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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魅影

2004-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9期
关键词:威廉斯

也 斯

张方晚上在办公室读书,想赶着看完手上学生厚厚的论文,却不知怎的老是有点浮躁,有点心神恍惚。窗外的风呼呼吹着,磨砂玻璃外有隐约的花影,他停下来,又想到别的事,想着新学期开始自己要备的课、开会要念的论文,想开始写什么,不知怎的老写不出来。他迷迷糊糊地挣扎,不知该怎样把脑袋里晃动的幽灵和异物写下来变成文字。

磨砂玻璃上隐约有云光霞影,有物撞到门上。“谁?”又好似沉寂了。云影移动。“谁?”又好似有新的声音。打开门。一个人也没有。风呼呼地吹着。长廊的尽头是幢幢的影子。

只有风声,不,不是风声,像是哭泣的声音。

他走到走廊那端按灯掣。苍白无力的灯光照在老派棕红色菱形花纹的瓷砖上,地上已有不少裂痕。露台外边因为装修而搭起的竹棚带来许多暧昧的阴影,而在那些竹格子的外边,看来只是无边的黑暗。

系里进门大堂处放信箱的地方堆满杂物,在黑暗里显得狰狞。他又亮了门廊大堂的灯,却只有一片苍白褪色的淡影;顺便把通往西翼走廊的灯掣也打开,但那边的灯泡早坏了,一闪一闪的,加上旁边嶙峋的装修竹棚,白天看来挺有气派的殖民地建筑,不知怎的竟有点褴褛兼带阴森之气了。

他举步走过去看看。通往西翼的那边堆满了杂物,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种种疙瘩。走廊的尽头一片漆黑。待要举步,不知是不是装修工人留在那儿的一堆东西几乎把他绊倒。伸手按着旁边好平衡自己,触手却像是柔滑的肌肤!一道肩膀的弧线?一张伸出来的裸臂?纤柔的指头缠上他手臂!一阵奇异的香气。黑暗中有一对张开的眼睛正炯炯发光望着他!他惊叫一声,回身就走,一直奔回自己东边走廊的办公室,把门严严关上,还上了锁。倒在椅上,他发觉自己上气不接下气,胸中揣紧,呛住了咳个不停,搁在膝盖上的手,还在那儿微微战栗呢!

回过神来,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这般惊慌。白天埋首在书堆里细读前人的志怪传奇,老有书生夜读遇到美女的美谈,不知为何在现实里碰到类似的场景,却落得惊惧如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过了一阵子,缓过气来,他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向自己弄清楚。他的正义感也回过神来:是有人受了伤、发生意外?不要遭了什么不测才好!

如果是其他异象,那与其躲在书斋里胡思乱想,不如面对现实了解多一点?他在课堂刚跟学生讲过:不管现实或是文本多么复杂,总有可以解读的方法。他难道不能以身作则?

从杂物柜中翻出一支手电筒,把挂起的外衣披在身上。手电筒的光晕一晃一晃,在黑暗走廊中探展一幅一幅小小空间。在西翼的走廊,战栗的手把光圈迟缓地推往暧昧的现场:栏杆的旁边却阗无人影!只有扔在角落的黑色破布,电筒探索的目光移到栏杆上碰见了从外面探首进来的一朵白色大花,孤寂地在黑夜里招展,散发出一阵奇异的芳香!

新学期开始,在会议室里举行比较文学及文化系成立典礼,进门处摆了几位教授的英文书。系主任威廉斯教授介绍了大方向和新课程,蓝保教授也作了演讲。其他系来了同事,英文系也有风度,虽然分家,还是来了几位老师。此外也来了一些记者,问了些问题。然后大家上去com?鄄monroom喝一杯。张方特别疲倦,刚才好几次几乎瞌睡过去。不是演讲不好,是他自己太疲倦了。今早帮忙学生注册选科,中午看学生论文,有学生进来问研究课题,下午又是文学院的会议。刚才蓝保一边在讲理论,张方几乎没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只听见“福轲……福轲……福……”头一晃,才又惊醒过来。都怪昨天晚上开夜车,但工作实在太多,不开夜车无法完成。虽然结果工作还是太多,开夜车也无法完成。

在十五楼,威廉斯教授和蓝保教授背窗坐在长沙发上,戴维丝和岩士唐坐在旁边,几个带导修课的研究生阿哲和明生,还有金,散坐在旁边的矮凳上,聆听威廉斯和蓝保嘴中吐出的蓝图。说了一会,他们转谈最近伦敦书评杂志上一篇书评。新来的几位老师也来了,局面合久必分,又形成了小组讨论的趋势。

张方唤了咖啡,这才进来的肥陈坐他旁边,刚坐下来就带着他一贯万事通的神情对大家认真地说:“格雷过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张方觉得有点愕然,不自觉地摇摇头!虽说知道他进出医院有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这么快!退休也不过几年的事,回到祖家,后来又听说回到香港来,当时也是肥陈知道内情,告诉大家:“据说他要控告学校令他因公受伤!”大家都知道他的问题是酗酒,怎么这也跟工作有关系?

张方自然望向酒吧周围的高台,彷佛看见一个英国人坐在旁边的高凳上,看着手上杯中橙黄色的酒液,偶然也抬起头来,透过额前的金发,视线茫然地望出去,不知是不是穿过底下栉比的灰色唐楼楼宇,望向远方正在缓缓落山的夕阳?不,也许他什么也没看,只是看着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跟白衣的酒保说:“再来一杯。”

“真可惜,到底是艾略特的专家!”肥陈彷佛要盖棺定论,仿佛觉得不好意思光说八卦,也要带点学术的层次,人既然死了也就不妨慷慨分他一点学院的尊严。威廉斯教授和蓝保都没有答话,大概他们也觉得说笑话有点不合时宜,虽然过去同在英文系时有不少恩怨,也不想在这时轻薄:但话又说回来,因为人死了就肯定他的学术,这他们也不愿苟同。威廉斯教授不搭嘴,蓝保又回去讲福轲,研究生们当然就更不搭嘴了!

没人搭讪,肥陈又恶作剧地转回张方:“他过去的办公室就是你现在的办公室!小心他头七的晚上回来找你!”张方只好说:“没关系!我们合作愉快的!”

说合作愉快倒不是真的。张方曾经和格雷合作教过一科英文创作课。那年只不过有三个学生,理论上是每个人写了分别拿给两位老师看,但她们老找不到格雷,所以基本上整个学期还是张方跟她们的创作,看各自的发展,修改、提意见。其他两位年少,也不敢说什么,独有作为成人学生(maturestudent)的金,会说些捉挟的话:

“哟,真害怕见到格雷老师啦!这学期我只是上月见过他一次,他边看我的小说,边把桌上的铅笔啦、橡皮擦啦、胶纸座啦,全往嘴里放!真担心他会吃掉我的作文哩!也担心他会突然在我面前让什么哽在喉咙哩!没有什么比这更提心吊胆的事了,但结果他看完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说:“可以了!继续写吧!”什么也没有发生,真是反高潮!”

金做了几年护理,然后才又回来读大学。她本来是韩国人,在香港长大,跟一个美国医生结了婚,有一个女儿。因为她的工作经验,因为她的背景,令她比同学都成熟点,她的粤语和英语都说得很好,好似正因为她的背景,令她的故事写来丰富耐看一点。她最后一篇习作是一篇爱情故事,背景也写到韩国的传统戏剧、香港的粤剧,好似要把这些文化背景融合到现实的事件中去。张方觉得写得不错,给了B+,不料格雷觉得不好,说不知她想表达什么,要给“不合格”!

张方连忙去找他理论,他说看不明白,张方尝试解释:“这是写跨文化的爱情!”格雷摇头,从柜里找出他过去教过一位女同学的文稿,那是由他推荐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他递给张方看:“这才是跨文化的爱情哩!”张方一看之下,为之气结,原来那是写一个香港女生,下午无聊,在弥敦道溜达,碰见一位英国男子,大家去喝了一杯红酒,然后就上床了!“这才是跨文化的爱情!”张方说不出话来了!

张方也固执,评分不让步。两人坚持己见,结果只好待校外评审决定。开考试会议之前,张方才发觉系里没有什么人支持他,一位高级讲师本说支持,到那天早上却突然说小说也不怎样!张方这人微言轻的新人硬着头皮等待发落,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位素未谋面的英籍校外评审,竟然反而支持了张方的分数,维持原判!张方好似打了胜仗,但下一学年,却发觉自己不再在教创作的名单上了!

张方再抬起头,仿佛看到酒吧高凳上的旧同事,又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张方微微举起杯子,想:一切都过去了吧!搞文化研究的班子,终于已从英文系分离出来了,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系,分配了自己的办公室。而同学们呢,像金,大学毕业的成绩不错,现在留校成为这新系的研究生兼做导师,现在大家都可以各搞各的理论了。即使在深夜里碰到从昔日回转的鬼魂,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了吧!

“我们的学生,好像没有什么大家都熟悉的commontext,可以作为讨论的起点!”那边传来教理论的蓝保的话。张方不知该不该同意。他自己一直敏感地觉得,现在教书愈来愈多问题,但他到现在还不很确定问题是否仅是在学生身上。

他的视线越过背窗坐着的同事的沙发,望向宽敞的玻璃窗外,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灰色的平民化的屋宇,那里有更混杂难解也更宽敞的空间。

肥陈在附近的桌子跟人交际,转了一圈又回到身旁来,为今天的讨论对着张方作了一句结语:“我早就说新系不要用旧的办公室,如今分散在东西两翼,中间隔了杂物房,三尖八角,好几处的空间有问题。风水不好,不干不净的……”

张方想到自己要下去办公室了,今晚还要继续工作。他打了一个寒噤,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肥陈的话。

工作到深夜,张方对着满桌摊开的书,要为新开的课《后殖民主义与亚洲文化》备课,第一节的开场白老写不出来。还有两天就要开课了,脑子里总好像充满了魅魉的影子,但要写出来却怎也写不出来。书本里像有许多线索,但执起笔来,零星的头绪又一一溜走了。他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他写下一句话,又好像是在满天密密麻麻的线网里抓错了无关的一道线索,看来有点荒谬。

他愣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手上的香烟烧到尽头,他把它揿熄了。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过一会,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古琴的音乐,像淙淙的流水,渗进了这小小的房间。那琴音,又好像把他带到很远很远……

有人来敲门,汇汇的两声,然后是静默。夜已深了,门外无边的静默,难解的谜,忐忑的心。他迟疑地打开门,却看见金站在那儿。

“是什么音乐?我在那边的办公室,听见了声音,一路寻过来……”

他说了。她笑着听。他们说起了中国的古琴音乐,韩国和日本的古琴音乐。她今天穿一袭暗红色的衣裙,眉梢眼角仿佛带着笑意。

“刚搬进那边的办公室,我们几个人一个房间,收拾了老半天,剩下我一个人在发呆,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离开的时候,她望一眼栏杆外面黑暗的树丛,回过头来对他笑道:“你们这边看不见月亮!在我们那边,刚才打开门,可以看见花影和月色呢!我也喜欢工作到夜深,夜静的时候,喝一杯茶,听听音乐,倒是说不出的舒服!”说毕,嫣然一笑离开了。

关上门,张方又回到他的书堆里。打开一本理论书,看了老半天,开头还很清楚,逐渐就迷糊了。他拿起另一本,看了半天,又放下来。他精神恍恍惚惚的,脑里有许多东西,但一丝一忽的,又总没法捉牢目标,把某些模糊的感觉很清楚地说出来。

呆坐了一晌,他想到外面走走。静夜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他走着走着,在大堂门廊转弯,沿着走廊走了一会,又走了回来!通往西翼的进口好像不见了!门廊好似变了墙。走回来,在另一个方向转了弯,还是不对。白天明明存在的空间,在黑夜里却隐藏起来了!他转了几个弯,又转回原来的地方。有一些明明存在的空间,却没法接触得到,不禁心里感到有点恐怖!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跑下斜坡,上边远处似有人在起哄,有人尖叫,有杂沓的脚步声。他探头出去,却又不见什么,只见微弱苍白街灯下一段无人的路,连人影也没有。他转身回到自己那边,推门回到小小的斗室,却又好似仍然听到那边有奔走的脚步声,有砰然关门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关上门坐下来。总是难以集中精神。他扭开了古琴的音乐,不再听外面的声音了。但面对空白的纸张,却仍无法写下一个字。

张方坐岩士唐便车到摩星岭去。新学期开始,新系成立,又有新同事到来,系主任请大家到家里吃饭。他们几个住在南区的外国同事来往得比较密,张方住在城里,平时大家没有什么来往,他也是第一次坐岩士唐的车。平时只知对方研究德国文学。在车上,岩土唐说自己明年就退休了。退休后做什么?也许“回去”吧!也许可以正式让自己写点什么了。张方这才知道对方也写点什么。岩士唐看来也不是太忙。他平时都是躲在房里。他的房间特别有意思,帷幕深垂,点起檀香,封起了所有窗户,他就在那儿整日沉思神秘美学的问题。仿佛沉潜在万$深的海底,难得浮出水面。

系主任威廉斯的房子很优雅,是那些过去留下来的殖民地建筑,张方每次看到人家这些美丽的房子,总是无限向往。是两层的复式房子,里面有很高的楼底,还有些迂回曲折的空间。还未完全是那些划一的商业间隔,还带有某种贵族的派头,有些强调了阶级分别的下人的空间和通道。威廉斯从$里或曼谷购回来的亚洲民俗艺术缓和了这种阶级的分歧,墙上的能剧面具标示了屋主人对亚洲演艺文化无歧视的爱好。主人本身就有表演的才华,在钢琴上露一手,用德文唱歌厅滑稽的小调,美丽的喜爱文学的女儿不失风度地调侃父亲两句。一家人在殖民地上生活下来而且带着对欧洲艺术的热爱,能在官僚制度底下周旋,还有自己的研究,又兼顾了家庭,真是令人钦羡。

威廉斯多谢张方暑期做代系主任的劳苦。张方的自我感觉从来不会过分良好,他明白那是因为欧洲的同事在暑假都要回老家,而主任又不想肥陈抓了权势作虚弄假,把事情搞坏罢了。暑期里也没有什么伟大的功劳,也不过是去接了新来的访问学者的飞机———其实连这也不完全是。传去问要不要接飞机的电邮没有下文,担心对方来到异乡不认识路,就老老实实抬着块写上名字的纸牌去等。结果发觉其实珍跟另一位先来的同事彼德原来认识,跟另系好几位澳洲来的学者也认识,大伙儿已经串连好去接她,张方的纸牌也几乎成为笑柄了。此外就只是签了许多签不签都没有关系的名字。人家在有权柄的位置上都威风八面,他张方却只落得几个星期的头痛罢了。

他跟威廉斯商量新系同学的硕士论文是否可以用中文写?有些想报读的同学来询问。有些同学英文不一定好,但其他方面强:做东西方比较的题材,用中文写也许更可以把理论落实,见到实践的得失?现在写法文题材不是也可以用法文写吗?威廉斯皱了眉头,说事情不是不好,但恐怕高水准的校外评审难求,怎样保证论文水准也是问题。张方对这两点都不同意,不过派对上无谓在公事上纠缠不休,也就随众喝酒算了。

几个研究生对新开的课有兴趣,来问上课时间,想去旁听。张方笑道这不是给我增加压力吗?蓝保走过来,把双手搭在明生和阿哲的肩膀,说下星期放华格纳的歌剧,大家要不要看?又约明生去游泳,说可以先上他家喝一杯。他看来已经喝了不少,大家都很尽兴。

金问张方要不要助教。张方说还不知是八十还是九十人,助教是中央分配的。听说都去了蓝保那科。金笑道:“他的课才不过是十个人上课罢了!”这时刚好珍进来,金亲热地过去迎她,珍跟张打个招呼,说谢谢他接机,已安顿下来了,明晚一起吃饭可好?然后两个女子坐在一角说话说了一晚。

张方想吃点什么,才发觉刚才顾住说话,东西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倒酒。跟戴维斯说了一阵话,还有他的学生明生,正在研究香港的英语写作,说到安德森的“想像的社群”,说如何想像香港。张方说如果孤立从英语写作的文本看这个问题,不看中文或译成英文的中文作品,恐怕没法说清楚想像的社群问题。戴维斯笑道:“你不要退回一个狭隘的本土主义的立场呀!”张方也笑道:“你知道我不是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精彩的理论借过来,都老变成是叫我们抹杀自己这地方上面的东西!”

不久又来了一些不认识的人,屋里的空间不够大,就有人开始陆续撤退了。

张方跟岩士唐的车走,戴维斯醉态可掬,也由岩士唐顺路送回去了。车经过西苑(HighWest)停下,肥陈的车也刚回来,戴维斯一下车就脱了外衣,嚷着“好热呀!”,抛到地上。肥陈帮他捡起,押着他进电梯去了。岩士唐问张方回哪里?“还是回学校吧!”虽然颇有点酒意,张方还想再坐在桌前,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但他脑里乱纷纷的,能做多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张方跟新来的澳洲同事珍和彼德一起吃饭,在十四楼的中菜膳堂。彼德是教影视文化的,而珍得澳洲文化基金会的资助来访问一年,是女性主义的专家。张方发觉,外国教师之中,他们可算少数愿意接受中国食物的同事了。不同有几位外籍同事老躲在十五楼commonroom喝啤酒吃炸鱼薯条三文治,珍与彼德表示了他们对炸鱼薯条的厌恶,对柠檬软鸡和青菜赞不绝口,虽然珍也怕蒸鱼多骨,而且因为体质关系,主菜还是喜欢以蔬菜为主,但他们基本上表示对殖民地的本地食物抱持开放态度,甚至还告诉张方他们晚上勇闯本地酒楼的经验。彼德对西环酒楼的叉烧的赞美,赢得了大家对他的好感。长久见惯老一辈英国同事令人窒闷的饮食习惯之后,这些来自另一幅新大陆的同事真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珍打听不少本地的风俗。张方一下子变成人类学中被访问的民间代表。彼德身体健硕,他想知道这儿哪里有健身设施。珍则问了各种中菜的菜馆。“香港太美妙了”如果我在香港进食时还感到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对好的干番茄的怀念了。”珍在闲谈中也不过这样说说。张方听来有点迷惑,以他有限的对西菜的知识来说,香港的意大利菜还是不少,可能就是比较贵罢了!住在香港的外国人也不少,以外国顾客为主的像奥利花、西武或是后来的CitySuper,应该都不难买到干番茄?说不定可能此莼菜或茭笋还要普遍一点。但他说了几个地方,珍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就想他们这样对什么都感兴趣,学问见识又广的人,想来一定也去过那些地方了。也许是他自己对西方食物的认识不足,也许她说的是一种特别的、他不认识的干西红柿吧。珍问他认识一个澳洲的评论家吗?说他刚出了一本评论集,她说她正想组织一个后殖民讨论的读书会,金也很踊跃,说一定要参加!这是珍独有的跳跃的思想方法,他还在具体的食物上打转,她已经跳到她爱谈的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去了。

张方真是如觅知音。在九十年代初期那些兴旺的新旧交替的年头,比较文化系刚脱离英文系独立,推开了压在头上的条条框框,开办了不少新的文化课程。在那阶段,真是特别需要口味相投的战友!

珍和彼德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也就变成战友了!知道他要开后殖民文化这个课程,他们都表示鼓励,觉得正是时候。他们说要来听课,甚至自告奋勇,要参与教上一份。张方对这当然十分欢迎。坦白说,刚从英国人的管治下脱离出来,他还是没有什么信心的,好像很需要别人的认同,也特别感谢别人的支持。好似他们是偏嗜某种偏门食物的老饕,或是某种秘密教派的门徒,对一些稍为显示相似倾向的同道人也容易引为知己。后殖民理论后殖民理论,念起来也像一道道符咒,足可以抵抗魅魉,拨开迷雾见青天的。

走下来的时候,珍问:“听说昨晚图书馆闹事了?”

张方说他不知道。问是什么事。珍看他一眼,说:“听说图书馆出现了露体狂!女生都吓得哭起来!警卫抓了人,后来又被他逃脱了!”

张方醒过来,发觉自己伏在案头睡了一晚。从重重难解的乱梦中醒转过来,脖子扭痛了,手臂麻痹了,一切疑真似假,还不知是置身在什么时空。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上,外面树上的鸟儿叫得正热闹,空气是那么清新,他好似许久没接触过白天的世界了。他站在那儿舒伸四肢,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回想梦中种种扭曲的处境,总似是抑压而不得舒展,他庆幸那是梦境,是一个可以渡过的境地,现在他不是舒伸四肢,面对新的一天,可以重新开始他的工作了?

打扫的洪婶来了,跟张方说了声早,打扫了下水道旁边的落叶,抹了门窗,见他的办公室开了门,又帮他清理垃圾,把烟灰缸里横竖的烟蒂乱尸倒掉,把满桌捏成一团的废纸扔进废纸箱,再把垃圾倒进黑色的大胶袋里,张方想到自己也参与制造了这么多废物,倒像个不事生产的,不禁有点内疚了,嗫嚅道:“洪婶起得早!”

洪婶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昨晚倒是闹到夜深!找校警!本来还说要找警察!”

原来倒不是梦境,是现实?

“抓到了吗?”

“那么大一个人,站在书架旁边对着女学生……一下子尖叫起来,大家就把他围住了!”

这就好了,问题至少暂时解决了。不知哪里跑来的这样的人,应该好好接受心理辅导吧,张方想。也该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了。

“还说白天教学生呢!跑脱了,但谁不知道他是谁!”

张方吓了一跳,以为与自己工作无关,还是有关的:“是这里的老师?”

洪婶也不答话,就举手那么指向西翼。她也没说是谁。张方可吓呆了!是威廉斯?是蓝保?是戴维斯?是岩士唐?是彼德?是肥陈?好似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每一个人都牵涉在内。但听见洪婶说:“也不是第一次了,深夜的时候,就脱得光光的,白白的身子,高高站在西翼的栏杆那儿,对着后巷,要人看他!“肉酸”死了!偶然走过,都给吓个半死!”

洪婶拖着清理出来的一袋垃圾,拖过走廊的地砖走远了,一边是旧建筑优雅的雕花,一边是破旧的裂缝,新搭起来维修的竹架,早晨的太阳透过深浅不一的树丛在红砖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剩下张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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