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适应期
2003-04-29刘芷韵
刘芷韵
分手前的两星期,我买了红色的睫毛膏,因为质素的问题(坦白说,那是名牌子,价钱还蛮贵的,唉),那个红色很容易会溶掉,掉落到我的眼眶上,让我的眼睛像被烟薰染过一样红了一圈。好几次杰以为那是我要落泪的前奏,他偷偷地看我,然后生硬地煞有介事地借故别过头去。我沉默,把一切看在我无意地红了的双眼里。我看不见的事情很多,但日子久了,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于是我告诉杰我必须展开我的旅程了,三年前的计划因为他而搁置下来,如今终于还是要把它继续下去。我承认我的确中了童话的毒,对爱情有过于美丽的幻想,但当初我的幻想是由两个人的力量所建构起来的,要我在过程中以单人的力量去参透它的虚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我和杰的相爱,我每一次想起来,也会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曾经怀疑这种不可思议可以维持多久。是不是像我在吞吃的药丸那样呢:四时正---八时正---然后就是十二时正,每隔四小时一次,好让药力长久地维持下去?曲发的护士小姐是这样告诉我的:一天四次,每隔四小时一次,饭后服,黄色的留待睡前,吃了会使人有睡意。魔法总会有失效的时候,药力会在四小时后消失,灰姑娘的马车,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刚好成熟了的金黄的南瓜,正统的做法是摘下来做成南瓜批、南瓜汤、南瓜布丁、南瓜蛋糕,甚至节日时的南瓜灯笼,但它却远远地超越它本身的职能,在那阵闪亮的不可多得的魔法金粉下,成了有限期的马车。我的疑问,就像所有情侣之间有过的疑问,最后,在分手后都得到了验证。是的,法力是会失效的,勿庸置疑。我们的期限是四年,一起度过的四个夏天四个冬天,就这样成为过去。香港似乎只有两个季节,四月至十月是夏季,我可以任意穿短袖T恤把皮肤晒成焦糖,看着杰在球场上奔跑追逐,其余的日子是冬天,杰总是叮嘱我要带围巾上街以免着凉,还要好好预防气管炎的复发。
分手了,我脑里浮现起新生活新气象的光景,我想像我从今以后终于可以跟朋友不论男女随兴所至紧紧拥抱,甚或相拥而睡;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浴室里看小说,边敷面膜,边刮掉身上任何多余碍眼的毛发而不怕被谁撞见尴尬难堪;我可以忘记自己对任何人的任何承诺,把约定一推再推。我可以随意地生活,无日无夜,随时跳起来随时下坠。所有念头似乎都光明正面值得嘉许并且立即付诸实行。我为什么还要说出这样令人难过的话呢:
"杰,失去你,我似乎就要失去我曾经有过的一切了。"
听上去,我无法轻易割舍的一切---我曾经有过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呢?我的记忆吗?我和杰所有过的共同的记忆,这些最后都会为着些微的差异而被否定。不要分别问起我们关于对方的事情,杰的喜好、他异于常人或者最平凡的习惯、他的好、他的坏,我的答案会和他的一样吗?他或许会记得我的偏执,却难免会错认他身上的毛衣是另一位前度女友送的礼物。
爱你一万年。这句咒语带有无限的危险性。
我们平静地对坐着,谁也不再提起承诺过对方的任何事情。眼前的人你爱过他,你相信你仍然爱他,但相爱慢慢变得苦涩和难堪的时候,你愿意放手吗?我并不是想逼迫你,也不是存心要让你难过,只是日子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过去了,你们之间的感情,仍然让你感到安心吗?那种相恋的独有的甜蜜,在过冬时给一点一点地消耗尽了。我看着杰。我看着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地慢,看着他,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你们都会明白的吧,当美丽消散时那种不堪入目:酒吧里认识的女孩,天亮时你总是不忍心多看一眼,她眉目之间褪去了的颜色,苍白的脸、苍白的躯体,跟苍白散乱的长发分叉成一张网,将你想要赶快避开的视线牢牢抓住,令人感到陌生和恐惧的真实。当药丸的糖衣溶化后,那种苦涩。小孩成长后变丑。种种种种,我们越长大经历得越多,然后我们渐渐麻木了。
有一段日子我需要长时间服用西药,其中包括了令人心烦的抗生素。"你必须遵从指示把所有分量服用完毕,才能产生效用。要记得啊!"好心的护士小姐还给了我一份"抗生素服用指南"。我想起杰喜欢看说明书的习惯,他拿着说明书看时专注的神态,总令我想起小学生围在一起看螳螂交配时的专心一致,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等到它把它的头咬掉,他们就乖巧专注地看着,仿佛等待的是一件伟大奇妙的事情。杰的专注可以媲美小学生的心无旁骛,他还会把中英文的说明书都看完了才会罢休。我好想把手上这份指南寄给他。我猜以后的日子,我每次看到说明书或者指南或者小册子,大概就会想起杰来吧---直到一天,我自己也习染上这种怪癖,我就能把他忘记了,我会以为这个奇怪的人就是我自己,不必再因而联想起任何人任何往事。
服用抗生素期间,我的精神与身体状况同样介乎健康与染病之间;我可以照常上班,没有发热,没有明显病征,除了偶尔轻微地咳嗽,只是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也提不起劲来。我不再与上司争论,我处处与人妥协,万事以和为贵,午饭不愿外出,宁愿留在公司里争取时间午睡,下班后推却所有约会乖乖回家。多久了不再上电影院不喝酒不逛时装店,不买新的杂志了,把家中储起的重复看了又看,洗澡时不再听歌也不再哼歌,电视长时间开着陪我入睡,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永远留待下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才洗。抗生素的效用是---小册子上像给小学生看的图画,把抗生素描画成战士的模样---协助我们的身体把病菌击退,小册子的形容词是"打仗"。我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战斗在进行中呢。我边把抗生素的胶囊扭开,一边想像着这场战斗,最终我会跟抗生素一同得到胜利吧,只是那时的我已经是另一个我了。才经过一星期而已,抗生素的胶囊已经让我反胃到极点。极点,就是我容忍的极限。我决定把胶囊弃掉直接吞服里面的粉末。第一次尝试这样做时,我直接把药粉倒进自己口中,结果粉末在口腔湿润的状况下立即结成糊状,卡在喉咙让我几乎窒息,我脑里立时浮现电视古装片集经常出现的一个四字词---"见血封喉"。自此之后,我学乖了,先把药粉跟白开水混和,再吞服,效果好得多了。
剩下的胶囊我用玻璃瓶储起。我感觉到,这段抗战期将是我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时期。
日子继续平淡地过着,我终于捱过了多事的试用期,被正式取录,从此,我生命中第一份全职工作工作了。杰还是常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有时以现在式,有时以过去式。现在式比较容易理解吧---朋友会为我带来他的最新消息,我们有时会把他当成闲谈时其中可有可无的一个题材,当我们各自把近况报告完毕,杰就会被功能性地提起,作为谈话间一个不算重要但总带点娱乐性的题目。而所谓过去式的呈现,我想普遍的说法会称之为"回忆"吧,普遍的形容应该是---"我总是会想起他"。只是,如果用我自己的言语来说明,我会说,他并不只是"回忆",因为我并不单单是"想起他",更确切地说,我总是"遇见他"。
我的现实生活中充满了杰,属于过去的杰依旧坐在我的床沿读报纸,告诉我今天有趣的新闻,告诉我他拥护的球队终于攀升到联赛的榜首。他会出现在我常逛的唱片铺,试听着我想要试听的新碟,抢先把它们买去。他会在电影院里带着爆米花坐在我右边的位置上,屈着双腿,边看边皱眉。当我喜爱的乐队来港了,他一定准时出现在演唱会上,兴奋地踏着拍子舞动他笨拙的身体。属于过去的杰总是出现在我现在的现实生活里,像幽灵蛰伏在我四周。这可以称之为"回忆"吗,或者已经到达"幻觉"的边界了?
只是,能够来到这一步的我,其实多少已经算是一个成熟的小学生了吧。我把药的糖衣退去了,我把药的苦涩适应了,我每天感恩,尽量让自己感到,我的选择让我过得比想像中还要好。我想,将来我还会继续如此,每到一个阶段,就把新的苦涩适应,这是无可厚非的为了生存、生存既是复杂的充满未知数的一个历程,同时却带有相当意味的重复性。我知道我一定正在重蹈某些人的覆辙,可能不多不少地说着同一番他人早已说过的话。我只能期望那分别是,他以他流利的德语/波兰语/法语/日语/藏语述说,我以我拙劣的广东话。我们赖以生存的各种技能,是集体知识的流传汇聚,我们今天正在过的生活,是无数前人的经验集合以后的复合。
"给小学生"---杰写给我的便条上留下亲昵的称谓。想像着在另一个时空他以同样的称呼叫唤另一个人的同时,我正在睡梦之中,重温我们有过的某些共同经历。
生活还是如此平淡地过着,我已经弃掉了那红色的睫毛膏,免得自己随时会出乎意料地变得楚楚可怜。我常常想,如果有人问起我与杰分开的原因,我会怎样回答才最诚实呢。我想要一个更真实的自己,却在离开以后才发现,我失去了某部分我极为重视的我,因为离开这个莽撞的举动,我把像陶瓷易碎却珍贵的部分,轻率地摔破了。
在推敲着答案的同时,我匆匆步过旧居楼下的茶餐厅,一转头,我又遇见你了,杰,这次我们回到分手的场景,我记得你冰冷的手跟你平静的点头。
"想念不想念之间/一个人一个世界。"
"随身听"传来黄耀明透彻的声音。我知道,我会适应下来的,正如每一个经历过的人一样,最后我同样会把苦涩适应。想念不想念,只要时间继续在我身上运行流转,这些,我都会适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