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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意

2003-04-29陈启文

清明 2003年1期
关键词:乡长曙光

陈启文

老董黑着脸,伸手指了一下。黎曙光立刻就看见了沿墙根儿放着的一把长条椅。很有些年头了,木头已经发黑,颜色像老董黑着的脸一样,黑里透着沧桑。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许多乡下人结实的屁股坐出来的臀印。黎曙光笑了笑,没坐,只把一个用薄膜包着的铺盖卷靠在椅腿上放好了,人还是站着,换成了一个稍息的姿式。

老董在沉默地接一个电话,只是接,自己却一声不吭。也不知是什么电话,老董把气氛搞得十分严重,从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把他的半边脸和握着话筒的手照得有些潮湿。虽然是夏日午后的阳光,但由于刚下过一场雨,阳光里的水分很多,沾手。老董的手似乎抓不住那只话筒了,好几次都差点滑下来。“我操!,他不知把谁的娘拦腰一骂,就把电话给挂了。一直侧向窗边的脸,也转了过来。老董这才看见在门口等着的是黎曙光。

“老弟,是你呵!”老董伸出手,连声道歉,“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来告状的刁民呢。”黎曙光笑笑,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黎曙光马上就感到了这只手的力量。“曙光,你怎么不先打电话过来,我也好开车去接你。怎么,想微服私访?”老董埋怨着,但确实热情洋溢,笑眯眯地瞅着黎曙光,像是亲兄弟。黎曙光还是笑笑说:“哪里哪里。我是来向你报到的,只盼你带好我这个小兵啊,董书记。”“看你,都一家人了,还说这样的话,寒碜我啊!老董在黎曙光胸脯上来了一拳,又弯腰把黎曙光的铺盖卷拎了起来,说:“走,我带你去宿舍,先安顿下来再说。”

黎曙光本想把铺盖卷从老董手里抢过来,手伸了伸,一想又太见外了,便跟在了老董有力地摆动的屁股后面,空着手,走得就没有一点把握。宿舍楼在乡政府办公楼的后面,一幢老式筒子楼,风风雨雨的样子,楼梯还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种木楼梯,刚踏上去一只脚,整座房子都在响,感觉黄绿色的墙皮都在一块块地往下掉。其实他走得并不重,老董走得也不重,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两人沿着幽深而漫长的甬道走到一个尽头,老董开了门,一股扑鼻的气味呛得黎曙光差点咳嗽起来。老董把钥匙递给黎曙光,“你看,也没来得及给你收拾收拾,这些天,大伙都忙得跟球似的,抗旱呢。”黎曙光问:“不是刚下过一场雨么?”老董说:“都旱了几个月了,一场雨也就跟猫尿差不多,被太阳一晒就干了。明天我带你去村里转转,就知道了。”

老董走了,黎曙光开始收拾房子。这房子也不知多久没住过人了,墙壁上糊满了发黄的旧报纸,地板上的灰尘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很轻,很细,像是大火烧过的余烬。黎曙光从走道另一端的卫生间里找来一把竹扫帚,又打开窗户,开始扫起来。

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喊叫:“喂,新来的……”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个人一连喊叫了几声,黎曙光才听见。

喊他的人是常务副乡长张岳。黎曙光在县里时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但张岳好像没认出他,或许是故意装着不认得,一口一声“新来的”,“你不能这样扫,你看这灰,你还嫌这鸡巴地方不够乌烟瘴气么……”张岳喘着粗气说。像是在哪里喝了酒回来,连脖子根都是红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房门上的把手,头却吃力地扭向黎曙光这边,两只眼几乎是凶狠地瞪着,跟有仇似的。他就住在黎曙光房子的对门。“对不起,对不起……”黎曙光连声道歉。张岳张大了嘴,一阵气急败坏的咳嗽之后,他开始呕吐,呕吐时使劲地把额头抵在门上,也没有抵挡住身体不断地往下滑。

黎曙光扔了扫帚,两只手抄到张岳的胸前,吃力地把他搂起来。矮壮的张岳沉得像一只石磙。黎曙光问:“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上医院?”“开门……我要睡觉……”张岳的裤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黎曙光不知道哪一把能打开他的门。他哗啦哗啦地拨拉了一阵,干脆把钥匙串取了下来。举到张岳的眼皮底下,问:“是哪一把?”张岳闭着眼睛,他躺在黎曙光的臂弯里睡着了。黎曙光在几十把钥匙中找出一把铜钥匙,凭感觉,应该是这一把。插进锁孔里,轻轻一旋,门果然打开了。把张岳搬到床上,张岳呻吟了一声,自己把鞋子蹬掉了。黎曙光掩上门,轻轻地走了出来。他没有把门关死,怕张岳有事叫他。但他刚走出门,门就在他身后叭的一声关上了。

晚上,老董等人在乡政府东头的一家饭馆里摆了酒筵,为黎曙光接风洗尘。老董把他一一介绍给乡里的干部:“这是我们乡新来的乡长,黎曙光同志。”黎曙光连忙更正:“是代理的,代理乡长,还没有经过人民同意呢。”大家都觉得黎曙光这人挺较真的,什么代理不代理的,不就是走走过场么。也有人故意寻开心,叫他“黎代理乡长”,叫得很咬口,舌头转不过弯来,把大伙儿都逗乐了。笑成一团时,菜也一盘一碗地上来了,层层叠叠的,很腐败的样子。黎曙光刚才还被大伙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又板起了脸孔,问老董:“你们这是干啥?你们要这样搞,我可不吃!”

说着就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小伍子,就看你的本领了,看能不能把黎乡长勾引住。”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姑娘,二十多岁,高挑个儿,把头发响亮地一甩,一副放肆而又泼辣的凌厉劲儿。是乡妇女主任伍琳。“怎么,真的要走?”说话时眼睛已经把他盯上了。“你就这么不给大伙儿留点面子,黎乡长?”便有人跟着喊:“是啊,你不给大伙儿留点面子,也该给小伍子留一点面子吧。”黎曙光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伍琳说了一句俏皮话:“我们可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呢,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大家都觉得伍琳这句话说得有水平,拍起了巴掌。恰好这时张岳来了。这掌声就好像是为他鼓的。看上去张岳酒已醒了,走过来时还吹着口哨,吊儿郎当的,像个流氓。“哥们,伍琳妹妹,没想到你们会举行这样隆重的仪式欢迎我啊。”张岳故意开着玩笑,“这让我感觉到,我这个副乡长没有白当,我这个副乡长是仅次于总统的职业啊。”又径自走到黎曙光面前,用微微上睨的眼神看着他:“你说呢,代理乡长,怎么不说话?”黎曙光的脸都气白了。

这时老董给黎曙光解了围。“开始吧!”老董一声令下,大伙儿一齐举起了筷子,张岳的牙齿首先响了。嘎崩一声,只一口就把酒瓶盖给咬开了。酒是好酒,倒进碗里酽酽的,粘碗。黎曙光看了一眼碗里的酒,又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问题不大。他说不上海量,但半斤八两不会醉,只是越喝脸越红,这倒是一个优点,能蒙人。他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把张岳当成了主要对手,也相信自己的实力能够战胜一个刚刚醉过酒的人。“我看你小子横!”黎曙光在心里想,口里却说:“我可喝不了这么多,喝多了皮肤过敏……”

他把酒碗端起来,要倒一点回来。老董是个实在人,看了黎曙光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说:“曙光,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你可不要客气,如果实在喝不了这么多,就倒一点给我吧。”但张岳却一把捂住了老董的酒碗,说:“这可不行,我们到底是为谁接风洗尘呢?”众人一齐喊:“为黎乡长!”黎曙光被激怒了,挺起身,一副要豁出去的样子,“我喝!”一碗酒

下去,滴水不漏。

“好!”张岳躲过老董伸过来要夺他酒瓶的一只手,又给黎曙光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说:“这碗酒算是我敬你的,不为别的,就为我俩门对门地住着,干。”两只酒碗很响地一碰,都干了。“酒不能这样喝”,老董已经看出张岳想要暗算黎曙光,他把酒瓶夺了过来,说:“酒要慢慢喝,才能品出味道。把碗撤了,换上杯子。”张岳不让,说:“还是用碗喝吧,你放心吧老董,我不再敬酒了,我以一个酒鬼的人格担保。”众人哄地又是一阵笑。老董听张岳表示不再敬酒了,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坚持要换杯子。乡下也没有用杯子喝酒的习惯。但老董万万没有想到,从来不喝酒的伍琳,居然也端着满满的一碗酒来敬黎曙光。这酒不喝不行,伍琳是座中唯一的女性,代表了世界的另一半。

黎曙光没有退路,又下一城。

但伍琳还没有完,黎曙光连吃一筷子莱压压酒气也来不及,她又把一碗酒举了起来:“男女喝酒,好事成双,干,黎乡长!”黎曙光知道自己碰上真正的对手了,他沉住气,想在气势上把对方压住。“小伍,我真的不想让你喝醉,这样吧,你喝半碗,我喝一碗。”

老董开始是提心吊胆的,听黎曙光这样一说,又把悬着的心放下了。黎曙光显得如此大度,那酒量看来着实不小。老董倒是又担心起伍琳来,说:“鬼妹子,你是想让黎乡长背你回去吧?”伍琳笑道:“想啊,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背。”

黎曙光咬牙切齿说:“背,你就是要上北京,我也要背着你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阳光从远处的一扇玻璃上反射过来,刺痛了黎曙光的眼睛,他醒了。一夜过去了,房间里还飘荡着浓烈的酒精味。黎曙光咽了一口唾沫,口里干得似要冒烟。

黎曙光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喝到第几碗时才醉的,记不清了。伍琳活泼,节目也多,两碗三碗地敬他喝下去后,又邀他跳舞。没有音响,但有喉咙,张岳带头唱起了歌,唱的是一首大家都会唱的《好汉歌》,大伙儿都跟着他一起唱。那时黎曙光已经醉得像两个人了,看伍琳时,就有十几个伍琳,十几个伍琳团团地围住他翩翩起舞,他却一下子滑倒在了旋律外面。水磨石的地板很滑,上面洒满了菜汤和酒液,他摔了一跤。像是摔疼了,他哭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许多人醉酒之后,也摔跤,也会哭。但没有谁会像黎曙光那样哭,老董上前来扶他,他一把甩开老董的手,向门外奔去,他一边踉踉跄跄地奔跑一边放声痛哭,整个世界都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

黎曙光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出了大洋相。一个大男人,一乡之长,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捉弄得哭了,还当着那么多的人!除了老董,那都是他的下属啊,以后他还怎么做人?天亮了多时,黎曙光还赖在床上,真不知道该怎样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里除了酒气,还飘溢着一种很新鲜的清香味。他慢慢地转过脸来,看见床边的木凳上放着一篮水果,一只削了皮的梨子,削得极艺术,一条黄飘带般的果皮静静地环绕着嫩白的果肉。他想,这一定是伍琳的神来之笔。黎曙光心里一阵感动,拿起梨子来咬了一口。也是太渴了。听见敲门声,他怔了怔,会不会是伍琳呢?他赶紧吃完梨子吐掉果核,犹豫了一下,才把门打开。是老董,叼着一根烟立在门口。

“我来看看你。”老董说,还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黎曙光觉得很不好意思,又莫名其妙地有点失望。他借穿衣服的机会,避开了老董那深含着关切的目光,一边系裤带,一边说:“昨晚,哎,我真是丑态百出……说实话,我有点奇怪,那酒怎么越喝越多呢,不就是两瓶酒么?”老董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到张岳身上,“曙光,你别生气,张岳这小子,毛病不少,心还挺细呢,昨晚我们几个人把你扶进房后,他又是给你买水果,又是给你抹脸洗脚,对了,他还给你削了一只梨子,你吃了吗?”

黎曙光想起刚才吃着那只梨子时,心里洋溢着温馨的感觉,甚至还想像出了伍琳翘起一根美丽的小手指细心地削着梨子的神态。却原来……突然黎曙光趴在窗台上又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老董也慌了,给黎曙光揉着背,说:“哎呀,你的酒劲还没走呀?这酒后劲真大……”

呕了半天,也没呕出什么来,但黎曙光还是好受了一些,心里也不像刚才堵得慌了,或许是把心中的积怨呕出了一些吧。转身,看见老董那焦急而又担心的面孔,他又笑了一下,“没事。”他伸展两臂,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深呼吸动作。老董这才放心了,说:“那,今天咱俩去下面转转?”“行。”

乡政府院子里已空无一人,空得近乎于麻木,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这黄颜色帆布篷的老式军用吉普车一看就是早些年从城里淘汰下来的,被乡下明晃晃的阳光一照,居然也焕发出了几分很疲惫的光彩。车发动起来,晃了一下,突然又像泄了气,不动了,扑出一股很闷的汽油味。黎曙光不禁哑然失笑,他想,昨天老董要开车去接他,大概就是说的这辆了。老董慢慢地打了个手势,笑道:“破是破点,但比城里那些桑塔纳强,能跑山路。”他这样说,仿佛是看出了黎曙光的心事。

车终于发动了,很努力地跑起来,前排除了司机小张,还坐着一个穿得又脏又破的老头儿,像是要饭的,把脑袋搁在靠背上打呼噜,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装睡打鼾,车子颠簸得很厉害,他却连眼也不张开。黎曙光觉得挺奇怪,但老董没介绍,他也就不好问。

民生乡乡场不大,委委屈屈地蜷缩在一个山窝子里,给人一种放不开手脚的感觉。一条路不像路街不像街的马路两旁,开了些饭馆、商店和理发店。苍老之中显露光辉的建筑物是一座电影院,院门口竖着的好几幅电影海报,顽强地给这个穷乡僻壤注入着一种时代气息。里面不知道是在放电影还是在放录相,音响很大,连那睡觉的老头儿似乎也惊醒了,脸朝电影院那边侧了一下。一张皱得像干核桃似的老脸。但脑袋往胸门口一栽,很快又打起了呼噜。

出了乡场,车子把屁股一抖,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开始喘着粗气儿爬山。

黎曙光从车窗里向外看,全是一望触目的赤裸山岭,山岭间一条简易的机耕道,挂在陡壁上,像是未加包扎的伤口。车子就沿着这条山道,七弯八拐地慢慢地爬着。黎曙光坐在车里,手里已捏着一把汗。几只乌鸦,几乎是贴着山脊,正往某个方向飞去,像是在寻找水源。看不见庄稼。偶尔看见一棵什么树,也长得极艰难,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岩缝中挣扎出来,很生硬,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车子爬上了一个山嘴。

老董打了一个手势,车停了。“走,这里是张岳蹲的点,咱俩下去看看。”两人下了车,站在了一棵长满了树节的老槐树下,枝叶扶疏,虽有几片树影落下来,仍感到热浪四涌,山岭间阳光烁烁,像火苗子一样烧得漫山都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气。两个人都敞开了衣襟,衬衣、头发不一会都浸透了汗水。

终于能看见一点绿色的田地了,也能看见田地间一个个蠕动的农人的身影。老董在前,黎曙光在后面跟着,走到了田畈里。埂边一只黑山羊正在啃

食晒得萎蔫的草棵,一见人,就赶紧溜了。田里种的是早稻,在这个季节,正是扬花的时候,却无花可扬,连叶子都晒得翻卷了。田边的水沟已经干得开裂,水要上后山的一条溪涧去挑。男人挑水,女人疏垅沟。看那挑水的男人,水担子挑得两条腿发颤,半步半步地挪动,一双脚在后面拖着,脊梁也深深地向前弯去,背上的汗像小溪一般地流淌。把水往地里一倒,腾起一股白漫漫的蒸气,水不见了,太阳一晒,地又干得发白。

“多少年了,中国的农民还是没有一点变化啊。”沉默了片刻之后,黎曙光叹了一口气。老董听了,只是很淡漠地笑了笑。老董是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干部,也从来没有远离过土地,他对农人的生活,看惯了,习惯了,见惯不怪了,也就没有黎曙光那种悲天悯人般的感叹和敏感。但老董对这位县委机关下来的年轻干部是怀有好感的,他善良,对弱势群体有同情心。可良心是脆弱的东西,一个乡长,全乡一万多人的生活都压在他的肩上,仅仅有良心是不够的。

老董点一颗烟,抽了一口,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一担水,从后山那边过来了。老董用烟头指了一下:“你看,那不是张岳吗?”黎曙光把眼镜上的汗渍拭了一下,看见张岳赤着背,挑着~担水从岭上走过来,很远地一看,仿佛一半在天上,一半在空中。黎曙光瞬间一阵感动:“我去给他换换肩。”但老董把黎曙光拉住了:“算了,这是他的点,也是他的责任,你就让他挑吧。”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黎曙光一眼,“你的担子也不轻啊,曙光,你是接廖乡长的手,自然也是蹲他的点,那边的情况……”老董弹掉烟灰,很沉重地摇了一下头。“那边的旱情比这里更严重吗?”黎曙光问。老董又摇了一下头:“天干地旱是一回事。”老董朝自己的心口一指,“最难治的旱情还在这里啊,都干得开裂了。”黎曙光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心口生出一种针刺般的感觉。

张岳挑着水过来了,从肩头卸下担子,肩上有一块扁担压出来的乌青印痕。两只水桶都用树叶罩着,这是为了不让水溅出来。水桶放下了,水仍在树叶下激荡不已,哗啦之声响了一阵,才停住。“你们来了?”张岳用草帽扇着风,红润而强健的胸肌裸露着,沁出无数的汗珠子。又问黎曙光:“有何感慨,乡长?”黎曙光一声不吭地挑起担子,向田里走去。张岳怔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喊:“还是我来吧,黎乡长。”黎曙光低声说:“别抢了,水都泼出来了。”

张岳空着两只手回来,和老董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董笑问:“怎么样,还不错吧?”张岳点头:“还行。”

黎曙光浇完水回来,看见老董和张岳都蹲在田边上。“再不下雨,今年的夏粮怕要绝收了。”张岳把一片衔在嘴里的稻叶吐出来,说。老董从地里抠出一把土来,焦心地搓了几下,摇着头:“这土不行,盛不下水,一落就涝,一晴就旱。”抬眼看了一眼黎曙光,示意他也蹲下,一块商量个办法。黎曙光挑了那担水,才知道那担水有多重,还在喘着气。张岳说:“我早就说过,只有把田埂用石头砌起来,才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可哪里去弄钱买水泥呢?那个廖乡长,连胸脯都拍肿了,说能搞到贷款,卵毛都没搞来一根。”张岳越说越气了。老董知道,张岳最讨厌县里下来的那些机关干部,怕他说漏嘴,就拉了他一下。其实黎曙光已经听明白了,他还知道现在贷款难搞,一看见乡里干部银行就吓得要把门关上,好像是劫匪来了。因此也就没吭声,只在心里想着辙。

黎曙光的沉默似乎让张岳挺窝火,直起身,又把水桶重新挑上:“还是靠一副肩膀来挑吧,累是累点,但靠得住。”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董怕黎曙光有什么想法,就说:“他就这么个人,大嘴巴,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该走了。”

黎曙光突然闷声闷气地说:“我倒有个想法。”老董转过身来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黎曙光突然又不往下说了,“还是先到别的村看看再说吧,我这个想法有点儿冒险。”老董也没有追着问,颔首道:“也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看见了一片树林,树林后面闪现出一些农舍,原来是一个小山寨。寨子里的狗叫了起来。车前座上那个睡了一路的老头儿突然醒了,开始干嚎:“我不回来,我不回来啊。”车停在一幢农舍边上。老头儿打开车门,猿猴般敏捷地往下一跳,逃也似地向村外奔去。老董下了车,冲农舍里喊了几声:“牛伢,牛伢!”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钻出农舍,撅了一下嘴,赶紧去追那老头儿。老董和司机小张也追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把那老头儿扭回来了。黎曙光不知道这老头儿是谁,是怎么回事,只在一旁很惊异地站着。在老头儿的干嚎声中,他听见那个叫牛伢的汉子在呵斥那老头儿:“你这老鬼,再闹,就给你拴上铁链子!”

过了一会儿,老董从农舍里出来,站在门口和那汉子说了几句什么,才上车,闷闷的,心绪很是不佳。“是个疯子?”车开动后,黎曙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老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时,村头电线杆上的一只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董书记,董书记,请你马上回乡政府,请你马上回乡政府。”老董的脸色陡地一变,伸手拍了一下小张的背,做了一个回乡政府的手势。

车子开回乡政府时,太阳已经偏西。院子里挤满了人,堵得连车子也开不进去了。但大多数是来看热闹的,闹事的是牯牛岭村的张铁宝几兄弟,还有他们带来的一些村民,个个手里都拿着锄头,腰带上别着柴刀。已经有那么一点揭竿而起的意思了。

这事说起来还挺邪乎。今天一早,天还麻麻亮,伍琳带着乡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几个队员去牯牛岭,准备把几个计生对象叫到乡卫生院结扎。说是叫,其实叫是叫不来的,不蛮霸一点不行,计划生育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喝蛋汤。别说叫,只要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在村里一露面,就跟鬼子进了村,就有送鸡毛信的,就有人放消息树,眨眼间那些计生对象就不见了踪影。

伍琳带的几个人没有进村,趁晨雾还没散尽时都藏进了田埂边的一个稻草垛里,等着目标出现。张铁宝的堂客就是一个目标,她十九岁就嫁给了张铁宝,三年生了两个女孩,连结婚证也没打。该扎了。第一个出现的目标正是铁宝家的,挽着一个菜篮,似要去地里摘菜。几个人一拥而上,半推半扛的,挟着她朝乡场的方向跑,几乎是绑票了。铁宝家的一开始吓蒙了,连菜篮子也失手丢在了田埂边。跑出了半里多地,她才开始挣扎、反抗,叫喊:“不是我,你们抓错人了。”伍琳也是太大意,或许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只把那叫喊声当成了农妇的谎言,没当一回事。

张铁宝看见田埂边的空菜篮,才知道姨妹子被弄走了。“不好了,不好了!”他大声叫喊起来。真正的铁宝家的出来一看,啥都明白了,啥话也说不出来,就往乡场上赶。铁宝家的和她妹子长得虽然像,但毕竟铁宝家的结了婚,生了两胎,妹子却还是个黄花妹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但伍琳那些人以前吃过受骗的当,抓到手的计生对象又放了,现在就不敢轻信了。等张铁宝吆喝着一帮人赶到乡卫生院时,他姨妹子已经绑在了台子上,裤子也拉到了小腹底

下,肚子上抹了酒精,一个护士正要给她打麻药。姨妹子嗓子都哭哑了,还在哀求:“不是我啊,你们搞错了,真的搞错了。”

伍琳虽是一个大姑娘家,但却挺泼辣,挺横,这也是在乡下当干部练出来的风格。乡下的女干部都这样,敢骂人,敢打架,风风火火的。但真正的铁宝家的一露面,伍琳一下子就软了。铁宝家的扑上来,甩手就给了伍琳两耳光,还啐了她一口:“你还是个女人么?你这两块x真是白长了,你咋就连结过婚养过伢崽的女人和黄花妹子都分不出来?”伍琳的一张脸顿时红得就像栽在了血盆子里,她也还是个黄花妹子啊,哪受得了这样的骂?可她不敢放泼,只能连连躲闪,毕竟是自己弄错了。何况,铁宝家身后的那一个个汉子,个个都壮得像墙垛似的,手腕那么粗,一人要捉住她一条腿,就能把她给撕了。伍琳流出了一身的冷汗。

反而是张铁宝把她护住了,不让别的人打她。伍琳被一伙人又推又搡地弄进了乡政府院子里。张铁宝今天不想打人,张铁宝今天要跟乡政府讲道理,像电影里放的秋菊那样要讨个说法。农民是难得抓住一个道理的,抓住了就不会轻易放手,就会像牛一样把你抵到墙壁上去。乡政府没别的人,只有一个值班的广播员。他壮着胆走上前来想问是什么事,张铁宝把手一挥,像个县长:“去,给我把老董叫来!”

这会儿,老董和黎曙光下了车,黎曙光正要上前,被老董拦了一下,低声道:“还是我上吧,你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老董其实用心良苦,黎曙光只是个代理乡长,要正式当上乡长,还得全乡的老百姓认可呢。这同老百姓打交道的得罪人的事,他得挡着,宁可让自己当恶人,也要把好人留给黎曙光做。那些看热闹的人看见老董来了,闪开一条人缝,老董走到张铁宝面前,笑道:“铁宝,啥事啊?”又拿出烟盒,给张铁宝和那些闹事的汉子都撒了一颗。都不接,每个人都操着家伙绷紧了脸直瞅着老董,十几个人围着老董就跟一群狼围着一头牛,像要把他吃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老董又问伍琳。伍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头发披在额头上,把脸都遮住了。鞋垫只穿了一只,另一只脚光着。是刚才她被人拖过来时把鞋弄丢的。伍琳还没吭声,张铁宝突然叫喊起来:“你咋不吭声?你这臭×!你……”

张铁宝一连串的骂声太刺耳了,老董呵斥他:“你还是个男人吗?铁宝,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这样骂人家一个姑娘呢?”老董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民生乡老董是个讲道理的人,有威信的人。老董以他的威信呵斥张铁宝住口,张铁宝却更加怒不可遏了:“就你是个姑娘家,我姨妹子就不是姑娘家了,你扒她的裤子,你险些就把她给坏了,你还让她怎么做人?”铁宝家的听汉子这么一说,又张牙舞爪地扑向伍琳,“你这个臭×!你扒了我妹妹的裤子,老娘也要把你的裤子扒了,老娘还要请劁猪的来,把你给劁了!”

老董当了几十年的乡干部,还没见哪个老百姓在他面前有这样放肆的,他火了,一把推开铁宝家的,“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要造反啦?”铁宝家的往地上一倒,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好些汉子们哄地一下就拥了上来,老董身上立刻就挨了些拳脚。黎曙光赶紧过来了,他连喊了几声“住手”,直插到老董和张铁宝之间。张铁宝一怔,很快又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啊,黎科长?”黎曙光点了一下头,又把头连摇了几下,很失望的样子:“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铁宝,你看你闹的,闹能解决问题吗?”张铁宝不吭声了。几个人都住了手脚,瞅瞅黎曙光,又看看张铁宝,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老董抹掉了嘴角的一滴血,也纳闷,这个谁也不怕的张铁宝怎么就对黎曙光这样服贴呢?铁宝家的从地上爬起来,不再撒泼,往黎曙光跟前一跪,仰起脸孔来看着他:“大兄弟,你可一定要为我妹子做主啊。”泪就下来了。黎曙光搀起她,又对张铁宝说:“你要信得过我,就先带人回去,这事,我和董书记会给你们个说法的。”张铁宝把头深深地一点,说:“你的话,我信!”带着一伙人撤了。

乡政府院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空旷,像是潮水退却后的沙滩。这回丢了丑的是伍琳,简直是奇耻大辱了。等人都散尽了,她才敢撩开头发,一双眼肿着,脸色十分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老董和黎曙光站在办公室的廊檐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老董回头冲伍琳喊道:“小伍,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去,写份检查来。”伍琳这才反应过来,走了几步,脚一软,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差点摔了一跤。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这也是她有生以来最空洞的时刻。她扶着墙,很慢地走到黎曙光跟前,低声说了一声谢谢,就把额头抵在墙上哭了起来。

黎曙光想起她把自己灌醉后的狼狈相,这才觉得稍稍解了一点恨,也挣回了一些面子。又觉得,这姑娘弯着脖子哭泣的姿势很是惹人怜爱,很有女人味,他本来是想训斥她几句的,见她这样子也就开不了口,只说:“去找双鞋子穿上吧。”

民生多山,最高的一座山就是牯牛岭。它也是连云县境内最高的山。牯牛岭见山不见峰,浑圆憨厚,远看如一头卧于天地之间的牯牛。叫它牯牛岭算是叫对了。

牯牛岭村人不多,也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村寨,牛头上住几户,牛尾巴上住几户,一条庞然大物般的石牛身上居然就散布了上百户的人家。有一眼筷子般粗细的泉水,是从牛鼻孔里流出来的,也不知流了多少岁月,叮咚叮咚之声不绝于耳。就是这一缕清泉,滋养着一代一代的人,一个村庄也因此而辈辈不绝。

这里是前任乡长廖明柏蹲的点,现在自然就由代理乡长黎曙光来蹲了。乡党政班子里的人,每个党委、正副乡长、还有其他一些副乡级干部,一个人蹲一个村。这也是中国乡村政权建设的一大特色。廖明柏在这里蹲了快三年,最后却坏在了裤腰带以下那点烂事上。一个多月前,他和铁宝家的被人在稻草垛下面拖了出来。铁宝家的呜呜直哭,说是被廖明柏强奸了。后来又说,廖明柏袖子里有一种什么药,他要看上了哪个女人,只要把衣袖轻轻一摆,就有一股奇异的暗香从袖口里飘出来,那个女人就会被他迷住,就会心甘情愿地跟了他。山里人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些神秘的、迷惑人的传说,就像城里总是流传着现代版的纯真故事一样。

廖明柏这桩风流案就是由黎曙光处理的。

黎曙光大学毕业后,就分在县纪委机关,干了四五年,干到了副主任科员,但大家都叫他科长。机关干部,干到主任、副主任科员,没安排职务的,一律都称科长,并没有讥讽揶揄之意。黎曙光虽然只有二十七八岁,但办案能力很强,什么事一落到他手上,他抓住的就是牛鼻子,不像有的人抓的都是牛尾巴,一滑就过去了。他原来是分管县境南边几个乡镇的纪检工作,还不到两年,就有十多个乡镇的正副职栽在了他手上,县纪委怕他弄出更多的事,一方面给他请功,一方面要派他分管连北的几个乡镇。连北是革命老区,人穷地薄,料想问题不会有那么多吧。没想到他又查出了许多问题,搞得下面乡镇的干部人人自危,都有点怕他了,背地里都骂他是灾星。

老董没事,但老董常常要来县纪委为自己的部下揩屁股。一来二去,也就和黎曙光熟了。老董的年岁足可当黎曙光的父辈,却和黎曙光以兄弟相称,叫他老弟,或叫他的名字,不倚老卖老,让你感觉到一个长者的厚道。黎曙光外表文静清秀,一副谦谦的书生本色,但心性极高傲,倔得很,连县委书记也敢顶撞。但老董有时候劝他几句,他还能听进去。老董劝他不要挖洞寻蛇打,劝他不妨也去抓抓牛尾巴。牛是多憨厚的东西啊,可嘴渴了,肚饥了,也会去啃几口地里的青苗。你揪一下它的尾巴就行了,要么你在它的屁股上抽几下。你别死死地抓住它的鼻子不放。老董的意思,黎曙光懂,现如今当个乡官不容易,不比前些年,水浑,一任书记、乡长当下来,就能在县城里盖上一座三层的小楼。那时候当乡官是肥差,县委、县政府里两大机关的干部都削尖了脑袋钻着去。等他们捞足了,养肥了,回到城里,乡里办的砖瓦厂、小煤窑都垮了,乡里自己能管住的农村合作基金会,放出去的钱都收不回了,农民的钱也不那么好收了,有的在搞费改税,没改的也要减负,水不浑了,账都算得明明白白。明白了才发现水浅得很呢,没几条鱼可摸了,也没有几个人愿下去了。

老董把现今的乡官比作牛,黎曙光却不以为然,他翻了一下眼皮问:“你别把他们说得那么老实可怜,老百姓呢?他们要是牛,那老百姓就连牛也不如了。”黎曙光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在省城念完大学又进县委机关工作,他对农村的事并不太了解,可他对最底层的老百姓尤其是贫困地区的农民和下岗工人有一种天生的同情心,看不得当官的欺负老百姓。老董说服不了他,老董也并非一定要说服他,只是觉得这小伙子如此较真,又太单纯,把问题看得太黑白分明,怕他日后吃暗亏。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老董就玩笑道:“我也算个官呢,要不,你也把我查一查?”黎曙光认真地说:“我查过了,要是当官的都像你,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老董扑嗤一乐,“你是太高看了我啊老弟,有人说我要当了县委书记可能是个焦裕禄,但我管的那个县怕也要成兰考县。”这话里透出来的悲哀让黎曙光心里沉重了一下。

廖明柏是被张铁宝等人用手扶拖拉机押送到县委大院门口的。别看张铁宝这个农民长得粗枝大叶,对中国的社会体制还琢磨得挺仔细。他没把廖明柏送到乡政府,而舍近求远地押送到了县里,是怕老董打个哈哈把这事马虎过去。老董就会做好人,是个谁也不得罪的和事佬,但他的基本立场是站在官场上的。每当乡长、副乡长和农民发生了冲突,老董暗地里都护着那些当官的,只不过做得比较巧妙。张铁宝把老董的精神消化得不错,也就绕过了乡党委、乡政府,一直把手扶拖拉机开到了县委大院门口,被守门的老魏头和他喂的一条大狼狗拦住了。县委大院里居然养了一条大狼狗,这是很奇怪的。但时间一长,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老魏头的那条威猛的狼狗叫起来时,黎曙光刚把一封从民生乡寄来的告状信送给县委书记方爱华。“又是民生乡的告状信?”方爱华屁股下的皮转椅向着黎曙光一转,说:“小黎,我跟你说过了,凡是民生乡的告状信,别转过来。”黎曙光拿着信的手却不缩回来,依然固执地伸在方爱华的面前,“你最好看一下,方书记。”他本想把话说得更加柔和一点,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声调,听在方书记耳里,就觉得这小伙子是在发脾气。她当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微笑着,努力地维护好一个中年妇女的端庄形象,一个领导者的风度与修养。她很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黎曙光同志,你以为你手里拿着的信只有一封吗?中央书记处的桌上还摆着一封呢。”望着黎曙光固执的手,她停一下才说:“信丢这,你去吧。”

张铁宝正大声嚷嚷着,老魏头一眼瞥见从一片夹竹桃中走出来的黎曙光,连忙对张铁宝喊道:“别闹了,别闹了,纪委的黎科长来了!”那时县委大院门口自然已经围上了许多人,在这个不小的县城里,除了影剧院、戏院里能看看戏,也就只有县委、县政府门口还能看上几出更真实的戏了。有时候是打着横幅标语来这里静坐的下岗工人,有时候是挨了乡下派出所警察殴打的农民抬着伤者在这里讨个说法,还有一次突然来了几百个瞎子,几乎全县的瞎子都来了,要求让他们算命、排八字的职业合法化,给他们一条生路。戏就这么一出一出地上演,但也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该散的时候也就散了。

这天的主角自然是廖明柏了。大廖四十来岁,是从县史志办主任的位置上下去当乡长的,也是内定的民生乡党委书记的接班人。史志办是个清水衙门,但廖明柏很有头脑,会搞钱。过年分福利时,史志办的干部职工居然一个人分到了半边猪,让县委机关的人也羡慕得要死,不知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单位是从哪里搞来的钱。看不懂。廖明柏调离史志办时,史志办又恢复了往日的贫穷,几年了人们还在念他,也怀念那过年时分的半边猪。大廖在民生乡,头两年还反映不错,自今年开始告他状的人就不少了。黎曙光暗示过他,但他没当一回事,还饶有兴致地背诵了一段明末编修的《连云县志》:“县境以北之山民,喜诉讼,好斗殴,不事商贾。”你听听,民生乡的人就这样爱告状,他们告状是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的。

站在手扶拖拉机斗里只穿了一件短裤的廖明柏那天却像是一条死狗了,灰头灰脸的,浑身扑满了山道上的黄尘,两只手紧抓着短裤仿佛怕它掉下来,那已是他身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了。黎曙光走到车斗边,扬起眉毛问:“廖乡长,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廖明柏低声说:“哥们,快把我解救出来,要杀要剐都由你。”

黎曙光的大名张铁宝也是知道的,他答应把人交给纪委,他开着手扶拖拉机赶了这么远的山道不就是要把姓廖的交给县纪委吗,又不是要绑架他。“我听说,你是个好官,”张铁宝看着黎曙光说:“我把姓廖的交给你了,我想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好官。”

在处理廖明柏的问题上黎曙光又一次和方爱华发生了冲突。方爱华的意思是给个警告处分,还让他回民生乡,把一届乡长当完。但黎曙光不仅查了廖明柏的作风问题,还查了廖明柏利用职务之便,倒卖假种子坑农的问题。那可不是一般的告状信啊,一百多个农民联名告廖明柏,每个人都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真实的名字,还押上了手印。光那一百多个红乎乎的手印就够触目惊心了。即使廖明柏不犯在那玩意儿上,黎曙光也是要一查到底的。那玩意儿只是一个药引子。

廖明柏最后还是被撤职了,几乎是在同一天,黎曙光奉令调任民生乡党委副书记、代理乡长。县委的文件是给民生乡党委、人大下的建议文,原乡长的罢免手续,新乡长的选举程序,由民生乡适时召开人大会通过。那只是一种形式了。

黎曙光上民生乡报到的那天,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其实天气热死人,但他就是觉得冷,他不是不愿去民生乡当那个破乡长,但这个任命里明显是带着报复甚至是戏弄的味道。他在被人当着一种猴子耍。县纪委也派了一辆车,要送他去上任,但他坚决不要。他还没有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找,

赤条条的来去无牵挂,又何必在乎有辆车为自已以壮行色。他背着行李像当初走进这个县委大院时一样又走了出去。那辆桑塔纳轿车还跟在他后面慢慢走了一回儿,见他头也不回去意已决,这才调头开回了县委大院。老魏头的狼狗也没有叫,它认得黎曙光。

现在黎曙光又以同样的姿态走近了牯牛岭。他的腿很长,他的腰板挺得很直,一些东西退隐在了身后,化为淡淡的背景,同时,他也走得离一些东西愈来愈近。

张铁宝把黎曙光拉进了家里,非要他住在自己家不可。铁宝家的看见黎曙光走进来,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两只眼也兴奋得发亮。她正在堂屋里剁猪菜,连忙把沾满了猪菜的手在围腰上搓了搓,进里屋去倒酒。牯牛岭村的风俗,贵客上门,不倒茶,先饮一小碗家酿的米酒。

黎曙光用双手接了酒碗,但不敢喝,喝酒喝怕了。在乡里出了大洋相,可不能在村里再丢丑了。张铁宝在自己碗里喝了一口,把木椅朝黎曙光身边挪了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咋不动嘴啊,黎乡长,嫌咱庄户人家的碗脏?”张铁宝知道黎曙光当了民生乡的乡长,就改口叫乡长了。黎曙光说:“走路走热了,我歇口气。”“乡长,那你就更得喝了,这可不是城里的火酒,这是水酒,散热,还特解乏。”黎曙光就很谨慎地啜饮了一口,果然是清凉清凉的,就像一股清溪似的流进了胸腔里,浑身都透彻了,冰心雪骨般。黎曙光说:“好”。

铁宝家的告诉他,这酒只有牯牛岭才有,牯牛岭的水好,米也好,这高山顶上的稻子,从播到收都云遮雾绕的,打出来的米晶莹透亮,是特有的云雾米,煮饭饭香,酿酒酒醇。黎曙光听着,在心里划算,能不能在这水、这米、这酒上做点文章。张铁宝看出了黎曙光的心事,笑道:“原来廖明柏也想过,还去县里找银行贷款,说要在这里建一个酒厂。”黎曙光说:“这主意不错啊。”“只听见打雷,就不见下雨,再好的主意有个屁用。”张铁宝说。见黎曙光沉吟不语,又忿忿地感慨了一句:“中国的官老爷跟天老爷差不多,一样的货色。”黎曙光笑道:“你还蛮有思想呢,铁宝。”

坐了一会儿,张铁宝从山墙上摘下一杆火铳,把扳机拨弄了几下,说:“乡长,你先坐着,我去搞点下酒的菜来。”黎曙光说:“一起去吧。”出门时,铁宝又吩咐堂客:“你也别闲着,看能不能寻些野山菌回来。”黎曙光跟在后头,看见张铁宝斜挎着一杆长枪大摇大摆地走得像一个山匪,挺好笑,但也从他的身影里看见了所有中国农民纯朴的形象。老百姓实在都好啊。像张铁宝,是个刺头儿,爱闹事,但从不胡闹。他们恨当官的,是恨贪官,恨拿了钱不做事尽说假话的官,恨欺负老百姓的官,那是该恨的,黎曙光不是也恨么。

张铁宝对黎曙光这样好,还不光是他把廖明柏给撤下来了,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天,张铁宝把廖明柏拖到县里后,开着手拖回来,在乡场上被乡派出所的警察给拦住了,说他砍了村里的竹子,犯了法。张铁宝被派出所关了几天黎曙光才知道。他立刻把电话打到老董那里,问是怎么回事。老董倒也直爽,打着哈哈说:“老弟啊,我要不找个借口关他几天,咱这乡干部就没法当了。要不,你也把我两规了,关上几天吧。”但老董还是答应马上放人,老百姓嘛,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枪杆子还在谁的手里,也就够了。就是黎曙光不打电话来,他也会放人的。

但张铁宝着实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是非蹲大狱不可了。村上的竹子他的确是砍了,村里哪个人没去砍过呢。可人家砍,派出所不知道,你砍了派出所却知道。你不能说别人杀了人你就可以去杀人,这点儿法制观念张铁宝还是有的。农民就是这样,真要犯了事,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不闹,很驯服地等候大人们的处置。其实派出所也不知道张铁宝偷砍了村里的竹子,是瞎蒙的,蒙不准这个,还可以蒙那个,你偷了谁家的鸡,你把谁家的狗用三步倒给毒翻了,你哪天晚上赌了钱,你偷了谁家的女人,总能蒙准一个。一个农民,长到三十几了,哪能没干过一件坏事呢。派出所要真的整你,没有找不到理由的。

张铁宝被放了出来,也不知怎么晓得是黎曙光打电话来把他放了的,回来就跟堂客说:“我这辈子真是有贵人搭救,要不是黎科长,他们不把我整死啊。”铁宝家的也感动得不得了,说是要打了山麂子、野鸡什么的,就拎到县里去感谢人家一下。“那个老董不是好东西,就是他在后面捣鬼。”张铁宝又说,心里恨恨不已。可见,农民并没有干部们想得那么傻,还能看出一些眉目来。姨妹子被抓错了,要不是黎曙光突然出现,张铁宝非把乡政府闹个人仰马翻不可,就冲他老董闹的。张铁宝看黎曙光的面子,不闹了。他懂得好歹。张铁宝晓得黎曙光当了乡长,觉得北山岗子上的天空都比原来蓝了。

天是真蓝,蓝得有着异乎寻常的深度,使人隐隐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力。走过一幢房子,和张铁宝家的房子一样,石头砌的墙,竹子做的梁,芭茅苫的顶。这些都是就地取材。房前连着一个小院,也是石头砌成的。和黎曙光在远处看见的差不多,都住得很涣散,房屋之间相隔太远。这样的居住方式使山里人养成了孤僻的、不善于与外人打交道的性格,同时也养成了他们的强悍,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要独自应付和解决自己的问题和困难,各管各的事。村,虽然是一个行政村,却形同虚设,村支书是个草药郎中,一年到头在山外当游医,不到过年不回来。一个党支部也就散马无笼头。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也有一些新鲜空气吹进来。外面村子里搞了费改税,这里也跟着搞了费改税。外面搞了民选村长,这里跟着也民选了。只是现实并非那么轻易就能改造的,村里的现状让黎曙光感觉到,他在县委机关工作时确实对下面的乡村采取了天真简单的看法。

牯牛岭村的第一任民选村长叫汪大道。他是村小学的校长,就他一个人,校长是他,老师也是他。他是不愿当这个村长的,可村民选了他,又报乡政府批准了,他就得当。村小学五个年级,一个班,四十几个伢崽,归他管。全村三百多老少人口,他也得管。管个球呢。要钱没钱,要物没物,就他本人,已经有十七个月没发工资了,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有裤带上吊着的几把钥匙在叮当作响。

两个人从小学校破烂的校舍旁走过时,汪大道正蹲在茅房里拉屎,听见脚步声,把头从茅房的短墙上伸了一伸,打量了黎曙光几眼,猜出这就是新来的乡长,用旧报纸把屁股一揩,提着裤子就追上来了,喊:“铁宝,铁宝!”两个人站住了。汪大道问:“铁宝,这位是……”张铁宝没好气地说:“你看你,一副讨米相,乡长这不刚来吗,你就伸手要钱了。”汪大道赔着笑脸,看样子有点怯铁宝,用央求的口吻说道:“我这不是没得办法吗。”又朝黎曙光躬了躬身子,“黎乡长,你好,我叫汪大道,欢迎你来敝村视察……”黎曙光笑了笑,他一听这酸得出崽来的话,就知道此人就是那位村长兼校长的汪大道先生了,也连忙伸出手来,“汪村长,你好,我正要去拜访你呢。”汪大道仿佛怕黎曙光会突然跑掉似的,捉住手就不放,把想要说

的话也赶紧说了出来:“你来了就好啊黎乡长,你要再不来,教室里的屋顶都要塌了,打死了伢崽可不得了啊。”

“你说什么?”张铁宝把枪栓一拉,掉过头来,用火铳指着汪大道的鼻子,呵斥道:“你这张乌鸦嘴,你这张乌鸦嘴!”汪大道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几句话犯了山里人的大忌,墙倒屋塌死伢崽,这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山里人守得最严的忌口。汪大道连忙掌自己的嘴:“我也是太心急了,兄弟……”张铁宝蛮横地打断了他的话:“回去洗个口吧,瞧你这张嘴,真臭!你自己也有伢崽在里面念书啊。”

又走了半里多地,就能看见牯牛首处的一片山林了。一路走过来,黎曙光几乎看不见成了片的土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像是牛身上长出的一块块牛皮癣。张铁宝给他讲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汉一天耕了三块地,到晚上收工回家时,却发现少了一块,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等老汉穿上他脱在地上晾着的褂子时,才发现那块地被摊开的褂子盖住了。

这个笑话有些夸张,却透着辛酸。黎曙光怎么也笑不起来,脸色也比刚才深沉了许多,严峻了。他突然问:“铁宝,我发现你在村里威信挺高嘛,他们怎么不选你当村长?”张铁宝笑道:“我才不想干这个破村长呢。不过,还真有不少人想选我,可廖明柏不让啊,廖明柏说我是村里的黑恶势力,是一霸。”“你也够霸道的。”黎曙光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问:“你要当了村长,你打算怎么干?”张铁宝不假思索地说:“怎么干也会比汪大道干得好,你看见了,他除了哭丧着脸找你们这些当官的讨米,啥也干不了。就说那小学校吧,要是我当村长,早就修好了,咱这村里,钱是没有,可有石头啊,有力气啊,砍些竹子,割些芭茅,把墙扶正扶正,把屋顶掀了再换一个屋顶,又能管上四五年,不就行了。”黎曙光咄咄逼人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干?”张铁宝说:“我又不是村长。”黎曙光说:“你自己也有小孩在里面念书啊!”张铁宝伸了伸舌头,口气软了:“我,我是怕别人说我充大头,别人会说,你看张铁宝卵都不是一个,还干起村长的事来了呢。我这张脸可挂不住。”

黎曙光激将了他一下:“我看你还真的卵都不是一个,你就会一次二次地带了人去闹事,闹了乡政府闹县委,可你就是干不了一件正经事!”黎曙光发现自己来乡下才几天,说话就粗了。但他这粗话发生了效果,张铁宝果然被激怒了,脸憋得通红,恶狠狠地说:“你就等着吧黎乡长,五天之内我不把这小学校拾掇好,我把裤裆里这砣肉割给你下酒!”

“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吃吧,”黎曙光一笑,“我怕骚。”

黎曙光是在村里的小学校翻修完后回到乡政府的。他毕竟是一乡之长,不能老蹲在牯牛岭。

走进乡政府院门口时已是傍晚,伍琳第一个看见他。那一刻黎曙光浑身上下被霞光映衬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伍琳竟然觉得有了几分神圣。伍琳很后悔,那天晚上她真不该和张岳合谋着把黎曙光灌醉。在乡下当干部的人,对县级机关下来的人都有一种要报复一下的念头。同样是从学校毕业,同样是从一般干部干起,在乡里干和在县里干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乡干部要干到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比登天还难。可县里的一般干部往乡下一调,二十出头就是副乡长副书记了,还觉得挺委屈的。

尤其是黎曙光这样的,在县纪委时就把乡干部得罪完了,不治一治还行?伍琳只是没想到,那么狂妄的一个小伙子,喝醉了酒居然会哭。伍琳其实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只想捉弄捉弄他,拿他开开涮,让他以后的气焰不那么嚣张,黎曙光一哭,伍琳也差点跟着哭了起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是很悲惨的,很能感染人的。几个人又是背又是抬地把黎曙光弄进房间里去时,伍琳还站在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下黯然流了一阵泪。这泪也不是为黎曙光而流,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对象,还在这乡下呆着,也不知呆到哪一天才会有出头之日,常常就会触景生情,无缘无故地流下些泪水,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人也就会想开一点。泪一抹,又是风风火火的一副乡下女干部的样子。

黎曙光被弄进房间里去后,伍琳没有去他的房里,是怕人看见她也哭了。要是让张岳那个促狭鬼看见了是会拿她开玩笑的。但伍琳一直想找个机会单独同黎曙光说几句话,尤其是在黎曙光把她从张铁宝手里解救出来后,这个念头就更强烈了。也不是要赔礼道歉,也不是要再说几句感激涕零的话,只是想微妙地表达一下她对黎曙光并没有恶意,甚至还有一些好感。她并没有因为黎曙光的失态而瞧不起他,黎曙光一哭,她对他的好感反而变得清晰了。她觉得黎曙光是性情中人,不像张岳,每次喝醉了就呕得一塌糊涂,呕了还强装镇静地说:“嗨,怎么又喝醉了?”他说自己喝醉了的意思就是说自己没喝醉,表示他还清醒,呕吐只是一种生理反应。张岳这个人有点假。

伍琳现在看见披着一身霞光的黎曙光走来了,她站在那棵银杏树下,仰起脸孔来看树上的几只小鸟,等着黎曙光走过来。这些日子黎曙光一直在下面跑碰不上面,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伍琳转过身来,笑吟吟地、满脸红扑扑地看着黎曙光:“黎乡长,你回来了?”

黎曙光微微地点了点头,就两眼平视前方抬头挺胸地走过去了。伍琳把披在了额上的头发拂开,就看见了走近了的张岳。张岳刚剃了一个头,张岳摩挲自己刚理的板寸头诡谲地眨着眼,“看见了没有?”张岳斜鼻歪脸地问,“人家可是下来镀金的,还是我这种人靠得住啊小伍子,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我们才是一个窝里的两只小狗。”

“你这个浑球!”伍琳骂了一声,又急忙把头扭向了一边。

黎曙光走进乡政府食堂,大伙儿都已吃过了,几张粗笨的方桌上,扔满碗筷,蚊蝇到处飞舞。厨房里的李师傅正在收拾。黎曙光皱眉道:“李师傅,你也搞点药来,把这蝇子打一打。多不卫生啊。”李师傅是个跛子,手里抱着一大摞碗,一跷一跷地说:“昨夜刚打过灭害灵,今天早晨起来扫了一簸箕出去了,日他娘的怪事呢,从哪里飞来这么多蝇子?”黎曙光说:“你别只盯着食堂这一块,食堂周围的那些垃圾,都得弄走,然后打一次药。要不,这食堂就是收拾得再干净,再光溜,也是表面光,蝇子还会成群结队地飞过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李师傅说,“可我只管食堂这一块,食堂外面,就不是我管的事了。”黎曙光碰了个软钉子,口气也硬了:“那好,你不是管食堂这一块嘛,你给我把蝇子全轰出去,别让我在食堂里再看见一只蝇子!”李师傅把碗往桌上一撂,“我他娘的不干了,干也是白干,都四个月没发工资了,旧社会给地主当长工,也还能领到几个子儿呢。”

李师傅跷着腿气呼呼地要冲出门时,被老董拦住了。老董也刚从下边村里来,还没吃饭。老董堵着李师傅笑道:“又发神经了?要走,也先给我打了饭菜再走,我饿了。”一边说还伸手在李师傅长着一头白发的脑袋上摸了摸,像逗小孩子玩。李师傅也真像个老小孩儿似的,嘿嘿地笑着,又走进食堂里,打了两份饭菜。对黎曙光的态度也一下子变得友好

了,喊:“黎乡长,这是你的。”黎曙光见一个炊事员都这样心胸开阔,也就不好再生气了,端了饭菜。和老董走到挨着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开始吃。心里对老董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刚才要不是老董来得及时,李师傅即使不走,也肯定会和自己闹得很僵。可老董伸手一摸,就把激化了的矛盾抹平了。老董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呢?老董笑道:“这人啊,不管他长得多大了,打要打,摸也要摸啊。”

菜不好,每人一碗南瓜汤,一小碟兰花萝卜,饭是土钵子蒸的,烧的是柴火,蒸出来挺香。黎曙光吃得也挺香,鼻尖上都冒着汗。“怎么样啊老弟,在乡下还过得惯么?”黎曙光说还行。老董说:“牯牛岭的人可不好打交道,尤其是那个张铁宝,特别有号召力。你不知道廖乡长在那里蹲了两年多,最后搞得多狼狈,连饭也蹭不上,你给钱,也不给你吃。我后来听说,就是张铁宝在后面捣鬼。这个泼皮,你看他多有能耐。”黎曙光顿一顿,稍带一点探询地说道:“我倒是觉得,牯牛岭应该有一个既有能耐、又有号召力的人来当村长。”老董蓦地睁大了眼,“你不是想让张铁宝当村长吧?”黎曙光说:“这不是我说了算,这个权力应该真正交到村民手里去。”“汪大道不也是村民举过手的吗?”老董摸了摸脸颊问。黎曙光还想说什么,看了老董那有些不安的表情,就没有把选举背后的一些事说出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似乎都不愿意再谈起牯牛岭村的事。黎曙光吃完了,老董犹自慢慢地嚼着。“我胃不太好。”又解释说:“你别看我这么大个子,跟牛似的,其实是一身骨头架子,没多少肉。”这能看出来,老董脸色不好,蜡黄的。“上医院里瞧过没有?”黎曙光关切地问。“有啥好瞧的,老毛病了,你要在乡下干得长了,怕也要弄上这毛病。”老董叹了一口气,把最后几粒米饭扒拉进嘴里,挺起身,打了个饱嗝。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黎曙光:“对了,那天你说有个有点儿冒险的想法,是个啥想法啊?”

黎曙光也不再犹豫,直说了,“董书记,这些天我也作了一下调查,我看啊,这一茬早稻够呛,老百姓每天起早摸黑挑水浇地,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怕也只能收些瘪谷。与其这样,倒不如把一季早稻放弃了,趁这天气把田翻了,还能赶上一茬秋玉米。”老董又吃了一惊,“那,那咱们忙活了小半年,全白忙了?”黎曙光说:“总比白忙活一年强。我觉得这倒是个调整产业结构的机会,咱们乡这地,这十年九旱的气候,实在是不该死死地抓住水稻不放的,原来不种水稻就没有口粮,现如今是主粮过剩,杂粮短缺。我已问过县粮食局,我们种玉米,他们就签合同,给钱也可以,换稻子也可以。”老董定住眼珠子思忖了半天,说:“可是,咱民生乡从来没种过大面积的玉米啊,老百姓在自留地里种几棵,也是煮了吃着玩儿。也从来没有谁核过产,亩产多少,有赚没有?这都是要仔细考虑的啊。”黎曙光说:“可以请县农科站的人来看看。但要快,别误了农时。”“那就快点把人请来吧,”老董说,又叮嘱黎曙光:“这事你先别给人说,别影响了大伙儿抗旱的积极性。”

县农科站接到电话,第二天就派了一个刚从农学院毕业的小青年来。姓秦。老董和黎曙光特意在家里等着,等来这么个还一脸孩子气的娃娃,嘴上才长出一点柔软的绒毛,老董颇感失望。小秦说,农科站里的老专家倒是不少,但都是搞水稻、棉花栽培的,专攻玉米的,就他一个,他就读的省农学院,开设玉米等杂粮专业,也是近几年的事。

可见,产业结构调整也不是口一张就能调整的。何况,玉米一直被视为北方的农作物,南方从来没把玉米当一回事儿。

现在民生乡要把它当一回事了,小秦难得有个英雄用武之力,也就干得格外殷勤卖力。他坐着乡里的破吉普,采土样,看地势,偶尔在地头看见孤零零地长着的一两棵玉米,就会停下来鼓捣好半天,拉开皮卷尺量玉米的高度,看叶片儿上有些什么虫子,连玉米的颗粒也数仔细了,记在小本子上。回来了,还要熬夜化验土壤性质。连着干了几个日夜,结果出来了。小秦连天亮也等不及,就敲开了黎曙光的房门。黎曙光也连着几夜没睡踏实,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想早点有个结果。他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一把握住了小秦沾满了泥浆的手。他知道成了!不成小秦是不会把门敲得像鼓点一般的。

住在对门的张岳,裂开一条门缝,睡眼惺忪地把头探出来,吃惊地问他是不是房子失火了。张岳说梦话都会挖苦人。说完,头一缩,又睡他的觉去了。

黎曙光没想到的是,在乡党委会上,张岳旗帜鲜明地和自己站到了一边。

“什么,要把早稻毁掉?那夏粮怎么办?”一个党委委员还没等黎曙光把话说完,就霍地一下站起来发问。还有几个不说话,但是直摇着头。这时常务副乡长张岳发言了:“什么毁不毁的,早稻已经毁了,不是人毁的,是天毁的。”张岳喜欢开玩笑,喜欢正话反说,他这脾气大家都知道。有人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要是搞得老百姓饿肚子,到时候只怕要砍了你的脑壳来祭旗。”另一个附和,“是啊,现在农村里什么人没有,就差一个陈胜吴广了。”张岳听了,连拍了几下桌子,“谁开玩笑了?谁开玩笑了?现在要没有壮士断腕的气魄,再这样挑水呀,抗旱呀,到时不出陈胜吴广,怕也要开仓放粮。”班子里七八个人顿时争吵不休,会都没法开下去了。老董表了态,“我看这样吧,产业结构调整嘛,是大势所趋,县农科站的小秦也说了,我们这土壤,这气候适合种玉米,问题是,我们还从没大面积地种过,要说把早稻毁了全部改种玉米,这确实太冒险,我看,那就先试验一下,张岳,就先拿你们老鸹嘴村搞实验,行不?”张岳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本性难改,又开了一句玩笑:“我是挑水挑怕了。”其实也是真话。

老董没征求黎曙光这位二把手的意见,就匆忙宣布散会了,仿佛怕黎曙光还要据理力争。黎曙光心里怄着气,老董太不尊重他了,而且,还把意向中的全乡大面积种植玉米缩水到一个小小的老鸹嘴村,这让黎曙光太气愤了。会一散,他就气呼呼地把老董拉到一个门廊的阴影里,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当官的了,老董,别人说得没错,你要真当了县委书记,肯定会搞出一个兰考县。”

老董依旧笑嗬嗬的,拍着黎曙光的肩膀,“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老弟,但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没等老董把话讲完,黎曙光就吼了一句,拂袖而去。

老鸹嘴的村民也不愿意把早稻毁了种玉米。半晌午的时候,挑水浇地的村民正坐在各自的水担子上歇凉时,村里、地头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一阵嘶嘶啊啊的噪音过后,村民们听见张岳开始讲话。这也是张岳一贯的做法,每次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时,他都在大喇叭里喊。大喇叭里发出的声音和平常讲话是不一样的,和面对面的交谈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声音被放大了之后,就不再像是人的声音,变得神圣了,庄严了,仿佛从天而降。“听清楚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张岳在大喇叭里重三遍四地喊着,“我再讲一遍……”一个老农用手里的铜头烟锅朝那只大

喇叭指了指,撅着胡须说:“听见了,老子的耳朵还没聋呢。”老汉的话把一个妇女逗乐了,笑道:“大爹,你能听见它讲什么,它可听不见你讲什么呢。”歇凉的人都笑了起来。老鸹嘴村也有不少青壮年到外面打工去了。这些浇地的人中,大多是老人、妇女和一些没长成人的伢崽。大喇叭终于停了下来,挑水的又把水挑了起来,疏垅沟的又开始疏垅沟。现在的大喇叭,不比从前的大喇叭了,没有多大的威力了。老百姓上了太多的当,受了太多的骗,心里伤得太厉害了。现在的老百姓即使不同那只大喇叭对抗,也大多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廖明柏当乡长时,不也在这只大喇叭里推广一种什么优良的稻种么,结果却是掺了假的种子。状也告了,廖明柏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农民呢,黑汗水直流地干了一年,白干了。说是要赔,那个卖假种子的骗子早就跑得不见了影儿,中国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他?村民不相信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也不相信那没影儿的事。你越是说得好,嘴里越是说得出花来,他们越是不信。

这天下午,黎曙光来到了老鸹嘴村,还在山嘴上,就听见张岳在做村里几个党员、村民组长的思想工作。黎曙光不禁感到一阵悲哀,现在是中央能管住省里的干部,省里能管住县市的干部,县市能管住乡里的干部,到了乡里,才发现下面谁也管不住了。黎曙光听见一个党员在和张岳顶嘴:“我是当兵时人的党,我也愿意服从你的命令,毁了早稻,种玉米,廖明柏当乡长时我也带头种了那个什么鬼种子,搞得我欠了一身债。你能说,党员欠了债就可以不还么?”张岳纠正道:“不是我的命令,这是由黎乡长提出来的,黎乡长想干出点事来让大伙看看,我希望你们带个头。”

黎曙光正往这边走,听张岳这样一说,猛地站住了。他从张岳的话里听出了异样的味道。张岳没看见黎曙光,十几个人都在一道岩坎投射下来的荫凉处,坐的坐,站的站,黎曙光的身影暂时被岩坎遮住了。有一丝微风,顺着向黎曙光这边吹过来。张岳的话顺风吹过来,黎曙光听得十分真切。

这事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张岳找黎曙光深谈过一次。

张岳敲开门,说:“天气好热啊,你怎么还把门关着啊。”黎曙光正在看一本关于玉米栽培的书,他放下书,又把那台不能摇头的电扇挪了个方向,对着张岳吹,说:“怎么,又上哪儿喝了酒来?”他嗅到了张岳身上很浓烈的酒气。“是啊,”张岳说,“和乡信用社的主任在一块儿喝,那可是个酒鬼。没有办法啊,想为农户搞点小额贷款,买化肥农药。你刚来那天,我就是被那个酒鬼灌醉的,喝一杯,贷五百。可那些农户呢,不晓得好歹,还说我们这些当官的在大吃大喝呢。鸡巴官!”停了,又告诉黎曙光,那天在小饭馆里给黎曙光摆酒接风,花的并不是公家的钱,都是大伙儿凑的份子。黎曙光听了连连点头,似乎对张岳又有了一些好感。“乡镇干部是难当啊,”他真诚地说:“我在机关里是体会不到这些的。”两个人的话也就渐渐投机起来。张岳又谈起了老鸹嘴村的玉米。那天在山嘴上,黎曙光还是坦率地走了过去,向党员和村民组长们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尽量发动村民种,工作要做得耐心细致,但不搞强迫执行。老百姓的心理微妙得很,乡长发了话,不下硬指标,不摊派,愿种的就种,不愿种的可以不种,这样一说,老百姓毁早稻种玉米的积极性反而高了。全村有一大半田地都种上了玉米。

“长势挺好呢,绿油油的,苗子也出得整齐。”张岳喜不自禁地说,又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唉,那天的党委会上,老董要不那样说,是可以在全乡大面积推广的。”说罢,又拿眼去捕捉黎曙光脸上细微的变化。黎曙光脸上倒也没什么变化,平静地笑了笑。张岳有点失望,言犹未尽,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你觉得老董这个人怎么样?”黎曙光还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张岳忍不住了:“你知道他在背后怎么说你吗?”

张岳比黎曙光大几岁,三十出头,师专毕业后,分在乡下中学教语文,耍嘴皮子之余,也耍耍笔杆子,偶尔也把乡里的好人好事,写到县广播电台、地区的晚报上去弄一弄。乡党政办那时正缺一个耍笔杆子的,老董就把张岳借调过来,由借调改为正式调入,后来又当上了党政办主任,进了党委班子,当副乡长、常务副乡长。应该说,张岳由一个乡村教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很不容易。但仅仅只靠他本人干,没有老董一手一脚的提拔,他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些生庚八字黎曙光现在也都知道。黎曙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张岳怎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敏感的、几乎不该问的问题呢?

不错,黎曙光对老董是有看法。老董太揽权,太保守,有时又没有原则地和稀泥。老董当了十几年书记,民生乡的面貌却没有一点改变,如果民主选举党委书记,不管是记名的还是无记名的,黎曙光都不会投老董的赞成票,他甚至还可以向上级机关反映自己对老董的一些看法,这既符合组织程序,也是一个人做人的本色。黎曙光也知道,老董是个好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老婆还在村里种地,房子还是他当农民时盖的几间房。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来自己学会了开车,想要当爹的谋个差使干干,老董却把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孤儿送到驾校去培训,然后安排在乡政府开车,就是小张。食堂里的李师傅是个无儿无女的乞丐,也不知顺手牵羊偷了谁家的什么东西,被打断了一条腿,老董也把他收进了乡政府,当了炊事员。老董就是这么个人,你要说他做了多少好事,一箩筐,你要说他有什么不对,也只能抽象地说说,很难找到一个具体的事实。即便真的有,黎曙光也不会在背地里说,他也不想听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说另一个人的坏话。这点修养他还是有的。这么一想,黎曙光就觉得张岳像个笨拙的阴谋家,让人好笑,让人瞧不起。

黎曙光不自觉的一笑,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笑我搬弄是非?”黎曙光摇了摇头,劝他:“算了,老兄,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张岳突然很情绪化地叫了起来:“黎曙光,你老以为自己的主意高人一筹,又那样提防着别人,和你交流一下真他妈的太难了。你知道老董在背后说你什么吗?你知不知道,老董虽然从来没有当面赞赏过你,却常常当着我们说你是个好干部,好乡长,要我们尊重你,给你当好帮手。你知不知道,他还向县委打了报告,请求辞职让贤,要推荐你当书记,说不这样就太委屈你了……”

黎曙光没想到张岳要说的是这样的话。他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不是感激,也不是惭愧,心里没有热流滚过,这是一种比感动更深沉的情感,很复杂,难以名状。他没有看清张岳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他听见什么地方的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北山岗子的干旱夏天终于过去了。立秋时,淋漓尽致地下了一场雨,落了三天三夜。

这场雨对于早已收割完的早稻来说自然是太迟了,又把刚栽下去的晚稻秧苗冲得七零八落。老天爷就是这样和人作对。房前屋后处处听见水响,荡涤着晒谷坪上扬场扬出来的谷壳,干涸的山塘也都饱饱地灌满了水,也同样漂浮着一层苍黄的谷壳。农人们站在各自的屋檐下,袖着手,以一种很超然的

态度看着这场渴盼已久、又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的雨。在他们身后的堂屋里,堆着些刚打出来的新谷,少是少了点,瘪是瘪了点,也总算是收成。隔着雨线,那一小块一小块的秧田已被雨水浇得难以辨认,等雨水停了,去补一补蔸,薅一薅草,到秋收又能收进来几斗。种田人不怨天尤人,种田人是很少能盼到及时雨的。虽然不是及时雨,但落下来的也是水啊。天气解了凉,满身的痱子消了,晒脱了的皮该换了。无奈归无奈,痛快还是挺痛快的,干涸的农人其实也是要水来浇灌的。

雨一停,黎曙光就来到了老鸹嘴村。他担心那些玉米,不知被雨打成什么样子了。连续几天阴雨,把山道落得一片泥泞。黎曙光走得挺艰难的,胶鞋陷进湿泥里,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脚。一双脚也越来越重,仿佛一条山道都粘在脚底下了。

走到地头,看了长势喜人的玉米,他放心了。那满眼水汽充盈的碧绿,让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周围静悄悄的。忽然从玉米深处发出了什么声响,注意听着,才分辨出是玉米拔节的声音。许久,又是一声……

天气渐渐地又晴顺了,以后一直就是天高云淡的天气。这样的气候是很宜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神清气爽,这样的气候也很适合秋玉米的生长,玉米也到了该挂穗的时节。

黎曙光又抽空去了牯牛岭村一趟。还在张铁宝家的院子外面,就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张铁宝把一只野兔挂在树上,正在剥皮,两手沾满了鲜血,一把快刀用牙齿咬着,抬头见是黎曙光,高兴得想要说什么,忘了叼的刀,嘴一张,刀就掉了。这下把铁宝家的笑坏了。铁宝家的是个挺风流的娘们儿,爱笑,长得也好看。牯牛岭村的女人都长得好看,一个个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仿佛伸手就能掐出水来。山间那一线细细的清溪,居然滋养出了这么多美丽的女子,让黎曙光暗暗惊奇。牯牛岭的女人也并不把男女之间那点偷着的乐子当一回事儿。你偷我家的汉子,我偷你家的堂客,就跟牛羊偷青一样随便。黎曙光就住在张铁宝家里。还是上一次来时,有天清早,他还睡在凉席上,正做着一个年轻的健康男人常做的梦,梦见一只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抚摸,轻轻地无声地滑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能感觉到细小的汗珠在那只手的手心里滚动。这是多么美妙啊。黎曙光真不愿意醒过来,但他还是醒了。醒了,就看见自己长满了汗毛的长腿近乎赤裸着,身体中间有个地方顶起来老高,裤头上洇湿了一片。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羞得满脸通红,铁宝家的就坐在他的床沿上,脸也是通红的。“兄弟……”铁宝家的喃喃地,气也喘得越来越急,眼里充满了撩人的渴望。黎曙光头一懵,猛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放在床头的长裤,以极快的速度把两条腿伸进了裤简里。“你嫌我丑?”铁宝家的委屈地哭了起来,把身子扭了过去,只把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黎曙光一边扎皮带一边急切地问:“铁宝呢?”铁宝家的嘤嘤地哭着说:“早走了,是他让我来的,咱乡下人没啥报答你,咱乡下人……”“别说了,嫂子!”黎曙光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儿震颤。

山里人就是这样,干什么好像只凭直觉采取的行动。你要说他们愚昧,是侮辱他们,是玷污了他们最纯朴最自然也最珍贵的一种情感。他们要对你好,可以把身上最后的一件裤子脱给你穿,可以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宰给你吃,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女人献出来,把自己的生命献出来。一旦他们恨上了你,他们也会像聪明的城里人一样,玩出一个什么阴谋,设下一个什么圈套,害起人来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廖明柏不就是这么栽的吗?

黎曙光知道铁宝和铁宝家的是对自己好,所以他才感动得差点哭了。他没有责备铁宝,这事又怎么好启齿呢?他也没有从铁宝家搬走,但总是和铁宝同进同出,只要铁宝不在家里,他就要找一个借口溜出去,铁宝心里明白,也就对黎曙光越发敬重了。

这会儿,张铁宝一见黎曙光走进了院子,就嚷了起来:“大兄弟,你可来了,连家里的两个丫头都在天天念你呢,说秦叔叔怎么还不来啊?”铁宝家的拾起掉在地上的刀,递给汉子,羞答答地望着黎曙光笑,说:“你可真有口福呢,刚才孩子他爹还在念叨,说要把这只兔子腌了,给你送去呢。”铁宝说:“飞斑走兔,野兔子还是新鲜的好吃,也省得我跑一趟路。”两口子你一句来我一句去,轮不上黎曙光插嘴。张铁宝又提起上一次打猎的事。黎曙光自然也记得,那次他们在林子里,也赶出了一只野兔,张铁宝把火铳举起来,瞄着向前逃奔的兔子正要扣扳机,野兔却突然掉过头来,向张铁宝冲来,搞得张铁宝猝不及防,眼看着它从裤裆下钻过去,逃走了。再找,就怎么也找不到。张铁宝不怪兔子,只怪汪大道。现在提起来还恨恨的,说:“都怪那个背时鬼,把咱俩的好运气给冲了。”

“你不是又把它给打来了吗?”黎曙光笑道,又把在乡场上买的几个小本子、几只铅笔、一本《新华字典》都交给了铁宝家的。黎曙光还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他在县城里给牯牛岭的米酒找到了销路,餐馆里的老板们尝了黎曙光带去的样品,都说好,有多少要多少,给现钱。张铁宝说:“当官的也要是有福气呢。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就能伴福沾光。”又问:“听说你要在全乡推广种玉米,咱这里种不?”黎曙光说,牯牛岭不种,牯牛岭的高山云雾米就是特色农业,还是绿色食品。现在这酒不愁销路,关键是想办法,怎样多酿酒,做成规模,打出一个统一的品牌来。“这酒壮阳,”张铁宝说,“城里人的家伙不行了,把这酒一喝,就可以让他们硬起来。”“你怎么知道城里人不行了?”黎曙光笑问。心想,这话粗是粗俗,却也是一条挺好的思路呢。铁宝家的在里屋喊道:“这酒喝多了净生丫头辫子,铁宝只怪我不会生崽,也不想想他,每天喝这酒,能不生丫头么?”铁宝听了嘿嘿直乐。“你还乐呢,要想生个崽,就把这酒戒了,丫头都让城里人去生,反正他们也不要劳力。”

“那可不行,”黎曙光严肃地说:“你们要生了个崽,我这乡长就干不成了,一票否决呢。”

这事是开不得玩笑的。

乡政府的牌子被人砸了,把人民政府的“人民”两个字给砸了。黎曙光在牯牛岭村蹲了半个多月,一回到乡政府,就看见了那两个特别刺眼的窟窿,也立刻就感觉到,整个乡政府院子被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没看见其他的人,只有伍琳留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值班。这姑娘,自从那次受到黎曙光的冷遇之后,就再也不理他,偶尔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像是不认得似的。黎曙光当然不知道伍琳生气的真实原因,只以为她受了处分在记恨自己。乡党委开会研究怎么给伍琳处分时,老董的意思是口头批评一下算了,计生工作是攻坚战,打仗枪也难免会走火,何况又没伤到人,人家一个大姑娘,吃了多少苦头,也不容易了,得给她保留点工作积极性。张岳没表态,人人都晓得他对伍琳有那么点意思,他反而不好表态了。开会时,他和黎曙光挨着坐,悄声地对黎曙光说:“哥们,你就给小伍子留个情面吧,别弄得人家下不来台。”黎曙光点了点头。轮到他表态时,他却几

乎是坚决地说:“不行,这不是口头批评一下的事,同志们,你们想过这事的后果没有?你是个姑娘家,人家就不是姑娘家,你要真把一个大姑娘给扎了,人家的一生就完了啊。简直是草菅人命嘛,农民就不是人了?我的意见是,最少也要给个行政警告处分。记入档案,通报全乡。”或许是他的理由太充分了,党委会最后同意了他的意见,给了伍琳警告处分。散会后,张岳责备黎曙光:“你怎么出尔反尔呢?你不是点了头吗?”黎曙光说:“我已经给她留情面了。”

张岳把这事告诉了伍琳。他比伍琳大七八岁,这样更好,可以像一个大哥那样关心她。伍琳似乎对他也不讨厌,两个人常常一起去散散步,看看电影,吃顿饭,打打小牌。她还指挥他干这干那的,一个女孩子总会有些干不动的重活,都是张岳包了。伍琳甚至还很现实地考虑过她和张岳的事,但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独特的感觉。一天中午,伍琳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梳头发,张岳看见门没关,就进来了,随手掩上门。张岳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身子慢慢地俯下来,想要搂搂她。张岳喜欢动手动脚,有次看电影也是这样,摸摸索索地把一只手伸到她的腋下,还没伸到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就被伍琳狠狠地掐了一下。掐得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张岳哭笑不得。这次也一样,张岳还没开始搂呢,伍琳突然转过身来。张岳的反应很敏捷,连忙站直了身子,还嘿嘿地笑了几声。伍琳却慢慢地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剪刀来。张岳吓了一跳:“你,你这是……”伍琳笑吟吟地瞅了瞅他:“瞧你,舌头都吓得打卷儿了,胆子怎么这么小呢?你想我捅你一下,我还舍不得呢。”她把剪刀递给张岳,“我的头发太长了,你帮我剪剪。”张岳松了一口气:“你又拿我开心了,小伍子,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好,剪什么?要剪,也该去找理发师傅剪啊。”“我就是要你剪!”伍琳把牙一咬。在盛气凌人的伍琳面前张岳永远都像一只猫,他剪伍琳的头发时双手不停颤动像是在剪电网,浑身都是触电的感觉。可伍琳却没一点儿反应。张岳很是委屈地喊道:“你就会欺负我这样的老实人啊伍琳,你怎么就不在黎曙光跟前也泼辣泼辣,放肆放肆,你那行政警告是谁给的,是他,可他还说给你留了情面呢。”伍琳平静地说:“他是给我留了情面。”

其实黎曙光也一直想找伍琳谈谈。一天早晨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端着盆子去院子里的井台边洗脸,黎曙光热情地同她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伍琳。”伍琳心想,好个屁,气都被你气死了。不过,这家伙突然主动和她打招呼,还这样亲热,她还是有些惊喜,脸孔仍然绷着,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半。“黎大乡长,刚才是你叫我,我没听错吧?”伍琳故意问。“没错,我想找你谈谈。”黎曙光认真地说。“谈啥?谈爱?”伍琳开玩笑。黎曙光是个严肃的人,他以一种十分严厉的口吻说:“伍琳,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要谈谈关于处分你的事……”还没等他说完,伍琳就将半盆水泼在了黎曙光的脚上,说:“那你就还处分我一次吧。”然后就咯咯笑着跑了,跑进宿舍,关上门,却又把额头抵在门上,伤心地哭了好一阵。

自那以后,黎曙光就更加一头雾水,觉得这个女孩心地狭隘,恨心重,也不再搭理她。但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值班。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伍琳?”

“没事。”伍琳把嘴轻轻一撇。又低下头,用手捂着前额,另一只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几页材料纸上胡乱地划着。看那样子不但很轻松还挺无聊的。但这瞒不过黎曙光,他分明看见伍琳眼神的担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伍琳,告诉我,我是乡长!”他急切地又问了一句。伍琳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大眼忽闪了两下,又把眼睑垂下了,低声道:“没事,真的没什么事。”黎曙光忍无可忍了,恶狠狠地击了一下桌子,喊道:“那我问你,乡政府的牌子是谁给砸了?没事人家会来砸政府的牌子!”

伍琳的眼圈红了。她也替黎曙光难受。但她不能把实情告诉他。昨天下午,老鸹嘴的玉米种植户们来乡政府闹事,差点挤破了院子。玉米长到一人多高了,早就到了该长穗子的时节,却光见长秆,就是不长穗子。老百姓急啊,以为又一次被乡政府坑了,群情激昂地来找黎曙光。幸好老董当时在家,他一边打电话叫县农科站的小秦马上赶过来,一面劝村民们先回去,凡是在家的机关干部,老董都叫上了,一起去老鸹嘴,怕惹出更大的乱子。临走时,老董反复交代伍琳,要是黎曙光回来了,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他。老百姓闹事就是冲他闹的,把他当成了坑农的罪魁祸首,他一露面,村民们难免不发生过激行为。

伍琳理解老董,他是为了保护黎曙光。老董每到了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把所有的责任一肩挑。她想到老董被一伙村民推推搡搡地往前走的情形,像押送着去审判似的,心里不是滋味。老董微驼着高大的身躯,走路时有点摇晃,两条腿似乎不足以支撑疲惫的上半身。老董显然已经老了。老董他们已经去了一天一夜了,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伍琳的一颗心像是拆开了,担心着那边,又要稳住这边,不能在黎曙光面前流露出丝毫不安的神色。脸上的表情因此就淡淡的,尽量表现出对黎曙光一贯的爱理不理的样子。

黎曙光皱着眉紧张地思考了一阵,突然问:“是不是老鸹嘴那边出了事?”伍琳正在给黎曙光沏茶,手下意识地一抖,旋即又抿嘴一笑:“黎乡长,你今天是怎么了?疑神疑鬼的。没事,真的没什么事。”但伍琳的慌乱又怎么能逃得过黎曙光的眼睛呢。他刚才那样问,即是猜测,也是试探,现在他知道了。他瞪了她一眼,拔腿就朝门外走,伍琳抢先了一步,堵住门,伍琳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采取了小孩们常用的办法,伸开双臂拦在门口,不让黎曙光出去。她这样子又天真又动情,那一对挺立的乳房,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衫在颤动,满眼都是埋怨爱怜的目光,她几乎是在乞求了:“你哪里都不要去,我是为你好,我们大家都是为你好,曙光……”伍琳忘情地叫了一声曙光,顿时泪流满面。

然而黎曙光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把伍琳一拨,就冲出了门槛。

黎曙光跑到老鸹嘴时,事态已经平息了。老董、张岳和其他的一些乡干部都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很悠闲地抽着烟,张岳手舞足蹈地正在说一个荤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情景与黎曙光想像中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反差太大,他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曙光,快来,快来。”老董看见了黎曙光,响亮地打着招呼。但老董是让他听张岳讲故事。老董用烟头指着一脸坏笑的张岳说:“这个鬼,这个鬼,一肚子的好下水。”黎曙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老董掸掸烟灰,说:“没事,虚惊一场,家伙们不懂得玉米授粉,到乡政府去闹腾了一阵,小秦一来,就没事了。”老董朝一片玉米地指了指,小秦手里拿着一根竹杆,正在教村民怎样赶花,玉米花并不现形,像是无数的水分子一样,在阳光下飞舞,散发出一阵阵蒙蒙的清香,黎曙光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老董他们走了,黎曙光、张岳、小秦就留在村里了。尤其是黎曙光,村民们拦着不让他走。张岳把

脑袋歪到黎曙光耳边说:“家伙们要把你押在这里当人质呢。”黎曙光笑道:“他们不拦,我也不会走的。只是,干群关系这样紧张,老百姓对我们这样没有信任感,我这心里……”又不说了,浓眉下,一双眼睛闪现出忧郁的光泽。“积重难返啊,”张岳接着他的话,“幸好没什么事,要是玉米绝收,你,还有我,真要被他们剁了,煮了。”不自觉的,两人的脑门上都冒出一颗颗冷汗。

小秦还真有些能耐,只几天,玉米就长出了指头大小的穗子,长得还挺多。小秦扳下一个给黎曙光尝鲜,又嫩又脆,咬一口,牙缝里浸透了甜汁。小秦说,这样的小玉米在城里最好卖了,可以做罐头,可以清炒,腌制成酸辣味,还可能出口换外汇,法国佬最喜欢吃这种酸辣小玉米了。黎曙光发现小秦的思路很开阔,会想事。民生乡差的就是这样的人才啊。但黎曙光现在考虑问题没有原来那股子冲动劲了,也渐渐明白了老董的良苦用心。一个老鸹嘴村就能把乡政府闹成这样,要是整个民生乡都闹腾起来,那不跟翻了天似的。老董没在全乡进行大面积推广玉米种植,看来是对的。就像小秦刚才说嫩玉米就可以采摘了,黎曙光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却不可以这样做。你要这样做,老百姓又有话说了,他们会怀疑你这玉米根本就长不大,长不成棒子,你的一片好心在他们眼里都是骗人的伎俩。想到这里,黎曙光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过了七八天,黎曙光回到乡政府,是在村里吃了晚饭后回来的,摸黑走了十几里山道,走进乡政府院子里夜色已深,寂静冷清的,只有老董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门是关着的,但窗户打开了,隔着窗纱,黎曙光看见老董正在和一个老头儿说着什么。那老头儿很面熟,黎曙光很快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跟老董第一次下乡,坐在前头打了一路瞌睡的那个老头儿吗?老头儿似乎感觉到窗外有人窥探,对着窗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神充满了敌意,神色也变得更加暴躁,冲老董嚷道:“你们想要干啥啊?你们还在外面放了暗哨哩!”

老董看见是黎曙光,笑笑,又把手摇了摇,示意他走。黎曙光迟疑了一下,就走了。在村里呆了这么多天,人也累了。他想去洗个澡,早点睡觉,老董见黎曙光走了,赶紧又给老头儿递上一颗烟,打上火,自己也吸上一颗,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地的烟头。老董抽了一口烟,重又打起精神来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福贵叔,你说你,一个老党员,老战士.在上甘岭拣回来一条命,还有什么事想不通呢?你老是这样闹个什么,县里闹了又去地区闹,现在都闹到省里去了。听我一句话,别闹了,好好地在家里享几天福。”“我没闹,我只是想找个明白人摆个理,那块宅基地可是你们盖了乡政府的大印的。你们给我发了证,为什么又不让我盖房?”老头儿据理力争。老董耐着性子说:“我跟你老说过多少遍了,那是因为办事人的疏忽,把批给人家的一块宅基地批给你了,同一块地发了两个证,人家在先,你在后,现在人家房子都盖起来了,你却非要让人家把房子扒了给你盖房,你说你是哪来的理呢?”“我没让人家扒房,我只要我的宅基地。”老头儿把山羊胡子撅了撅,胡子上好像总是沾满了口水。老董说:“你只要一块宅基地,是不?我表个态,村地的空地,你要哪块都成,你要盖多大的房子都成,行不行?”“不,”老头儿摇着头,讲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我就要我的宅基地,我有证,证上盖着乡政府的大印。”

两个就这样绕来绕去,仿佛被一种网样的东西裹住了,怎么也绕不出来。老董向黑暗的窗外望了望,他感到十分疲惫,胃也疼得越来越厉害。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掐着肚子的痛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几乎是用绝望的声音喊道:“王福贵同志,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吗?你这样和乡政府抬杠,和党对着干,怎么就没一点觉悟呢?怎么就连个普通群众都不如呢?”老头儿翻了翻眼皮,说:“跟你说没用,跟你这样的人是讨不回个理的,我要去北京,去中南海。”听他这口气,去中南海就跟去他家的菜园似的。

但老董知道这老家伙说到就能做到,这老家伙为乡政府错批的一块宅基地已经告了五六年状,都告上瘾了。他和一般的上访户不同,他是在抗美援朝火线上入的党,怀里揣着好几枚军功章,身上还有十几处伤疤。凭这些,他能闯过一般上访户闯不过的关卡,也比一般的上访户更能得到各级领导的同情,或多或少都能弄回几个钱来。现在那些坐天下的人,毕竟对打天下的人都怀有一种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珍贵情感,却也把老董这个乡党委书记搞得够呛。老董沉默地接着一个一个从上面打来的电话,县里的、地区的、省里的,都是让他把王福贵的问题解决好,千万不要伤害了一个老战士的感情。老董只能保持沉默,有些事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上级领导想要听的不是你的解释,不是客观原因,而是要你采取措施。县委书记方爱华说得更清楚了,“老董,你这书记是怎么当的?要让我再看见王福贵来上访,他们家那几亩地你就去种吧。”老董不怕卷被窝回家种地,老董只是被这个老家伙折腾得挺窝囊的。老董真想狠下心来,把这老家伙用铁链子拴了,吊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这晚黎曙光睡得很香。天快亮的时候,他在睡梦中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响动。他坐了起来,一时还懵懵懂懂的不知是哪里发出的声音。窗帘上的晨光微微泛白,他隔着窗帘朝外面看了一眼,只看见几根斜斜地伸向窗前的树梢,烟一般地映在窗帘上。片刻,黎曙光就完全醒过来了,似乎猜到了什么,飞快地跳下床,光着两只脚就奔向了老董的办公室。门已被踢坏了,老董栽倒在门槛里已经昏过去了,后脑勺上一圈花白的头发里,洇出一片鲜红的血渍。

“来人啊,快来人啊!”黎曙光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急切地呼喊着。张岳来了,伍琳来了,开车的小张也来了。几个人抬着老董出门,去乡卫生院。小张把车发动了,车一响,老董就微微地睁开眼,对黎曙光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黎曙光没听真切,但伍琳听清楚了,她告诉黎曙光:“老董说,那个老东西要走,就让他走好了,别拦着。”黎曙光一时还不明白那老头儿和老董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张岳说了一句:“不能让他走,王福贵把董书记打成这样了,哪能自白地放了他。”张岳显然知道老头儿的事。老董躺在张岳的臂弯里张了张嘴,脑袋一歪,又昏过去了。小张开着吉普车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把老头儿截住了。老头儿背着一个破包袱,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穿一双破解放鞋,鞋子露着趾头,走得不慌不忙,像一团会走路的破布。小张一个急刹车,把车子停在了老头儿的面前。“站住!”黎曙光下了车,去揪老头儿,“你打了人还想跑啊?”“我没打人。他把我反锁在房里坐牢呢,我就把门踢开了。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我坐牢?”老头儿抬起皱纹多得像树皮一样的脸孔。黎曙光说:“不管你打没打人,你先回乡政府把事情说清楚。”“我不回去,我知道你是要把我关起来。”两个人撕扯在一起。黎曙光要拉老头儿上车,老头儿抵着车门不肯上。这时小张突然冲下车来,抬腿就是几脚,踢得老头儿连声惨叫。

黎曙光把小张推得一个踉跄,“你怎么能随便打

县委放黎曙光一马。方爱华只问了一句,老董就无话可说了。她问:“王福贵喝农药时,你在哪?”老董在哪?老董当时还在卫生院里。老董想把责任揽过来也揽不过来,就是能揽,黎曙光也不会让他揽过去,这是自己的责任,也是劫数,是命。县委给了他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但没开除他干籍,让他到史志办来当编辑。这已经够宽大了。黎曙光也渐渐喜欢了这个地方,每日里和文字打交道,让他感到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之中。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开始考虑成一个家了。

他想到了伍琳。那天清晨,他悄没声息地背着行李走出乡政府院子,准备搭早班车赶到县城时,伍琳跟了出来,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陪伴着他走向乡场上的长途客车站。两个人在尚未消散的晨雾中走着,很像一个梦境。过了乡政府东头的那座青石拱桥,黎曙光转过身来,轻声道:“回吧,伍琳。”伍琳却迅速地伸过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手。一直到了车站,两只手都没有松开。早班客车响了一声喇叭,要开车了。一对年轻人湿润的目光碰在一起。伍琳突然说:“记住了,往后少喝点,有七分量,也只喝三分。”黎曙光很奇怪地看了看她,不知她为什么会说起这些。“你太老实了,”伍琳叹了一口气,“还记得那次我把你灌醉的事吗?我喝的是水啊。是张岳趁你没注意时调的包。”黎曙光略一怔,随即又用眼睛热切地盯着她:“谢谢你,伍琳,我终于听到了一句实话。”他看见了姑娘眼睛里滚动着的泪珠。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对伍琳的感觉变得鲜明了。但伍琳不会再来找他了。他走后不久,伍琳就跟张岳订了婚。伍琳那次为他送别,实际上是一种凭吊的意思。

张铁宝倒是来看过黎曙光一次,给他提来了一只腌制好了的角麂。张铁宝站在门口不敢走进史志办,招手示意黎曙光出来。“黎乡长,不会有人说我给你行贿吧?”黎曙光拍着张铁宝的肩膀哈哈大笑,那神情已经有一点老董的味道了,“放心吧,铁宝,你就是给我送一条整牛来,也不会有人怀疑你行贿。我们这个地方啊,如果有人行贿那一定是瞎子摸错了门。”黎曙光请张铁宝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了顿饭,酒都喝得很透。喝的就是牯牛岭的米酒。张铁宝在城里喝着自己村里的酒格外自豪,笑道:“搞不赢啊,现在我们村里的妇女都不下地了,都在家里酿酒。”黎曙光也高兴,临别时又叮嘱他:“以后可别打野物了,你这枪法太准,你会把牯牛岭的野兔、角麂打得一只不剩的。”张铁宝说:“平时也很少打,没这闲功夫。这一枪,可是为你打的,我来看你,总不能空手来吧?”黎曙光玩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行贿,就给我拎点米酒来,我喜欢喝。”张铁宝又问:“你怎么跟廖明柏搞到一起了?”黎曙光说:“我们都是犯了错误的人。”“不,你和他不一样!”张铁宝气呼呼地嚷起来。

廖明柏也问黎曙光:“张铁宝,那可是个和谁也搞不好的人啊,没想到他这么服你。”黎曙光说:“你讲对了一个字,人!他是个人!”气得廖明柏立刻骂了一声:“神经病。”黎曙光这次被民生乡的代表们选上了乡长,也是廖明柏最早告诉黎曙光的。“开什么玩笑?”黎曙光以为廖明柏拿自己开涮。廖明柏带着一点妒意说:“我也不相信,我在民生乡干得时间比你长多了,怎么就没个人也给我投一票呢?”

黎曙光这才相信了。等黎曙光相信的时候,这个戏剧性的选举结果早已在全县各机关单位传遍了。这样的新闻是可以使有着高度政治敏感性的公务员们兴奋起来的。县委书记方爱华也不得不找黎曙光来谈一次话了。无疑这是一个很难谈的话题。县委很被动,只有黎曙光主动辞去那个在法律上已生效的乡长一职,这样的被动局面才会有所改变。方爱华特意把谈话的时间选在周末,这是私人时间,谈话的地点也选在自己家里,这是私人空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考虑问题细微未节,她是想把这个很敏感的话题用生活气息冲淡一些。

走进书记家里已是上午九点多,方书记打开门把小伙子迎进来时还穿着睡衣,似乎是起床不久。黎曙光立刻感觉到,方爱华今天一点儿也不像县委书记,浑身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香水味。“坐啊,小黎。”她亲热地招呼着,自己先在豪华的皮沙发上坐了,抬起头来对已在对面落坐的黎曙光笑了一下,才问:“民生乡的事,听说了吗?”黎曙光点了点头。方爱华凝神看着他,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似乎要笑,又没笑。“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黎曙光反问了她一句:“你呢,方书记?”

方爱华看了小伙子一眼,没说话,只顺手拿起一梨子,削了起来。黎曙光惊讶地看到,她削梨子的姿式,和自己的醉酒之后醒来的那天早晨想象的一模一样,翘着一根美丽的小手指,低着头,一头乌发像水一样涌到了额前。时间倒过去二十年,方书记肯定是个很美的女人。梨子削好了,方书记递给黎曙光,说:“小黎,我正在考虑给你换一个环境,民生乡,我看你就不要去了吧,我知道你不会太在乎……”

“不,我很在乎!”黎曙光把梨子放在一边,搓着手说:“组织上怎么考虑我的事,我服从,但民生乡的人大代表选举我当乡长,我是以一种很严肃的态度对待的。我不会把人民的选择当儿戏。”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方爱华没想到这个傲慢的小伙子基层历练了数日又在史志办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竟没有一点改变,说话的口气仍是那么自负,那么志在必得。“小黎啊小黎,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谦虚的精神呢?”方爱华问。黎曙光却顶撞了她一句:“我绝对不会为谦虚而说假话,我很在乎,也觉得我能干好。一个人只要真心想干一点事,就没有干不好的。”

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黎曙光一走,方爱华的脑袋里仿佛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客厅突然变得很大。只有她还坐在里面,用一只手托着下颔,神情严肃的思索着。

责任编辑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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