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闫荣霞

“疼阿……疼啊……疼啊……”

烦死了，不晓得这是谁的声音，一个劲地在耳边喊，喊得烦死了。

于是我说，闭上嘴。你他妈的闭上嘴。

那个声音不理会我的苦恼，依然喋喋不休，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别看她现在喊疼，她还没清醒过来，等她清醒了，就不喊了。

穿过一个嗡嗡作响的华丽的光圈组成的隧道，把从前的路又在意识里全部走过一遍，看到很多好久没有见到过的人，还去学校里钻楼道，绕教室飞了一圈，发现花坛里的月季花都开了，红红白白的，香气袭人。现在，感觉要落地了。当最后一声“疼啊”响起，悚然发觉发源地是自己的嘴巴，我觉得大失面子，赶紧闭上嘴，喊疼的声音终于不再响起了，就像孙悟空说的，整个世界——清净了。

我的疼痛才真正开始。

脸和嘴巴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但是麻药的劲儿却在一点一点地小下去，疼也正在一阵尖利似一阵地响起来，一波一波，像波浪一样从神经终端涌上各个部位。不晓得哪里在疼了，反正是掉进了陷阱，好像全身都在被尖刀刺啊刺。

迷迷糊糊中想起手术室里那一刀下去，把肚皮豁开的冰凉尖锐的痛楚，想起来了，我用自己身体养育了十个月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小姨抱着一个小小的物件跟我说，来，看一看，你的丫头，七斤多，好漂亮。

我无力地把头歪向一边，不要看它。心里没有什么母爱，只要能够让我不疼，把它送人也无所谓。

主刀医生戴着蓝布口罩来看她的病人。就是她划了我那一刀的。被推进产房，一切体面都不存在了，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生肉。体会到了被宰杀的牲畜的恐惧，我的心里一直在哆嗦。护士给我戴上氧气罩，憋得我要死。一针下去，我知道是麻药，但是仍旧感到尖利的一刀划在了肚子上，我啊了一声，疼死了!记得有人安慰我说，好了好了，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果真就不疼了，就开始飞，不知飞了多久，就开始听见有人在耳边叫疼，于是命令人家闭嘴，直到我清醒过来，自动闭上嘴巴。

磨难才刚刚开始。

身上插满了种种管子，床边高高地吊着满满的吊瓶，腰里缠着厚厚的绷带，裹住长长的刀口，不让枕枕头，就那样平平地躺在床上，狼狈不堪，痛苦难捱。小姨她们一遍遍地给我擦着棉被下的血污，血腥味道呕得我想吐。这个清洁干净的基督教徒，怎么才能忍受这种狼藉和肮脏啊，真是不可想象。我被人这样伺候着，无法心安理得。

而怀孕落下的腰疼又让我想翻身。想侧躺，左侧一会儿，累了，要右侧一会儿。肚子上用腰带箍着刀口，不敢动，一动怕它突然崩开。翻啊，不翻要死了，难受得要死了。于是她们把我小心翼翼地翻过来，支一会儿，再翻过去。翻的人累得一身大汗，被翻的人疼得一身大汗。

头两天不许吃饭，要通气儿，结果气通了，仍旧不爱吃。三天不吃饭，一点食欲都不再有了。邻床已经下床佝着腰走来走去了，我还钉死在床上央求家人给我翻身，翻身。

到了第四天，需要给伤口烤电去。被先生扶下床，穿衣服，我好像在使劲说，不，不，难受，结果没人听见，然后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随后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又被抬回了床上。我娘正趴我耳朵边使劲叫我：丫头!丫头!看我睁开眼，她说，你真吓死人了，嘴唇都紫了!叹了口气，我的泪就下来了。真正觉得轻松，不再疼痛的时候，就是那一阵短暂的昏迷。心里想着，原来死去也不那样的可怕，就这样一阵轻，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蛮轻松的。——我承认我是个求生意志十分薄弱的人，这样的受罪，真是觉得生不如死。

然后呢，慢慢地好起来，才顾得上看自己生下的这个小人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柔软得贴在脑袋上，后脑勺上有一个桃形的发尖。护士爱得不得了，天天叫她做“小公主”。整天就是个睡，肚子饿了就呱呱乱啼，谁拿一根手指往她脸蛋上一碰，马上就扭过去，歪着小嘴到处找。小红嘴儿跟个花生豆似的，张开来一点点，连奶头都含不住。我娘一边欣赏，一边幸福地说，像丫头，你瞧这嘴巴多像丫头，大脑门也像丫头。她睁一下惺忪的睡眼，小姨就仔细研究：嗯，单眼皮儿，乖乖，你这儿长得可不好看，像你爸的小眼睛了，怎么不像你妈呀。

我看着她们叨叨，一边心急地说，抱过来抱过来。我娘说，别呀，你那儿热死了，孩子该长痱子了，她刚吃饱，让她睡会儿。我不让，说，快抱这儿来。然后，我就把这个柔软的小动物放我怀里，我躺在那里守着她，看着她，摸着她，她不理我，摊手摊脚地睡觉。自从我笨拙地抱她在怀里吃了第一口奶，我就不肯再有无所谓的想法了。这是我的命根子。现在哪个敢抢她走，我会拼命!

一晃几年过去了，丫头也背上书包，成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会发脾气，会使小性子，也会搂着脖子甜甜地叫妈叫爸，也会和我们剑拔弩张地对峙。我成了一个中年妇人，守着家和孩子打发一天天的光阴，唠里唠叨。——我快老了。

昨晚我孩子跟我算账，一边算一边数自己的手指头：妈，我今天帮你做了四件事，一是洗了自己的碗，二是帮你倒了水，三是给我爸捶了背，四是给你把拖鞋拿过来了。所以，你也要帮我做四件事……我气坏了，说，你妈我啊，已经帮你做了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生出来了，不然，看你怎么跟你妈这样讲条件。

于是，我就写了这篇文章，来教训一下这个小兔崽子。可惜，她太小了，还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