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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荞的日子

2003-04-29胡学文

清明 2003年1期
关键词:村长书记

胡学文

1

屋内的空气一团挨着一团,几个人的脸都挤成了青白色,唯有马豁子神态自若,一副吃定众人的样子。又粗又长的雪茄从他嘴里伸出来,翘着个大尾巴。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屋顶吊着一盏一百瓦的灯泡,杨来喜脑门上的汗吱吱响。

杨来喜在郝富的下手。郝富是为马豁子开宝的,此时的那块红绸布就在他手上攥着。杨来喜悄悄踩了踩郝富的脚尖,郝富往边挪了挪,扫视了一圈,问,谁还下?杨来喜又踩了郝富一下,郝富冲杨来喜一笑,来喜,你下不下?杨来喜骂了句娘,将最后的五十块钱押上去。

郝富慢慢抖开红绸布。

又是一。

从杨来喜进来,郝富就一直掏一。杨来喜没遇过这种掏宝方法,他暗骂一句,顿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一直蹲在墙角的老皮匠知道了结果,颤颤地站起来。杨来喜不让老皮匠来,可老皮匠把自己辛辛苦苦攒的一千块钱放进杨来喜手心后,怎么也不踏实。老皮匠死活要来,进了屋却不敢看,自始至终在墙角蹲着。

老皮匠红红的眼睛盯着桌面,问,输……了!

没人回答他。

老皮匠突然揪了杨来喜的衣领,你不是说肯定赢吗?你赔我的钱!杨来喜瘦长的身子虾一样弯了,众目睽睽之下,又觉脸上挂不住。杨来喜甩开老皮匠,愤愤地骂,一千块钱,你真他妈丢人,我赔你。

老皮匠蹲在地上,哽哽咽咽地哭起来,那是我闺女的学费呀。

杨来喜尴尬极了。老皮匠的小闺女考上了大学,通知书上写着三千元学费,可老皮匠手里只有一千块钱。老皮匠借钱借得

鞋都烂了,也没借到一分。他借到杨来喜头上,杨来喜也没钱,但杨来喜提出可以为他的闺女赢个学费。老皮匠犹豫不决,杨来喜就给他打气,荞荞是咋来的?还不是我赢的?老皮匠被杨来喜说动了心,他抱着十二分的希望,没想到杨来喜把一千块钱输了个精光。

马豁子拍了拍老皮匠。老皮匠抬起头时,马豁子将那一千块钱戳到他眼皮底下。

老皮匠疑惑不解地望着马豁子。

马豁子说,阎王爷不宰割蛋钱,拿着吧。马豁子的嗓音总是嘶哑着,听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老皮匠想要拒绝,手却将钱攥紧了。

老皮匠走到门口,马豁子喊住他。老皮匠说,咋?后悔了?

马豁子说,两千。

马豁子又点出两千块钱,说,考个大学不容易。

老皮匠疑疑惑惑地说,你不是玩我吧?

马豁子说,这两千是借给你的,你给我打个条子。

老皮匠看看杨来喜,杨来喜的脸很难堪地耷拉着。老皮匠抖抖擞擞地写了张借条,低头出去了。

马豁子问杨来喜玩不玩了,马豁子的脸上含着笑,杨来喜被狠狠扎了一下。杨来喜说不玩了,拍了拍手走出来。

杨来喜走到墙角撒尿,这泡尿已憋了很长时间。裤带打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杨来喜今年三十六岁,荞荞给他缝了一条红裤带。杨来喜是不信这玩意的,可荞荞非让他扎。越急越解不开,杨来喜生气地想,避什么邪呢,手臭得像掏了厕所。最终没解开,杨来喜将它扯断了。杨来喜尿了足足三分钟,干打垒墙被冲出一条深深的壕沟。

杨来喜把断裤带揉做一团,远远地扔出去,又折回屋子。屋里已换了宝局,麻将牌哗啦哗啦响。

马豁子咦了一声,没走?他抛给杨来喜一支雪茄,杨来喜没抽,将烟夹在耳朵上。马豁子的雪茄烟又冲又硬,杨来喜得分两次抽。

杨来喜说,再赌几场怎样?

马豁子说,行呵。

杨来喜说,借我一千块钱。

马豁子像是没听明白,脸上的肌肉整个向上挑起来。杨来喜细长细长的,马豁子则魁梧得像一尊塔,两人凑一块儿,样子显得挺滑稽。

马豁子问,跟我借钱?

杨来喜说,这些人就你有钱。

马豁子爆出一串朗笑,你开什么玩笑?我借给你钱,让你和我赌?

杨来喜说,我十四岁就干这个,栽在你手上,憋气。

马豁子挑衅地说,再输了呢?

杨来喜说,你说吧,你说咋就咋。杨来喜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整个绷成了竹竿。

马豁子说,把荞荞借我三个月。

杨来喜的眼球一下硬了,他揪住马豁子骂,你他妈的谁的便宜也想占?

郝富竖在两人中间,劝,来喜,别上火。

杨来喜说,去你妈的,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马豁子轻轻一拨,杨来喜的手就缩了回去。马豁子淡淡一笑,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马豁子吆喝众人继续玩牌。

杨来喜突然说,就依你。

马豁子怔住了。

郝富拽了杨来喜一下,你脑袋没发烧吧?

杨来喜直视着马豁子,怎么?不敢?

马豁子醒过神,说,操:你都敢,我怕啥?

杨来喜伸出手,拿钱!

马豁子挡回去,别急,先写协议。

杨来喜脑门上的青筋一根根弹起来,他说,一千块钱用三个月,你的心也太黑了吧。

马豁子说,我只让她洗衣服做饭,当然,站里的活她也得干。

杨来喜松了口气,他说,你别得意太早了。

马豁子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几下便将协议写好。杨来喜接过来看了一遍,杨来喜识字不多,好些字他认不得。杨来喜用眼角扫了扫郝富,然后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杨来喜放弃了让郝富读的念头。郝富初中毕业,能把报纸横过来读。

再赌时,杨来喜要求换掉郝富。可几场下来,杨来喜的脸就绿了。杨来喜还要借钱,马豁子说,算了,这玩意哪有个够?我得回去了。

杨来喜说,好,你会算计。

马豁子伸进内衣的手顿住了,他看了杨来喜几眼,又将手抽了出来。马豁子喜欢开玩笑,先前的话也不过是说着玩的。可是杨来喜的神色使马豁子改变了主意,马豁子一本正经地说,别忘了把荞荞送过来。

杨来喜说,我说话算话,明天就送过去。末了又警告马豁子,你要是占她便宜,我就割了你的肉。

2

秋天的河水已显出凉意,过去,即使深秋,到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也很多,自从镇里盖了大楼,污水排进河里,洗衣服的就少了。可荞荞却喜欢来这儿,尽管浑浊的河水有异味,可河水总是河水,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每次洗完,养养都要用井水再淘两遍。

荞荞的位置距郝富媳妇和春喜媳妇有十几米的距离。荞荞不和郝富媳妇、春喜媳妇往一块儿挤,是不想惹麻烦,荞荞长了一副好脸盘子,尤其结婚后,不但脸蛋更俊俏了,身段也丰满得让人眼炸。郝富媳妇还好些,说话虽不中听,可大多是当着荞荞的面说,春喜媳妇却专在背后嚼舌根子。荞荞和她也算是叔伯妯娌,荞荞却一直瘟神似地避着她。

郝富媳妇和春喜媳妇正在说围子里的二香。二香一直和村长好,村长媳妇为此和二香干过架,但二香泼辣,什么也不怕。二香当着围观者的面说村长媳妇,管管自家男人吧,我没勾引他,是他鸡巴不老实。听得人都脸臊,二香却不红不白。村长媳妇最终没斗过二香,二香也越发张狂,村里的事一半都由她做主。镇上的副书记来围子下了

几次乡,二香又和副书记好上了。副书记三天两头来检查工作,村长吃醋却不敢恼,还得好吃好喝地招待。

郝富媳妇和春喜媳妇说着说着就骂上了,她们的声音很大。郝富媳妇说,村长才是活该呢,想舔副书记的沟子,倒把相好的舔丢了。春喜媳妇说,这一下,围子里的事村长怕一半主也做不了。郝富媳妇说,泥头村长。春喜媳妇说,说到底,二香不是他女人,他没吃多大亏。郝富媳妇骂二香贱,有钱有权谁都行。春喜媳妇说了句,二香贱是贱,可也值了。郝富女人马上抢白,你眼红了?春喜媳妇骂了句什么,两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她俩的话很难听,荞荞的耳根热起来。荞荞不明白她们为啥总是对别人的事感兴趣。

荞荞收拾了想走。郝富媳妇眼尖,捅了捅春喜媳妇,春喜媳妇便说,洗完了,荞荞?来喜玩去了,你急着回去干啥?帮我洗个床单子怎样?

荞荞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别人的要求,荞荞总不知道怎么拒绝。

荞荞挽着袖子,胳膊白白胖胖,鲜藕一般。郝富媳妇笑着说,荞荞这身段,哪个男人都馋呢。

春喜媳妇说,你要是男人,荞荞可遭殃了。

郝富媳妇说,我要是男人,就领荞荞私奔。

荞荞用劲搓着床单,不接她们的话茬,两人讨个没趣,便转移了话题。

洗完,三人相跟着往回走。荞荞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哎哟,我洗的衣服忘河边了,你们先走。

荞荞返回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荞荞不想和她们一块儿走。荞荞觉得她们身上有双无形的手,老是掐得她喘不上气。

荞荞盯着河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过去,河里有小鲫鱼,荞荞往河边一蹲,她们就游过来嬉戏。可不过几年工夫,河里只剩下浑水了。水面动了一下,荞荞不由睁大了眼睛。河底似乎有一条大鱼,它忽隐忽现,不让荞荞看清。荞荞往前探了探身子,把手伸进水里。尔后,荞荞突然回过头,荞荞有些失望。

杨来喜蹲在荞荞旁边,往河里瞅着,问,干啥呢?

荞荞瞄了他一眼,说,河里有条大鱼。

杨来喜说,不可能吧?却挽着裤腿下了河。杨来喜在水里抓着,夕阳下,他细长的脸一会儿泛绿,一会儿泛黄。杨来喜摸住一个灌了泥沙的矿泉水瓶子,他狠狠地把瓶子砸进河里,爬上岸。杨来喜说,你眼花了,这破河里连蝌蚪都没了。

在回去的路上,杨来喜耷拉着头,影子依然拽得长长的。杨来喜话不多,荞荞知道杨来喜手气背。杨来喜手气好的时候,舌头四下里窜。荞荞不在意杨来喜的输赢,荞荞已经习惯了,就像她不在意杨来喜这个人一样。

十年前,若不是继父病危,荞荞肯定不会嫁给杨来喜。荞荞十岁时母亲改嫁给继父。荞荞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一直说父亲死了,后来荞荞从母亲和继父的言语中猜到了,父亲并没有死,而是把她和母亲抛弃了。继父是个老实人,他喜欢荞荞,常给荞荞买零食。荞荞从小缺少父爱,很快和继父亲近了,相比之下,母亲倒凶巴巴的,尤其继父给她买了东西后,母亲和继父吵架不说,常常把那些东西踩烂。荞荞和继父都不敢惹母亲。有一次,荞荞和母亲吃过饭,继父还没有回来。荞荞要把饭放在锅里,母亲忽然火了。母亲把碗摔在地上,骂荞荞贱货,骂荞荞吃里爬外。母亲扬言要及早把荞荞嫁掉,只是没等她操办,便病倒了。继父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为母亲治病。钱花光了,母亲的病还是没治好。母亲去世不久,继父也病了。家中已无分文,继父就躺在炕上等死。继父患肺病多年,一咳嗽整个脸都是青紫色。荞荞守着继父掉泪,继父用枯瘦的手摸着荞荞的脸,伤感地说,荞荞,你是个苦孩子,我死了,你要照顾好自个儿。就是那时,荞荞冒出了寻找婆家为继父治病的念头。荞荞放出风,只要有人肯出八千块钱她就嫁给他。十年前,八千块钱是个不小的数目。几天后,杨来喜就找上门。杨来喜刚从赌场下来,眼里的血丝还没化掉。杨来喜满脸豪气地问了句还没人吧,便将一沓钱拍在荞荞面前。

两人进村不久,便遇见了摇摇晃晃的村长。村长的脸红得像是充了血,显然是刚刚喝过酒。荞荞看见村长头皮就麻,杨来喜却偏偏和村长打招呼。杨来喜问,又来客了?村长最忌讳这句话,杨来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荞荞瞄了村长一眼,恰好撞上了村长舔过来的目光,荞荞脸一红,忙低了头。村长邀杨来喜喝酒,杨来喜吧咂了几下嘴,让荞荞先回。杨来喜这一点儿,最让荞养生气。杨来喜不分好赖,啥人都交,即使上午受了骗,下午照样和骗他的人喝酒,从来不长记性。

荞荞淘了衣服,估计杨来喜快回来了,就开始熬稀粥。杨来喜喝了酒不吃饭,半夜嚷饿,第二天叫唤胃疼。荞荞怕杨来喜这么下去毁了身子骨,每次喝酒后便给杨来喜熬一小锅稀粥。荞荞刚把米下锅,一身酒气的杨来喜跌进来。荞荞忙去扶他。杨来喜搂住荞荞的脖子,叫荞荞小甜心。养荞让杨来喜睡一会儿,杨来喜说今天不喝稀粥了,今天要吃小点心。手脚就不老实了。荞荞说别,小心叫人看见。杨来喜说,自己家里怕啥?妈的,我的老婆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荞养忽然说,我没添水,米都糊锅了。杨来喜极不情愿地松了手,他卷着舌头说,我等你呵。

稀粥熬好后,杨来喜却睡得叫都不醒。荞荞坐在他身旁看电视,这台14英寸电视是围子里最早的一台彩电,当时村长家都是黑白的。可几年过去,村里好多人家都买了带遥控的大彩电,荞荞家还是这台。杨来喜一年四季在外面疯,多亏这台电视和荞荞做伴,荞荞倒没觉得它不好。

半夜里,杨来喜喊口渴。荞荞给他倒了杯热水,杨来喜硬说要喝冷水。一杯冷水下肚,杨来喜清醒了。他撩开荞荞的被子,钻进去。荞荞抓住杨来喜的手,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杨来喜不说话,但动作比刚才生硬了。杨来喜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荞荞的睡意都被他弄没了。

杨来喜重重叹了口气。荞荞知杨来喜心里有事,问他怎么了。杨来喜搂了荞荞,说,明儿去镇上买个褂子吧。荞荞问,赢钱了?杨来喜赢了钱,总要给荞荞买些东西。杨来喜说,我这阵儿手气不好。荞荞听出杨来喜要用她的钱买,不吱声了。荞荞的钱是她自己种芸豆挣的,每分钱荞荞都要花出响声。杨来喜给过荞荞不少钱,可往往头天给,第二天又要了去。

杨来喜说,算我借你的,还不行?

荞荞说,我有的穿呢,无缘无故的买什么褂子?其实,荞养那几件衣服还是几年前置办的,荞荞穿着一般,风言风语还尽往脸上刮,荞荞穿着新鲜点儿,怕就被舌头压死了。

杨来喜叹了口气,这一年我走背运。其实,杨来喜三年前就走了下坡路,每年入不敷出。赌博不是正业,荞荞劝过几次,杨来喜听不进去。

杨来喜说,我不会总这样的。杨来喜说得咬牙切齿。

荞荞说,睡吧。

杨来喜的手却蛇一样在荞荞身上窜着。荞荞躲闪着,说天都快亮了,你干吗呀。杨来喜却不管不顾地把荞荞拽过去。杨来喜比刚

才更疯狂。他嗷嗷地喊着荞荞。荞荞没回应,他就狠狠地揉捏她。杨来喜想让荞荞弄出声音,但荞荞自始至终没呻吟一声。从结婚那天,荞荞就是被动的,她怕杨来喜说她浪。

杨来喜没完没了地折腾着,他似乎要把荞荞咬碎,一点儿不剩地吃进去。荞荞觉出了杨来喜的反常,心里就堵了块大石头,但她什么也没问,她知道从杨来喜嘴里根本掏不出真话。

天亮的时候,杨来喜终于把汗漉漉的脑袋伏在荞荞胸前。

荞荞要起来做饭,她推了杨来喜一下,杨来喜没动,之后突然说,你该出去找个事了。荞荞以为杨来喜和她开玩笑。杨来喜一直反对荞荞抛头露面。

杨来喜说,今天就去吧,我应承了人家。

杨来喜没有说笑的意思。荞荞说,应承谁了?去哪儿?

杨来喜说,还能去哪儿,镇上呗。

杨来喜的样子有些怪,荞荞挺犯疑惑。荞荞说,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清楚,让我去干啥?屋顶还有好些豆子呢。

杨来喜说,一时半会儿坏不了,先扔着吧。见荞荞盯着他,忙又补充了一句,马豁子的收购站缺个人手。

杨来喜望着顶棚,顶棚上一条长长的钱垂下来。屋内没风,可它不停地摆来摆去。荞荞想逮住杨来喜的目光,但杨来喜的目光游移不定。

3

荞荞同意去马豁子的收购站。三个月给一千块钱,对荞荞是很有诱惑力的。荞荞辛辛苦苦种一年芸豆也不过收入四百来块钱。对马豁子和他的收购站,荞荞是知道一些的。那个收购站啥也收,秋天收皮子,冬天收豆子,平时收破烂。荞荞去那儿卖过豆子,见过马豁子。荞荞还知道马豁子不是本地人,他来营盘后吃了不少人的生意。很多人想赶马豁子走,据说马豁子的脑袋缝过十多针呢,可是马豁子还是没离开营盘。

营盘镇距围子有两三里路。荞荞要步行,杨来喜非要骑自行车去送。那辆自行车还是荞荞过门时买的,早已显出了老相。平时它就在闲房里扔着,荞荞不知杨来喜怎么又想起了它。车胎没气,杨来喜打了半天气,怎么也打不饱。杨来喜将自行车倒置过来,取下内胎检查,有好几个眼儿。杨来喜让荞荞歇着,他去买胶水。荞荞想,反正还有会儿时间,便爬上房顶剥豆荚。熟透了的豆子,早进了荞荞缝的袋子。房顶上晒的是半熟半生的,没想几天的工夫,豆荚都张开了嘴。

荞荞剥了一会儿,无意中抬了下头,通往营盘的路上走着一个人。荞荞的目光跳了一下,那个人竟然是杨来喜。他走得很慢,像是在路上划字呢。荞荞想,杨来喜肯定后悔让她出去做事了。荞荞有些失落。她下手重重的,豆荚都委屈地叫起来。

杨来喜回来后,荞荞问他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杨来喜说,我去镇上买了瓶胶水。

荞荞愕然道,有这工夫,我能走个来回遭儿了。

杨来喜淡淡地解释,反正早晚也得补。又一脸白皮地说,大热的天,你步行走我心疼呢。

车胎终于修好了,杨来喜打气的动作很大,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荞荞正要说声行了,轮胎已抢先一步炸了。杨来喜骂了声狗日的,蹲下来重修。除了赌博,杨来喜很少这么有耐心。

补好轮胎,已经中午了。两人吃了午饭。往马豁子收购站来。荞荞担心晚了,杨来喜瞧出荞荞的心思,说,早晚也算一天。荞荞心说,给别人干活有啥牛气的?

收购站几个妇女正在院里鞣皮子,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羊腥味,撞得鼻子直痒痒。院子很大,西墙下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酒瓶子,旁边是一堆破烂。那几个妇女扫了荞荞一眼,目光就粘在了荞荞身上。荞荞不好意思地冲她们笑笑。

马豁子不在,门上挂着把没锁上的锁。杨来喜摘下锁探了探头,说了句马豁子够马虎的,然后将锁锁住。荞荞说,等等吧。杨来喜说,等啥?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先回吧。荞荞迟疑着,这时一辆四轮车驶进院子。车上拉着血淋淋的羊皮,一看就是刚从羊身上剥下来的。马豁子坐在驾驶员的旁边,嘴上翘着一根烟。车停稳,马豁子跳下车,指挥着那几个妇女卸皮子,他站在一旁抽烟。马豁子的样子很冷淡,根本没往荞荞和杨来喜身上看。荞荞看了看杨来喜,想杨来喜应该和人家打个招呼。杨来喜仰着头,无聊地吹着口哨。

四轮车走了,马豁子才转过头来,问,来了?他扫了荞荞一眼,可很快把目光移开。杨来喜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马豁子摘锁时,发现锁住了。他咦了一声,说,瞧我这记性。马豁子把荞荞领进隔壁的屋子,让荞荞收拾收拾。这大概是马豁子做饭的地方,桌子上放着面板、油瓶、咸盐一类的东西,墙角蹲着一袋面、一袋米,旁边是几棵蔫头耷脑的白菜。没洗的碗筷胡乱地卧在锅台上。屋子的北墙根有一张新钢管床,和屋里的杂乱极不协调。荞荞没找见围裙,便脱了外褂,收拾起来。杨来喜和马豁子在院里说事,荞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杨来喜和荞荞告别时,荞荞正洗碗筷。碗筷是几天前用过的,已经有味了。杨来喜说,我走了。荞荞没抬头,哦了一声。杨来喜说,我晚上来接你。荞荞说,接什么呀,这么近。杨来喜说,那我走了。荞荞说,饿了你热点儿旧饭。杨来喜哎了一声,却不走。荞荞正想问他怎么还不走,一抬头和杨来喜的目光撞在一起。杨来喜正靠着门框盯着她的胸,她擦锅边的污垢时,那两只兔子便一弹一跳的。荞荞红了脸,重又低下头。杨来喜讪讪一笑,走了。养荞想,杨来喜真是反常。

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荞荞把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荞荞倒污水时,马豁子正用铁棍撬锁子。他依然叼着烟,烟雾扑在眼睛上,他便眯了眼。荞荞说,我先给你夹住吧。马豁子说声不用,可荞荞伸过手,马豁子还是松开了。荞荞不知这是什么烟,足有小拇指粗。

撬开锁,马豁子让荞荞进屋。荞荞问马豁子有没有多余的工作服,她现在就想干活。马豁子突然笑起来,那几位妇女都朝这边看。荞荞很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马豁子说,先进来吧。马豁子的口气有些霸道。

马豁子的住处也乱糟糟的,他没说让荞荞收拾,荞荞就垂了手站在那儿,等马豁子吩咐。马豁子说别这么拘束,你坐吧。马豁子给荞荞倒了杯水。茶叶小球似地浮上水面。荞荞知道这种茶很贵,但荞荞不爱喝,荞荞一直喝白开水。荞荞等了一会儿,马豁子依然没安排她干活,荞荞忍不住了,问,马老板,我干什么活儿呀?

马豁子怔了一下,说,我不是安排了吗?

荞荞摸不着头脑,她想不起马豁子安排了什么。马豁子笑了笑,说,你的任务就是做饭,打扫屋子。

荞荞一脸狐疑,你单雇一个人做饭?那比下饭馆还贵。

马豁子说,我胃不好,吃不惯饭馆的饭。

荞荞暗自啧啧,到底马豁子是有钱人。

荞荞问下午吃什么,马豁子说随便。

荞荞说,我做好,你要是不爱吃,我不白做了?

马豁子说,你看着做,莜面、白面、米饭都行,我这人好凑合。马豁子的话前后矛盾,养荞猜不透,又不敢多问。

这时,有人在院里喊马老板,马豁子出去

了。荞荞无事可干,就整理起屋子来。荞荞叠了被褥,拖了地,把每一件东西都擦拭了一遍。天色不早了,荞荞去隔壁做饭。荞荞翻了翻面袋,见有莜面,知道马豁子爱吃,决定露一手。荞荞特别会搓莜面鱼子,她搓的面鱼子又细又长。一切准备停当,荞荞犯愁了。她没用过煤气灶,上下左右看遍了,也不知怎么用。马豁子不在院里。荞荞等了一会儿,马豁子依然没回来,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个鞣皮子的胖女人。胖女人怪怪地瞧了荞荞几眼,说真是啥人有啥福。胖女人的眼里含着敌意。荞荞挺难受,她不知怎么就惹着了胖女人。

荞荞做好了饭,可直到太阳落山,等到那些妇女全部下工,马豁子还是没回来。荞荞安慰自己,反正自己是做了,吃不吃是他的事。可是荞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这顿饭荞荞费了老大的心思。

门口有人影,荞荞连忙出去。是杨来喜。杨来喜得知马豁子还没吃饭,说道,他爱吃不吃,反正咱是做了。荞荞看不惯杨来喜的样子。荞荞说,挣人家的钱呢,你咋这样?见杨来喜阴了脸,荞荞忙把马豁子给她倒的那杯茶续上热水端给他。

杨来喜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他让荞荞跟他回,荞荞担心没打招呼走了马豁子会不高兴。杨来喜说,咱是干活的,又没卖给他。杨来喜拽着荞荞走,走到院子里,马豁子回来了。

杨来喜说,我以为你丢了呢,天不早了,我和荞荞先回了。

马豁子说,来喜,有几句话我还没和你说呢。

荞荞和杨来喜站在那儿,等马豁子说。马豁子掏出钱,让荞荞买盒烟。荞养看杨来喜,杨来喜说,你去吧。荞荞忐忑不安,难道马豁子要辞退她?

荞荞买烟回来,马豁子和杨来喜都在屋中央站着。两人的脸僵僵的,像是刚刚吵过。荞荞小声对杨来喜说,咱们走吧。马豁子立刻缓过神色,像是用熨斗烫了。马豁子说,我刚才和来喜说了,你先留下,明儿五更我要送货,你得早早把饭做好。荞荞忙说,我能赶过来。马豁子说,那得半夜来。荞荞说,我肯定误不了。马豁子说,你放心吧,这儿很安全,隔壁有床,有被子。荞荞再争,就是不相信马豁子了。荞荞用眼睛瞄杨来喜,杨来喜说,去那屋看看。杨来喜显然同意了。

进了做饭的屋子,杨来喜将脑袋伸到门插锁前,试了几下。马豁子和荞荞在杨来喜身后站着,荞荞有点儿尴尬。杨来喜看清楚就行了,没必要这么给马豁子难看。

马豁子从床底拽出一个编织袋子,袋里竟然是一床新被褥。马豁子很随便地说,还是来客人时买的呢,只用过一次。

待马豁子出去,杨来喜坐在床头,要揽住荞荞。荞荞躲开了,说,又不是自己家。

杨来喜骂了句脏话。

荞荞顿了顿说,你放心好了。

杨来喜说,我有啥不放心的?

荞荞就不说了。杨来喜似乎有意和她斗架。荞荞想这又怪不得她,杨来喜也太小心眼了。她不知杨来喜怎么了,过去杨来喜不让她出来找活儿,她起先以为杨来喜很在意她,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杨来喜从来不管她的情绪有什么变化。他现在突然在意起她来,荞荞反觉得很别扭。

杨来喜说,荞荞。

荞荞,嗯?

杨来喜却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杨来喜说,我不想回去了。

荞荞急了,那怎么行?这床怎么也睡不下两人。

杨来喜说,有啥不行的,城里人都这么睡。杨来喜又理直气壮了,好像他对城里人怎么睡觉很了解。

荞荞说,你干脆去买把锁吧。

荞荞,你啥时候学刁了。杨来喜咽了两口唾沫,说算了算了,我走了。

荞荞把杨来喜送到大门口,荞荞知道杨来喜依然不放心,便抓了抓他的手。杨来喜的手冰凉冰凉的,荞荞有些难过。

荞荞折回来,马豁子正在热饭。马豁子冲荞荞笑笑,说你的手艺还行。荞荞问,你没吃饭?马豁子说,吃过了……可我不能让你白等。荞荞的脸悄悄热了一下。马豁子饭量很大,一笼莜面竟然吃得精光。

荞荞担心马豁子赖着不走,她已经琢磨出了撵他的办法,昨夜她基本上没合眼,现在两眼皮又厚又涩,像是生了锈的门板。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豁子吃完就离开了。临走,马豁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荞荞,你真是个好人。马豁子像是夸她,又像是嘲笑她。

夜里,荞荞反复嚼着马豁子的话,无论怎么嚼,就是嚼不出滋味来。

荞荞被窗外的声音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荞荞对深夜窗外的动静太敏感了。杨来喜经常十天半月不着面儿,荞荞晚上睡觉耳朵常支楞着。荞荞第一个念头就是喊叫,可她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大院里只住着她和马豁子,这个人八成是他。若是马豁子,她喊叫有什么用?荞荞蹑手蹑脚下了地,确信门栓还上着,又缩到床上,荞荞已经后悔了。说到底,她不了解马豁子。马豁子要使坏,她真不知怎么对付。

过了很长时间,那声音渐渐远去,荞荞纳闷,难道不是马豁子?这一想,荞荞更害怕了,怎么自己第一夜住这儿窗外就有人?

4

八千块钱没能医治好继父,继父还是走了。这个代价太大了,但荞荞不觉得有多冤,反正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杨来喜除了赌,她还看不出他有什么缺点。反过来说,他不赌哪来八千块钱?那些日子,杨来喜常往荞荞这儿跑。荞荞养了十五只鸡,每天至少下七八只蛋,但那一阵子,荞荞一个鸡蛋也没攒下,都被杨来喜吃了。荞荞挺心疼,可想想花了人家八千块钱,便把那种感觉踩在脚下。荞荞出嫁是在冬日,杨来喜要雇一辆四轮车,养荞觉得奢侈,两村相距不远,她又没什么亲戚,一辆自行车足够了。那时,荞荞一点儿没意识到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不好。

婚后,荞荞才发现,杨来喜除了赌博,就是游手好闲,东家出西家进的。杨来喜说他天生赌手,完全可以靠赌吃饭。那几年,杨来喜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荞荞的日子确实可以。

杨来喜不是过日子人。输了钱自我安慰.赢了就胡吃海花,每次赌钱回来,杨来喜都让荞荞煮鸡。荞荞没什么嫁妆,那十五只鸡是她唯一的陪送。荞荞心疼,可耐不住杨来喜的软泡硬磨。杨来喜本来就瘦,加之常常熬夜,现在房事上又没有节制,快瘦出骨头了。荞荞怕别人说她放浪,吃鸡好歹也能补一补。杨来喜的任何一件事,荞荞都要替他找个理由。那个冬天,十五只鸡被杨来喜吃得连毛都没剩。

荞荞从小就孤僻,结婚后,仍然不爱往人堆里钻,除了干活,几乎足不出户。要说交往多的,也就是春喜媳妇了。荞荞觉得春喜媳妇不错,嘴甜,人也热情。可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荞荞的看法。一年春节前,春喜媳妇和荞荞去镇上买布。荞荞一进市场,便吸引了许多目光,那些目光罗织着她,走路都绊脚。春喜媳妇打趣道,你可要小心点儿,男人们想活吃你呢。荞荞捶了春喜媳妇一下,脸越发红了。荞荞低头看一块儿布料时,一个妇女小声问春喜媳妇,这是谁呀?上海来的吧?春喜媳妇瞄了荞荞一眼,小声道,是我小叔子买来的,别看脸蛋儿俊,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尽管声音小,可荞荞一字不落地收进了耳朵。荞荞的腿一下抖起来,荞荞明白了,不只春喜媳妇这么看她,她代表的是整个围子的看法。在别人眼里,她是卖掉自己的女人,是贱女人,荞荞想起了她出嫁时简简单单的样子,包括乘自行车,都是她贱的证据。荞荞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她变得越发孤僻了。

好在杨来喜不这么看她,包括她生不出孩子,杨来喜都没责怪她。杨来喜从来不提这件事,好像荞荞生不生孩子,与他无关。有一次,荞荞装作无意的样子说,咱们该有个孩子了。杨来喜说,是呀,该有个孩子了。荞荞试探着说,去医院检查一下?杨来喜说,检查啥,不生也好,有你我就知足了。明知是杨来喜油腔滑调,荞荞还是很感动。

杨来喜的新鲜劲儿过了,夜不归宿就成了家常便饭。有一天夜里,荞荞刚睡下不久,便听到了窗外的动静。荞荞的头皮都乍起来了。荞荞屏息敛气,等待窗外的人离去。外面的人不但没走,竟轻轻地敲起了玻璃。荞荞没敢说话,那个人就执着地敲下去。敲一下,荞荞的心就咚地跳一下。后来,她干脆蒙住头。那一夜,她的冷汗几乎把被子湿透。

次日,荞荞刚吃过早饭,村长来了。村长先问来喜在不在,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打量着屋子的摆设。荞荞倚在门框上,很拘束。村长说,荞荞,怎么连杯水也不倒?荞荞忙沏了一杯茶。村长的目光探过来,很放肆地抚摸着她。荞荞的脸红了,她问村长找杨来喜有什么事。村长哦了一声,从怀里拽出一张表,让荞荞填。那是一张未生育妇女登记表。荞荞再缺少常识,也知道这种工作该由妇联主任做。荞荞要填,却没笔。村长说我这儿有,给荞荞递笔时,碰了碰荞荞的手。荞荞早从春喜媳妇那儿听说了他和二香的事,心存戒备,想急着填完,打发他走。村长接过登记表,村长左右端详着,嘴里啧啧,字还不错,比杨来喜有文化,真是一朵鲜花……村长及时打住,荞荞却听懂了村长的意思,心尖锐地疼了一下。村长出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绊了一下,荞荞下意识地伸出手,村长乘机在她身上抓了一把。荞荞冷了脸,村长哈哈一笑,搓着手走了。

杨来喜回来后,荞荞没敢告诉他。荞荞想把它埋在肚里,悄悄烂掉。可杨来喜不在家的时候,村长又来过几次。村长的屁股像是粘了胶,死坐着不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寡话,瞅机会在荞荞身上揩点儿便宜。荞荞害怕了,便对杨来喜说了。荞荞的本意是让杨来喜留在家里,没料杨来喜话没听完,火气便从后脑勺冒了出来。

杨来喜冲到大街上时,村长正在人群里站着。杨来喜奔过去,揪住村长的衣领,骂着极难听的话。幸亏人们把杨来喜和村长拉开了。

荞荞让杨来喜回家,杨来喜不回。四周无数支利箭往她身上射着,荞荞难堪极了。本来没多大事,杨来喜硬是将它搅和大了。现在整个围子都知道了。荞荞丢下杨来喜,泪汪汪地逃回去。

晚上,杨来喜醉醺醺地回来了。荞荞没理他。杨来喜揽住荞荞说,还生气呢?村长和我说了,也没啥大事嘛,和他这种人,犯不着。荞荞愣了愣,问,你跟他喝酒了?杨来喜说,怎么了,他的酒都是自来的,不喝白不喝。荞荞极力控制着才没吐出来。村长一顿酒就把他俘虏了。杨来喜太没立场了。荞荞一直以为杨来喜很在乎她,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荞荞一下感到无比伤心。

5

第二天,养荞自掏腰包,去门市部买了咸盐、花椒、酱油、醋等调味品。马豁子那儿缺盐少醋,不知他是怎么?昆的。荞荞要强,既然挣人家的钱,就要干得像模像样。她从院里捡了些罐头瓶,洗刷干净,把调味品装好,整整齐齐地摆到锅台上。那些鞣皮子的妇女都用怪怪的眼神望着她。

马豁子上县了,中午返不回来,荞荞不用做饭,她想乘这个空儿回家把屋顶的芸豆收拾一下。临出门又想干了不到两天,偷偷跑回去不太像话。荞荞勤快惯了,闲不下来,在两个屋转了转,很快找见了活儿。她将马豁子的被褥拆洗了一遍。马豁子的被褥脏得几乎没了颜色。

马豁子回来,荞荞已把被褥重新缝好了。马豁子感觉到屋里的变化,他对荞荞说,我怎么觉得走错了地方。荞荞听出马豁子在夸她,微微一笑,马豁子没了昨日的躲闪,看荞荞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自然多了。

马豁子从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说,商场搞捉销,我顺便给你捎了一瓶。马豁子说得轻描淡写,荞荞一时想不起让他捎了什么。她接过来,看清是一种化妆品,这种化妆品是某个电影明星用的,荞荞在电视上看过。荞荞不清楚它的价格,但知道它一定很贵。荞荞的目光热热地闪了几下,便烫手似地把它放到桌上。荞荞一下想起昨夜窗外的那个人影,对马豁子的那点儿好感顿时消逝了。荞荞觉得他下流,他没有坏念头,绝不会平白无故给她买化妆品。荞荞冷了脸说马老板,我没让你捎,你记错了吧。马豁子说,我不是说了么,人家搞促销,不要钱的。荞荞说,我自己有呢。马豁子说,你没带吧,先用这个。荞荞说,我用这种牌子的过敏,还是留着给你家里的用吧。马豁子夸张地笑了笑,说她比你还过敏,我以为它多好呢,原来是坏皮肤的。随手把化妆品扔到墙角的簸箕里。马豁子面带笑容,但显然是生气了。荞荞挺心疼,但她绝不朝墙角望一眼。

天黑透了,杨来喜也没来。荞荞知道他又去赌了。荞荞不再指望他,她跟马豁子说了声,要一个人回。马豁子说道,那不行。马豁子的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荞荞心里就窝了气,她想我没要你的化妆品,你就不让我回家,也太霸道了。

马豁子放软了语气,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我不放心。

荞荞的心悄悄热了一下。她说,几步地,没事的。一只脚已迈出门槛。

马豁子拦住她。确确实实是拦住了她。马豁子说,出了意外,我没法交代。

见荞荞沉下了脸色,马豁子解释道,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和杨来喜说了,你的活儿不重,可是得住在收购站。我吃饭准时,你来来回回的不方便。荞荞盯着马豁子,马豁子转变得太快了。马豁子嘴上那道伤疤不明显,却使他显得残酷。荞荞卡在门口,脑里升起一团疑云。马豁子至少有一半话没说,那一半是什么?荞荞猜不出来。

荞荞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就走。

马豁子说,我花钱雇你,你得听我的,就这么回事。

荞荞轻轻咬咬牙,说,不行,我要问杨来喜。

马豁子劝,还有明天嘛。

荞荞执拗地说,不,我误不了做早饭。

荞荞有点儿生气,有点儿委屈,她有种被叛徒出卖的感觉。荞荞觉得身上有许多力气往外冒,走出大门,黑暗无情地砸下来,她的腿就软了。

一束亮光从后面射过来,将黑夜切开一道大大的豁口。荞荞暴露在豁口里,她想跑,可惊惧使她几乎瘫到地上。身后的人撵上来,荞荞的头发几乎竖直了。那人说了句,你还挺犟。是马豁子。荞荞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挺了挺腰,继续往前走。

院门锁着,屋子黑着。不用猜,杨来喜肯定在赌场上。马豁子说,来喜不在,先回站里吧。荞荞找钥匙开门,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马豁子又说,咱们是有协议的。马豁子少了些霸道,更多的是戏谑。荞荞说,我又没卖给你。马豁子顿了一下,说我回去了。荞荞没理他。马豁子走后,荞荞又挺歉疚,毕竟马豁子送了她一程。

荞荞一进屋,家中熟悉的气息就把她的眼泪勾了出来。她只在收购站住了一夜,倒像离开了几年似的。荞荞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然后去西厢房看她的芸豆。那是荞荞一年的收获。荞荞打开门,立时傻了。墙角大大小小的袋子不翼而飞。荞荞第一个念头是被人偷了。可猛又想到门是锁着的,哪有贼偷了东西还锁上门?荞荞又气又急,却不知去哪儿找杨来喜。杨来喜野得很,有时一夜窜好几个村子。

荞荞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地折腾。一直到天蒙蒙亮,杨来喜也没回来。荞荞怕误了做饭,抹了把脸,匆匆地往镇上赶。荞荞洗漱从来不马虎的,今天是例外。荞荞的心思全让杨来喜吃掉了。

到了收购站,大门紧锁着。此时马豁子肯定还睡着,她不能敲门。可等他开门,就会误了做饭。想来,马豁子让她住在收购站是有道理的,至少不是故意刁难她。可她现在怎么办?就在荞荞一筹莫展时,门一响,马豁子走了出来。荞荞暗暗吐了口气,心下却纳闷,马豁子起这么早干甚?荞荞魂不守舍,老是拿错东西。明明是淘米,却倒了酱油。马豁子进来,先是用眼在荞荞脸上挖了一阵,然后坐在凳子上,轻轻叹口气。荞荞瞟他一眼,说,我没误做饭吧?马豁子说,为了给你开门,我一夜没睡好。荞荞的目光在马豁子脸上弹了弹,忙收缩回来。荞荞不知马豁子的话里掺有多少水分。

马豁子突然说,怎么有糊味?

荞荞揭开锅盖,傻眼了。稀粥已糊在了锅底。荞荞窥了马豁子一眼,低了头等马豁子发作。马豁子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荞荞,你还没睡醒吧?荞荞低声说,今天的工资我不要了,重做吧。马豁子说,算了,凑合着吃吧。马豁子铲了块糊锅粑,倒了半碗水,吸吸溜溜地喝起来。荞荞的眼睛有些潮,像是被熏着了。

早饭后,荞荞匆匆地往围子走去。她只是想看看杨来喜回来了没有。荞荞怕马豁子怪罪,走路的样子像是家里失了火。

半路上,荞荞碰见了老皮匠。荞荞知道老皮匠的小闺女考上了大学,对老皮匠就多了几分敬重。可今天有事,她便闪开了。老皮匠却喊住她,问荞荞才从收购站出来吧。

老皮匠说,你别怕,马豁子是好人,他不会拿你咋的,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荞荞心中的疑团又浮上来,她看着老皮匠纵横交错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叔,杨来喜背着我做了啥?老皮匠惊问,你真不知道?荞荞懵懵懂懂地摇摇头。老皮匠四下瞅瞅,深深地叹了口气,简要地讲了那天的事。最后说整个围子的人都知道了。恐怕只有荞荞还蒙在鼓里。末了又安慰荞荞,我以前看错了马豁子,他是痛快人,不会使坏。

老皮匠后来说什么,荞荞已听不进去了。荞荞觉得自己正往深渊里坠,她想抓住点儿什么,可是她的两手突然麻木了。

6

荞荞的脸上凸现着一抹青白,秋风甩过来,那青白就一层一层加重了。荞荞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杨来喜一千块钱就把她“卖”了。荞荞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望见敞开的大门,她才清醒过来。杨来喜回来了。荞荞决定和杨来喜算账,她不能再妥协了。不然,他会把她整个人卖掉,就像他当初买她一样。

屋内没有动静。杨来喜正在呼呼地睡大觉,荞荞的火苗呼地燃烧起来。荞荞要寻个东西砸到杨来喜脸上,她的目光落在剪子上,心一颤,视线又转移到花盆上,还是不行,她怕把杨来喜砸坏,也怕把花盆砸碎,荞荞是围子里唯一一个在花盆里养花的女人。什么东西也没有耳刮子来得实在,荞荞举起手,却怎么也捐不下去。她发现杨来喜又瘦了,脸被拽长了许多。杨来喜睡得很死,半天连姿势都没改变。唉,这家伙太累了,让他先睡一会儿,醒了再和他算账。

荞荞熬了盆稀粥,坐在杨来喜的身边等他醒来。盯着杨来喜没肉的脸,荞荞怨气渐渐消退下去。她回想着杨来喜把她送到马豁子那儿的过程,觉得他是无奈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那天他明显反常。荞荞的心已经软了。

荞荞实在等不及了,便推了推杨来喜的脸。杨来喜的脑袋往左偏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下底。狗日的,梦里还赌呢!荞荞揪住杨来喜的耳朵。杨来喜突然问醒过来,叫,干吗?还没收底呢。看清面前是荞荞后,他长长地打个呵欠,说总算痛痛快快地赢了一回,做熟饭没?我饿死了。荞荞没理他,杨来喜猛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怎么回来了?

荞荞气呼呼地说,咋?我连家也不能回了?

杨来喜盯着荞荞看了半天,你都知道了?

荞荞说,你干脆把我卖掉算了。

杨来喜说,我没想到我的手那么臭,我真是昏头了。

荞荞说,咋就不卖你?荞荞想狠狠地骂杨来喜一顿,骂他个狗血喷头,可那些话一齐都堵在了嗓眼里。荞荞说不出话,眼泪倒冒了出来。

杨来喜说,你以为我不心疼?不过,三个月一千块钱也不算赔,好些人想去马豁子那儿干活,马豁子还不要呢。

荞荞的眼圈又红了,恨恨地说,我干的什么烂活,晚上连家都不能回。

杨来喜闷了半晌,小心地问,他没把你咋的吧?

荞荞说,你个混蛋。

杨来喜说,我不是混蛋,是倒霉蛋。

荞荞说,反正我是不去了,就是再赔一千我也不去了。

杨来喜急了,那可不行,咱人穷志不短,说话要算话。

荞荞呸了一声,丢死人了,还志气呢。

杨来喜顿了顿,说,不去就不去,马豁子一个外地人,他不能把咱咋的,赢了钱,我再还他。

杨来喜这么一说,荞荞反犹豫起来。欠别人的钱,她睡觉不踏实。再说,这事本来是杨来喜理亏,要是闹起来,不定牵出多少麻烦呢。荞荞不愿惹麻烦,她的麻烦够多的了。荞荞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钱,也就几百块。凑一千块钱,得把今年的芸豆……荞荞突然问,那些芸豆呢?杨来喜说,卖了。荞荞嚷,现在价格不行,你怎么……钱呢?杨来喜嘻嘻一笑,着啥急呢?明年我和你一块种。荞荞紧张地问,是不是又输了?杨来喜说,我想赢点儿还马豁子,让你顶账,我没脸。养养说,好,你真好!杨来喜说,我不是没办法嘛。荞荞不再说话,她的身子陷下去,泥一样。杨来喜忙喊,荞荞!荞荞不理他,她替那些芸豆伤心,那是她辛辛苦苦种的,杨来喜竟然把它们输了。

马豁子的钱无论如何还不上了。没了退路,荞荞反而踏实了。就算杨来喜把她输了,就算丢人,可谁让杨来喜是她男人呢,就算剥了他的皮,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干的是体力活,不是卖身。想到这儿,荞荞说,来喜,你别赌了。

杨来喜看出养养平静了,松了口气。他想揽住荞荞,荞荞躲开了。

杨来喜嬉皮笑脸地说,不赌,我能娶上

你?

荞荞说,和马豁子说说,去他那儿找个活计。

杨来喜跳起来,你疯了!你一个去还不够,让我也去,还不如打我耳刮子呢。

荞荞刺了他一句,输了老婆你不丢人,靠力气挣钱倒没脸了?

杨来喜说,这年头谁靠力气吃饭?荞荞,赌也是本事,比偷比抢比那些搞贪污的强多了。杨来喜的嘴像石头一样硬,荞荞没有说过他的时候。

荞荞说,有本事还能输掉老婆?能输掉老皮匠供闺女念书的钱?

杨来喜涨红了脸,说他没别的本事他不在乎,说他没有赌的本事,是戳他心窝子。

杨来喜攥紧了拳头,指关节一条声响起来。他重重地说,荞荞,你等着瞧吧,我杨来喜的风光还没过呢,村长不就盖了二层楼吧?我最低也要盖三层。现在你跟我是委屈点儿,以后我让你享大福,天天喝糖水。

荞荞哼了一声,别做白日梦了,你倒是去不去?

杨来喜说,不去,我死也不去。

荞荞站起来,你不去,我去。杨来喜问,你真要去?

荞荞说,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杨来喜说,你想通了?荞荞,你就受三个月苦吧,到时候我加倍补偿你。

荞荞说,我担心你把自个儿也输了呢。荞荞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7

荞荞回到收购站,马豁子有些意外,眼睛几乎绷成了三角。马豁子想从荞荞脸上看出点儿内容,荞荞躲开了。她不敢迎马豁子的目光,她的心情还没掩盖好。荞荞低着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荞荞认为自己没和杨来喜使性子,就算马豁子不逼杨来喜还账,可欠人家的钱总睡不踏实。马豁子和荞荞说话,荞荞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爱理不理的。都说马豁子义气,可就冲让她顶账这一条来看,他的义气是假的,是掺了沙子的,就像现在的伪劣商品。

荞荞干得更认真了,昨天她只是拖了拖地面,今天她则跪在地上,用小刀把水磨石板上的污垢刮掉,再用湿布沾着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擦,地面亮闪闪的,几乎能照人影了。餐具明明洗干净了,荞荞依然不满意,她去商店买回去污粉,一点一点地搓。荞荞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绝不给自己留一分。她的脸粉嘟嘟的,鼻尖沁着几片亮闪闪的汗珠,胸脯麦浪一样起伏不定。马豁子几乎看呆了。他让荞荞歇歇,能过得去就行了,就是五星级饭店也用不着这样。荞荞无言笑笑,继续干活。她不能让马豁子认为她生气。

吃了晚饭,荞荞正准备洗碗筷,马豁子说,趁天早,你赶紧回吧。荞荞猛地一怔,不由望了马豁子一眼。马豁子刚点着雪茄烟,蓝色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荞荞看不清他的表情。马豁子什么意思,试探她?荞荞收回目光,继续干活,半晌方甩出一句,你和杨来喜不是有协议吗?马豁子笑了一下,其实是说着玩的,杨来喜竟当真了。荞荞说,是你当真还是他当真?马豁子笑道,荞荞,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的舌头让杨来喜咬了呢。荞荞知道中了马豁子的圈套,暗暗骂了一句。马豁子道,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可真爱使小性儿,当时确实是开玩笑,赌场上的事咋说也拿不到桌面上。荞荞到底没憋住,几乎是质问了,那一千块钱呢,也是开玩笑?马豁子说,当然。马豁子从怀里拽出杨来喜的欠条和协议,几下撕碎了。荞荞瞧着满地的纸屑,愣了,她实在猜不透马豁子。马豁子又点了一支烟,烟就像他的命根子。马豁子说,从今天起,你还回去住吧,那些钱,还不还都行。荞荞固执地摇摇头,当时咋说的就咋办,再说来喜不常在家,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住。马豁子感慨道,你真是个好人。马豁子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荞养总觉得他在嘲笑她,嘲笑她管不住男人,男人输了她还给他护短。荞荞有些气恼,但无话可说。荞荞寻思了一会儿,跟马豁子提出从明天开始她想和那些女人一道鞣皮子。

马豁子很意外,目光在她脸上敲了几敲,方说,你干不了。

荞荞低着头说,她们能干我就能干,这边的活儿我不耽误。

马豁子说,不行,你一身皮子味咋做饭?马豁子没明说,可荞荞听出来了,她沾了皮子味做饭就不香了。马豁子似乎觉得语气硬了些,缓了一句,你要是嫌钱少,可以再商量。

荞荞忙说,我没那个意思。

马豁子要离开,荞荞又说了句,那就给我安排点别的活儿,一整天闲着,我心里烦。

马豁子盯住荞荞,可养荞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脸。马豁子沉吟半晌,说,这样吧,你把西墙的破烂分类整理一下……行吗?

荞荞心里有些得意。杨来喜从没顺过她,都是她顺着他。让人顺着确实比顺着人的滋味好受。

第二天,马豁子交给荞荞一张收购破烂的价格表,外加五百块钱,说如有卖破烂的让荞荞照着这个收。荞荞怔了一下,说,这不合适吧。马豁子说,以前雇的那个回老家了,临时雇一个也不值得,你先干,过几天他就来了,每天收什么算多少,你记账本上,一个星期我和你对一次。荞荞犹犹豫豫地说,我怕干不了。马豁子笑道,还没干,咋就知道干不了?

荞荞说,那我就……试试。荞荞对自己没信心,脏、累她都不怕,可她没收过东西,现在倒要替别人收。那些钱像是长了刺,扎她的手,扎她的心。

荞荞很用心,她的能干麻利很快显示出来。那些废品原先肠肠肚肚搅在一块,乱糟糟的。经荞荞一整理,顺眼多了。马豁子夸了荞荞几次,说看来得给你加钱了。荞荞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来。

这天下午,天出奇的热,荞荞等得眼都困了,也没见一个卖破烂的来,她就想起房顶上的芸豆。荞荞和马豁子说了声,匆匆忙忙赶回去。大门紧闭,这几天杨来喜没去收购站,不知又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荞荞没有进屋,直接爬上了房顶。芸豆全晒破了肚皮。荞荞累出一身汗,才把芸豆装进口袋。荞荞打开屋门,目光顿时软得耷拉下来。那几盆花全都枯萎了。荞荞压了桶水,往花盆里倒。那些花依然垂头丧气的。荞荞流泪了。她害了它们。

荞荞回到收购站,天色已晚了。她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当当忙活起来。做好饭。她去喊马豁子。马豁子不在,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荞荞已经惯了,进屋没敲门。那女人瞄了荞养一眼,问,你找谁?荞荞先是发怔,继尔感到吃惊,这个女人打扮得跟戏子一样,眉毛细得像一条线,眼皮一半紫,一半蓝,嘴唇是粉色的。尽管打扮得浓艳,荞荞还是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

女人说,嘿,找谁呢?

荞荞忙说,我喊马老板吃饭。

女人扔掉手中的小镜子,直弹起来。女人咄咄逼人地问,你就是那个做饭的?

荞荞点点头,不知怎么,有些发慌。她已猜出了女人的身份。

女人审视着荞荞。她的目光如一匝铜钱,在荞荞脸上缠了一圈,又在荞荞胸上缠了一圈,之后在荞荞腿上缠了一圈,最后又绕到荞荞脸上。养荞感到不自在,女人的表情像是审贼。半晌,女人才说,蛮俊的啊,干粗活儿可惜了。女人的声音酸溜溜的。

荞荞不知怎么应对,窘得眉毛都粘一块儿了。恰在这时,马豁子进来了。马豁子问做好饭了,荞荞?荞荞说好了。马豁子对女

人说,我给介绍一下……女人打断马豁子,谁用你介绍?我早知道了。

马豁子让女人过去吃饭,女人说,端过来吧,那间屋子有股味。女人的口气不容置辩,荞荞忙说,我去端。荞荞出去时,听得女人对马豁子说,你蛮有眼光的嘛。

荞荞端过去,马豁子让荞荞留下来吃,没等荞荞张嘴,女人抢先说,别不好意思,我来还不让你吃饭了?荞荞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收拾芸豆时,荞养就饿了,现在却突然没了胃口。屋里有些憋闷,荞荞走到大街上。已是黄昏时分,街上空荡荡的。荞荞路过镇政府门口时,一个方头大脸的人正走出来。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和叼烟的姿势显示出他是个干部。那位干部似乎正要去干什么事,有些匆忙,可是看见荞养时,他的目光啪地定在荞荞荞上。荞荞觉察到了,加快了脚步。干部一直盯着她,荞荞走得更快了。

荞荞回去呆了一会儿,便睡下了。她仰天躺着,大眼珠轻轻闪动在黑暗中。白天干活不觉得什么,黑了她便被孤寂噬咬住。她老是想杨来喜。过去杨来喜不在家她没这种感觉,就像是杨来喜出了趟远门,走得再远他也会回来。现在她则被杨来喜甩在旷野上,她感到茫然,不知哪是尽头。

隔壁传来马豁子和女人的说话声。这种房顶棚内是连着的,说话不隔音,荞荞突然意识到,她今天住在这儿不合适。她坐起来,顿了顿,又躺下去。现在回去更不合适。

女人突然嗷地叫了一声。荞荞吓了一跳,脸立刻红了。之后女人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起来,哎哟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荞荞想不到竟有这么浪的女人,好像马豁子把她的肉咬了下来。马豁子说了女人一句什么,女人反而叫唤得更高了。

清早,荞荞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做好饭,从窗户望见女人正梳洗,便进去拿水壶灌开水。地中央的便盆还在,四周扔着几团脏兮兮的东西,荞荞烫了一下似的,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人没看荞荞,吩咐荞荞把地打扫一下。

荞荞迟疑了一下,将便盆端出去,倒掉。尔后,她把那些脏东西扫进簸箕,出门时,差点和马豁子撞在一起。马豁子脸上厚厚一层尴尬,荞荞赶紧低了头。

荞荞返回来,马豁子和女人吵了起来。荞荞没敢进去,她进了厨房。可她立刻听出来马豁子和女人的争吵与她有关。

女人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就倒个尿盆吗,值得你这样?你雇干活的还是雇二奶?

马豁子的火气也挺大,你说话干净点儿,你不害羞,我还臊呢。

女人呸了一声,趴老娘肚上咋不害羞,这会儿倒有脸了。

荞荞没想到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女人如此粗俗,啥脏话都敢说。

马豁子说,你寒碜不寒碜?

女人叫,好啊,你到底说出心里话了,嫌老娘寒碜,老娘还嫌你恶心呢。

马豁子叫,再胡扯,撕了你的嘴。

女人嚷,你撕,你撕!

屋内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两人打起来了,荞荞顿了顿,还是跑过去。马豁子和女人纠缠在一起,荞荞不敢拉女人,她拽马豁子的胳膊。马豁子松开手,女人趁机在马豁子脸上抓了一把。荞荞说,姐——女人回过头,狠狠地扇了荞荞一巴掌,骂了句贱货。荞荞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已摔门走了。马豁子追了几步,又返回来。

荞荞眼里噙满了泪。

马豁子说,荞荞,对不起,她就这浑人。

荞荞抹抹眼泪,说,吃饭吧,都快凉了。

8

荞荞的委屈散去后,又被深深的愧疚裹住了。马豁子和女人争吵是她惹的祸,她看得出来,马豁子喜欢那个女人,可是因为她,马豁子对女人动了手脚。

吃饭时,马豁子大声说笑着。荞荞想,马豁子看似豪爽,其实脆弱得很。荞荞没有看低马豁子,反觉马豁子大把挣钱,还如此在乎自己的女人,更像一个男人,杨来喜游手好闲,穷得叮当乱响,却从不把她放在眼里。荞荞埋藏得很深的东西被勾了出来,她的心隐隐疼起来。

荞荞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出来。她劝马豁子回县看看。兴头上的马豁子突地僵住了。半晌,他才说,她就那样,神经兮兮的,过几天就好了。

荞荞说,女人都是软性子,你退一步,她就退三步。

马豁子说,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荞荞的声音低下去,对不起,都是我闯的祸。

马豁子说,和你没关系,换了别人,她也会这么疯跳。

荞荞不再说了,深深地埋下头。她努力控制着,还是滚出几滴眼泪。

马豁子说,回就回一趟吧,我正好有些事要办……你捎什么东西不?

荞荞忙说,不。荞荞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马豁子走了之后,荞荞像是卸掉了心上的磨石,顿时轻松了。干活时,竟轻轻哼起了小曲。

马豁子第二天清早便返回来了。马豁子似乎和女人和好了,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荞荞见马豁子情绪好,问他能不能为杨来喜找点儿活干。马豁子的目光在荞荞脸上甩了几甩,你是怕还不上我的钱?还是急着离开?我早说了嘛,赌场上的话不当真,我没逼杨来喜还钱,你想离开,我不拦你。荞荞连忙辩解,说只想为杨来喜找个正经营生,如果马豁子同意,她想和杨来喜在这儿干下去。马豁子有些意外,他盯住荞荞,荞荞忙低下头。马豁子看出荞荞是认真的,她的愿望是实实在在的。“人质”期满,她也愿长期干下去。马豁子有些莫名的兴奋,脸肌弹跳了几下。他把雪茄烟从嘴角拿开,淡淡地说,有啥同意不同意,反正我需要人手,谁干都是干,只是……马豁子顿了顿,杨来喜不会来的。荞养说,我同他说。马豁子说,那就试试吧。马豁子的表情很奇怪,荞荞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试也白试,杨来喜不听你的。荞荞暗暗发誓,一定要说通杨来喜。荞荞不能让马豁子小瞧了自己。

荞荞抽空回了两趟家,杨来喜都不在。第三趟回去,看见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荞荞恨不得将它咬碎。不知杨来喜野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次,荞荞甚至连屋都没进。杨来喜的三分热度已经过了,她刚去收购站时,他一天一趟,现在他连面都不露了。

马豁子在别处喝了酒,不让荞荞做饭了。荞荞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愣。马豁子问,杨来喜还没回去?荞荞摇摇头,原来马豁子啥都清楚。马豁子说,活到杨来喜这份儿上,倒也洒脱。荞荞听出了马豁子的意思,她能说什么呢?只有装哑。马豁子吐了一屋子烟,出去片刻,又返回来。他说,灌一屋子烟,走走风吧。打开门,马豁子蹲在门口,仿佛他不看着,那一团团烟雾就会赖在屋子里。好不容易等马豁子走了,荞荞松了口气。谁料马豁子又买了兜水果提回来,马豁子殷勤得过分了些,荞荞有些紧张。往常喝了酒,马豁子不是这样,她不知他今天怎么了。好在马豁子放下水果就出去了。荞荞想,满了三个月,他就是留她干,她也不在这儿住了。她甚至有些后悔,马豁子让她回家住时应该同意。现在想提也不合适了,再提出来,马豁子怎么想?

第二日,荞荞的眼睛有些肿,神情透着疲倦。荞荞赌气不再回去,除非杨来喜来找她。荞荞很少和杨来喜赌气,她的情绪因此糟得

收拾不起来。收破烂时,荞荞和一个外号叫扁头的人吵了起来。原因是荞荞称纸箱时,发现里面有两个是湿的,她要减些斤两,扁头说荞荞刁难他。荞荞干活极其认真,平常也是这样,只是今天脸上没有笑意,显得冷淡了些。马豁子闻声过来,荞荞顿觉胆气壮了,她想让马豁子做个主,谁料马豁子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连青红皂白也没问,狠狠训了荞荞一顿。荞荞委屈极了,她竭力忍着,眼泪还是冒出来。她怕马豁子看见,将头扭到一边,其实马豁子看都没看她。扁头走后,马豁子才把目光甩到她的脸上。马豁子显然要解释什么,荞荞以牙还牙,不给他机会。马豁子插不进一句话,最后他干脆蹲下来,和荞荞整理着垃圾。荞荞无意中回了下头,见鞣皮子的妇女纷纷朝这边看,心思一下乱了。荞荞咬咬嘴唇,说,马老板,小心弄脏你的衣服。马豁子长出了一口气,不生气了?不生就好,其实你没一点儿错,可不说你,就把扁头惹了,做生意,和气生财。荞荞再绷着脸就是糊涂了,她小声说,我没生气。马豁子说,没生气哭啥?荞荞说,我才没哭呢,眼里进沙子了。话里却带出了哭音。马豁子噢了一声,像是相信了她的话。他说,秋天风大,注意点儿。马豁子说得平平淡淡,可荞荞的心里直发慌,好在马豁子起身走了。

荞荞把收来的报纸抖展,然后方方正正折了。那个存折就是荞荞抖报纸时掉出来的。存折的面是红的,很惹眼。荞荞捡起来,目光便抖了。天神神,存折上竟有六千块钱。荞荞烫了一下手,存折掉在地上,荞荞四外望望,鞣皮子的妇女正忙着,马豁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没人注意她。荞荞再次捡起来,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揣进怀里。存折上没写名字,它的主人还不知道呢。要是自己有六千块钱就好了,荞荞神往地想。她并不认为这六千块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中午吃饭时,荞荞把存折交给马豁子,说是废报纸里掉出来的。马豁子疑疑惑惑地扫了扫,眼睛顿时瞪大了。他弹出一句,这么多!然后把目光折到荞荞脸上,像是要把荞荞刺破。马豁子说,反正是捡的,你不交也没人知道。荞荞说,你要就要吧,我是不要。马豁子嘿嘿笑起来,你这是羞我呢。似乎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真交?荞荞说,我不会装样子。马豁子感慨地说,我真是没想到,你……马豁子斟酌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豁子把存折交给派出所。派出所不出半天就查清了丢存折的人。是附近村子的一个农民。那位农民皱皱巴巴的,看不出实际年龄,他一连串儿地叫荞荞好闺女,恨不得给荞荞跪下去。荞荞浑身不自在。存折是他的,她不过捡了捡,又不是她送他六千块钱。

事情到这儿该结束了。荞荞已把它丢到脑后。可农民念初中的女儿给市报社写了一封表扬信,表扬信很快见报了。报社犹觉不够,又派一名记者下来采访,据说要把荞荞的思想境界往深里挖。记者先到镇政府,计划吃了午饭再采访。谁料一顿饭,记者喝得摇摇晃晃,站都站不住了,因此采访地点定在镇政府。

荞荞正灰头灰脸地干活,镇办公室秘书小由急急忙地过来,让荞荞前去接受采访。荞荞挺害怕,采访两个字让她发慌。荞荞说正干着活,抽不出身。小由说已经和马豁子说好了,他不扣她工钱。可无论小由怎么说,荞荞就是不去。小由没办法,只好找马豁子。马豁子劝了几句,这是好事,又不是上刑场。荞荞说自己害怕,直到马豁子提出陪她一同去,荞荞才答应。可走出门口时,荞荞见那些鞣皮子的妇女频频张望,咕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井里。养荞对马豁子说,我自己去吧。马豁子怔了一下,说那更好。

小由把荞荞领进一间办公室。沙发上斜卧着一个人,荞荞触见那张正方脸,被咬了一下似的,心就缩紧了。她认出这个人是她在镇政府门口遇到的那个。小由介绍,这就是薛书记。荞荞又是一呆,从村长手里夺走二香的副书记就姓薛,大概就是他。薛书记从沙发上拽出身子,伸出手,同时问,你就是荞荞吧?咱们见过面。荞荞没有伸手,小由从后面捅了荞荞一下,荞荞只好硬着头皮抬起手。薛书记的手大而厚,荞荞很费劲地抽了出来,薛书记让荞荞趁白记者休息的工夫,做做准备工作。薛书记把荞荞让在沙发上,亲自给倒了一杯水。他给荞荞泡的是自己用的茶。荞荞不知薛书记自已用的是什么茶,茶叶一根一根竖在杯中,晃得她直眼晕。薛书记一个劲劝荞荞喝,薛书记的热情流得满地都是,荞荞拘束得目光没地方搁,手没地方放,后背汗津津的。早知这样,就是绑她也不来了。

薛书记问了荞荞的年龄、家庭情况、目前在收购站的工作及她当时交出存折时心里的想法。前面的问题,荞荞一一答了,可后面的问题荞荞回答不上来。存折是别人的,所以她就交了,她能有什么想法?薛书记说他常去围子里下乡——荞荞听他这句话,后背一阵发麻——早就听说过荞荞,只是对不上号,薛书记说他认识杨来喜,杨来喜是方圆附近有名的大赌。薛书记感叹地说,杨来喜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却整天游手好闲,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薛书记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荞荞。他非常专注地前倾着身子,且含着笑意,那笑不是浮在脸上,而是躲在眼睛深处,似乎怕人逮住。当荞荞说自己上交存折没有任何想法时,薛书记的笑完全躲藏了起来,他严肃地说,荞荞肯定是有想法的,只是她没有意识到。他让荞荞把思想深处的东西挖出来。薛书记不厌其烦地启发,荞荞却怎么也说不到点子上。薛书记便直截了当地分析了荞荞当时的想法。荞荞被薛书记弄糊涂了,那些念头她永远不可能有。可薛书记说这是任务,他分管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没有起色,现在有了这档子事,他要树荞荞当典型,荞荞必须按他的意思说。薛书记说无论是对镇里还是荞荞个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荞荞依然摇头。薛书记的声音变硬了,他说杨来喜已经被定成搞赌博的反面典型,荞荞答应了,她和杨来喜就能互相抵顶,派出所不会找杨来喜的麻烦;若荞荞不答应,派出所肯定要治杨来喜的罪。荞荞不吱声了,她怕杨来喜遭罪。

白记者五点多钟才醒来,薛书记给他介绍后,白记者的眼睛刷地亮了。白记者问荞荞话,荞荞怎么也回答不上来。薛书记解释说,农村妇女没经见过世面,不过他已经从荞荞嘴里问出了白记者想要的东西。薛书记说到了吃饭时间,让荞荞先回。白记者却要求和荞荞一起吃饭,边吃边聊。薛书记看着荞荞,迟疑了一下,说也好。

荞荞本来想拒绝,可薛书记代她答应便没有办法了。她现在被薛书记牵住了,都怨该死的杨来喜。酒桌上,白记者并不像薛书记问荞荞那样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荞荞喝酒,好像他采访的任务就是看荞荞有多大的酒量。荞荞从没喝过酒,闻见酒味都头晕。荞荞不喝,白记者就死缠硬磨。荞荞耐不过,被硬劝了几盅。她几乎天旋地转了。薛书记喊人扶养养回去。荞荞暗暗感激薛书记。可白记者拦住荞荞不让走,薛书记替荞荞开脱,他就说薛书记不够朋友,吃独食。后来的话,荞荞听不见了,她几乎歪进服务员怀里。

第二天早晨,荞荞依然头晕目眩。马豁

子问她喝了多少,荞荞恨恨地说,一桶。若不是马豁子硬劝她,她才不去遭这份罪呢。马豁子看着荞荞,没有再说。

中午时分,春喜媳妇慌慌张张地找到收购站,让荞荞赶紧回去一趟。春喜媳妇拍着大腿说,来喜醉得不醒人事了。

9

杨来喜泥一样摊在炕上,刷白着脸,嘴角脏兮兮的。杨来喜常醉,但还从没醉成这个样子。守在旁边的杨春喜说,杨来喜是从夜里醉的,他赌输了钱,纠缠着对方不放,对方提出条件,杨来喜若一次喝下三瓶二锅头,就把赢到的钱如数退还,可杨来喜没喝下两瓶就栽倒了。

荞荞喊了杨来喜几声,眼泪就出来了。杨春喜说,你就是打他,他也不懂得疼了,我看……得送医院,杨春喜的话提醒了荞荞,荞荞问他能不能找个车。春喜媳妇从背后踢了春喜一下,春喜迟迟疑疑地说,要不再等等吧。春喜媳妇说家里还有活儿,下午杨来喜还不醒的话,再去喊他们,拽着春喜走了。

荞荞气得嘴唇都紫了,她跺跺脚,正要自己出去找车,杨来喜声音微弱地喊了声,水。荞荞愣住了,两眼死死地盯住杨来喜。杨来喜又叫了声,荞荞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她三两步窜到屋外,舀了缸冷水。她差点给杨来喜灌下去,都到嘴边了,突然骂了一句糊涂,找出小勺,一勺一勺喂他。荞荞说,来喜,你醒了?杨来喜没理她,中间他睁过一次眼,但红红的眼球没有一点儿光泽,像是被煮熟了。之后他没再睁眼,只有嘴唇一张一合。喂完水,荞荞给杨来喜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又不停地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过了一会儿,杨来喜扯起了呼噜。荞荞放心了,杨来喜一扯呼噜就是缓过秧儿了。荞荞松弛下来,才发现她的衣服水浇了一样。

黄昏时分,杨来喜终于醒了过来。他目光涣散了好一阵,最后落在荞荞脸上,问,这是哪儿?荞荞攥着他的手说,这是自己家呀,瞧瞧你喝成了啥样,你傻不傻,就是输了钱,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杨来喜懵懵懂懂的,努力回忆着什么。荞荞说,饿了吧,我给你端粥去。杨来喜猛地拽了荞荞一把,荞荞几乎扑倒在炕沿上。荞荞惊叫了一声,你不好好躺着,疯了?杨来喜牵着荞荞坐起来。荞荞不知杨来喜要干甚,拨了一下,没拨开。

杨来喜问,钱呢?杨来喜表情怪异,令人骇然。

荞荞发怔,钱,什么钱?

杨来喜说,你不是捡了一张存折吗?

荞荞松了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早交了。

杨来喜似乎不相信,追问,真交了?

荞荞说,真交了。

啪地一声,荞荞脸上长出五个手指印。荞养没看清杨来喜的巴掌是怎么掴到自己脸上的,他的速度太快了。杨来喜骂,你鬼迷了心窍是不?不问问我你就上交!

荞荞说,那是别人的。

杨来喜说,什么别人的,谁捡的就是谁的。

荞荞生气地说,反正不是我的?

杨来喜骂,干了蠢事还顶嘴,找死呀你。

杨来喜一扑,荞荞便倒了。杨来喜边打边骂,让你顶嘴!掴打声和叫骂声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杨来喜毕竟没恢复过来,下手不是很重,可越是这样,荞荞越是火辣辣的疼。因为力气不足,掴打反带了一种弹性。他的胳膊像一根弹性十足的柳条,抽在身上那种疼痛是实实在在的,是钻心的。

杨来喜终于打累了,软软地躺了下去。杨来喜的脑袋窝在胸前,身子越缩越小,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刺猬。不一会儿,从刺猬的胸部发出来一种心痛的抽泣声。荞荞躺在地上,任身子往四周摊着,不想收拾。她听到抽泣声后,便支撑着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到外屋给杨来喜熬稀粥。荞荞生杨来喜的气,却并不记恨他。她知道杨来喜打她不单单想要那个存折,他赌输了,心里窝着火呢,即使没有存折这档子事,杨来喜也会找别的理由和她闹别扭。他的火气总得找个口子放出来。

荞荞端上稀粥,杨来喜勾下头,老老实实地喝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说话,荞荞也不开口,两人都哑着,吃完饭,杨来喜又躺下了,荞荞坐在杨来喜旁边,扭转了他的脸。

荞荞问,还难受不了?

杨来喜沉默了半晌,摇摇头。

荞荞说,来喜。荞荞的声音有些抖。

杨来喜看着荞荞。

荞荞说,别再赌了,咋也不是长法。

杨来喜叹了口气,说,不赌不行了,我欠了好些赌债,不赌我拿啥还?

荞荞说,咱挣钱还,你输多少咱还多少。

杨来喜怔了怔,可很快摇摇头,你还不上,你不知我欠了多少!除非你变成十个荞荞。

荞荞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再多也有个头吧,今年还不完,留着明年还。我和马豁子说好了,他那儿正缺人手,咱俩都去收购站干吧。

杨来喜的眼睁圆了,你让我给马豁子打工?

荞荞说,挣上钱就行,你还怕丢脸?

杨来喜说,不去,我死也不去,上回我说过了,你怎么还求他?说着怒气扑到荞荞脸上。

荞荞耐心地说,马豁子的人性没你想的那么坏。

杨来喜阴阳怪气地说,几天不见,说起马豁子的好话了,处得不赖嘛,早知这样,当初该彻底把你输给他。

荞荞再也忍不住了,她骂,杨来喜,你个混蛋。

杨来喜说,这还用你说,我本来就是混蛋。

荞荞问,你到底去不去?荞荞的脸硬出铮铮的响声。

杨来喜傲气十足地说,你让马豁子跪下求我。

荞荞恨恨地说,你就死在这儿吧。荞荞的眼泪差点溅出来,可她咬着牙忍住了。

荞荞正要离开杨来喜,院里响起了敲门声,同时传来马豁子的喊叫,荞荞,荞荞。荞荞一阵心慌,步调跟着乱了。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开门。马豁子站在门口,说怎么回家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马豁子的语气里含着责备,随即往屋里瞟了一眼,问,杨来喜回来了?荞荞轻轻嗯了一声。马豁子说,那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说,他要是愿意,多会儿去也行。荞荞臊得不知如何回答。马豁子走出老远,荞荞才说,你不进来坐会儿?荞荞的声音太低了,一出口便被黑暗吸得无影无踪,马豁子根本没听见。

荞荞本来打算回收购站的,可马豁子一来,她反不敢回去了。荞荞回到屋子,杨来喜逼视过来。荞荞低着头,不敢碰杨来喜的眼睛。

杨来喜冷笑道,怪不得替他说话,都追到家里来了。荞荞没接他的话茬,她知道一接就是一顿吵。

入夜,杨来喜恢复了体力,看荞荞的样子贼贼的,像是饿狗看见红烧肉。荞荞太熟悉杨来喜这种目光了,不由绷紧了身子。杨来喜催促了荞荞几声,荞荞就是不睡,杨来喜不耐烦了,拽过荞荞要扒她的衣服。荞荞抵抗着不让杨来喜动她。杨来喜脑门上甩出了汗瓣子,可依然没有得手。杨来喜虽遇过荞荞的抵抗,最终都是他赢,可是今天,荞荞把身上的缝子焊死了。杨来喜火了,狠狠扇了荞荞一巴掌,嘴里骂着脏话。

荞荞说,你不去收购站干活,我就不答应。

杨来喜说,老子就不去,老子倒看看你有多硬。

杨来喜再次剥着荞荞,可依然徒劳。杨

来喜拳脚相加。荞荞没有反抗,她抱着头,任杨来喜打。荞荞伤心透了,她终于看清了,杨来喜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是极其自私的。他只在乎他自己,在乎他的脸面,在乎他的逍遥,他才不管她的死活呢。他一句话就将她卖了,眼睛都不眨,那个早晨的表现并不是在乎她,心疼她,而是担心她越轨。荞荞甚至发狠地想,她生不出孩子他无所谓的样子,看似豁达,其实是怕担责任。

荞荞被打软了,蛇一样扭曲成一团。

杨来喜用一种温乎乎的语气央求道,给我一次吧。

荞荞说,不。

杨来喜说,你这是咋了?马豁子给你吃了迷魂药了?

荞荞说,我咋也不咋,变了样儿的是你。

杨来喜说,你心里有鬼。

荞荞说,我不偷不抢,有什么鬼?

杨来喜说,没鬼,没鬼才怪呢。

荞荞冷冷地说,你害怕了。

杨来喜怪怪地一笑,不就一个女人,我害怕什么?八千块钱,用了这么多年,我也值了。

杨来喜的话像一块巨冰,狠狠地砸在了荞荞身上。荞荞问,你还打不打了?荞荞的声音里掺着铁屑,有一种硌牙的感觉。

杨来喜的目光敲了荞荞一下,没有吱声。

荞荞说,不打我就走了。

杨来喜说,你去哪儿?找马豁子?

荞荞没有理他。荞荞出了院,将大门合上。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以为杨来喜会追上来,但没有。

荞荞在收购站门口蹲了半夜,她无处可去。

天亮时,马豁子看见荞荞,吃了一惊。荞荞怕马豁子问她,头一低,擦着马豁子进去了。马豁子跟进来,荞荞紧张得气都出不匀了。荞荞忙忙乎乎的,不给马豁子说话的机会。马豁子最终没插进一句话,末了告诉荞荞,有人请他吃饭,午饭就不要做了。

荞荞浑身疲倦,像要散架。身子一挨床,便吸住了似的不想起来。但荞荞没敢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女人,她不想给人留下话茬子,被人嚼的滋味比散架还难受。荞荞硬是挣扎起来,整理着那些破烂。

小由出现在大门口,喊荞荞去镇里。荞荞对镇里有一种恐惧感,她推说走不开。小由劝了半天,最后使出杀手锏,他说荞荞不去薛书记就亲自来请她。荞荞害怕了。荞荞跟着小由去了。

薛书记的方头大脸杀满了阴云,荞荞一进屋,他便破口大骂,妈的,算什么东西!

薛书记骂的是白记者。薛书记说白记者没有职业道德想占荞荞的便宜,他看出白记者的意图,想尽办法阻挠他,没料惹恼了白记者,白记者说荞荞的事不典型,是否见报还要考虑考虑。

荞荞松了口气,白记者这样正中荞荞下怀,荞荞巴不得他一个字不写呢。荞荞没料到薛书记如此生气,像是受了天大的污辱。薛书记肯定因为白记者不合作而动怒,可说出来的意思是因为白记者想占她的便宜。荞荞难堪极了。

荞荞瞅个空子,说,薛书记,我那边还有事。

薛书记怒容哗地脱落了,他怔了怔,说,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让你来,是想告诉你,千万别灰心。

荞荞糊涂了,她想,我灰心啥?

薛书记说,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报纸不树典型,镇里树。

荞荞实在腻歪透了,她壮着胆子让薛书记找别人。

薛书记严肃地说,别人又没捡存折,荞荞,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政治任务。要是

过去,冲你这句话,非把你打成反革命。再说,这事无论对你,还是对杨来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薛书记一提杨来喜,荞荞就没了底气。薛书记说镇里怎么搞,他还没想好,他让荞荞思想上有个准备。

从薛书记屋里出来,荞荞像是死了一场。她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狠狠地撕拽着她的肉皮子。她没想到一个存折竞惹出这么多麻烦,缠住她不说,还要啃她。荞荞的腿软软的,从镇政府到收购站,她走了足足半个小时。

荞荞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脑袋一挨枕头便昏昏沉沉睡去。半夜时分,荞荞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

窗外有人。

荞荞弹起来,头皮跟着麻了。这些日子平平静静的,她以为没事了,谁料这个鬼不放过她。荞荞握着菜刀,大气也不敢出。荞荞急速地猜测着,这个鬼会是谁?

lO

一连几个夜晚,黑影都贴在窗外,荞荞紧张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神经都快绷断了。荞荞猜不出黑影是谁,但肯定不是马豁子,因为有一天黑影出现时,她听到马豁子打呼噜的声音。

睡不好觉,荞荞整天呵欠连天,成了毒瘾发作的大烟鬼。

一天吃饭时,马豁子问荞荞是不是有失眠症。荞荞佯装说,没有啊,我睡得好好的。马豁子开玩笑,那你就是得了红眼病。荞荞低下头,想截断马豁子的话头。谁知马豁子突然问,夜里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荞荞说,没……没有啊,什么声音?荞荞神色慌乱,不知为啥害怕马豁子提起这件事。马豁子看着荞荞,想把目光插进她眼里,荞荞忙避开了。马豁子叹口气。荞荞扫了马豁子一眼,忙又低下头。马豁子说,确实有声音吧,我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荞荞到底还是讲了黑影频频出现的事。马豁子责备她,咋不早说?你吓坏了吧?马豁子没有深入下去,他的脸埋进烟雾中。荞荞的眼睛湿了。

这天晚上,那个黑影如期而至。他站了一会儿,随后贴到玻璃上,如一张壁画。突然哎呀一声,黑影滑到地上。随后是马豁子的怒骂和踢打声。荞荞跑出去,用手电筒照了照黑影。手电筒随即掉到地上。

竟然是杨来喜。

确确实实是杨来喜。

荞荞和马豁子把杨来喜抬到床上,杨来喜犹哼哼呀呀叫唤着。马豁子难堪地说,没想到是你,咋你不喊呢?杨来喜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骂,妈的,你下手也太狠了。荞荞尴尬而羞愤,一句话也说不出。马豁子悄悄退出去,杨来喜冲着马豁子的后背说,别走呀,咱俩聊聊。杨来喜理直气壮。

杨来喜说,坐呀,这是你的床。

荞荞恨恨地说,你真有出息。

杨来喜嘿嘿一笑,哪有当老板的有出息。杨来喜面带笑容,他的话却像石头蛋子,能在荞荞的脸上砸出坑来。

说话、骂人,荞荞永远不是杨来喜的对手。荞荞痛心地说,来喜,你别胡浪荡了,镇里都给你挂号了。杨来喜嬉皮笑脸地说,那好呀,没准我也能上报纸呢。荞荞说,你改了,咱们好好过。杨来喜阴阳怪气地说,改什么?荞荞耐心地说,你戒了赌,来收购站干活。

杨来喜一脸下流,你跟我睡觉,我就答应。荞荞气道,这是别人家,你咋就……杨来喜收起了嬉皮相,冷冷地说,想套老子?没门!告诉你,我洗手可以,给马豁子干,太阳得从西边出来!杨来喜跳下地,一瘸一拐地钻进夜色。荞荞站在屋中央,浑身僵冷。

杨来喜几天没来收购站,荞荞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终是没管住自己,抽空回了一趟。她怕杨来喜破罐子破摔。大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荞荞连着回了几趟,一次也没逮住杨来喜的面。荞荞有些发慌,就去杨春喜家打听。杨春喜吃惊地问,你不知道?荞荞吓了

一跳,紧张地问,他出了什么事?杨春喜忙说,来喜没出事,他揽上活了。然后告诉荞荞,杨来喜在县城找了份跟车的差事,每天去一趟皮都。荞荞松了口气,犹是将信将疑。春喜发誓,绝对没假,村里人都坐过他的车了。

从围子里出来,荞荞顿时轻松了,只要杨来喜改掉赌博的毛病,他来不来收购站都无所谓。荞荞甚至哼起了歌曲,许多歌荞荞喜欢听,但从来不敢唱出声,现在她心情好,那些词一滑就出来了。

在收购站门口,荞荞碰见薛书记。荞荞刹住脚,冲薛书记笑笑。薛书记说,我正找你呢,你到我办公室去。薛书记背着手走了,不给荞荞推辞的机会。荞荞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薛书记亲自找她。荞荞稍顿片刻,跟上去。杨来喜已经不赌了,她不再怕薛书记拿杨来喜压她。薛书记看人的样子挺讨厌,可还不至于吃了她。

薛书记又给荞荞泡了杯长着腿的茶叶,这意思是让荞荞坐下,他要慢慢说。但荞荞不坐,她就那么站着。荞荞的意思也很明显,让薛书记赶紧说,说完了她还走呢。薛书记指着窗台上的君子兰,问荞荞,怎么样?我刚托人买的。荞荞瞄了瞄,把目光收回来。薛书记说,坐呀,怎么不坐?荞荞说,我怕误了做饭,薛书记你说吧。薛书记的表情弹起来,甩到荞荞脸上,荞荞的脸疼了一下。薛书记说,别怕,马豁子有我挡着,收购站再大也大不过乡政府。薛书记挺生气,似乎荞荞不坐是马豁子指使的。荞荞骇了一跳,硬着头皮坐下。她不能给马豁子添麻烦。

薛书记露出一脸甜腻腻的笑。他告诉荞荞,镇里准备开一个各乡村妇联主任会,会上由荞养作事迹报告。薛书记说,受社会风气的影响,现在的妇联主任连一点儿敬业精神也没有,两眼只盯着自家的私利,我要拿你的事敲一敲她们。荞荞站了起来,这不行。薛书记说,坐坐……有话坐着说。薛书记走到荞荞身边,一副把她摁在沙发上的架势,荞荞忙坐了。薛书记说,稿子我已找人写好了,你照着念就行。薛书记递过几页打印的稿子,荞荞瞄了几下,脑袋就胀大了。那些方块字一个个从纸上跑下来,像一只只怪异的猴子,抓挠着她。

薛书记说,我亲自修改的,不但说了事,更重要的是挖出了你的思想根源,展示了你的思想境界。我是抓宣传工作的,现在人们的思想滑坡严重,树你这个典型,意义非同寻常。

荞荞几乎要哭了,她说,薛书记,我不行。

薛书记严肃地说,你这样推诿可不好,这是镇里交给你的任务,搞这次活动,镇里会给你一些补贴。

荞荞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书记说,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提出要钱和你的思想就不符了。

荞荞说,我识字不多,怕念不下来。

薛书记说,没关系,我当你的老师。

荞荞不由抽了一下,不但没推脱反越陷越深了。薛书记怎么就缠住她不放?荞荞气恼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出来。

薛书记说,你没经过大场面,心里胆怯是可以理解的,锻炼几次就好了。

荞荞努力抬起头,怯声问,就念一次?

薛书记说,看情况吧……我这是抬你呢。

荞荞听出薛书记另一半的意思了,他抬她,她别不知好歹。

薛书记让荞荞先熟悉熟悉稿子,改日他再辅导她。

从薛书记屋里出来,荞荞身上扎满了刺,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杨来喜的消息带给她的好情绪被薛书记的好意吞噬得干干净净。荞荞觉得自己在半空中栽着,难受极了。马豁子看出了荞荞的异样,问她出了什么事。荞荞将那几页稿子丢给马豁子。马豁子的雪茄烟几乎烧着了稿子的边,荞荞叫了一声,劈手抢过来。马豁子说,什么宝贝东西,把你心疼的。荞荞委屈地说,谁心疼了?荞荞带出了哭音,马豁子忙说,对不起,我说着玩的。荞荞恨恨地说,人家都难受死了,你还有心思取笑。荞荞意识到什么,突然红了脸。她没有理由冲马豁子发火,马豁子是老板,也无须低声下气的。荞荞的心咚咚鼓个不停。马豁子笑笑,这是好事,你难受什么?不过,镇里不能光搞虚的,现在好些地方设见义勇为奖、好人好事奖,镇里设不了大的,也该设个小的。荞荞说,我不稀罕,要是不让我讲,我贴钱都行。马豁子嘿嘿笑起来,看把你愁的,当初不上交就好了,都是存折惹的祸。荞荞说,我做错了?马豁子说,我没说你做错呀。荞荞的眼泪流出来,仿佛马豁子欺侮了她。她明明知道冲马豁子哭不对头,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荞荞关紧了屋子,偷偷地看稿子,荞荞的样子像是数偷来的钱。荞荞心怀鬼胎,生怕人闯进来,稍有一点儿动静,她的心就猛跳一阵子。好些字,她不认识,就努力地猜。荞荞的表情像是吃了掺沙粒的豌豆,那些话很让荞荞脸红,怎么会是她呢?荞荞硌着牙,一夜无眠。想想,还不如让杨来喜扮鬼吓唬她呢。那样,白日里她还轻松一些,现在倒好,白天黑夜心上都压着大石头。

荞荞怕薛书记辅导她,第二天将那些不认识的字一一问了马豁子。马豁子说了句,你还挺认真。荞养绷了脸,不理马豁子。荞荞神经过敏,碰一碰都疼。

过了两日,薛书记把荞荞叫到办公室,问她念得怎样了,荞荞说念通了。薛书记说光通还不行,要念出感情,最好能背下来。他让荞荞念一遍,她念的时候,薛书记很严肃,又很放肆地盯着荞荞。荞荞的心慌慌的,一遍念下来,满脑门子汗。薛书记说荞荞念得不熟练,离声情并茂还有一定距离,让荞荞加紧练。薛书记说,我给你和马豁子请个假,你把心思用在念稿子上,荞荞忙说我有空呢。薛书记说,那就好,这是大事,你不能掉以轻心。

荞荞果然用心了,她怕薛书记给她请假。过了两日,薛书记又喊荞荞过去,让她演练,然后辅导她。薛书记说她念熟了,但语气还不行,该重的不重,该轻的不轻,平平淡淡的。荞荞就发狠地练。荞荞觉得有进步了,便直接找薛书记汇报,她怕薛书记来收购站喊她。薛书记不再让小由喊她了,每次都亲自来。他一进收购站大门,荞荞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薛书记从来不走近她,而是站在大门口喊,荞荞,你来一下。荞荞便丢下手中的活,跟他出去。屠宰厂已不再杀羊,马豁子开始收豆子了。那些鞣皮子的妇女被辞掉,取代的是一些男杂工。每当薛书记喊“你来一下”时,他们的目光就嗖嗖射过来,荞荞几乎被乱箭穿身了。女人的目光是嫉妒,是鄙视,因此并不深入,甩打几下便缩回去,而男人的目光是放肆的、好奇的,几乎要剥光她衣服的,荞荞受不了。有一次,荞荞快走出大门时,听得身后一个男人阴阳怪气地说,荞荞,我也来一下。荞荞不禁猛一哆嗦。

马豁子对荞荞有了意见。开始,马豁子还挺关心这件事,问荞荞准备得怎样了,用不用他帮忙。后来,马豁子就不提了,薛书记一来,他的脸就黑得煤球一样,特别是因薛书记的辅导荞荞误了几次做饭,马豁子训荞荞,都像你这样,我的生意没法干了。马豁子的脸绷着,连一条皱纹都找不见。

荞荞又气又委屈,她几次问薛书记什么时候讲,薛书记只说不急。薛书记的方头大

脸倒是皱纹摞皱纹,轻轻一挤,油唧唧的笑便淌出来,可是荞荞讨厌。荞荞决定给薛书记个难堪,也给马豁子和那些男人瞧瞧,她是不得已,她没有巴结薛书记。

薛书记来了。他依旧站在大门口,喊,荞荞,你来一下。

荞荞假装没听见。她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干着。

薛书记大声喊,荞荞,你来一下。

荞荞不理他。有耐心你就喊吧,灌你一嘴西北风。薛书记喊了两声,见荞荞没应声,支使一个收豆子的汉子过来喊荞荞。汉子说,薛书记喊你呢。荞荞气呼呼地说,没看我正忙着吗?汉子咦了一声,跟我较什么真?你不想走,想让马老板遭殃呢。荞荞一震,慢慢站起来。

荞荞站在薛书记面前,薛书记笑着说,怎么,和我有意见?

荞荞忙说,我没听见。

薛书记收敛了笑容,这是工作,你可不能使性子。

荞荞的头低下去,极不情愿地说,我没有。

薛书记说,那就好。

薛书记正辅导荞荞,门被推开,干巴着脸的马豁子站在门口。薛书记生气地说,怎么连门也不敲?马豁子冲薛书记笑笑,薛书记,我喊荞荞有点儿事。薛书记说,正忙着呢,过会儿吧。马豁子便对荞荞说,拉货车要来,你清点一下货。马豁子走后,薛书记恼火地说,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你怎么在他手底下干活?有机会我给你找份别的工作。

荞荞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了。薛书记辅导了半天,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薛书记让荞荞先回。薛书记说,其实我也挺忙,以后我抽空晚上辅导你吧。荞荞脸热了一下,匆匆忙忙出来。

一出大门,荞荞迎面撞见了二香。二香丰乳肥臀,脸上似乎贴了层白纸。荞荞冲二香笑了笑。二香喊住她,问,老薛在不在?荞荞知道老薛指的是薛书记,二香用老薛而不称呼薛书记,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荞荞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二香问,你不是从他屋里出来的?这几天,他不是常常辅导你?完全是兴师问罪的口气。二香脸皮厚,说话脏,荞荞惹不起,说了句我不知道,逃了。

荞荞好半天静不下心。这麻烦越扯越大,现在连二香都拽进来了。

马豁子听说薛书记准备晚上辅导荞荞,突然就翻了脸,你晚上出去,我还锁不锁大门了?荞荞轻声说,他只是说说,我没答应呢。马豁子冷笑道,你想答应就答应,我不坏你的好事。荞荞声音里带出了气,你以为我愿意去?马豁子的声音软下去,我也是替你着急,以后还是白天去吧。

荞荞度日如年,总算熬到了做报告的日子。听报告的除了各村的妇联主任,还有不少镇里的干部。荞荞已经把稿子背得很熟练了。按照薛书记的辅导,荞荞要把目光对准众人,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但要让人人感到荞荞在看他。荞荞刚说了几句,众人的目光呼啦卷过来,那些长的短的软的硬的目光缠住她,似乎想勒出水来。荞荞有一种感觉,那些人并没有听她做报告,他们是在研究她、猜测她。荞荞慌了神,刚刚还挤在嘴边的话,突然溜走了,荞荞狠劲拽着,终是没拽回来。

荞荞呆在讲台上。薛书记忙递过稿子,让荞荞照着稿子念。那些方块字故意和荞荞捣乱,它们跳着乱七八糟的舞,荞荞眼花缭乱,半天才能揪住一个。荞荞结结巴巴念完,浑身湿透了。

会一散,荞荞头重脚轻地跑出来。到了收购站门口,荞荞软成了面团,再也迈不动了。

荞荞怕人追来,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她看见了蔫筋杨来喜,杨来喜身后跟着一个警察。荞荞的心再次狂跳起来,肯定是杨来喜出事啊……

1l

荞荞几乎不敢相信,杨来喜泡小姐被逮了起来。

这个消息把荞荞撞得头晕目眩。警察后来说些什么,荞荞一句也没收进耳朵里。还是杨春喜告诉她,警察让她上县领人。杨来喜当嫖客,还要让她往回领,真是羞死了。荞荞没敢跟马豁子请假,她不会撒谎。警察走后不久,荞荞收拾了一下,匆匆往县上来。

到了那儿,荞荞才知道要领回杨来喜,必须交五千块钱罚款。那个刀条脸的警察拿着一个小册子给荞荞,根据社会治安管理条例第x条的规定,对嫖客处以五千元罚款。荞荞的腿肚子哆嗦起来,五千块,就是把她的肉一块一块割下,卖了,也凑不够五千块。

带了吗?

荞荞轻轻摇了摇头。

刀条脸警察猛地把本合上了,没带钱你来干什么?

荞荞脸红布一般,仿佛她没带来钱比杨来喜嫖娼还可耻,还贱。

刀条脸警察说,给你一个最后期限,明天十二点以前交不来罚款,杨来喜就转成治安拘留了。

荞荞哆嗦了一下,怯怯地问,能不能……少点儿?

刀条脸警察不耐烦了,你以为这是做买卖?这是法律规定的,不能讨价还价。

荞荞昏头胀脑地走下楼,一出门就瘫了。荞荞想挣扎着站起来,可胳膊不听使唤,腿不听使唤,身子不听使唤,哪儿都不是她的了。荞荞不敢抬头,可有人竟蹲在了荞荞面前。

是马豁子。

荞荞怔了怔,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冲了出来。马豁子抱怨,你咋不说一声?荞荞的双肩剧烈地耸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马豁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走进派出所。

马豁子出来时,他的身后跟着杨来喜。荞荞没费什么劲儿就站起来了,仿佛力气在怀里揣着,一直没舍得用。

杨来喜头发乱糟糟的,可神色自如,难以相信他在派出所蹲了黑屋子。

荞荞一副被人掴了耳刮子却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杨来喜说,你也来啦?

荞荞赌气地扭过脸。

马豁子说,先回吧。

杨来喜狠狠地吐了一口,说,操,我都快饿扁了。

三个人走进一家饭馆。杨来喜毫不客气地要了一桌子菜。杨来喜饿了几百年似的,一阵狼吞虎咽。荞荞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杨来喜把人丢尽了。马豁子和荞荞都没动筷子,杨来喜既没劝两人吃,也没问两人为什么不吃。酒足饭饱,杨来喜抹了抹嘴,方问马豁子,要了多少钱?

马豁子说,三千。

杨来喜说,操,心都黑了。

荞荞剜了杨来喜一眼,问马豁子,刚才说要五千呀,怎么成了三千?

马豁子无声笑笑。

杨来喜无所谓地说,没办法,我也是逼上梁山。荞荞的脸隐隐地烧起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当着马豁子的面骂出来。

杨来喜让荞荞出去一会儿,他要和马豁子谈点儿事。荞荞怕杨来喜放愣,沉着脸不走。杨来喜说,那你就别插嘴,就当没长耳朵。荞荞恨恨地说,你才没长耳朵呢,你连脑子都没长。杨来喜说,学厉害了啊?没忘了瞟马豁子一眼。

杨来喜向马豁子要了支雪茄,没吸两口便咳嗽起来。杨来喜掐了雪茄,又向饭店老板要了一盒软装烟。杨来喜一口吸下半截,才说,我当初的话,你是不是忘了?

马豁子稍稍愣了一下,他的目光从杨来喜脸上滑到荞荞脸上,又跳回杨来喜脸上,定住。好半天,马豁子才说,来喜,你说笑话了。

杨来喜凶凶地叫,少扯鸡巴蛋,你甭装。

荞荞不知杨来喜说过什么,可他这样凶巴巴的太不近人情了。荞荞用脚踢了踢杨来

喜,杨来喜立刻给荞荞一个难堪,踢我干啥?我又不是傻子!荞荞恨不得把他的干巴脸撕下来,扔到大街上。

马豁子说,有话好好说嘛。马豁子不温不火的态度出乎荞荞的意料,他这种样子正好给了杨来喜把柄。荞荞没法给马豁子脸色,任满肚子的委屈鼓鼓胀胀。

杨来喜说,我要是没了荞荞,啥事都干得出来,甭说一个收购站,政府大楼我都敢炸。

马豁子淡淡一笑,这种话吓不住我,你也没理由威胁我。那三千块钱,你不能少还我一文,到时得付给我利息。

荞荞脸上现出青紫色。杨来喜和马豁子说她就像说一个物件,一个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脑子的物件,他们谁也没有在意她,抛过来,抛过去,然后突然撒开手,让她从半空中摔下去,跌得鼻青脸肿。

杨来喜说,好,你说话痛快,我先相信你,那钱我还。

马豁子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两人谈完了“生意”,方意识到荞荞还在桌边坐着。原来荞荞不是一截木桩,荞荞是个噙着泪花的大活人。杨来喜生气地站起来,哭啥?丢人现眼!抛下马豁子和荞荞出去了。马豁子想对荞荞说什么,没等他张开嘴,荞荞嗖一下站起来,追出去。

杨来喜插着裤兜,优哉游哉地走着。荞荞追上去,问他去哪里,杨来喜说,干活呀。荞荞让他跟她回去,杨来喜说,回去喝西北风呀?我在城里有工作,挣够钱我就回去。荞荞恨恨地说,就你这个样子,挣个鬼。杨来喜说,谁还不栽个跟头……我还有事。杨来喜撇开荞荞,很快没了影儿。

马豁子想跟荞荞说话,荞荞冷着脸,完全是拒绝的架势。回去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

荞荞没跟马豁子回收站。

荞荞回到冰冷的家,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荞荞忙出了一身汗,坐下来歇歇,却觉出了无聊。她的目光这儿敲敲,那儿打打,最后,扫见了墙壁上的像框。那是她和杨来喜结婚几年后补照的结婚照。荞荞挺害羞,都结婚好几年了还照什么结婚照?可架不住杨来喜生拉硬拽。看着看着,照片上的杨来喜忽然就变成了马豁子。荞荞吓了一跳,她慌慌地往四周望了望,脸臊红了。荞荞不知马豁子吃了饭没有,她已经为自己的“罢工”后悔了。荞荞锁了门,急匆匆地往镇上来。

马豁子开了句玩笑,我以为你要辞退我呢。

荞荞抿嘴笑了笑,系了围裙做饭。

吃饭时,荞荞说,那三千块钱,我打个欠条吧。马豁子扬了扬眉,急啥?杨来喜不是要还吗?你若还了,来喜找我算后帐,我可赔大了。荞荞的脸又红了。该死的马豁子,他的话里明明有刺儿,你就是拔不出来。

第二天,马豁子回家了。临走,嘱咐荞荞晚上把大门锁好,他可能在家里住几天。马豁子的脸上溢着红光,荞荞突然就害羞了。她知道,马豁子想那个红花柳绿的女人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荞荞一个人,孤寂把荞荞淹没了,她干活老打不起精神,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马豁子样子粗憨,可懂得心疼女人,那个女人真有福气。杨来喜……荞荞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杨来喜钱没挣到,坏毛病倒学了不少,让他回来他还不。她还打算挣钱呢,就这么着,她抵账都抵不过来。荞荞悄悄骂着杨来喜,可是想到杨来喜和她一样孤零零的,又心疼起来。她不知道杨来喜和她会怎么样,她望不到尽头。

荞荞,你来一下。

荞荞突然被人冲后背钉了一钎似的,抽缩了一下。她看见薛书记站在门口。荞荞埋着头,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薛书记又喊了一句,荞荞没理他。荞荞装聋作哑,就是他派人喊她,她也不去了。薛书记竟然走了过来。

薛书记恼火地说,我喊了半天,你咋不答应呢?

荞荞慌慌地看了薛书记一眼,忙又垂下头。荞荞想给薛书记一个难堪,可挤出来的却是一句没骨头的话,我耳朵背。

薛书记说,你来一下,我有话说。

荞荞说,我不敢离开。

薛书记虎声虎气地说,我给你撑腰,看他马豁子敢说个不是。他挣谁的钱?共产党的,这处院子还是镇里的呢,我看他是不想在这儿混了。

荞荞害怕了,若是因为她让薛书记收回收购站,她的罪过就大了。荞荞斟酌了一下,说,和马豁子没关系,是我怕耽误。

薛书记沉吟道,那就晚上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薛书记走后,荞荞的心像是挂在狂风中的枝头上,抖得控制不住。讲都讲了,薛书记怎么还不放过她?都怨那个该死的存折,怨那个惹祸的学生娃。荞荞的心乱糟糟的,刚才痛,现在则烦得要命。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白天去。

荞荞主动上门,薛书记很是高兴。薛书记说,荞荞,你还有点小脾气呢。薛书记头发亮闪闪的,几乎照见人影。他离荞荞很近,就差碰荞荞鼻子了。

荞荞忐忑不安地站在屋中央。薛书记说,坐呀,你也不是第一次来,还这么拘束?

荞荞不坐,薛书记就不提“正事”。直到荞荞坐了,薛书记才说那天的演讲很好,起到了树正气、杀歪风的作用。镇里本来要奖励荞荞一些钱,可是一来镇里经费紧张,二来这样做显得庸俗了些。最后决定让荞荞来镇里当临时工,去广播站当播音员。薛书记强调,这比你在收购站的工作强多了,又干净又体面,有机会还能转成合同工……薛书记顿了顿,只要我在,肯定有机会。

荞荞紧张地说,我不行。

薛书记笑笑,你的嗓音很好,锻炼几天,肯定没问题。

荞荞说,我真不行。

薛书记严肃起来,现在找份工作不易,这是给你天大面子了,你是不是嫌镇里的庙小?

荞荞忙说,没有。荞荞没想到薛书记会说出这种话,又弥补说,我得和杨来喜商量商量。

薛书记不屑地说,和他商量?仿佛觉得话不妥,改口,商量商量也好,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了。

薛书记的话砸着荞荞,她一整天都晕头转向的。像是在云雾里浮着,荞荞有一种虚幻而恐惧的感觉。她实在想找个人把肚里的话往外倒一倒,可除了杨来喜和马豁子,荞荞不知还能对谁说。

下午,马豁子突然回来了。荞荞挺意外,她问了声回来啦,鼻子就酸了。马豁子唔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我睡一会儿,别让人打扰我。进屋后,将窗帘拉了。

荞荞呆呆地站着。好半天,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她的脸又粗又涩,像粘满了沙粒。

傍晚,马豁子的屋子依然死死的,荞荞有些奇怪。马豁子就是吃了瞌睡虫,也不至于睡得昏天黑地。荞荞正琢磨该不该去叫醒他,忽听得有人拍大门。荞荞问,谁?

快开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荞荞觉得这声音耳熟,却一下想不起是谁。和女人里外相距一米左右时,荞荞突然知道她是谁了。

愣着干啥?开门!女人盛气凌人。荞荞哆嗦着,半天才拉开门。女人哼哼地走进来。

12

荞荞在床上坐了一夜。天亮后,那个女人走了。马豁子没有送女人。

荞荞咬着牙狠拍自己的腿,荞荞铁了心,半夜里她就拿定了主意。离三个月的时间只剩最后两天了,马豁子总不至于强迫她再干两天吧。

荞荞先捡了钥匙,然后拍马豁子的屋门。

半天没应答,荞荞顿了顿,固执地拍下去。

没长手?马豁子的声音恶狠狠的。

荞荞推开门,浓烟呼地扑出来,几乎燎着荞荞。荞荞以为着了火,一看,蓝烟是从马豁子嘴里跑出来的。满地烟头和碎玻璃,荞荞都没处下脚了。马豁子还没起床,他歪在被窝里,只伸出一颗乱蓬蓬的头。看见荞荞,马豁子有些不好意思,一向怕羞的荞荞却没觉得什么,荞荞把准备好的帐目及剩余的钱搁在桌子上。

马豁子愕然地问,怎么了?

荞荞说,我不想干了。荞荞不看马豁子,用脚捻着无处不在的烟头,仿佛这一切全是烟头惹的祸。

马豁子呼地坐起来,怎么了……你听到了?荞荞,跟你没关系!

荞荞说,我啥也没听到,我就是不想干了,那三千块钱,我会还的。

马豁子的嗓音更哑了,荞荞,你怎么这么糊涂?

荞荞转身就走。她没糊涂,糊涂的是他。

你站住!马豁子喝道。

荞荞抽搐了一下,慢慢转过身。马豁子的眼睛透着苍老的红,一触即枯。他的声音却鲜得淌水,还不到三个月呢。

荞荞说,只剩两天了。

马豁子说,再干两天,三个月,一天也不能少。

马豁子凶狠的表情触怒了荞荞,荞荞很少动怒,可这阵儿,她突然控制不住了,她甩下一句,那你就告杨来喜吧,摔门出来。

昨天晚上,女人一来,荞荞就想躲走,那个尴尬的夜晚还在她脑里埋着呢。可没等荞荞收拾好,女人和马豁子已吵得不可开交。激烈的争吵声传过来,荞荞的心就乒乒乓乓地跳。起先,两人的争吵是绞在一起的,听不清吵什么,争吵的内容被粘粘稠稠的声音淹没。荞荞不想听下去,荞荞迈出门时,两人的声音分开了。原来女人在说她,荞荞不由哆嗦一下。

女人叫,你哄谁?那个破女人天天住在这儿,还说没鬼?

马豁子说,闭上你的臭嘴。

女人说,嫌我臭了,是不她香?

马豁子骂,日你妈,你倒会咬。

女人连珠炮似地嚷,我就咬,我就咬,你心疼了?

妈的,我叫你咬。掴耳光的声音。

女人骂,好啊,你打我!两人干了起来,叮叽当啷的,不知踢翻了什么,打碎了什么。

荞荞的心被扎满了窟窿,听到撕打声,荞荞想跑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腿。

屋内突然静了下来。荞荞怔在那儿。片刻的死寂之后,马豁子骂了声我操,女人气咻咻说,你滚开。马豁子叫,你现在还是老子的女人。女人骂不要脸,可她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马豁子说,我操!我操!女人骂,你个儿马,你个驴!马豁子说,你不就要这个吗?女人不骂了,夸张地叫起来。哎哟,疼死我了……

冬日的寒气卷住了荞荞,荞荞的脸热得烫手。

声音终止下来后,马豁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女人说,满意了?

马豁子说,还是离了吧。

女人说,谁也甭计较谁。

马豁子说,不,我要离。

女人冷笑,你早盘算好了吧?

马豁子说,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想过了。

女人说,离可以,给我二十万块钱。

马豁子的声音粗了,你把我的骨头榨了吧。

女人说,没二十万,想离,没门儿。

荞荞怎么也没想到两人的吵打竟然与她有关,更没想到两人闹到离婚的地步。荞荞一直低眉顺眼,还是招惹了大麻烦。当初,她就不该住在这儿,可当初由得了她吗?就是那一刻,荞荞决定离开,天一亮就走。

荞荞的步子迈得很快,冬日的寒风被荞荞踩得嚓嚓响。半路上,马豁子追了上来。马豁子气喘吁吁地说,荞荞,你听我说。荞荞不听,几乎是小跑了。马豁子拦在荞荞面前。荞荞骂,你无赖。马豁子不说话,墙一样堵着荞荞。荞荞怕人看见,下意识地望望四周。马豁子看出来,故意大声说,我就不让你走。荞荞想狠狠骂一句,把马豁子的脸骂破,可搜肠刮肚,没找出一句解恨的话。荞荞被抽了筋似的,软软地坐到地上,伤心得哭起来。

马豁子蹲下来,你别多心,真和你没关系。

荞荞抹抹泪,放了我吧,马老板,有关系没关系我都不想干了。

马豁子叹口气,你是逼着我说实话。我提出离婚,是……我没想到她会背着我干那种事,若不是撞个正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荞荞的脸僵住了,马豁子在寒冷中揭开了伤口,脸上却平静如水。

竟然是这样!

马豁子的背影消逝后,荞荞继续朝围子里走去。没人追她,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村长喊她,她才醒过来。村长说,荞荞,想什么心事呢。村长的目光粘在身上,荞荞甩了几下没甩脱。村长跟在荞荞身后,甜腻腻地说,荞荞,你可出大名了,和你商量件事,咱村妇联主任缺个助手,我想让你来干,平时没啥大事,有事你就来,没事该干啥干啥,年底一样发补助。荞荞的步子加快了。村长说,噢,你等等,这是好事,你考虑考虑。荞荞不知这是咋了,“好事”突然没头没脑地往她身上扑。薛书记让她当广播员,村长让她当妇联主任助手。荞荞想起那张存折,她的心针扎似地疼起来。村长说,荞荞,村里也有事求你。荞荞纳闷,她能干什么事?村长说,镇里弄回一批扩音器,你和薛书记说一说,给咱村弄一台。原来是这样,荞荞猛地甩回头,煞白着脸说,你寒碜死了!村长猝不及防,吃了屎一样愣在那儿。

荞荞被冰冻住了,寒气刀子一样捅着她。荞荞点着炉火,开始清扫屋子,烧炕。荞荞的背上伏着一层汗,可她还是感到冷。冷气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她阻挡不住。荞荞后悔只骂了村长一句,那个狗杂种,骂出他的肠肠肚肚都不冤。

荞荞又冷又累,想躺下窝一会儿。门外传来二香的声音,走到哪儿,干净了哪儿,怪不得招人喜欢。荞荞吃了一惊,没等她撩开身上的被子,二香已进来了。二香怪腔怪调地哟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娇气?荞荞忙叫了声姐。二香说,行啦,你躺着吧。二香肯定是为薛书记来的,荞荞不知怎么办,她惹不起二香。果然,二香虚晃了几枪,单刀直入地问,听说老薛还找你。荞荞急忙否认。二香盯着荞荞,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其实我不是和你争,我上了当,不想让你再上了,别看他装腔作势的,其实不是正经东西,我和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能从他的嗓眼儿看到他的屁眼儿,知道他有几根肠子。二香说得赤裸裸的,荞荞快要吐出来了。也许是荞荞“表现”较好,二香没有寻根究底,荞荞暗暗松了口气。二香又问荞荞别的女人缠薛书记没有。二香说,你在镇上,听的事到底多一些,有哪个女人不知趣,你告诉我,我非撕烂她。荞荞听出二香在警告她。荞荞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村长和二香这么一搅合,荞荞本来就极糟的心情,现在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了。不过,这一来倒让荞荞更加清醒了,她必须躲薛书记远点儿。她的麻烦够多了,她不能再往浑水坑里掉了。

第二天,荞荞早早地醒来。往天这个时候,她正给马豁子准备早饭。荞荞躺不住了,可出门时又迟疑起来。她从大门口到屋子,从屋子到大门口走了七八个来回,最后方下

了决心。

马豁子看见她说,看来我不用吃方便面了。荞荞不理他,把屋子打扫干净。吃饭时,马豁子显得很客气,就像荞荞刚来时一样。马豁子显然怕伤害了荞荞,他的好意让荞荞难过。荞荞沉默着,马豁子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薛书记来找过你。荞荞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崩断了,她弓了一下腰,没吱声。马豁子问,还要作报告?荞荞摇摇头,她本来想跟马豁子说的,现在改了主意。

杨来喜是吃晚饭的时候来的,没等马豁子让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餐桌旁。马豁子要买酒,荞荞用眼神制止了。杨来喜边吃边嘲弄马豁子的饭是喂长工的,一盘菜连个肉星子都找不见。杨来喜除了饭量依旧,嘴皮子比过去更损了。马豁子只是浅笑着,荞荞看出笑后面含着轻蔑。杨来喜觉不出来,依然胡说八道。荞荞劝他少说废话,杨来喜眉毛一挑,碍你什么事了?养荞不敢和他争吵,她怕杨来喜趁机闹事。杨来喜见两人都不和他说话,问问马豁子,今儿够不够三个月?荞荞吃了一惊,杨来喜竟记得一天不差,马豁子笑着说,你好记性。杨来喜说,少寒碜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丧什么辱国?马豁子说,丧权辱国。杨来喜说,我他妈丧权辱国三个月。

杨来喜让荞荞马上跟他回家。荞荞平静地说,那三千块钱,你挣够了?杨来喜咦了一声,看样子,你不想回去?荞养反问,凭什么?杨来喜说,我是你男人。荞荞气哼哼地说,男人哪有你这样的?杨来喜伸了伸脖子,说,养荞,我这次回来准备干一桩大买卖,三千块钱算甚?不出一年,我要把马豁子的收购站都买下来……荞荞打断说,少说废话,你先把钱还了。杨来喜骂了句操,猛然扬起手……杨来喜怔住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他从荞荞的脸上看到了执着,看到了轻蔑,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打死她也不回去。

杨来喜垂下手,他抱住荞荞,身子朝地上坠去。杨来喜说,跟我回吧,哪怕就今天呢。竟然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

荞荞绷紧的身子被杨来喜的眼泪泡得面条一样。

13

杨来喜的情绪变得快,那会儿呜呜咽咽,这阵儿却一脸贼光。杨来喜嘻嘻笑着勾了一下养荞的乳房,荞荞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清朗的灯光让荞荞害怕,荞荞要拉灭灯,杨来喜不让。杨来喜说,荞荞,我两个多月没挨你了,心里快长毛了,今天好好看看你。荞荞说,小姐比我漂亮多了。杨来喜猛地堵住了荞荞的嘴。荞荞含混不清地呜呜了两声,杨来喜已麻利地脱光了她的衣服。

杨来喜贪婪而不知疲倦,足足折腾了一夜。到后来荞荞麻木得没了感觉,不知什么时候竟昏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杨来喜劲头十足地说,他要出去谈生意了。荞荞让他干点实在的,杨来喜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荞荞不知他能干什么大生意,杨来喜推出那辆自行车时,荞荞莫名地颤了一下。上次,杨来喜推出自行车,结果她被做了“人质”。这次……她不知他又要干出什么事来。

杨来喜一走,荞荞便往镇上去。荞荞浑身疼痛,要散架似的,她怕马豁子看出来,努力装出精神很好的样子。可进了收购站,马豁子轻轻抛了一眼,荞荞就心慌了,像是干了天底下最丢人的事。荞荞骂自己,也骂马豁子,虽然明明知道马豁子挨骂冤枉。她不知道她为啥对马豁子不讲理。

上午,薛书记背着手走进收购站。荞荞假装没看见,躬着身子寻找什么。薛书记问荞荞找啥,荞荞说掉了截铜丝。薛书记笑道你可够认真的。这样说着,却蹲下来和荞荞一起寻找。薛书记胖,喘气粗粗的。他寻了一会儿,用手在地上摸,然后就摸住荞荞的脚说,你拿开,脚底有一截呢。荞荞急忙拿开。她并未掉铜丝,刚才随便撒了个谎。荞荞没想到薛书记会屈身找铜丝,她后悔撒谎了。荞荞说,算了,不找了。薛书记问,不怕马豁子骂你?荞荞觉得他问的可笑。薛书记问那件事考虑怎么样了。荞荞本想说不去,可在薛书记的直视下,却说我还没考虑好。薛书记说,镇里急着用人,不能老等你,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难找,你犹豫啥?荞荞低了头,不说话。薛书记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正想找你谈谈,这儿说话不方便,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

马豁子从外面回来,看见薛书记,过来打了声招呼。薛书记走后,马豁子问他找荞荞干甚。荞荞说谁知道呢,脸色有些难看。马豁子盯了荞荞几眼,突然冷笑一声。马豁子说,荞荞,你真能沉得住气,到了这个时候还保密。荞荞愕然,我保什么密?马豁子很不客气地说,不就是一个广播员吗?薛书记答应了你,没人敢争。荞荞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马豁子说,怎么是我胡说?都传遍了,这是好事儿,去镇里上班比在收购站光彩。荞荞的眼泪涌出来,她气咻咻地说,谁说要去了,撵我你就明说。马豁子寡寡地说.你这是咋了?我不过……后半句咽了回去。

下午,马豁子回家了,荞荞害怕自己单独呆在收购站,她想留住马豁子,可终是没说出口。

晚上,荞荞正要锁门,薛书记进来了。薛书记语气里含着责备,我等了你半天,这个马豁子,也太霸道了,就算挣他的钱,也不能把人当机器使,我去找他。荞荞忙说,他回去了。薛书记噢了一声,突然说,荞荞,也不请我进屋坐坐?荞荞不知怎么回绝,忐忑不安地领薛书记进了屋。

像是在薛书记办公室一样,薛书记坐着,荞荞很拘束地站着。薛书记问荞荞为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觉得当广播员委屈。荞荞听出薛书记说她不知好歹,荞荞没别的理由,她只说自己干不了。薛书记说,广播员有啥难当的?除了哑巴谁都能干。荞荞很想说一句,那你找二香好了。可荞荞没敢说。薛书记是做思想工作的,很有一套,大意义、小利益,条条缕缕地分析着,柴棒一样挤满了荞荞的脑袋。可无论他怎么说,荞荞不再吭声。薛书记软不得,硬不得,末了收起笑容说,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荞荞紧张得汗都出来了。薛书记说,这院里就住着你和马豁子吧?荞荞费力地点点头,开始明白是咋回事了。薛书记说……荞荞,你也够糊涂的,离围子没多远,为啥不回去住?现在,你是镇里树的典型,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镇里的形象。荞荞又窘又气,薛书记说话的口气,比杨来喜还霸道。见荞荞不说话,薛书记放缓了语气说,当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过,还是注意些好。荞荞不敢露出恼,装出认真听的样子。她给薛书记续水时,薛书记突然说,我饿了,给我下碗面怎样?听说你做饭的手艺很不错。荞荞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荞荞想让薛书记早点走,很快便端上热气腾腾的一碗面。薛书记吃完,天已经很晚了,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荞荞暗暗着急起来。

薛书记问,荞荞,你是不是病了?咋脸那么红?

荞荞说,没。眼睛不时向大门口瞄着。

薛书记笑问,有心事?

荞荞恨恨地说,杨来喜说要来,这家伙总是没迟没早的。

薛书记僵了一下,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荞荞吁了口气,嗓眼儿卡了口痰,终于吐了出来。

第二天傍晚,薛书记又来了。薛书记的

屁股像是粘了糖稀,一坐那儿就不动弹了。他照例问荞荞拿定主意没有。然后扯些寡话,末了让荞荞给他下一碗面。荞荞硬着头皮应付,心里暗骂马豁子,让女人吃了,老也不回来。

一连几天,薛书记都是如此,荞荞疲于应付,脑袋都胀大了。第五天,马豁子才回来。荞荞委屈着,差点弹出眼泪。马豁子神情倦怠,问荞荞没啥当紧事吧,就进屋睡觉去了。

薛书记又来了,他没进荞荞的屋,直接去找马豁子。荞荞不知两人说些什么,荞荞的心像在电线杆上系着,被风摔得都要木了。过了一会儿,听得咣的一声,薛书记出了屋子,他气急败坏地骂,你靠谁挣钱,别不知好歹!

荞荞沉不住气,跑去问马豁子咋回事,马豁子淡淡地说,他让我辞退你,我没有答应。见荞荞发痴,马豁子说,你走我不拦你,你在我不撵你,由你。

荞荞生气地说,你把我看成啥了?

马豁子看着荞荞,目光渐渐有了温度。

荞荞避开他的逼视,担心地说,得罪了薛书记,你的日子不好过了。

马豁子说,我不怕,都什么年代了,他还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

次日,薛书记派小由来喊荞荞。薛书记的脸阴了许多,看上去比平时更威严了。他没让荞荞坐,也没给荞荞倒水,单刀直入地问荞荞究竟来不来。

荞荞说,我怕干不了。

薛书记黑着脸,别说干了干不了,我问你来不来?

荞荞摇头,不来。

薛书记说,看来,我是成吃萝卜淡操心了。

荞荞说,我真于不了。

薛书记突然火了,你还站着干甚?替我办公呀?

荞荞知道这下彻底把薛书记得罪了。意识到这一点儿,荞荞反而轻松了,像是卸掉了几百斤重的担子。荞荞说给马豁子听,马豁子说,甭怕,只要不犯法,谁也奈何不了你。

日子平静地向前滑着,直到由于资金周转不开,停止了豆类收购,荞荞才知道马豁子和女人离婚了。马豁子答应了女人的条件,给了女人二十万块钱,那几天回去就是办理手续的。工人走光了,站里只剩下马豁子和荞荞,荞荞发愁地说,这下要关门了吧。马豁子大咧咧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正跑贷款呢。

马豁子很快碰了头。信用社答应贷给马豁子款,可由于薛书记从中作梗,贷款的事泡汤了。收购站的院落是镇里的,镇里说准备办粉丝厂,要将院落收回去。马豁子和镇里只是口头协议,因为当初院子破落,马豁子也没当回事。现在,马豁子很被动。

荞荞当天回围子住了。正是马豁子焦头烂额的时候,荞荞也很愧疚。可马豁子没离婚时,她敢在那儿,现在,她无论如何不敢了。她不怕马豁子,她是怕……说不上怕谁,可就是怕。

杨来喜风尘土仆仆地回来了。荞荞问他做什么买卖,杨来喜卖关子,只说明年这个时候要让荞荞吃一惊。荞荞见好几个袋子都装着头发,诧异地问,你在收头发?杨来喜嘿嘿一笑,你瞧不起是不?头发也有涨价的时候。杨来喜故作高深的样子,荞荞觉得好笑。

荞荞和杨来喜说了马豁子的事。荞荞也是急昏了,想向杨来喜讨主意。谁知杨来喜说道,马豁子张狂惯了,活该栽跟头。荞荞说,你的心咋这么硬?杨来喜说,他心不硬,咋会逼我用老婆抵债?荞荞说,别忘了是谁赎你出来的。杨来喜骂了句,操,尽揭老子的短。见荞荞冷了脸,又讨好地说,贷款我帮不上忙,房子的事我倒有个好主意。荞荞让他快说,杨来喜说,很简单,赖着不走,镇里总不能剁了马豁子。荞荞气笑了,这主意也只有杨来喜想得出来。

过了几天,马豁子从县银行联系了贷款。据马豁子说,那家银行的信贷科长是他朋友的小舅子,初步敲定贷十万元。荞荞暗暗替马豁子高兴。

14

杨来喜被刑警队抓了,原因是煽动、欺骗农民种大烟。

杨来喜打着收购头发的幌子,走村窜户和一些农民签订所谓收购大烟的合同。杨来喜答应,每克大烟按80元收购,那些农民受钱的诱惑,觉得偷种百十来棵不成问题,和杨来喜订了不少合同。营盘镇三十年代曾种植过大烟,不知杨来喜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竟想出了这种鬼迷心窍的挣钱主意。

荞荞木在那儿,脑袋里没别的内容,全是叮当作响的手铐。她做梦也没想到杨来喜会闯下如此大祸。

羞愤过后,荞荞又自责起来。也许她不该管杨来喜赌博,杨来喜说得对,除了赌博,他确实什么也干不了,于什么砸什么。

马豁子不知从哪得了信儿,急匆匆地赶来。荞荞见了马豁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滚出来。

马豁子安慰道,你别担心,杨来喜顶多受点儿委屈。

荞荞说,都怪我,除了赌,甚也拴不住他。

马豁子吃惊地说,荞荞,咋你这样想?杨来喜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你惯的。对,是怪你……你不惯他,他落不到这步田地。说到最后,马豁子都有些生气了。

荞荞被马豁子戳中了要害,她伤心极了。

两人到了县刑警队,可对方不让见杨来喜。两人在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去了刑警队。接待荞荞的依然是那位副队长,副队长冷着面孔说,让荞荞见时会通知她,现在绝对不可能。荞荞问罚多少钱能放杨来喜。副队长说,现在不仅仅是罚款的问题,杨来喜的行为太恶劣了。副队长拿出一叠纸,竟然是杨来喜和农民签的合同书。副队长说九十八份合同,按合同上的价钱计算,七八十万呢,虽然尚未形成事实,可因为他引诱农民犯罪,性质是相当严重的。荞荞的心隐隐地疼起来。

荞荞怕误了马豁子的事,让马豁子先回。马豁子说等也白等,干脆一块儿回去,然后再想办法。荞荞想了想,也只有这么办了。就让杨来喜吃点儿苦头吧,谁叫他不长记性呢。

荞荞直接回了围子。马豁子没有资金,收购站只剩了空架子,去了也没事干。荞荞在家里呆到第三天,她终于憋不住了,若不是她狠狠摁着,心就从嗓眼里蹦出来了。

荞荞在县里住了一夜,依然没见到杨来喜,荞荞急得眼睛模糊了,除了马豁子,她找不见帮她的人,现在马豁子也正在火焰山上,荞荞咋好意思老催他呢?

次日下午,荞荞疲惫不堪地返回来。仅仅几天工夫,荞荞就霜打了一样,失却水分。荞荞一天没吃饭了,进家就昏昏沉沉扎在炕上,直到一只手触到她的额头,荞荞才蛇咬了一样跳起来。

村长说,荞荞,你吓了我一跳。村长的语气里含着责备,好像荞荞犯了什么错误。

荞荞定神片刻,问村长有什么事。荞荞讨厌村长,他不会有什么好事。村长笑了笑,问杨来喜的事跑得昨样了。荞荞的神情便枯萎了,几朵花瓣落到地上。

村长说,来喜也够糊涂的,咋能签种大烟的合同呢?荞荞越发难受了。

村长说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在县委上班,如果荞荞愿意,他可以找找他的亲戚,或许能帮上忙。荞荞的眼睛亮了一下。

村长说,我给跑跑。

荞荞说,救出杨来喜,让他给你磕头。

村长生气了,你说哪里话。我救他是冲你,不是冲他。村长暗示着荞荞,荞荞装不懂,村长是为杨来喜的事来的,荞荞不能给他

难堪。村长安慰荞荞,你别伤心,突然就抓住荞荞的手,有我在,你怕什么。荞荞一慌,她抽了一下,不但没抽出来,却整个儿栽进了村长怀里。荞荞奋力挣扎着。

就在此时,马豁子冲进来。

马豁子瞪着村长,你怎么欺侮一个女人?

村长慌了一下,马上镇定了,他说,你说话客气点儿,谁欺侮她了?

马豁子的表情生硬,滚出去。

村长说,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外来户,还来这儿逞凶。

马豁子揪住村长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村长没有再说,他挥拳向马豁子砸去。马豁子躲了一下,村长砸偏了,那一拳扫住了马豁子的下巴。马豁子揪着村长转了两圈,村长石子样儿弹出去,重重磕在墙角。村长哼了一声,软软地团到地上。马豁子揩揩嘴,骂了句妈的。荞荞吓坏了,她哆嗦着说,别磕死吧。马豁子说,他又不是鸡蛋,说着踢了村长一脚。马豁子吐了一口,操,装死呢。马豁子背着村长去了医院。

荞养没经见过这种场面,她的脑袋都是木的,马豁子背村长时,她就傻傻地看着。约莫半个小时后,荞荞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想甩掉它,可它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了,她甩不脱。

荞荞赶到镇医院,村长早被送进了太平间,马豁子已去投案自首了。

荞荞目瞪口呆。她难以相信,一个人咋能这么这么不结实。呆了片刻,养荞赶紧往派出所跑。马豁子是为她失的手,就让她抵罪吧,反正杨来喜也在里边,就让她和杨来喜做伴吧。几百米的路,荞荞怎么也跑不到头。快到派出所门口,荞荞绊了一下,摔倒了……荞荞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在医院躺着,旁边是春喜和春喜媳妇。荞荞倏地坐起来,问,马豁子呢?春喜叹了口气,没言语。春喜媳妇很不客气地说,你咋不问来喜咋样了?马豁子关你什么事?荞荞被春喜媳妇的话撞了一下,软软地躺下去。

荞荞接受了调查。荞荞咬定了这事不怪马豁子。

荞荞奔跑了数日,腿都细了,但一无所获。荞荞还去找了马豁子的前妻,荞荞想,马豁子的前妻那么有钱,撒几个对马豁子肯定有好处。荞荞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座漂亮的小楼里找到了马豁子的前妻。马豁子前妻的话难听,脸难看,荞荞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几十天工夫,杨来喜和马豁子先后进去,做梦一样。回来的路上,养荞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就走进了收购站。院子里空落落的,显出末日般的荒凉,几百年没人住过似的。荞荞身上一阵阵地痉挛,自责几乎把她的心烤干了。

荞荞悄然抹去腮边的泪水,低着头往外走,在大门口,和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了满怀。

荞荞,怎么是你?听到声音,荞荞抬起头,触见薛书记的胖脸,恶心就泛上来。

薛书记倒是宽宏大量,他不计前嫌地用非常关心的语气说,荞荞,你可瘦多了。马豁子和杨来喜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有个同学在县里是这方面的主管,这样吧,白天说话不方便,等晚上我打个电话,看能不能从轻处理。你晚上来一趟,咱们多想想办法。

荞荞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待薛书记走远了,才回味过来,薛书记让她“晚上”去一趟。荞荞一下又变得六神无主起来,她想回围子,可走到村口又犹犹豫豫地掉转了头。到了镇上,却不知去哪里,又折身往围子里去。就这样,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了一下午。

晚上,荞荞还是去了薛书记那儿。荞荞的腿软软颤颤,一碰就会跌倒。薛书记的屋子是里外套间,薛书记在里屋,他喊荞荞进去。薛书记仰在床上看电视,他冲荞荞点点头,说了句来啦,又把目光投到电视屏幕上。薛书记没有表情,很冷淡的样子。演完一集,薛书记关了电视,方告诉荞荞,他已联系了,他的同学答应帮忙,究竟帮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上。

荞荞想说句感谢的话,可一个谢字没说出来,薛书记先抱住了她。荞荞挣扎了一下就老实了,薛书记的胳膊生硬得很,他不让她动。养荞明白薛书记不会白白地帮她,他是有代价的。荞荞不敢拒绝,她不能惹恼薛书记,薛书记是她最后的希望。薛书记将荞荞抱到床上,很利索地剥开了荞荞的衣服。薛书记压上来时,荞荞突然抽搐了。薛书记轻轻嗯了一声,荞荞竭力控制住哆嗦。荞荞闭了眼,咬住嘴唇,两手扳着床沿。明明是躺着的,荞荞却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天空昏昏暗暗,沙粒扑面。突然间,她的羽翼折断了,像一个巨大的石球向深渊坠去。荞荞害怕了,她惊叫了一声,伸出手奋力地抓住什么。她不知薛书记在哪儿。

只听他说:这就对了。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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