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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者

2003-04-29黄宝莲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0期
关键词:烟瘾香烟戒烟

黄宝莲

烟瘾是一种幽灵,一个上了瘾的人,一辈子都是瘾君子,不论抽不抽烟,那个潜在的烟瘾将与你同生共死。

婚后不久,我又开始眷恋饭后一根烟的逍遥与一烟在手的曼妙,那种强烈渴望获得一根烟的慰藉与焦渴,就是尼古丁的无边法力,它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绝不轻易放过它所逮获的猎物。

在我抬起裹着石膏的断腿,朝着妻的脑袋挥过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条石膏腿的威力,也没料到一条几近麻痹的断腿会成为杀人武器。妻的身体在应声倒地之后,我约略还感到她脑壳既顽固又脆弱的奇异触感,经过石膏坚硬的表皮,细微而尖锐地抵达我的心脏。一个神秘的讯息,使我警觉到倒下的妻遭遇了凶险。

当我费力地拖着断腿挪到床沿,朝妻所跌下的方位望去的时候,她僵在那里用一种惊慌但无法叫喊的呆滞眼神空茫地瞪着没有定点的前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非人非鬼,半死半活。

护士被我的惊叫声引来。一个,两个,一下来了四个,分别给妻把脉,掀她眼皮看了瞳孔。她脸上被罩了氧气罩,担架立刻送来,将妻火速推往急救室。

我在病房远远还看见她露在水蓝色被单下的脚。那天她穿了浅褐色细跟尖头鞋,复古的新潮式样,使我联想起平常她走路时腰肢扭动的韵律。一个多么典雅曼妙的女人,初识她的时候,我是这样痴痴地跟在她身后走失了自己的路。

妻居然就此意外死去。卒年三十二。这整件事几乎是一场措手不及的残酷闹剧,她的脑袋真的就像豆花那样,不堪一击。她的死因是脑震荡,不论是我那一只笨重的石膏裹着的断腿,或是倒下时撞击地面所引起的,或者两个连续动作造成,总之,肇事者是我,医院在证实了妻的死亡之后,法院同时也传下意外过失杀人的指控。我是到了那个时刻才看清自己体内潜藏的魔鬼,对自己的压抑与愤怒感到极度的震惊与恐惧。

我被家人以一百万现金交保,一个月后开庭审讯,如果罪状确凿,我便将因这无心的意外过失锒铛入狱。

这是孽,命中劫数,我心里充满悔恨、罪恶、冤屈、愤怒与无告。妻虽唠叨可恶,但那也只是在强制我戒烟的时候。她不明白烟瘾跟毒瘾一样严重,甚至比毒瘾更顽烈,一个人在烟瘾发作时,可以是一头狂兽,根本无所谓理性或自制力,也经不起一点牢骚、责骂和胁迫,一点刺激都能引发地雷式的爆炸。而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精神压力,有时甚至是恐吓威胁。

为了烟,我们已断断续续冷战一年。婚前,由于恋爱的强大魔力,我勉强在妻子所在的空间里做到暂时不抽烟。但是,一找到时机,我就借口上厕所、打电话种种理由,躲到角落狠狠吸它几口不抽真的会死的烟,那种痛快舒畅如死囚甫获大赦的感觉,没有烟瘾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为了和妻在一起,我是如此艰难地和自己的烟瘾纠缠搏斗,那个潜居在我灵魂肉体里的恶魔。妻有时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我说:你这人有秘密,总是看不透!她不知道,那个看不透也没有形体的东西叫做"瘾"。

为了表明心迹,以及爱她的决心,我发誓会戒烟,那种勇气并不亚于-个人决定上战场冲锋陷阵。妻以为放下香烟,立地可以成佛,其实,戒烟的威胁等同受刑的恐惧,真难想像没有香烟的折磨与煎熬。这与爱情行使的是不同的感官意志,妻始终不明白:尼古丁和爱情无法对比衡量,尼古丁是深入骨髓与神经,驾驭在理智感情之上的幽灵,此情爱根深蒂固,顽强持久。

这一生已经戒烟七次,时间从三星期到七个月不等。我知道自己不够坚持,但这绝不表示我意志薄弱。我无法说服妻子:烟瘾是一种心理疾病,不是表面上喷云吐雾那么简单轻松。妻从来觉得我言过其实,甚至有点强词夺理,她总是说她也有抽烟的朋友,说戒就戒,没有我说的那么复杂严重!她一贯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轻蔑对待我的烟瘾。

这是我们关系里惟一无法跨越的障碍。香烟以外,我们在各个方面大抵匹配,作为夫妻无可挑剔。妻虽不是世界上十全十美的女人,但我愿意放弃世间所有,以换取这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

妻于是以戒烟作为我们结婚的惟一条件。

抽烟的人当然知道抽烟不好,对自己健康不好,对别人冒犯,对讨厌烟味的妻子更不公平,也对他人的健康造成危害。我没有理由不戒烟,而且现代社会,抽烟的人简直跟过街的老鼠一样,众人可以群起攻之,毫不留情。这已经叫抽烟的人自惭形秽,经常感到无地自容。在这种精神压力下,最难忍受别人指着鼻子来数落这些"明知故犯"的错误,那也是抽烟人最过敏反感的地雷区。

妻经年叨念关于抽烟的几千几百种祸害,外加剪报,从食道癌、胃癌、胰脏癌、肝癌、胆道癌、结肠癌、肺癌、慢性支气管炎、心血管疾病、神经系统疾病、精神病、牙周病、溃疡、黑色素癌、生殖器癌……有时不免让我怀疑:妻是不是有戒烟虐待狂?

交往一年后,当我们彼此都感到共同生活的必要时,结婚的意愿已经非常确定,妻等待的就是我宣布戒烟的日子,以决定婚期的选定。这比找房子、请帖、宴会、礼服等等细节都重要,烟戒不成,婚事也同时告吹。

我于是全力戒烟,并开始上健身房上网参加戒烟互助会,在网上寻求精神支柱,也在烟瘾发作的时候,可怜兮兮地向网上的烟友倾诉无烟的绝望、无烟如炼狱的煎熬、无烟想杀人放火的暴躁焦虑、无烟的愤怒与想抽烟的自责与愧咎。

一个求助信号,往往得到数十封从世界各地发出的支援鼓励同情与劝慰,每个人都和你坚决地站在同一条线上,共同抵御天下第一大敌:香烟。

别抽!别上当!你有能力说不!你有办法度过难关……

尽管都是陈腔滥调,但知道全世界有这么多人和你在一起,一个人的力量忽然就会壮大起来。只是,有时难免也会可怜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小东西拆腾得死去活来,简直可悲可耻可恨。

妻在厨房抽屉里储备了各种巧克力、饼干、零食以及我爱吃的杏仁干果等等等,而且纵容我无限量地吃,她不在乎我变胖变丑,只要我坚持不抽烟。

我当然非常感谢妻的鼎力相助,知道她用心良苦。但有时烟瘾难耐,也会怀疑为这么一件小事如此大费周章,到底值不值。我父亲、我祖母一辈子都是老烟枪,烟抽到最后一口气,祖母活到八十六,父亲活到七十七,就算死于肺癌,肝癌、鼻窦癌……一切和烟有关的癌症,也痛快抽够一生的烟,死了不该会有什么遗憾。

这是自欺欺人。抽烟的坏处早经医学证明,用不着我在这里赘述。

为了贯彻戒烟的行动,我还固定去针灸诊所做戒烟治疗,虽然效果不彰,但起码给自己精神支柱,凡一切可以帮助戒烟的方法我都愿意尝试。

如此,三个月与烟断绝关系之后,我与妻正名为夫妇。婚前一晚,由于种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焦虑,我背地里抽了几口烟。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再接触香烟,我的鼻孔、舌头、呼吸系统、肺叶,几乎已经完全不习惯烟味,事实上,这一根烟第一次让我厌恶作呕,也启示我可以重新做人,过一个没有香烟的洁净生活。

但是,烟瘾是一种幽灵,一个上了瘾的人,一辈子都是瘾君子,不论抽不抽烟,那个潜在的烟瘾将与你同生共死。

婚后不久,我又开始眷恋饭后一根烟的逍遥与一烟在手的曼妙。那种强烈渴望获得一根烟的慰藉与焦渴,就是尼古丁的无边法力,它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绝不轻易放过它所逮获的猎物。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偷了父亲一根烟,躲在房间里吸食,第一口就被香烟的辛辣呛得热泪盈眶,那么难抽的东西,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成天烟不离手。

接着,我又试了几口,还是呛得喉咙干涩,整张嘴如烈火焚烧的焦苦与辛辣,当下就决定不再自讨苦吃。

三星期后,我不幸遇见一个恶名昭彰的学姐,是个留级生,名声不好,传闻她私生活放荡,上下课经常有汽车在校门接送。青春期,我对拥有私生活而且放荡的女子感到极端好奇,有一种狂野堕落的秘密欢乐遐想。在我年轻的时代,裙子短一点,发型俏一点,胸部大一点都会遭人非议,抽烟够得上是大胆的太妹行径,汽车是富贵人家的专有。

那天,放学后在校门边的小路,我瞧见她一个人鬼鬼祟祟朝巷里走,东张西望正巧就看到了我。她用指头对着我勾了一下,使了个眼色,我就着魔似的,朝着她手指头的方向魂不守舍地去到她跟前。

巷里没人,她掏出一根烟刁在唇边,努着嘴角示意我点烟。在她妖野放任的魅姿里,我出了神,迷了窍。她嘿了我一声:没火吗?

我手忙脚乱上下摸遍裤袋,根本找不到火柴,只能傻愣愣看着她叼在嘴角晃上晃下的烟,痴迷地说不出话来!

最后是她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烟,又扔过来一支,凑过脸让我在她的烟头上吸火,就这样一吸一吐,我竟然满嘴满脸就缭绕着青烟薄雾了!

从那时起,一股陶陶然的快意自得,给了我腾云驾雾的潇洒。我开始对着镜子调整自己夹烟吐烟的姿势角度,烟就此缠上了我!

一个男人未必肯在上班的路上替自己的妻子或爱人买份报纸寄封信,却会在炎夏酷暑或寒冬雪夜,走遍街头,寻找一家不开门的杂货店,买一包不抽会死的烟。

总之,我不想再给自己什么借口,而回到我们婚姻生活中的香烟悲剧。

基本上,我成功地戒了六个月零九天的烟,除了中间一次失误,原因荒谬可笑:我们看了一场蔡明亮《你那边几点?》的电影。片尾,浪游的女子在巴黎某一处公园水池边的椅子上睡去,皮箱被调皮的孩子扔进水池里,又漂到岸边,被人捡回。

我呆呆地问:提着这么重的皮箱去公园做什么?为什么不寄放在旅馆或机场?

妻说:结尾那只漂游在水面的皮箱,给她很多的联想,寓意女子迷失了去向,对人生路途感到茫然,却被死去的小康的爸爸拉回岸上,有种轮回重生与获救的意思。

我怪自己把电影看得太认真,以致不明白那女子为什么去巴黎,最后又为什么不回家。她没有迷失的理由,也缺乏浪游的性格,她这么整齐、干净、斯文、乖巧、敏感甚至柔弱,只有买表的时候显得固执霸道。其他,她烟也不抽,酒也不喝,玩不痛快,吃不尽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不潇洒也不放松,不时还心惊胆跳,紧张压抑。像她这样的女子,出门一定会随身携带手机,一想家就按钮接通爹地妈咪情人女友,她不会让自己"流落"(既非"流浪"也非"沦落")在巴黎街头。

妻说那女孩正是因为不知所措,才会如此惶惶不安,故事很准确地捕捉了城市女子在异乡的迷惘!

一个人可以孤僻,去巴黎也不一定要有俗世的理由,但只是晃来荡去,糊里糊涂来到一个既不知道要什么,也不确定在做什么,必须借着《四百击》来串起此时彼地欲语无言的暗示与关联,就是故事的空洞主题的迷失。

于是,我们开始争吵那个皮箱漂游在水面上的合理性。妻子坚持电影不是这样看的,她说我缺乏想像力,不明白电影的寓意,无法欣赏画面的诗意与情境,到最后居然说我的脑袋是康固力。

我只好以女人的感性和男人的理性来终止这场无谓的争吵,但妻坚持她的观点是对的,说我这个人就是缺乏艺术涵养,只懂理论逻辑。到这个地步我觉得妻这女人蛮横无礼,让她三分就欺过来五分。

最后,我们争吵的原因已经不是电影,起码,在我来说,无法在那种状况里点燃一支烟,才是我对妻暴怒的真正理由,但折磨人的是我无法向她招认:烟,烟,我只要一支烟可以天下太平。

那一场架的结局是我在杂货店门口,独自一人痛痛快快地喷云吐雾,仰天长啸。

饥饿、沮丧、失眠、劳累、焦虑紧张是五个造成抽烟的导因。那一场架起码有三个因素引发抽烟的欲望。事后,我自动向妻告罪忏悔,希望她谅解包容,而且给我一点点温柔与安慰。我非常脆弱,需要支持与鼓励,但得到的却是妻的鄙夷与冷漠。晚上,她背着我睡觉,在精神之外再给我肉体惩罚,我甚至无法亲吻她……

臭嘴!她狠狠推开我。

一根烟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世界末日!我的意志力一时瓦解崩溃,烟魔乘虚侵占了我费力筑起的抗御系统,掠夺我固守的城池。我全盘失守。

妻开始把烟藏起来。我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疯狂搜索,因为是自己破戒犯规,难免有罪恶感,因此敢怒不敢言,继续忍气吞声,找不到就去买新的,有时三更半夜,偷偷摸摸下床,像贼子罪犯一般,就为了一根烟。

妻子的嗅觉极其敏锐,夜里残留的烟味,隔天都会被她闻出来,衬衫、毛衣、口腔、鼻息以至毛发,居然都无可幸免。我无所遁形,妻步步逼压。

到了这个地步,妻是有意惩罚我的,她丝毫没有同情心,只觉得我是一个连烟瘾都无法克制的软弱男子!我如果提起工作压力、经济困境、公司面临裁员……她总是说全台湾的人面临一样的经济困境,又不是全台湾的人都抽烟。一旦我提起童年父母失和造成的心理伤害,她就认定我又在找借口。

夏虫不可语冰。即便我提出心理学上的理论,解释小时我母亲经常以自杀恐吓我们一家大小的极端行为,导致我从小无法放松神经,终于引起脑皮层下可体松分泌过度,造成性格上的焦躁不安,香烟遂成为情绪上的依赖与慰藉。

妻说:我就是这种去了西方读了人家的理论就把简单的事理弄复杂的人!

戒烟就戒烟,跟心理学、父母离婚、童年际遇有什么关系?妻说我小题大做。

也许她对,也许我错,总之,在烟的问题上我们无法达到共识。事情每况愈下,我暴躁,妻蛮横。找不到烟我开始叫骂,她不还嘴,也不动气,只是照常做她该做的事,直到我拍桌子,摔门板,她才掩起耳朵,消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狂风暴雨总是从她锁门的那一刻起。她顽固坚绝冷酷无情,更激起我的愤怒。她的冷淡与沉默尤其刺伤我的心,打击我的自尊,我非得反击不可。妻以为如此折磨我就会杜绝抽烟的意念,不知道悲剧的种子已经逐日成形。

十二月寒流来袭,我患感冒,头疼发烧喉咙肿痛,没力气和妻争吵,只低声下气央求她,还给我烟。妻坚持都扔到垃圾桶去了。最后看到我布满血丝的愤怒眼睛,才说是藏起来,有本事自己去找。

我忍着极度的焦躁与愤怒,翻箱倒柜,从厨房、衣柜、鞋架、米缸、书架,掀开所有箱子、盖子,查过所有墙上地上的洞,抖过三次棉被,甩了数次枕头……最后,灵光一闪,忽然想到天花板角落那块活动的暗窗……

我确定那是屋里惟一还没被搜索过的新天地,香烟必定在那里无疑!

我如获救星般地狂喜,搬了椅子一脚踩上去,喉咙因想到香烟而唾液泉涌……

我怎么摔倒的过程,快得无法记忆,也许是我一心只念着香烟,迷了心窍,也许血压太高,一时头昏眼花?总之,我看见天花板瞬间倾斜倒转,两脚腾飞上空,然后就是轰然一声,整个人栽倒地上,椅子压在腿上,下身一股剧烈的痛如万剑穿刺,连呼吸都疼得叫人掉出眼泪,我本能地伸手摸腿,已经痛到极点几无知觉了。

在医院里,妻不但没有同情我的断腿,还慢悠悠地说:现在下不了床了,我不会给你买烟,医院也不准抽烟,要抽你自己想办法吧!

那简直就是恶毒的报复与挑衅,明知我整条腿裹着石膏,连上厕所都需要人搀扶!生活的痛苦并不在于断了一条腿,而是无烟可抽,求助无门还遭受拒绝的绝望与愤怒。妻不明白:此时此刻,只有烟能使我从地狱边缘返回人间。

我跟妻讨价还价,花言巧语,威胁利诱,就想请她给我带来一包烟,一支也行,我近乎哀求,我已经受够非人待遇,过着惨无人道的日子,全世界包括医生护士自己的妻子都没有一丝同情心。

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觉悟?

妻看不见我的绝望与煎熬,她坚持什么请求都准许,就是不许抽烟,那种自我残杀的慢性死亡!她不想当帮凶。

我咬牙切齿!走投无路,我已经没有什么恐惧和顾忌,那个非常时刻,没有烟才是真正的危机与灾难。

医院里,妻就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任我低声下气百般哀求,她只是跷着腿,读着报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当我发现自己连下跪都不可能,而妻还快意地抖动她跷高的二郎腿时,一股强烈的愤怒如海啸袭来,翻天卷地。我抬起敷满石膏的腿,朝着妻坐着的方向横扫过去,不偏不倚打中妻的脑袋,她整个人向一边倒下,磨石地板发出沉甸壮烈的撞击声响。我听见妻子短促惊慌的一声"啊"之后就没了声息。

护士推走她的时候,她穿着褐色细跟鞋的脚还抽搐了两下。

妻在加护病房里一直昏迷不醒,护士推着轮椅带我去看她,还是那么顽固坚决的表情,令我悲伤不已,为这善良女人的冥顽不灵,以及她所以为的择善固执而悲叹。

那天夜里,昏迷的妻血压突降,心跳呈现不规则,经过紧急抢救失效,医生宣告她脑波停止。二○○二年十二月七日,一点二十七分,三十二岁,我的妻,她的命,我们共同酿造的悲剧。

死亡以如此唐突而荒诞的方式降临,没给我任何一次忏悔或改过的机会!

拘押令下来之后,家人保释了我。母亲由姨妈陪同从乡下赶到台北,见了面就哭天喊地。妻的家人要我杀人偿命。在那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无日无夜,烟瘾成为心魔,混合着妻涣散的瞳孔,如厉鬼般日夜侵扰我。对香烟的渴望成为一种嗜血的恶念,我顿时觉得自己非人非鬼,下不了地狱也回不到人间。

法院判我过失杀人罪入狱三年,不服可以上诉。当坚硬的镣铐套进我手腕时,一阵冰冷的寒意清醒了我的脑袋。是到了那个时刻,我才猛然觉悟到发生的事以及未来的去路。生活是件奇怪的事,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可以如此曲扭变形。

上诉的律师是我高中同学,他自己也是个烟枪,戒烟不成,开始改抽雪茄,起码味道比较好闻,他说。

上诉案在三个月后开庭重审,律师的辩护词和先前并无二致,我却意外获得无罪判决,当场获释,心里在狂喜之外,百般不解。

律师说他预知结局会如此,因为主审法官的食指是陈年烟醺的褐黄,只有上了烟瘾的人才深知烟瘾之奸险顽劣。

律师建议我控告烟商,他说这是以环保之名发财致富的捷径,并且可以得到正义与道德的支助,他有胜算的信心,美国已有先例。

我没那胆识,也不想发横财,况且,我死去的妻子过去常说:又没人叫你抽!

获释后,我第一件事是到妻的坟前告解,让她知道:我已经和香烟彻底断绝关系,要她安心,请她恕罪。

可是,你自由了吗?你自由了吗?冥冥中我不断听到这样的质问,是妻?蛰伏的烟瘾,还是自己的良心?我完全无法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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