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的寂寞
2003-04-29黑鲨鱼
黑鲨鱼
1
夜色四合的天空下,月朗风清。
我和文坐在广场中心的台阶上,安静地沉默着。远处宽阔的马路上,偶尔开过的几辆车忽远忽近,步行的路人在月光下变成剪影,仿佛遥不可及。一切仿佛无声,却又充满了令人放心的默契。
文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他。我找到他之后,多数会什么也不说,只安静而忧郁地沉默着。有时我也和他聊些不着四六的话题,随意而漫不经心;有时我又会像着了魔似的大声唱歌,又笑又闹。
文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来找他只有一个原因:我又开始遏制不住地想念羽了。的确,在今天这个夜凉如水的晚上,我再次放纵自己陷入了疯狂思念羽的漩涡中无法自拔,然后,我在凌晨1点找到了文。
我无声。心中塞满的无数心事,终究只能化作苍白无力的叹息从口中轻轻滑出。文望着我,好像对我的心痛感同身受。片刻,文转过头,自顾自的点了一支烟。
我们都没有说话。
文的烟在深蓝包围的暗影中明明灭灭。
橘色的光圈晕满周围,高高的灯柱身影清瘦,朦胧的月光清辉淡淡,朗朗的夜空神秘而又宿命。
恍若在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文将手中的烟头轻轻弹出很远,烟头擦地溅起一地的小火星,宛若小礼花。
我站起来,说,走吧,我冷了。
2
早晨醒来,阳光透进房里,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体明亮,明亮的扎眼。每一寸被阳光抚过的角落都变得透明,无数纤尘迎着光柱寂寞地飞舞。
然而,阳光是别人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那么深切地爱着羽,可是他在和我分手后却再也不愿见我,一次次拒绝了我,对我一切的努力和温柔视而不见,任我挣扎痛苦,孤寂憔悴。
记得那是在飘零凋谢的秋叶里,在寂寞的季节里,我遇到了他。
我的心一直很孤独,但见到羽,虚掩的房门被叩开,来得温暖而及时。
我的大学过得纷乱又琐碎。几场不算恋爱的恋爱只不过丰富了我的经历,有一大堆朋友一起放浪形骸,我却从未摆脱过彻骨的孤独。即将毕业,我却迎来了真正的爱情。
……
和羽在一起,我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遇到了生命中的缘分。
我一天比一天懂得了爱是什么。羽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让我备感幸福。他会在天冷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他会在下雨的时候为我撑着伞姿势都不变,他会毫不犹豫地扒完我剩下的饭,他会在我身体“倒霉”时含蓄而默默地为我倒好一杯热水,他会任我靠在他肩上熟睡。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时光。仿佛所有的情景都带着一圈光晕,美丽而令人心醉。
我总是跟文提起羽对我的好。我告诉文,羽从不和女生来往只对我一往情深,羽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的衣食住行,羽甚至会在有条件的时候为我炒出几样美味的小菜,满足地看着我斯文扫地地狼吞虎咽……文也替我高兴。文每次都对我说,你要好好珍惜羽阿,他可是难得的负责任的好男人!
那我结婚那天,你送我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四处逛游,我就送你一辆摩托车吧!
3
仿佛一如昨日。
我依然清晰记得羽的胸膛,羽的手,羽的气息,羽的一切。所有关于羽的记忆被我哀怨地尘封,却又轻轻悄悄的蔓延在随手可触的空气中,一碰就碎。
毕业已快一年,我将所有的日子交给了羽,朋友都不断骂我有异性没人性。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2000年的情人节,那个碰不得的晚上。
那晚,路灯迷蒙,长街漫漫。
羽揽着我的肩,像所有沉醉的情侣一样。抱着对彼此深切的爱意,我们恨自己为什么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像发誓要冲破樊笼的小鸟一样,我们一面带着对世俗的不屑,一面带着挑战陈规的斗志,对自己22岁的年龄充满成人感。我们找到一家酒店,在服务台小姐近似怀疑的眼神中忐忑不安地开了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单独过夜。
他的紧张加上我的紧张,他的兴奋加上我的渴望,我们都感到了幸福的交织和缠绕。耳边响起无声的音乐,仿佛飞花轻坠,细雨盈盈。
在铺满月光的房间里,望着身边对我微笑的男孩,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用孤独。羽的头发打着卷,在安静而又清朗的月光中好看地从额前垂下来。
长久以来,那个晚上在我的记忆深处散发幽香。然而我却无法轻易想起。想起,心痛。
4
多日来我和文只能约定书信往来。在我和羽如胶似漆的爱情中,文已难得见到我本人。
文从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关心着我的心灵。
我也在充实的生活中期待着文的来信。文的来信简单又深入内心,读起来淡淡的却意犹未尽。
文的来信经常是告诉我,林忆莲又出了新带子,崔永元这期的节目太失败,或者告诉我,他终于能够好好的看一次《喜剧之王》了。
这一次,文打电话来说,他终于有机会再去一次甘南,再次深入那个神秘的地方重温大学时代一起出游的时光。
我再三叮嘱他,要给我带一件饰物回来。
文说,要知道,那是要花很多钱的!
我说,我知道,所以我不会付钱的!
文说,你不是我女友,我为什么要为你花钱?
我说,难道咱俩的友谊还要靠金钱来衡量吗?
文走的日子里,我总是在没事时想象他在藏区的经历,回忆我们大学时一大帮人去甘南畅游的美好时光。那个时候,我们住在画有藏胞图腾的帐篷里,没命地讲着各种各样离奇的鬼故事,所有的人在外面月光透进的神秘图腾的暗影中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直直坐了一夜不敢入睡。
我知道,文一定会带回来我喜爱的饰物。不必告诉他我想要的样子,他了解我如同了解自己。这种心灵相通的默契常常令我在心底默默欣慰,我喜欢咀嚼这种幸福,这种没人知道没人理会却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美妙。
一段日子之后,文回来了。为了拿到我的饰物,我在和羽“事务繁忙”的爱情中,抽出空来见到了文。
我的饰物,我的饰物!当文拿出那件饰物时,我被惊呆了。那是一件完全由牛骨制成的饰物,各种被磨平的、磨尖的、磨圆的,大大小小几百块骨头串在一起,就像原始部落中酋长脖子上所挂的物件,令人爱不释手。
我就知道,文是和我心灵相通的人。我纵有再多的朋友,也不如文。
5
我无比珍爱那个饰物。
为了找到和它相衬的服装,我寻遍街头巷尾,花重金购置了一件又一件风格独特的奇装异服,穿行在路人的不解和世俗的挑剔中昂然前行。
羽不止一次地问我,这个饰物是哪里来的,尽管他知道我和文很好,可我还是想为我和文的天空保留些神圣。我的心灵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里深深感受落寞。而文,是陪我一起流浪在广袤心灵旷野的人。
然而羽终于对我的“不忠”忍无可忍,在他看来,我能够如此固执的倔强保留,是因为我将自己的心分了一半给别人,而他,绝不能忍受我不把整个心交给他。
我们在无休止的争论中结束了这场爱情。他不断以自己对爱情的忠贞来指责我对感情的不忠。羽的骨子里流着的是一个百分之百大男人的血液,而我坚持捍卫着我和文的心灵寓所。
我以为我没有错。我以为羽终会理解我的需要。
然而,我最终没有等来羽的回头。
他永远不能明白,我的心底隐藏着彻骨的寂寞,即使在我被爱情和幸福浓浓包围的时候,我也仍然需要找个人一起流浪。
在无数个充满等待和期盼的日子中,我的心一天天枯萎,绝望。
我找到了文。由于对文所在地形的不熟悉,我七拐八拐的,将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徒步行走了三个多小时,找到文的单位时,我的脚底已经磨出了两个大大的水泡。
我大声叫出了文。
文看到我,很吃惊,愣了好一会儿,文终于说,我以为你消失了!
我很苦的笑了笑。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呢?
我就是想这样找到你,如果能碰上你算我幸运,碰不上算我倒霉。
文请了假,带我到门口最近的饭馆,任由我乱七八糟点了一大堆。之后,文到附近的超市买回了一堆零食。
阳光很好,我们坐在附近的公园里,文一个劲的让我吃这吃那。
我不想说话,而且我什么也吃不下,只觉得找到了文,我的心终于可以安静了。
坐在那儿,我好像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声响。我不停的在想,我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文了呢?怎么我找到这儿,文就恰好在呢?
我觉得好累。
在暖暖的阳光下,我居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来后,夕阳已开始西下。我睁开眼,看到身上盖着一件外衣。
当我感到文的手指在我耳边的发梢上缠绕轻卷时,我的心一惊。
你干什么?
我没事干,只不过觉得无聊。
一瞬间我的胸中无缘无故溢满温柔。
忽然我很想哭,我为什么就不能把文当作羽呢?
6
我总是给文打电话。有时他在路上,有时他在开会,有时他正吃着饭,有时他和朋友在一起,有时是凌晨两点。
我从不考虑他是否方便,只要我感到无聊或者寂寞,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拨通文的电话。而文,从未对我的电话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基本上我只说一句“干吗呢?”,文就知道是我了。然后,他开始和我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有时候他会在电话里给我唱歌,直到我先挂断电话。
在一个寂寞的晚上,我再次拨通了文的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见了面。
我问他,去哪儿?
他看着我说,你决定。
到瑾家去吧!
这么晚了。到那要坐两个小时车呢,你真要去?
在我肯定的点头中,我们踏上了远途的公车。
其实我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忘掉羽缠绕在我四周的气息,哪怕只是暂时的。
文坐在我的身边。想起多少次我和羽愉快的外出,我紧紧依偎着羽的肩头,恬然而幸福。然而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却不是我想要的人。我忍不住想将身子靠过去,哪怕只是有个人可以让我靠一靠呢?
终于到了瑾家。瑾是我要好的女友。那晚,我们三个都没有睡觉。瑾也知道我早和羽分了手,但没有说破。三个人坐在瑾的大床上,文轻轻地弹着吉他,而我,忧郁地轻声地和。在小屋微黄的灯光下,我猛然间觉得像一个梦,一个像诗一般萦绕愁绪的梦。我真的有点迷惑了,为什么我和文总是如此心灵相通,充满了不为人知的默契呢?
清晨,在初秋早晨的清冷雾霭中,我们离开了瑾家。
临走时,瑾对我说,枫,你忘不了羽的。我不想看到你和文在一起,这样对文不公平。
7
我的确忘不了羽。
我给他写信,打电话,放弃最初的倔强和尊严,告诉他我想他。而羽却是个硬汉,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重新回头。
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我不能忍受你的心里有别人,他说。这句话不断的回响在我的耳边,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念头。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为了证明自己没错,就不去理会心底里真正的感受呢?我不相信,羽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像文那样。
我和文的心灵相靠得越来越近。和文在一起,永远是深蓝的天穹,永远是高挂夜空的一弯清月。我们一起悄悄看密林中情侣的拥吻,一起在无人的体育场上高歌,一起坐在广场台阶上看灯火阑珊。
2001年的情人节,没有电话,没有鲜花,更没有巧克力。反反复复,我只听一首歌: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请不要让我独自心碎/如果我说我忍住伤悲/如果我说我觉得好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愿能与你紧紧相依相偎……
凌晨两点,我接到电话。
话筒里传来文呼吸不匀的喘息声:是我。
我知道,你刚跑完1500米吗?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是跑过来的!
怎么了,你出事了?
是啊,我真的出事了。我的手机没电了,楼下磁卡电话坏了,附近老太太开的公话亭关门了,但是我必须找到电话……
情人节你今天没过啊?怎么了,想送我花?
……我还没说完,我跑啊跑,就想找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就朝你住的方向跑,跑到这就给你打过来了。我带着录放机,给你听首歌吧。
说完,我听到了一首英文歌《Canyoufeelmy love tonight 》。
8
在文家,我拉开他的抽屉翻看他新近买的歌带和影碟。
他出去给我倒水,我却无意中翻到了他的日记。
......我不愿做被人所不齿的角色,可是我却无意中开始扮演了第三者的角色,我感到羞耻和愤恨,我为什么一定要把纯洁的友谊发展成畸形的爱情?!!我越来越恨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狠一点呢?......
回想起和文在一起的无数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们的相处纯净得一如无语的夜空,我们甚至从未拉过一次手,只在精神的花园中彼此相靠取暖。我是多么沉醉于这样的纯净啊——没有负担,没有欲念,没有想法,自然而又随性。
我一直以为,在我为自己建造的柏拉图帝国里,文是惟一可以陪我流浪的人。
我不想让这纯净如水的情份糅进杂质,我只好逃走。我知道,我是自私的。
2001年末,我结婚了。新郎是羽。
羽终于耗不过自己发自心底深处的挣扎,最终选择了爱我一生,同时让他的理论见鬼去了。
我通知了文,还等着你的摩托车呢!
婚礼那天,来了很多的同学,瑾他们都来了。可是文没有来。
婚后我很幸福,每天烧水,买菜,做饭,和羽偎依在一起闲适地度过每一天。
可我仍然在某个时刻感到寂寞,繁花落尽后的落寞。
我常常一个人来到广场台阶上,独坐到很晚。
想念那些天高地远的夜晚,想念文哼唱的感人歌声,想念文溅起的一地小礼花。
我习惯了流浪
就算没有你陪在身旁
我明知道方向
却增添了莫名的感伤
我爱上了月亮
当那月光映在你我脸上
我迷失了方向
认识你的这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