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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河

2004-04-29次仁望久

广州文艺 2004年9期
关键词:扎巴寨子阿爸

次仁望久

那条河自东向西,像一条哈达一样飘荡在那片平原之上,似乎从亘古开始,它就这样地存在着,这样日夜不停地流淌着……它更像一个天然的屏障,把那片平原分成了两半,然而有时更像一条裂缝,通向那地狱的裂缝。

扎巴那个善良的牧羊人,经常跟在那些他都不知道自己放牧了多少年的羊群,出现在这条河的岸子上。特别是夏天,当河的两岸都碧青碧青的时候,扎巴就知道,那里的草非常茂盛,更重要的是那些羊群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也非常喜欢吃河边上的草,所以夏天,他更会经常出现在那条河的岸子上,清晨,东方的天才微微发亮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那条碧绿的岸子上了,跟着他的羊群。

夏天,河又开始涨了起来。所以扎巴每次出去牧羊的时候,他阿妈总是不忘叮咛几句:不要把羊群太靠河边,不然河神会发怒的。孩儿你自己也小心啊,那河每年都要吃一个人。更加奇怪的是,今年,母亲更是叮咛得紧,且严肃了起来。扎巴自己也不怎么明白,河怎么会吃人呢?并且还这么规律地每年都要吃一个?为什么它不吃两个呢?可是,扎巴也听人家说过,去年,寨子里的那个傻姑就被河吃掉了,而前年却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头。这样它每年都要吃一个人,从不多一个,也从不不吃。很多时候,扎巴就犯迷糊,心里迷糊得难受,所以就听阿妈的话,从很小牧羊开始,就不是太靠近那条河,但很多的时候,也冒险地靠近些岸看河的那边是什么?想着河的那岸怎么没有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牧羊人和一群羊?

扎巴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寨子里这样一个传说,那条河曾是通向地狱的地狱之门,很久以前,每年都有从峡谷里来很多地狱之鬼来到寨子里,他们一个个用黑布遮着面孔,行凶作恶,同样很多寨子里的人,好奇地想穿过那条峡谷,去对岸的平原看看,可是总是奇怪地走到那条峡谷,就失足地掉落下去,或者所有的走到对岸的那些人也从此再也没有回寨子。再后来,听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喇嘛,在某一个清晨,东方的天空才露出鱼肚白,就来到那个看似峡谷的地方,双手合十,不停地唧咕着什么,突然手指往东边一伸,一条河同那美丽的朝阳一起从东向西流淌着,寨子里的人们在那天的朝阳洒射的阳光下,看见了那条河,像一条哈达一样飘荡在那片平原之上。而那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喇嘛,也在一片阳光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自从有了那条河之后,虽然寨子里再没有受过那些地狱之鬼的骚扰,可是也没有一个人好奇地想渡河,去河的对岸看一看,因为那条河,每年都要吃一个人。更可悲的是,如果没有很必要的事情,寨子里几乎没人敢太靠近那条河了。可能年轻的牧羊人扎巴就是最靠近那条河的人了,因为扎巴的羊群就喜欢吃夏天河岸上那些碧绿的青草。扎巴知道,自己的内心里并不觉得那条河有多可怕,也许因为扎巴跟它相处太久的缘故,他总是感觉不到它像寨子里传言,或者阿妈说的那么可怕。有一次,他还从河岸捡了几条鱼,烧着吃了,并且还特意留了两条给阿妈,结果却被阿妈大骂了一顿,还跟阿妈一起去了寨子里的那个小庙里,烧了好几支香烟,祷告上天,祷告传说中那穿着红色袈裟的喇嘛。

回到家之后,阿妈再一次给他讲了那条河的传说。并还给他讲了那条河每年都要吃一个人。阿妈给他说了,去年寨子里那个瞎子老头,好像在一个黄昏的时候突然发疯似地跑到河岸,说要寻找他的儿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40年前丢失的那个儿子,他心爱的儿子。这么多些年,他一直在河这边的寨子里寻找着,他的儿子是他的心脏,是他的眼睛,是他的一切。寨子里的人都劝他,说可能被那条河吃掉了,叫他别找了,好好地再生一个。然而他固执得像一条牛一样,他年轻的时候,很多次沿着河岸去找,四五天才回来,有一次他去找半个月之久,回来之后,在这半个月里一直在寨子等待他的妻子,却因突如其来的一场恶病死掉了。他没来得及回,她就死了,他甚至都没能去送她的尸骨到天葬台。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寨子里,感觉一个人这样活生生地没了,好像他那活泼可爱的儿子,他的宝贝在好几年前的一个黄昏,从河边就莫名地消失一样。后来他的眼睛就瞎了,寨子里的人在他回来之后很多个晚上,听见从他的家中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寨子里人听了,都说一句:可怜的男人。他就这样瞎了,瞎了之后,他虽然不能再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他的孩子了,可是有时他还是手里捏着棍子,左摇右晃地走到河边。听到了河声,他又回来,口里不清不楚地嘟噜几句又回来。直到去年的那个黄昏,他已经是个白发斑斑、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他发疯似地走到河边,手里也没握棍子,在寨子到河边的路上摔了好几次,寨子里也没有人敢阻挡这个老头子,这个像条牛一样倔强的老头子。这次他听到河声了,他没有回来,他大笑着走进那条河了,最后那个佝偻而瘦弱的背影隐没在一层河的旋涡之中。后来寨子里的人都说:是他儿子的鬼魂招了他。

善良牧羊人扎巴被阿妈骂了之后,带去庙里祷告。后来没几天,村子里的那个傻姑也被河卷走了。没有人知道,傻姑是怎么变傻的,好像她生来就这样,她只会从口里念叨两个字:阿尼。她碰到任何人都说这两个字。村子里那些孩子喜欢跟着她玩,她也会很乐意跟她们玩,其实她已经是个快到30岁的女人了。因为是个傻子,她父母也没有办法把她嫁到哪里去,所以只能这样留在身边,让她自生自灭了。不过寨子里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她,又因为她只会说那两个字,所以很亲切地叫她“傻姑”了,后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这样叫她了,甚至连她父母也这样叫她,而不叫她的真名。傻姑有一个很特别的爱好,像所有正常的女人一样爱花,爱摘那些夏天河边草地上的各种各样的花,然后戴在耳鬓的那绺黑发中。她每一次摘到一枝花,就高兴地跳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笑容,会绽放在她似乎已经青春消退的面容上。那同样是个金色的黄昏,她跟着一群孩子在河边的草地上玩耍,摘花。突然傻姑的眼睛一亮,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看见河岸一处的峭壁上,一枝美丽的白花,正在夏日黄昏的暖风中微微地招摇着,它在河面之上那样地灿烂而夺目,这让傻姑动心了。傻姑站了起来,准备想去摘了它,然后戴在自己的耳鬓。孩子们示意叫傻姑别去,也许那朵花对傻姑的诱惑太大了,她没有听孩子们的劝告,转头对孩子们微笑了一下,径直地走了过去。然后傻姑再也没有回来,孩子们看到,当傻姑小心翼翼地伸手摘那朵花时,脚下河岸的土突然塌了下去,傻姑也被一个旋涡带走了,不过还看见傻姑的手在河水的旋涡之中,握着那枝花挺举了好一会,然后慢慢也消失在那条河中央了。

牧羊人扎巴后来也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听阿妈的话,也不再去捡那些死在岸上的鱼了,也不再太敢靠近那条河。虽然他的那群羊依然是喜欢吃往河边一点的草,可是他自己不再往那边去了。就这样,牧羊人扎巴已经一年多没有去想河的那岸是什么?然后靠近河边远望了。虽然他还是觉得这条河没有像阿妈和塞子里的人说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时想,如果自己变成一条鱼就好了,可以到河的那边看看。

扎巴不明白,今年阿妈一直很担心扎巴在河边牧羊。每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都很小心地说:不要太靠近河边啊!并且不只一次地叮咛。他有时觉得阿妈也太罗嗦,太担心自己了。他都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在河边牧羊,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在河边牧羊,那时候,阿爸的腿还很硬朗,不像现在站不起来,整天只能坐在家里。是阿爸教他怎样驯服那些羊群,怎样识肥沃一点的草地给羊群吃,怎样用口哨来牵引羊群。他已经在河边很多年了,自从阿爸不能站起来之后,他更是早出晚归地放牧着他家的羊群,他都从来没丢过一只羊,它们吃着河边的草,长得一年比一年肥壮,一个比一个健硕。善良的扎巴想,或许阿妈还有别的原因,她的担心并不可能是多余的,他去问他阿爸。阿爸跟他说,今年是扎巴的本命年,本命年对每个活着的人来说是一个凶年,会带来灾祸,要他多加小心。而后阿爸又愁苦地望着自己的双腿,跟扎巴说:儿子,听母亲的话,今年要格外的小心啊。你看我这双腿也是在自己的本命年坏掉的,都是我没听你母亲的话,那年冬天为了勤俭家里的口粮,我经常去河边的冰窟里钓鱼,在后来的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能是本命年里犯了河神。

夜无边地宁静,扎巴把羊群归到羊圈之后,又望了望河那边,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总会很习惯地望向河的那边。寨子里的人都说,河那边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可怕的世界,以前没有这条河的时候,寨子里那些好奇的人,就去了河的那边,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扎巴望了望天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今晚的月亮特别的亮,亮得从河的这边还清清楚楚地看到河对岸上的青草在清凉晚风中摇动,而那条河更像是东边的月亮洒泻在平原上的一条月光的"氆氇",而并不是河自己本身。惟有它的声音,还像白天一样,只不过在寂静的夜晚,它似乎更有响声,那声音让寨子里人们在梦里变得有些可怖,却又犹如音乐般的有些诱惑,又有些眷恋。

扎巴回到家,爬上坑睡去了,因为明天一大早他要带他的羊群去河边吃草。突然,隐隐约约他又来到河边了,如银的月光,河岸异常美丽,各种花草,不远处还有他的羊群也在月光下静静地吃着青草。河的对岸似乎好像有人在唱着山歌,月光之下,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又好像是耳鬓戴着一朵白花的女人,突然间又变为一个老者,他满脸的皱纹,然而皱纹的深处全是幸福的光芒,他的身边还立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他稚气的脸一样充满着喜悦。他想着,自己怎么会跟这些人在河的对岸,他不明白这将是怎样,他定睛去看的时候,河对岸除了被风摇动的花草之外,又什么也没有了。在距扎巴仅一步之遥的河岸草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慢慢地破土而出,那是只女人的手,它纤细,却有点惨白,然而在月光之下,更像一朵冰艳的雪莲花,晶莹剔透。扎巴感到一丝恐怖,可是却又被它的美所征服了,他想着,这样的手惟有天上的仙女才拥有。在美的诱惑之下,他勇敢地步出了那一步,然而被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小腿,然后以一种无比抗衡的力量把他拖入河水之中,他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着,挣扎着,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了……他才发现自己还在家里的坑上,天还未亮,从那小小的窗户可以看见满天的星光,听见那悠远悠近的河水流声。扎巴想着刚才的梦,心里有些疙瘩而发麻,想着尽快再次入睡,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他依然跟以往一样,天未亮就出发了,阿妈已经给他打好了糌粑,一壶青稞酒,还特地给了一块羊肉干。善良而年轻的牧羊人扎巴跟着他的羊群在河岸上,河岸阳光明媚,他望了望河的那边,好像跟这边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牧羊人。他想起了昨晚的那场梦,现在似乎又变得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一只手,一只美丽的手。

黄昏,又是金色的黄昏,扎巴望着夕阳开始慢慢往西边的山隐去,可是依然留有大量的火烧云,金色的火烧云,它们依然关照着这条河的两岸,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纱衣。扎巴看见,河岸的花草都变的金灿灿,他的羊群全都变成金色的了,甚至自己的手都变得犹如黄金一样。这时,好像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喊,他有意识地往寨子这边看,没有人叫他。他再仔细一听,才发现呼喊他的声音正是从河的对岸传来的,一个清脆的声音滑过那条黄昏中金色的河流,正从河的那边传到河这边,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年轻的牧羊人扎巴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河的那边正拼命地招着手,叫着自己。

扎巴再一次揉揉了眼睛,才发现真的有一个少女在河的那边向他招手,似乎在跟自己说些什么,可是河水的流声完全把少女的声音掩盖掉了,甚至支离破碎,只听见模糊的呼喊。扎巴靠近些岸,听不清楚,再靠近些,还是听不清楚,再靠进些,依然是听得不清楚。他看到少女似乎兴奋,又焦急地跟着自己说些什么。他在寨子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少女,像他想像中的仙女一般美丽的少女。他顾及不了那么多,他忘了阿妈的叮咛,忘了寨子里那些传言,忘了昨晚的噩梦。即使他记得这一切,此时突然感到他不怕了,他依然觉得这条河并不可怕,从来都不可怕。现在河的那边还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在呼喊着自己,想跟自己说些什么。他相信河的那边跟河的这边一样有寨子,有羊群,有美丽的姑娘和憨厚的牧羊人。扎巴有些兴奋,他终于靠近了岸,找了一个看似相对安全的地方,歪着头听少女的说话声。依然是听得不清不楚,扎巴开始脱起皮靴,把氆氇裤管卷了起来,赤脚下到河里去了。他终于听见那个少女在喊:“你们那边有寨子吗?”他也奋力地喊着说:“有!”少女又说:“那你知道怎么过去吗?”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越过这条河。”少女极其关心地说:“小心啊,这河凶险。”他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少女又说:“那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扎巴。那你叫什么名字?”善良的扎巴反问少女的名字。突然,扎巴感到自己脚下的沙子好像在慢慢地陷进去,他挣扎了起来,突然,他周围的水,也开始往他的脚底下旋起了旋涡。他有越挣扎越陷进去的感觉,他开始往河的中心转移,随着那个可怕的旋涡。最后听见河岸上的少女在说:“我叫白玛梅朵。”好像又看见,少女在河的那边焦急地靠岸跟着被河水卷走的自己在跑,一边还流着泪喊着:“救命!”当他最后一次看着少女的时候,他从河底透过河面看见一只美丽的手,一只美丽的手似乎要抓住他,救他上岸。然而他已经感到自己沉重了起来,沉重得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一条可以游过这条河,抵达他一直渴望过去对岸的一条鱼,因为今天有一只美丽的手在河的那边招唤着他。他知道那不是传说,再也不是。

① 阿尼:藏语,意即姑姑。

② 氆氇:牛羊毛的纺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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