬竟气冲冲地说;‘你们介绍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吃个饭,闷声大发财,一句话也没有,倒要我想些话来打破僵局。那还罢了,没吃到一半,来了个什么几十年前采访过他的记者,年纪一大把,还打扮得像青春少女一般,一张嘴哪,像机关枪一样,说个没停,说的尽是些陈年隔古的旧事,旧人,那吴文达听得可起劲,还给她做补充。我坐在一边,像个呆瓜。而他居然没有看到我的窘像!我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我有点不舒服,请你先送我回家,再同你的老朋友叙旧吧。因为实在太气了,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只好拼命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太太听到自己妹妹受到这么大的委屈,气得不可开交,不但把你的朋友大骂了一顿,连你也受到批评,现在,我趁她们姊妹俩不在,赶快同你打个招呼,你去通知文达,来道个歉。你知道,我这个小姨子啊,从小书读得好。几个兄弟姊妹中,就她一个人拿到博士,然后结婚工作,在在都十分顺利,这次离婚,是她毕生仅有的打击,一下子,她所有的自信心都被击破了,一个人像一枝薄玻璃管,一碰就碎,像你朋友这样……”

“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老张,他的名字是吴文达,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的!你同他,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对不对?所以我不会偏谁。我说句老实话,老张,你小姨子也未免太脆薄些了吧?文达这个人,我很清楚,比较内向,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他既然来约了纯芬出去,我相信他是对她有兴趣的。不过,两个人一起吃饭时,并没有规定一定要男的说女的听,对不对?这是我要为文达辩护的一点。另一点,他只顾同他的朋友说话,冷落了你小姨,的确是他大意了点,不过基本上的错并不在他,而是那个第三者,但他的确应该设法停止第三者的打扰。这一点,我会告诉他的。至于要他来道歉,这话我不好说,如果他觉得有歉意,不必我说,他也会表达的,如果他觉得他并没有错,即使我说了,他是个高傲的人,也不见得会采纳我这个介绍人的的意见。”

“啊呀,汤团,汤团,”老张忙说;“你不用生气哩,我不是我小姨,怎么会怪你这个介绍人呢!”在大学时,我有点胖,一张团团脸,又爱吃三六九的芝麻汤团,而且又姓汤,所以就有了这个绰号。多年没听人这样叫我了,被他这样一叫,当年在一起玩的欢乐镜头在眼前一一闪过,顺手也推走了我的气恼,我说;

“谁在生气了?我问你,老张,你小姨对文达的确有兴趣?而不是找个人填空档?”

“唉,你这个人,又来了!”老张说;“动不动就要研究人家的目的,手段,结果等等。我相信纯芬是急于找个伴,但我也看得出来她对文达这个人有特别的好感。她离婚后,我们还少给她介绍合适的对象了吗?不知有多少!她看得上的,十有十个是带了戒指的。唉。像文达这样年纪不算老;有教养,有气质,而又有生活情趣的人,对她讲来,真是绝少仅有的。我说啊,汤团,你帮忙帮到底,说服文达来给她道个歉,好不好?要不,我出面再请个客,你要文达随便说几句好话,不就过去了?”

按照美国规矩,介绍人把男女双方介绍认识之后,她或他的责任就了了,以后的发展与她或他无关。但在美国的中国人常常会有双重标准,既要介绍,又要介入,何况我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我对那个姓叶的没什么好感。所以我说;“请客我看不必了吧,待我去问问文达,你不是最遵守凡事都有正反两面的原则的吗?让我听听他怎么说这件事。如果中间有误会,我当然会出面调解,义不容辞。”

我当即挂电话给文达,没人接,我在留言机上留了话,请他回电,他当天没来电话,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旁晚才回了电话,连声抱歉地说;“真对不起,这两天去了蒙特利十七里风景区,刚回来,完全忘了要陪你去古董店的事了,请你原谅,汤婕。”

这下子我才想起那天他带叶明珠来,我同他约的事。被老张的电话一搅,竟然忘了。于是顺便说;“对了,那你明天一早就来好吗?”

他立即又说了声对不起;“等一两天好吗,汤婕?现在人真是不中用了,出去玩了两天,大概开了长时间的车,兴奋加上疲乏,晚上反而睡不好,回来之后觉得十分累,得休息一两天才行。我想后天过来,先请你吃个饭,再一起去,可以吗?”

他这一段话中,我只注意到兴奋两个字,也来不及想,先问;“啊,这样啊,你是同谁一起去的,文达?”话刚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幸好文达倒没使我难堪,只说;

“哦,同一个朋友。好了,汤婕,后天见。”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老张,报告实情,而且说;“耐心等我的电话吧。”

安迪有时趣笑我,说我喜欢把很寻常的一件事戏剧化,我不完全同意。但那天文达一进门,我的确觉得他与前两天大有不同。他一向都是衣冠楚楚的。即使在加州呆了这么多年,他仍旧保持着东岸系领带穿西装的习惯。以往去他家,他也总是穿着上装,有时连茜如都叫他吴老夫子。可是,那天他来,装束完全不同,一条浅黄色的卡其裤,上身一件浅黄衬衫,外面套一件质料细致,绣着劳伦斯牌的同色背心。领口敞着,当然更没有领带,完全是加州式的便装。

朋友们一向认为文达是个温文尔雅,十足绅士派的学者,我也同意,但私底下总觉得他欠缺一股洒脱。谁知他这一身装束完全扫除了他平时的古板,更怪的,他一点也没有被这一身,对他讲来,是很陌生的衣着所困,所约束,反而,显得十分自然,十分熨贴,于是,显得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哇!”我只能这样叫一声,表达惊讶,赞许,欣赏,以及,问不出口的一句话,你是怎么啦?

“你怎么啦?”他倒问了,“不打算请我进来坐?”

“哦,进来,请进来,”我忙说;“我被你的满脸红光吓呆了,”说后自觉不妥,马上闪身一边,让他进来;“坐,坐,我刚沏了壶碧螺春,你来品赏一下。安迪又去了高尔夫球场,他说欢迎你抽他的古巴雪茄,刚到的。”

他坐下,喝了口茶,把我递给他的雪茄用手指弹了弹,拿去闻了闻,放在茶几上,读了下我的脸,问;“你是茜如最好的朋友,对不对?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可以吗?”

“当然。”

“茜如是个好妻子,贤淑温柔,我的确享受了几十年的福份。但在她的性格中,缺少一些东西,你同意吗?”

我想都没想地说;“文达,天下没有一个完人,茜如不是,你我也不是。”

“那我知道,”他忙说;“我那句话,没带一丝批评的意思,更不是对茜如不满,你不要误会了。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生活,的确很和谐,很温馨,但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我始终也捉摸不出来。直到这几天,才悟了出来…原来缺少的是一种活力,一种对生活的投入,你懂我的意思吗?”他看出我迷惑的表情,说;“像你吧,你对什么都十分积极。十分有兴趣。和你在一起,我会被你感染,对你要做的事也就有劲起来。这一点,就是茜如欠缺的。我有时想,是不是因为她没直这股热力,才让癌菌将她征服了呢!”

她提到茜如的死,我们都沉默了。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想的则是最后一次来看她,见到的是,她痛得连吗啡都止不住的,痛得扭曲了的五官的脸,以及她十分微弱的声音;“答应我好好照顾文达,答应我。”一直等我点了头,才闭上眼睛。一想到这里,我由不得自己地说;

“不管她欠缺的是什么,文达,她对你的感情,是丝毫都不欠缺的。”

他讶异地对我带着愠怒的脸看了半天,说;“我没有$$我不是。今天我来并不是来谈茜如的,汤婕,”见我还是没有理会,就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出去吃点东西,然后我陪你去逛古董店。”

我也不响,就带他去邻镇一家新开的山东面馆。东西并不细致,但却起了个很雅的店名,一品轩。几张小圆桌,几个火车座,明窗净几,十分舒服。半碗大卤面,几只十分入味的韭菜饺之后,我的情绪就开朗得多,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说;

“文达,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最近交了新朋友了,而且不是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对不对?”

他点头,他微笑,他没答。

我又说;“而且我猜到你的新女朋友是谁。就是你带来的女记者。”

他微笑,他点头,他说;“你怎么忘了她的名字?她叫叶明珠。”

我当然没有忘,但我没作声。

他一反平时说得少听得多的习惯,说;“以前我不相信‘缘这个字,现在不得不信了。你是知道的,我同她偶然碰到,而且,还是她先认出我来的。后来我们一起去看画展后,她约我去画廊对面喝咖啡,没谈多久,即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他喝了口茶,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她告诉我,她离过两次婚,第二次离婚,她拿到了一笔钱,所以她只要做半时工,其他时间用来做她喜欢做的事,譬如学画画,学京戏,还到附近的大学选了门古典音乐欣赏的课。她这个人非常坦率,她说她年轻时贪玩,没有好好读书,凭自己一张灵活的嘴,一股冲劲,在报馆的靠十年混得还真不错。”

他忽然注意到我在东张西望的样子,就停了,我说;“怎么啦?我在听啊。”

即使我说我不想听,我相信他也会说下去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十分急切的想要人分享他的兴奋。“有一次,她去访问一个香港来的电影明星,竟迷上了他。对,这是她用的词,迷上了他。对他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香港去了。而且最后嫁了给他。可惜的是,那个电影明星不过是个二三流的,没过几年,就被更年轻更帅气的挤到一边去了,有时整年都没人找他拍戏。幸好她到了香港之后,一直给几个报纸写电影专栏,她没有告诉我专栏的内容,但我相信不过是电影界的花边新闻而已,因为她说她的专栏很受欢迎,所以他们的经济还不成问题。但时间久了,她的丈夫慢慢的忍受不了这个吃软饭的脚色。他们离了婚之后,明珠就回到美国来了。”

我朝他看看,他叫明珠这名字好像蛮顺口的。于是我忍不住地说;“你们喝一杯咖啡,她居然告诉了你她过去三十年的历史?!真不简单!”

文达看了我一眼,正好碰到我的眼睛,他立即不自在的闪开了,说;“不,我们喝了咖啡,因为谈得投机,又一起去隔壁书店逛了一阵,然后又一起去吃了晚饭,所以几乎是整个下午都在一起的。”

我接着替他说了下去;“而且第二天又一起开车去了蒙特利十七里风景区,对不对?”

他一看表。呀了一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陪你去古董店看你想买的小摆设。你欣赏的,不会太差的。”

和文达见面后的几天,我心里一直嘀咕着要怎么告诉老张文达的新发展,老张倒来了,还带着他小姨。纯芬还是穿了一身牛仔装,夹克里面是件黑白相间的,乌龟领毛衣,越发显得细瘦。脸上未曾着意打扮,略现苍白,看上去竟然有点楚楚可怜的样子。老张一进门即说;“你的线忙,电话一直打不进来。可不能怪我未约而冒然地来吧?纯芬倒是说这样不妥吧,我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谅你也不会见怪,会不会,汤婕?”

“当然不会。欢迎,欢迎。太太呢?”

“设法把她支开了,”老张说,“让我们三个人的耳朵都放个假。”

我和纯芬都笑了起来。我发现纯芬有一口洁白细小的牙齿,笑时,眼角弯弯的,别有一股味道,这是我上次没注意到的。

大家还没坐定,老张就说;“我们只坐一下下,你也不用张罗茶水。我只问你,见到文达没有?我上次托你转达的话,转到了没有?”

纯芬大约觉得她姐夫太鲁莽了点,正要开口,我忙用手势阻止了她,而且直接问她;

“纯芬,你不妨对我直说,你对文达是有兴趣呢,还是很有兴趣?”

她倒是红了脸,低下头把放在腿上的夹克摺叠了好几次,才半抬起头。瞟了我一眼,细声说;“很有兴趣。”

她这几个无意的,却十分传达了她较保守的性格的举动,不知为什么,不但扫却了我上次对她着意打扮的反感,而且一口咽下我原先想讲的话。“真是这样的话,纯芬,我倒是要劝你,不妨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老张插进来说;“要怎么主动?”

我瞪了他一眼,对纯芬说;“譬如说像你们上次吃饭,有人插进来同文达说个不停,你一生气,要文达立即送你回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客观的看来,文达不是你生气的对象,而是那个插进来的人。如果你采取美国做法,你就应该对文达说,对不起,请你的朋友不要打扰我们吃饭,你们要叙旧,可以另约。或者,更凶一点的话,可以直接叫那个人不要打扰你们。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要文达送你回家,一旦离开了餐馆,你可以不必回家,请他陪你去喝一杯咖啡什么的。说老实话,纯芬,你固然比我年轻,但毕竟是我这一代的中国人,既不可能像美国人那样按原则办事,也不会像我们下一代那样急进,所以到头来总是吃亏……”

我还没有说完,老张又忍不住插进来说;“嗳,桥下的水,过都过去了,你还去说它干什么?!刚才你说要她主动点,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主动法?”

“唉,”我白了他一眼,“你这个燥脾气,当初怎么给你追到你太太的?”

“哈,”他倒拍了一下腿,来了劲。“就是我这个脾气帮了我大忙,我对她说,$,你倒底嫁不嫁给我?还有三个妞儿在等着我去买戒指呢!”

“吹牛!”我和纯芬几乎同时说的。

纯芬还说;“姐夫,你好意思!我去告诉……”

他忙两手直摇;“拜托了,纯芬!今天是来谈你的事,你还不好好听听这位专家的主动妙计。”

纯芬果然十分专心地对我望着。我只好说;

‘妙计倒也没有,不过哪,我认为,你既然对文达很有兴趣,我把重点放在‘很字上,对她看了一眼,接着说;“那么,就不妨给他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另外,你要记得,纯芬,现在大家都不是二十几岁的青少年,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耐心去走迂回曲折的爱情路了,所以见了面,不妨婉转的让他知道你对他很有兴趣。”

纯芬一面听,一面低头摺叠她腿上的夹克。等我说完了,她喃喃地说;“我觉得,我认为,我想,上次我们这样分手,应该是他先打电话来,来道。来说明一些事情的。”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尴尬的朝她姐夫看了一下,他正要开口。她忙用手势止住了他,说;“不过哪,那天他送我回家时,我的表情非常冷峻,事后想想也蛮过意不去的,倒是打算等他再来约我时,向他解释一下的。只是他一直也没来电话,而我也没有想到,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的。”

她说得如此婉转,我对她又增了一份好感,马上说;“你当然可以,而且,纯芬,不要等太久哦。”

她抬起头,两手十字交叉放在夹克上,盯住了我的脸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她感觉不够灵敏,还是她的确一生太顺利了,认为以她的客观条件,文达对她肯定有兴趣,他去约会她,不就是证明吗?她绝对没有料到他会对别人也有兴趣,更不会想到别人不但对他有兴趣,而且用行动来表示。同叶明珠比起来,纯芬的确单纯得多。正因为这样,我更想帮她一下。可是在另一方面,我毕竟久居美国,已经变成半个美国人了,觉得对这件事,最好不要介入。但那另一半是中国人的部分呢,又觉得纯芬比较适合文达,想叶明珠这样直攻猛进的女人,怕文达应付不了,最终是要吃老苦的。我既是茜如的至友,有责任照顾好文达,所以我应该插一手,帮纯芬一个忙。这样一想,我对纯芬说;“像文达这样有条件的男人,我怕,对她有兴趣的,绝对不止你一个人,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急进一点,真的。”

老张终于忍不住了,说;“嗳,汤团,你到底问过他没有,他对纯芬是不是也很有兴趣?”

我问过他没有?不记得了。但他肯定是有点兴趣的,不然他也不会去约她的了。不过,过去几天他的神情十分亢奋,却并不是因为纯芬,而是因为叶明珠。纯芬如果要争取他,那真要把她的衿持收一收了。于是我说;“张飞,你怎么啦,如果他没兴趣,怎么会约你小姨?!”

老张立刻站了起来,说;“那么纯芬,我们马上回家,一到家你就打电话,约他出来。走!”

我为了鼓励纯芬,忙点头说;“我赞成。”

他们走后的几天,我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安迪以前系里的同事及好友,华伦,心脏开刀。他与结合四十多年的老妻刚离了婚,他的独子又正好调差到欧洲,跟前无人,安迪急着要到东部去照顾他,我当然放心不下,就同他一起去了。

华伦是动脉阻塞,手术六七个小时,装了三支旁通管。我们到时他刚动完手术,被推入单人病房,仍在昏迷沉睡中,还不准访客探看。安迪找到他的主治医生探问情况,他说手术经过良好,不过他毕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恢复期必定缓慢,而且在这期间要避免伤风感冒,更不能抽烟。我们回到亲友等待室时,安迪说;

“要他不抽烟,那真要比登天还难。”

我答;“那就要看他是要命还是要烟。”

华伦从麻醉中醒过来时,护士领我们去看他。他仍是十分虚弱。眼神焕散,嘴唇干裂,比往时衰弱多了。看到我们,他的双唇颤动了好几次,才发出很微弱的声音说;“真高兴你们能来,安迪,婕,太谢谢了。”

安迪极轻微的按了下他的手臂,并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即闭上了眼睛。我环顾一下他的病室;茶几上,除了系里送来的几朵黄色玫瑰夹白色铃兰的花之外,空无一物,显得病房十分凄凉。我见安迪坐着陪他,就悄悄的退出病房,去楼下花店买了一盆红色的仙客来。一路经过开着门的病房,看见的都是一张张苍百或萎弱,或闭着眼的,或眼神空洞的病人脸容,自己的心情也不禁郁郁不乐起来。辛苦一生,想的,等的,就是辛苦后的成果;退休后的逍遥自在。但逍遥自在所需要的本钱,健康,却在辛苦的岁月中连本带利的贴进去了,剩下一副残弱的躯体。我一面走,一面自语;我一定要告诉安迪,这次回加州以后,一定要重新安排生活:游山玩水,多睡多笑,琐事不关心,保养最要紧!

我们一直呆到华伦出院,送他回了家,把他安顿好,为他请了一个年老可靠的护士,又通知了他在欧洲的儿子他已回了家的消息,才向他告了别,回到加州。前后三星期,门口的大信箱里塞满了信件,留话机上全是留言。我们分头处理,安迪管信件,我听留言。留言中倒有两个是文达的女儿小如打来的,第一个还是从纽约打来的;她说,汤阿姨,这几天打电话给爸爸,总没人接,留了话他也没回,我有点挂心。你能联络到他吗?然后请你给我来个电话,可以吗?第二个是从加州打的。她说,汤阿姨,爸爸在柏城的医院里,我在这里陪他。你们出门了吧?回来后请立刻来个电话。

我吓了一大跳!去纽约时,走得十分仓猝,也没来得及通知文达与老张,陪华伦那一阵又担心他恢复的不顺利,也就没顾得上给他们打电话。谁知交达竟也病了!我们立刻放下其他的事,先按小如给我们的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就是她。她惊喜地叫了起来;汤阿姨,你回来啦?!

我忙说;“是啊,小如,我们刚从纽约回来。爸爸怎么在医院里?快告诉我!”

她还没接话,话筒中倒传来了文达的声音;“汤婕吗?,你同安迪出门去了吧?唉,我心脏出了点小问题,倒是把小如急坏了……”

一听是心脏,我也紧张起来,忙截住他说;“你在三零六病房对吗?我们这就来。”

小如见了我,马上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茜如和文达两人都温文尔雅,不是热情如火的人,却偏偏有个喜怒哀乐都形至于色表之于情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关系,她完全没有东方女性的拘谨。她说;“汤阿姨,你回来了就好了!”

我拉着她的手到文达的床前;“怎么好好的忽然病了,怎么回事?看起来精神还好哩。”

他先叮嘱小如端椅子让安迪坐下,又示意我坐在床沿,又叫小如到护士站去要了两杯桔子水给我们。见我对他的婆婆妈妈摇头,才面带笑容地说;“我原没什么病的,很可能是因为我以往太不活动,而过去几个礼拜又活动太多了点,人常觉疲累,路稍走得快点,胸口就觉得堵塞,但坐下来休息时,胸腔又很涨闷,常有饱隔,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一向没有胃病的。明珠说……”

“爸,明珠是谁啊?”

文达对我看了一眼,才说;“她是爸最近新交的一个朋友。”然后温和的示意她不要再打断他。才继续说;“明珠建议我去看医生。我想也好,就去找郭医师,你认识的,我们的家庭医师。他替我做了个应力测验,发现不正常,即刻送我去心脏专科照片子,片子上显现有一条血管通道几乎阻塞了,但还不到要做旁通管的地步,所以不用做心脏的手术,只要在那条血管里放进一只把它伸张开来的支管就可以了。”他讲得有点累了,微微阖上了眼。

安迪说;,“我们懂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问小如,“手术做了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将我们领到走廊上,免得吵醒文达。正好是会客的时间,走廊上很吵,我们就去探病人休息室。倒是没人。我关了开着的电视。小如说;

“手术是前天做的。昨天一天,爸几乎都在昏睡,我心里有点害怕,你们又不在,更把我急死。郭医师倒是来看过他一次,对我说一切都好,叫我放心。但爸一直睡,我就是放心不下。真希望妈还在,那就好了……”

我将她搂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说;“没事了,小如,我们不是来了吗?”然后看着她说;“这两天还有别人来看过他吗?”

她噘着嘴说;“一个也没有!倒是有个叫姓叶的,女的,来过电话,要同爸说话,爸正在睡,我不要叫醒他,她就挂了,后来爸醒,问我,有人来过吗,我说没有,只有一个姓叶的,来过电话,她没说要来看你。爸听了,就掉头看窗外,很久都不同我讲话。这个人是谁啊,汤阿姨?”

“我们还是回病房吧,小如,我有点不放心。这个姓叶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从医院回家,也来不及把行李包打开整理,就先给老张挂个电话,他一听是我,就呱呱地叫了起来;

“哎,你到哪里去了,汤团?!到处找你,差一点要去报警了!”

我简短地告诉了他去东部照顾安迪同事的事,他才安静了下来。我才说;

“老张,纯芬在吗?”

他说;“真巧,她昨天刚从上海回来。”

我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她去了中国?去了多久?”

“唉,上次你不是鼓励她打电话给文达吗?她倒是鼓着勇气打去了,前后三次,都没人接。最后一次她留了话,请他打回来。对方没打,这下子她觉得大失面子,一气之下,拉着她姐姐去中国兜了一圈。”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放低了,“等一下,我去把门关了。”过了一下,他接着说;“告诉你一件事,勤芬走前,知会了她在南京的几个亲戚,所以他们俩姊妹一到南京,亲戚们就带了好几个应选的男士们来宾馆看她们。”

我插进来说;“应选的男士,什么意思?”

“咦,这你都不懂?勤芬通知她亲戚,纯芬有意来中国找个合适的老伴,并详列了纯芬的背景;家产,美国公民身分等等。结果来了七八个五六十岁的男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老张,你又胡说八道!”

他粗着声音说;“谁胡说八道了,谁不得好死!”大概觉得声音大了点,说;“对不起,汤团,不过我人格担保,都是事实。”

“好,好,相信你。结果呢?”

“你在美国住得太久了,也许不记得‘来者不善这句中国成语了?”

“笑话,怎么会不记得?老张,你这位太太也真是,婚姻大事,又不是做买卖,这种安排,怎么会有好结果?”

“我同意,不过,话说回来,还不是被文达气的!他为什么这么拿架子?纯芬说;我就不信,有我这种条件,到了中国,还怕找不到对象。”

我忙说;“这也是我现在打电话来的原因,老张,文达并不是搭架子,他病在医院里哪!如果纯芬对他还有兴趣的话……”

还没等我讲完,老张在那边大叫:“纯芬,你的电话,你的电话!”

纯芬来接,我也没同她寒喧,即将文达的情形扼要地告诉了她,并说;“我自己也刚知道,而且已去看了他。你如果去看望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先谢了我通知她这件事,接着问;“还有别的探病的人吗?”

我猜想她也许听到什么风声了,中国人的圈子里,消息传播得很快的。但我说;“不清楚。不过我相信,如果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我知道小如会很快回纽约去,而我有很多话要同她讲,所以第二天,访客时间一到,我即去了医院。但病房里只有文达和纯芬两人,小如不在。我倒是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却被文达看到了。

“你来了,汤婕,小如正惦着,不知你会不会来,坐,坐。”

纯芬早已站了起来,把室内唯一的椅子让出来。我忙按着她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

“纯芬说不是你通知她,她还不知道我在医院里呢。”文达说;“都怪我不好,前一阵忙,也没同她联系。加上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不小心把留话机上的留言洗掉了,所以也不知道她来过电话。真对不起,纯芬。”

我朝纯芬端详;上身一件玄色套头毛衣,下系一条咖啡色长裙,颈间围一条淡咖啡洒小红点的丝巾。头发留长了,松松的盘了个髻在脑后,戴了副咖啡色小圆耳环。脸上干干净净,只涂了层浅色的唇膏。得体的衣着打扮最怡人,这一身,就托出一份端庄温存,这才是被前两次穿得太紧俏所掩盖了的她的本色。她听了文达的解释,微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啊,谁送的花,真好看!”那是一束卷丹百合,含苞初放,衬着碧绿的叶子,真是冰清玉洁得令人身不由主的宁静了下来。

“我来时经过花店,看到这束花,看了喜欢,就带来了。我自己比较喜欢素静一点的花,”纯芬说;“希望你不会嫌它太单调了。”

“我倒是一向不喜欢太浓艳的,看了令人烦燥。汤婕是知道的,对吧?”

我回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心里暗想,那你对像明珠那样浓烈急进的女人,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兴趣!不知这位小姐来看过他没有。正想间,小如拿了几支郁金香及一叠信件进来。她想必已见过纯芬了,所以只叫了我一声阿姨,并说;

“今早医生来通知,爸爸明天可以出院了,多好!”说着把花插了,才把信交在她爸爸手里,想了想,又拿了回去,说;“我帮你拆。”

几张都是祝愿他早日康复的卡片,其中有一张,卡片上写了一大堆。小如会说会听中文,但写与看都有问题,所以她将它交在她父亲手里,说;

“这个Pearl叶,是不是那天打电话来的女士?”

她爸边读信,边点头,小如说;

“今早你在洗脸间时,她来过电话。”

她爸看着她说;“那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他的声音里的不悦,小如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嘟着嘴说;

“她并没有说什么啊,只说,她这几天好忙哦,不能来看你,要你好好休息,心脏开刀,非同小可,尽量多在医院呆几天,等她忙完了,就会来看你的。”

我诧异地朝文达看,血管里放一根有伸缩性的支通管与心脏开刀可是两回事啊!难道文达没同她说实话,要测验她?文达并没有回答我眼睛里的问号,只对小如说;

“纯芬阿姨来了好一阵了,请你带她去楼下餐厅喝杯咖啡好吗?”

“不用了,文达,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很出乎我意料的,他说;“请你领我一个情,纯芬,让小如陪你去餐厅坐坐,也好让她有个机会同你单独谈谈。”

他们走了之后,他把叶明珠的卡片递给我,我摇摇头,他就随手放在一边,然后转头对着窗外,好一阵没作声。我说;

“文达$$$”他止住我说下去,叹了口气说;

“幸亏生了这场病,令我把事情看得清楚多了,你说是不?”

我点点头。毕竟是几十年的朋友了,很多交流,已尽在不言中了。

临走时我说;“明天出院,有小如在,我们就不来了,文达。等小如回东部之后,我同安迪来看你。”

他不作声,只继续对我望着。

我微微一笑说;“当然,如果你要,我会带纯芬来的。”

我快出病房时,他才说;“我同茜如,都谢谢你,汤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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