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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非典

2003-05-14陈晓萍等

中国新闻周刊 2003年16期
关键词:口罩北京女儿

陈晓萍等

这是一个受伤的城市,再没有人顾及北京这满眼春色和遍开的春花。震惊、猜忌、恐惧、无所事事甚至逃离,占据了人们的绝大多数情绪。大家在忐忑中小心地保护着自己;也在反思中为北京祈福。

送女儿逃离北京

李云:36岁,北京某报社社会版编辑

作为一名在北京的新闻编辑,我每天都在工作,当SRAS肆虐北京的时候,我无法呆在家里,但我最担心的是8岁的女儿。

4月12日,我们停了女儿的一切课外辅导班。随后几天,女儿放学回来,都要向我们汇报,班上哪个同学又不来上学了。

4月21日,住在同一栋楼的朋友来电话,让女儿代他的孩子请假,他们决定让自己的孩子留在家里。

4月22日上午10:30,我接到爱人的电话,爱人说,“科大”已经发现了非典病例,他决定派同事的爱人去学校把孩子们接回家,并让我打电话向孩子的老师请假——女儿在石油附小读二年级,与北京科技大学大院一马路之隔。

电话里,老师说,女儿平时吃小饭桌的楼里已经发现一例非典病例,学校要求每天追踪与这栋楼有关的学生的身体状况。谢天谢地,女儿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去那栋楼里吃小饭桌了。

最后,我们决定把孩子送回老家海口。买飞机票、办理无人陪办手续,本该提前三天办理的“无人陪办儿童登机手续”一天就办好了。之前,我托同事详细地打听机场的安全措施。

4月24日,我们开车送女儿去机场。

当天的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候机大厅内挤满出京的人群,换领登机牌的大厅,被一条隔离线栏住,入口处有红外线测体仪,大厅内带口罩的人流,让人心里陡生紧张气氛。

“妈妈,有39个人没带口罩。”女儿全然不理会机场内“胜利大逃亡”的紧张的气氛,她为自己新的发现雀跃。

“一会儿你上飞机后必须带口罩。”我问女儿,“你怕吗?”

“不怕。”

“如果回海口后,你发烧的话,一定让奶奶送你到医院,知道吗?”

“嗯。”女儿答应着。

“如果不让大人在医院陪你,你不要害怕,要相信医生,她们会救你的。好吗?”

我知道跟一个8岁的女孩子说这些是徒劳,也知道她生病的概率很小。但要是她真的生病了,我可能来不急在她住进医院前赶去;而且即便我赶去,我能陪在她身边吗?

送走女儿,北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北京中小学正式停课两周。女儿的老师经常来电话,询问女儿的身体状况,而且说5月份不会复课。

我每天与女儿通电话,她说刚从海边回来,她说去放风筝了……女儿把快乐的信息传递给我,她还问我:“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能回去,我会坚守在北京的,只要我的女儿安全。

永远记住那一晚

林瑛:26岁,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计划今年8月结婚。4月22日晚上起开始发烧,被怀疑感染了“非典”,4月23日清晨退烧,解除了“嫌疑”。

如果没经历过那一次“发烧”,我还不觉“非典”离自己如此近。现在我知道了,怀疑得了“非典”却又不敢确认的感觉,一生一次就足够。

那天是爸爸给我量的體温。

“37度9!”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惊雷,让全家顿时陷入慌乱。我看到爸爸拿着温度计使劲甩,仿佛要甩掉那个瘟神。几分钟之内,全家人都 戴上了口罩,沉默不语,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看着他们那样,我哭了,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爸爸要打120,我近乎哀求地说:“再量一次好吗?”

再量一次也改变不了我发烧的事实。37度9仿佛一个无情的宣判,我觉得自己肯定无法幸免了。要知道现在每天增加的病例都是三位数啊,而我的工作性质又是和人打交道,没有幸免并不意外。

这时妈妈已经开始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品了,包括手机、电池和充电器;父亲已换好了出门的衣服,他特意找了一件耐穿的,做好了到郊区隔离数十天的准备。

“咳嗽吗?”

“不。”

“嗓子疼吗?”

“嗯——不。”我下意识向120撒了谎,其实我的嗓子是有点疼的。但我侥幸地以为,说不,就能逃过这个可怕的病。

“先吃点消炎药吧,没退烧再打电话。”120的话让我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我至少可以暂时留在家里了。这些年来一直来去匆匆,我第一次觉得,家是这么温暖,我不想离开。

妈妈做了顿饭,我本来没什么胃口,但想着多吃点可能会有助于退烧,就强迫自己嚼了两口。爸爸安慰我,闺女,别灰心,这病能治。可他刚说完,我的眼睛又红了。

当夜,我吃了十几种退烧药,戴着口罩在床上捂了一夜。捂得难受,但我不怕,只要能把烧给捂掉。我不想去医院,我们家就住在宣武医院附近,这些日子每天都能听到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刺耳得让人窒息。我反复回想自己有可能在哪里和病毒有了接触,也想到了8月将要举行的婚礼,我们的新房还在装修呢。我甚至想象着,自己被救护车带走后,家被隔离了,父母憋在屋里,邻居冷眼相看……连梦里都是被外星人带走的场面。

成为异类,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这比“非典”更可怕!

第二天,终于出现奇迹了。早上5点妈妈就过来给我量体温,我退烧了!

再次致电120,他们说,退烧了就不是“非典”,自己吃点药,不用去医院了。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幸福的时刻。

我想,我的家人一定也是同样的感觉。解除警报后,他们都摘掉了口罩,高呼万岁。气氛立刻活跃了起来,原先普普通通的家,突然间满壁生辉。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不过是患了感冒而已。因为感冒而如临大敌,而后又绝处逢生,2003年4月的北京,简直是不可思议。

现在我每次洗手都洗3分钟,只有呆在弥漫着84消毒液味道的办公室才觉得舒服,对所有的邮件都要消毒,垫着纸巾才敢按电梯,说话离人3米远。

也许,这些习惯,我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在学校被软禁了

王小东:男,48岁,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员,所居住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自4月28日0时起实行15天封闭。

我的家就在校园里,所以,我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离开校园,在外游荡15天;二是呆在校园内的家里,接受15天的软禁。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最终决定接受禁闭。

剩下的这半天自由时间我变得很忙:我从银行取了钱,在我的电话账户和互联网账户上都存了足够的钱;我还又买了一个手机和手机号,新的手机使我的通讯更没有风险。准备好了一切,最后和至亲好友逐一道别。

第一天,校园里人声鼎沸,异常拥挤,小卖部里人头攒动,这个营业面积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卖部,是校园内数千人惟一的生活用品来源。

经过一天的消耗,我明白了我所积累的那点食品,最多只能支撑四五天,看来以后就只能依靠这个买不到什么可口东西的小卖部了。

办公室的网络也被切断。

北京外面路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商店里也没有几个人,公共汽车也是空的,外面实际上是很安全的;而在学校反而人口密集,六七个学生共居一室,恐怕才是真正传染几率最高的地方。谁知道呢。

可是,如果到了15天之后,北京的疫情还是不减退怎么办?难道一直这么封闭下去?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假使我们明天就注定要死亡,那么我们今天也要正常的活着,该工作工作,该购物购物,该逛公园逛公园,该做爱做爱。

一个北京市民的非典日记

郑琼:女,33岁。

北京零频道影视策划及广告公司经理

2003年4月20日 星期日 噩梦无期

上周四(18日)心情坏得一塌糊涂,下午找了一个借口,不去上班。跑到超市转了一圈,结果拎着20斤大米,一桶花生油,躲回家里作老鼠状了。平常5斤大米够我吃两个月,一桶油几乎可以吃一年,如果家里不来任何客人的话。

2003年4月21日星期一 非典闹得人心惶惶

轰炸再次开始,噩梦重新拉开帷幕。

我想有一天我不幸死掉的话,一定不是死于非典,肯定是死于非典恐惧症。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息时恨不得大声告诉对方:感谢非典,which makes me touch more love from you, my dear friend(它使我感到朋友的爱)。

但后来不一样了,经不住每天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MAIL和短信轰炸,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藏掖不住,一点点开始冒出、生长和膨胀。我的朋友们也肯定不会在这每天地毯似的非典新闻轰炸中体会到爱的恩典了,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每看一眼,了无温暖,除了越来越深的寒意和恐惧。

2003年4月22日 星期二 单位放假了

上午宣布放假,然后很快逃离办公室。在单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发烧,结果一回家就没事,什么都好了。

2003年4月23日 星期三 放假第一天

从来没有一个日子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用担心星期一的来临。

沏一杯味道不错的中药茶,把平常想看而不能读下去的书摊在眼前。耳边还有缠绵不绝的音乐。

客户、数字远远逃离了我要考虑的视线,恐惧和兴奋在一夜的睡眠之后突然无影无踪了。恐惧是因为本能,兴奋则是因为第一次体验这样大面积脱离常规秩序的混乱。

在非典来临之前,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一个酷爱做事的工作狂,这一次的事实证明我误判了。

恐惧让我一下子突然知道自己对于生的眷恋有多么的深厚,那些本能的东西让我一下子看清了,欲望和梦想到底有多大的距离,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有多少东西是别人用来装饰自己的,或者是自己用来装饰自己的。我不再隐晦承认那些来自生命本身的毛躁和冲动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

爱我所爱的,做我想做的。

一粒小小的细菌即可摧毁一个自身重量是它N多级的人类的肉身,生命变得如此的易碎和不堪一击,从前那些随处可见的、到处标榜人类如何强大的口号,一下子显得异常可笑,所有固有的秩序在这场人类和一个肉眼都看不到的细菌的混战中,让我们再次领略到那种唐吉诃德似的荒诞,人性中的无知和自大被一粒细菌放大到极致。

非典让人退守到最原始的生命态。我发现非典让我变成哲学家了。

2003年4月24日 星期四 朋友李子被感染了!

早上刚起床,黑勒打来电话,告诉我:李子感染了SARS!

心里一惊,这是第一个在我认识的人中出现这样的事情。

李子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走得较近的朋友。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春节前。当时是一起在东来顺吃涮羊肉。此前也有一两年未见了。

没想到很少出门的她竟然也难逃厄运。

2003年4月27日 星期日 我开始反思

我觉得我们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除了逃命和祈祷之外。

2003年4月28日 星期一 朋友从西雅图打来电话

早上有朋友从西雅图打来电话,确认我是否还活在人世。

我一直被大家认为是高危人群,因为我住的地方,东边是人民医院,北边是交通大学、财经大学,往西是家乐福方圆店,四周被重点隔离区所包围着,我就在重中之重的心尖上。事实证明我还是挺惜命的,从22号开始我就把自己给自我隔离了,一直到现在,home alone,不迈出家门半步。

电视几乎不开,因为所有的频道换来换去只有一个声音:非典,逃都逃不掉。停下来的时候也不自在。一小时上一次网,看看又有什么新邮件,说好不再去看跟非典有关的东西,但每次还是忍不住要去新浪的专题上溜达两分钟,看看数字到底升了还是降了。

偶尔看看书,但一次翻书不能超过20分钟,过点就犯困,音乐是一直的背景,但所有激越的旋律,听到后来都成了催眠曲。

从网上订了一部韩剧,一次不敢多看,也就7集,两天就看完了,因为以前没有这样消磨过时间的经历,每次放进和取出碟片的时候,内心总有隐隐的犯罪感。

非典时期的阳光出奇地好,每天普照大地,眼看着窗外的槐树的叶子一天天地茂盛起来,心里那个急啊。5月正好是观鸟的好时节,一个大活人却只能蹲在家里,吃饭、睡觉。

痛下决心,准备住到朋友家里去。可是从西直门去朋友家里,还需要横穿空军总医院、海军总医院,路上同样危险重重。万一在路上不幸染病,好歹也是为了友谊而死,总比一人躲在家无聊死要好。

2003年4月29日 星期二 今天开始出去溜达了

今天开始出去溜达了,还在楼下打了一会羽毛球,心情觉得雀跃了很多。

上周还和汪永晨商量: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哪怕是小的,琐碎的。甚至有时候想是不是可以去做志愿者,哪怕只一天也行,我真的不想在无所事事中,把岁月一点点蹉跎过去。

虽然不出门,但锻炼一点也不少,每天从卧室跑到书房,据原来的房东讲,楼下住着的那家神经衰弱,我立志一直跑到他来找我为止。

2003年4月30日 星期三 自我解禁第一天

早上睁开眼睛,一瞅窗外,阳光极好,当下决定自我解禁。明亮的东西总是对我有致命的诱惑。

昨天北京感染的非典病例为152人,为历天来最高。

上午9:00多跑到德宝饭店对面去坐106。车上人很少,一共就四五个人,车窗全部大开着,暖洋洋的风吹得人很舒服。坐在车上突然想起那几个字“春风沉醉”,真有些莫名其妙的。

傍晚回家时,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一路徜徉,穿过钓鱼台附近的那一排排好看的银杏树时,心里想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开始,有一个发展和结束,我相信非典的肆虐同样也会如此。

全家自我隔离14天

熊小妹:女,46岁,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社会科学系的行政秘书,因儿子在著名“非典”疫区“北方交通大学”就读,4月18日起,他们一家三口自觉要求“自我隔离”。隔离5月1日解除。

我是从4月17日起自我隔离的,一起隔离的还包括我的丈夫和儿子。

隔离的缘起是儿子。他正在北方交通大学读二年级,他住的那栋4000人的宿舍楼里,50 多人发烧,成了著名的“非典”疫区,有三栋宿舍楼已经被强制隔离了。

当“非典”还没现在这么猖狂的时候,我就很担心儿子了,担心他年轻气盛太不在意。我曾几次想说服儿子回家,但每次都搞得母子俩不欢而散。

4月17日我照例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的语气还是那样不屑,说我太敏感。不过,通话结束时,儿子终于答应戴口罩,算是我这些天来婆婆妈妈的一大成果吧。

可那天放下电话之后,我的担心有增无减,这是一种母亲的直觉。果然,当我再次准备给孩子打电话时,他的电话先来了,他说,学校已放假,没出现症状的话,北京的学生可以回家。

我马上和丈夫开车去接儿子。当晚很多家长拥在校门口等着自己的孩子。最可怜的是那些外地学生,他们暂时无家可归,不得不一个人在学校里捱过这段慌乱的日子。

从这一天起,我们决定开始自我隔离14天。丈夫是全职翻译,因为公司外事活动停止,也留在了家里。

为什么决定自我隔离?不放心。我不知道这个病在潜伏期内有没有传染,虽然大家都还没有症状,但是我们也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健康带毒者。从这一点上说,我是“不干净”的,我再去和别人接触,别人会腻歪的。

回想起自我隔离的日子,真是心情高度紧张。我每天不停地消毒,不停地拖地,擦拭家具,洗衣服,拆被子……把原来家里存的维生素什么的全拿出来吃。但最紧张的还是全家一天三遍的量体温。每天要说服儿子量体温就是件很麻烦的事,他后来说什么都不肯,我要哄他骗他,说:这是单位领导要求做的。但每次量完,我都要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才敢去看体温表,每次,我都觉得可能是发烧了!说实话,那段日子里,我就是在安静的时候心率也在100多次……

这十几天,我只出门了三次。第一次是4月18日,到北方交大去给儿子的同学们送口罩。那是我从协和医科大专门买的18层口罩,一共20个。后来的两次,分别是给我婆婆家和妈妈家送口罩。

在这十几天里,除了到院子里买点菜(也必定是戴上口罩),我们真的做到了足不出户。我们可能还好点,孩子就忍不住了。他有一天提出,要到姥姥家去住几天,他真是不懂事啊!我想告诉他,你是来自疫区的,有可能发病,也可能带毒,人家会嫌你的,而且这个病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病,但是我又怕这样会让孩子加重负担,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最后,我只好跟孩子直说:你应该懂事,要知道尊重别人了,你应该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那次以后,他再没跟我闹过。

到了第10天的时候,我们全家坐进了自家的汽车,开着车窗,戴着口罩,到四环路上兜了一圈,一个多小时,开了70公里。我儿子从来是上车就睡觉的,可这次他上了车,眼睛轱辘轱辘不带眨的。

到今天(5月1日),我们的隔离期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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