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看国峻(五则)
2003-04-29骆以军
骆以军
来不及准备
这是我的第一篇即时悼祭文章,没想到是国峻。这才发现在我以为的某些教养装备好之前,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像我们模仿大人讲一些填补干燥社交时光的冷笑话,像我们试着盛装赴会,一晃而逝照面无奈的鬼脸:"没办法,这都是他们这些大人想出来的把戏。"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在他作出那残虐的谢幕姿势当下对他说句什么。从那些伤害的风景或"末日街道"的素描后,艰难学习咬舌不清的爱的语言。我一直大错特错地以为,那只需在各自孤岛般的小说突围中找到答案。
可亲的孤独
我和黄国峻只见过一次面,甚至没有交谈一句话。
在初闻他死讯时,脑海的记忆体迅速抓到的是,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腼腆。然而此刻,凝视他的自画像,温柔而敏感的面容,同他的小说人物一样古典和拘谨,我想起黄国峻小说里那些迷蒙的、远距离的哀伤情调。与其说,哀悼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的早夭,不如说,因为明白他必然领略了,无条件吸纳极致痛苦的瞬间,既是万事万物美好,那样强烈失落了一体两面的幸福,也是我们这一世代人,彼此分享的可亲的孤独。
不合时宜的孤寂
黄国峻的小说有一种深沉忧郁,一种认真探问求索不得的无奈。这是他跟现代主义传统最接近的地方。不过他来晚了整整一个世代。如果早一个世代,有很多受存在主义影响,被威权封闭环境关锁,依然对语言文字保有高度敏感的台湾青年,跟他一样地无奈。不合时宜的孤寂。我们可以接收到他的深沉忧郁、他的无奈,然而谁都碰触不到他的孤寂。
有一段时间,黄国峻似乎成功地将深沉忧郁转化为他独特品牌的黑色幽默。黑色幽默是他和现实世间最明确的连结。我们被他逗笑了,可是我们的笑显然还是碰触不到制造幽默那个人的独特品牌、始终无法被归类、同化的孤寂。
身体还好吗?
第一次见到黄国峻时,他在座谈会上说他有甲状腺方面的病痛,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说我也是,使那次座谈变成有点滑稽的病痛经验谈。那以后每次见到他,几乎都是从"身体还好吗?"开始互相问候起。
在黄国峻抛弃了身体之后,我已经不能再问这个问题了,可是我还是有很多的问题。我只好读着里尔克:"别现在就寻找答案,现在还不能给你答案,因为你还无法活出它们。重点是,活出每一件事。现在就去活你的问题。然后也许你会不知不觉地,朝向遥远的某一天,活进了答案之中。"
整个星期天我一再地读着。我知道里尔克是对的。我只是不服气。
他的小说有点像吴尔芙吗?
黄国峻的小说令人讶异,在他之前,没有哪个男作家能够这么心思细密敏锐,洞悉心事清冷如月光,文字的背后又蕴藏极大的能量与密度,在看不见的、别过脸去的那一面。他作品中极强的自省风格几乎碰触了自我的底层,像在星夜的林子里摸索前行,人心的坑洞历历,敏锐纤细如他想必磨难踬踣。我们难以想像他的苦痛,但也许,我们可以开始在失落中,学习不再放弃。
好奇怪的人生啊
好奇怪的人生啊
稍早当你进入神的属地
满山的五色鸟,瞬地啼叫了
你回过头来
向我们说
好奇怪的人生啊
其实你没有开口
纯然是我们的幻觉
你将享受永恒的时间
那是神
给予纯净而忧郁的灵魂
历经尘世困扰后
黄金的回报
但是你,为什么
要突然回过头
对我们露出腼腆的笑容
好像有话要说
我们向你说
好奇怪的人生啊
你离我们如此之近
却去得那么的远
挽歌
送国峻
这世界太多悲伤了也许
需要暴雨来洗涤
热烈的日头撩拨云
以这样深情的气息拥抱天地
雷霆隐忍它的声音
闪着泪光来道别
仿佛又听见你腼腆的声音
"我打算送她一块自己做的肥皂
在她的皮肤上滑来滑去"
仿佛流言这世界的脏乱
太激情了也许这世界
需要一场滂沱暴雨来冷静
叫青春受洗
叫清泪如懊悔
注入昨天的下水道
仓促的暴雨急得想结束了
溪水爱情般暴涨
决裂地冲刷外双溪堤岸
青春太急太苦太执著
我回头仿佛又看见
你拘谨的身影
a
天花乱坠的此刻:
弟弟,你轻敲起
自己的丧钟---
几分悠悠缓缓
原来是,风铃般
那样轻脆好听的---
好看的天女们嘻笑而过
倒了你一身柳絮
在西方三圣的园子边边
纷纷回过头来注视:
不慌不乱,你把那些
早折好的纸船,一只只
放到天河的最下游
用深情的泪眼目送
它们告别叹息之桥
划向人间
b
俯视人寰,你发现仲夏
午后的暴雨,业已从海天之际
消失无痕。自我的
迷宫:寂寞的断崖,还有
绝望的深渊,莫非都还是
一时幻象。
悲伤,沉思,且微笑着
难道你已了然于胸---
爱情,乃是一恐怖的彩虹
惟有纯真如你的拼命果敢
才足以抵达
天梯的另一边
自我扬弃的另一边
身心交瘁后,深深涌起的
更高级,也更纯粹的孤独及快乐:
永恒观照的起点与终点
c
常常,把自己关在隔壁的
房间---和宇宙一样巨大的
房间---在一口气写出,那么多
寂寞而爱流浪的字后
你熟悉的是,我知道
一种写作者的快乐……
(一种同时耽于创造与毁灭的
上了瘾的快乐……)
但,弟弟,也许
你从来未曾,也无从知道:
人间其实还有,另一种
几几乎乎,和你所耽溺的
写作或阅读的快乐,同样纯粹
迷人的快乐!
我说的,倒并不必然是
爱情的那种快乐---
爱情乃是恐怖的彩虹
痛苦的彩虹,如你所知---而是
远比写作或爱情来得
要更无谓,也更世俗些的
种种,人类后来发明的快乐!
d
弟弟,我们看花去!
弟弟,我们看云去!
弟弟,我们上咖啡馆去!
接受大地母亲的神秘主义
接受我们臭皮囊般的存在,甚至
有关蛇,原罪及玫瑰骑士的各种说法
继续,在人生的公路电影中流浪
再一次,朝爱情的彩虹跑去
玩世甚恭,摆荡出
另一种,比谁理解的
都还要更酷,更皮
怎么死也死不透的
风流和快乐呀!
(编者注:本诗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