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数到七（小说）

万　湾

一和零是学校里不同系的好友。

一天晚上，一找零去见她无锡老乡五五以前的广州男友六六。说“以前”，是因为五五大半年前就去了新加坡念书。

一对零说，她和五五其实没什么交情的，不过五五好几次到一的宿舍去向一咨询自己的感情生活——女人总是有着强烈的倾诉欲的——于是一便知道了不少五五六六之间的事情。五五不止一次跟六六提过一，大家还在一起吃了顿饭。

那时五五念大一，而六六已经快被系里保研了。暑假里五五把六六带回家。对涉及到的每一个人来说，那真是一场非常不愉快的经历。其实江南一带都是男人主持家务的，女人就像花似的，是摆在家让家人外人看了养眼的。（一对零讲述自己爸妈的事。说是周末一妈妈的同学要到家里玩，于是一的爸爸在头天就开始准备翌日要招待客人的蔬菜肉食。而一的妈妈，边修着指甲边抱怨说，你买的菜不怎样啊。）而在广东，在生活里，大家都还有着强烈的男尊女卑的意识。这样六六到了五五家，问题就变得尖锐了。五五的家人私底下对六六非常有意见——六六不做任何家务的，即使装个样子他都不肯。于是五五的妈颇为担忧地对女儿说：“他不会是在玩你吧？态度怎么那么强硬呢？真不讨人喜欢。”

家里人原本就打算把五五送出去的。六六的出现仿佛一个契机，很快地，五五就被家里送到新加坡去了。五五对一说她后悔啦，她和六六本不是一路人的，当初真是不该。但五五是认真的，不然她也不会将六六带回家。

最后二人就好聚好散了。五五什么也没留下就离开了六六。

在五五离开后，一与六六就成了很熟的朋友。

有一次六六问一，五五会不会很恨他呢，五五第一次的时候，是六六磨了她很久后才答应的。问题是这件事发生在五五的签证下来后。那是五五六六之间唯一的一次。完事后五五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六六就问一：“她是不是觉得她再也不欠我什么了呢？”一便毫不客气地对六六说：“她从来就不欠你什么。”

一说：“六六总叫我给他介绍女朋友，他觉得我很聪明，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他跟我说他喜欢聪明的女孩，他向我暗示过几次了。”

零想了想，问道：“五五好看吗？”

“很漂亮，而且是非常有灵气的那种，所以六六念念不忘的。”

“六六怎样暗示你的呢？”

一挥了挥手臂，如同潜意识里将六六扫去一般，她极为不屑地说：“反正我是不会要他的。他不是我想要的类型。所以他现在也不纠缠我了。”

碰头地点是一家露天水吧。零远远就看见一个瘦家伙在冲她俩打招呼。走近跟前一看，六六比想象中要好一些，而且也不是广东人那样的干瘦。

六六近视，看人时眼神有些不正。

一看了眼零，然后对六六说：“好像零喜欢漂亮的男生吧？”

六六看着零说：“那你的思想还是相当不成熟的。不过也算正常。我觉得女生刚进大学，有条件的话可以找一个长得神气一些的男朋友。上了大二呢，应该靠一个可以提供经济支撑的。大三以后就要擦亮眼睛喽，必须换一个能指导她前途方向的聪明的男人。大四嘛，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了。”

他忽然挑衅似的问零：“你觉得你聪明吗？”

零有些反感，这人为何跟“聪明”二字如此纠缠不休，真傻气。零就说：“我觉得我挺愚蠢的，不止是不聪明。”

六六和一都笑起来。六六说：“对的，聪明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自己聪明的。”

零反问六六：“那么你觉得自己聪明吗？”

六六镜片后目光闪烁着，仿佛看穿了零一般，笑着慢吞吞地说：“我就不说我自己了。我想告诉你们什么什么样的人属于聪明人。比如说，你周围有很多人，这时你盯着一个人看，假设他是聪明人，他的脸会慢慢红起来，然后他眼睛会朝四处转一圈，想知道到底谁在看他。”

零和一同时好奇地发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得意非凡的六六继续说：“一个聪明的人，首先他是敏感的。一个迟钝的人决不会在人多的场合发觉有人在注意他。”

一很有兴趣地问：“你说的是男的吧？”

六六回答：“这是当然的。女人总是害羞的，相对而言是比男的要敏感些。”

大家静了几分钟。六六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们女生，平时晚上都干嘛呢？”

“上自习。打水洗漱睡觉。有什么好说的。”一说。

“熄了灯就睡觉吗？”六六问零。

“看小说，到一点多，看到应急灯也没电了。”

“经常吧？”

“啊，是呀。”

于是六六故作玄虚地大声说：“我说呢！我一看你就觉得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熬夜熬的吧。这可不好。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这几年了。”

一附在零的耳边说：“以前五五特别讲究美容的。他还陪她去听美容讲座，上化妆班。他现在比我们都会保养！”

等一鬼鬼祟祟地说完，六六才接着说：“养皮肤最佳的时段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四点。像你这样的好皮肤，就太可惜了，真是得不偿失。看书时间多的是，在乎这几个小时吗？我的时间总是用不完。”

这次见面，一是向六六拿学习资料。等六六从包里取出来给一之后，大家就告别了。

时隔一月，零再见到六六时，他的手搭在一个满脸是痘的女孩肩上。

又听一说，六六的新女友是西安人，是六六特地到外贸系听人家的课时勾搭上的。闲来无事的六六正努力治愈她的皮肤。

一曾陷入过一段网恋。对象叫四四。

四四是瘦高个，爱好攀岩。

零忘了最初一和四四是怎么好上的了。不过零听过四四的声音。当时一老拿IC卡给四四打手机，接通了就掐断，等四四再拨过来。有一天一的卡里没钱了。零正在那时经过，一适时地叫住零，问她借卡一用。为表示感谢，还想展示友好，一死活要让零和四四说上两句。

零说：“我是零。”

四四说：“啊，我知道，一提过好多次了。你们现在在哪呢？”

零说：“在学校呀。你什么时候过来见一呀？”

四四笑了，说：“快了快了。”

然后零就把听筒交到一手中。零走远了还听得到一欢欢喜喜的笑声。

一曾把四四寄来的照片发到零的邮箱中让零过目。也有炫耀的意思。四四是长圆脸，抿得长长薄薄的嘴，犀利的眼神和鹰钩鼻。零一见就心一寒。

一问零：“你觉得四四长得如何？”

零边想边说：“五官端正。不怒而威。总之拿得出手就是。”

一高兴地笑了：“是吗？看过照片的人也夸他长相好呢。太好了，总算没见光死。”

“你的照片呢？寄过去了吗？”

“我想把痘痘治好了再去拍照。还要等头发也留长了。到时你陪我去做头发哟！”

“没问题。”

一觉得攀岩危险，总向零抱怨四四给她的不安全感。还说和四四结婚后要在四四的饭里拌激素，让他长成大胖子后老老实实呆在家。“我真可怕。”一伸出舌头笑着说。

后来一和四四之间出现了危机。

导火索是有天夜里四四给一打电话。聊了几分钟后一说她明天还有考试呢，想睡觉了。四四哼哼唧唧地求她别挂电话，说他多么想她。忽然话筒中四四的声音变得空洞而模糊。一便问四四，现在在哪呢。四四说，在床上啊，侧卧着。一又随便地聊起别的话题。四四那边仿佛失了魂似的，久久才哼一声。一有些惊慌。后来四四总算恢复了正常，声音也清朗起来。最后四四说：“一，你真好。我爱你。你去睡吧。”一越想越不对。

零从一的口中得知后，斩钉截铁地说：“他把你当意淫的对象了。”

纯情的一怪叫起来。

零说：“接受不了吧？但事实就是这样。”

一恨恨地骂道：“真龌龊！之前他在电话里就爱对我说不干不净的话，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样！”

零安慰一道：“别难过了。生理需要嘛。你应该肯定他没有在外面乱搞，所以才找你这样啊！别气了。”

“都说鹰钩鼻的人最好色。我早该相信的。”一委屈得快哭了。

一做了个梦，梦见被怪兽追赶，逃着逃着她就掉到井里去了。一醒来魂不守舍的。第二天一就拖了零到寺庙里算命。

在庙门口她们被一个中年男子叫住。他当机立断地对一说：“你为情所困。那人将断送你大好前程。速速断绝往来为妙。”

一当即慌了神。攥着零的手一直在颤抖着。一问道：“你告诉我他的属相和长相。”

男子失笑。“你起码要让我看了你的生辰八字和手相以后，我才能给你细细地算嘛！坐下来说好不好？”

于是她们在他算命摊前的小凳上坐下了。男子轻轻拉着一的手看着她的手相。半天才定下结论：“你身边的那个人，长相不凡，气质英武。但不是适合你的人。你们很快就会分手。”

一惊异的神情没有逃出男子的视线。“这样吧，我给你算算八字。”说完递过一张红纸，让一将其生辰写在上面。一照作了。

“小姐你面相不光明。印堂发黑，是心气不足所导致。你的刘海就像乌云蔽日，挡在你脑门上，妨碍了你的前途。不要怕。回去以后把刘海往两边梳，自有贵人帮你拨云见日。……你嘴边的这颗痣救了你。千万不要除掉它！你将会带着这颗痣见到你该见的人。”

他哗哗地在红纸上狂书一气。写毕随手折成个纸包，交给一说：“拣块没人践踏的草地，烧掉它！最好在白天。不要给别人看见。你旁边的这位小姐可以在场。你们会是一生的好朋友。……还有，买九条泥鳅，到河里放生，日后定有贵人相助。”

一很困惑地自言自语：“哪有小河呢？”

“出了学校后门就有一条小河，我去过。”零说。

“这位小姐也是来算命的吗？”男子兴致勃勃地问。

“我是来陪她的。我不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道：“你正被一位有家事的男性骚扰。他欺你善良友好。他不会为你离婚的。离开他！你天生桃花眼，多情而危险！让我看看你手相，我不收你钱免费给你看。……在二十六岁之前你不能结婚，否则不会幸福美满，婚姻不会长久。你的机会很多。但我要劝劝你，不要在上学时谈恋爱。你的贵人还没出现。”

“如果我在二十六岁前结了婚，那我多少岁的时候就会离婚呢？”

“天机不可泄露。你想知道更多的话，我可以帮你算算八字。”

零说：“不用了。”

一给了男子五十块，他笑着离去了。走几步还回头对她俩说：“年轻人，好自为之啊。”

回学校后零陪着一烧了红纸包，放生了从菜市场买来的九条泥鳅。

两天后一去找零：“你觉得今天我气色如何？”

零这才发现一用两个小发卡把额前刘海都别到两边去了，一还薄施脂粉，掩盖她暗淡的脸色。

“你肠胃不是很好吧？我总觉得那人说的话你也不能全信了。你气色不好可能是内分泌的问题。”零察言观色道。

“那我再去买些调理药吃。对了，我和四四掰啦。我跟他说网恋太累了，我受不了。他没纠缠我。”

“是吗？真浪费。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没碰到真正合适的吧。我还是挺信那人给我算的。我很开心。”

“可喜可贺呀。”

一孜孜不倦地在寻找着她的那根主心骨，她对零解释说那样不管做什么事时都会安心，因为大不了让主心骨替她收拾烂摊子。

剔除了四四之后，一开始和网友七打得火热。

七是跑业务的。后来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人说在现实生活里实在找不到对象的，才会搞网恋。此言不虚。

七有一位前任女友三。在三和七同居了一年半之后，三出国去了，且是不辞而别，连签证在内的一切事务都将七瞒得滴水不漏。

七很伤心，很快地就吃成了一个大胖子。都说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的人，会退而求其次，以大快朵颐满足口腹欲求为人生第一追求。

浮出海面的七，和一迅猛发展着。零每次见到一，一都是一副幸福且恍惚的模样。是热恋中人的典型症状：患得患失。

七嫌一长得不好看。七问：“你真的是无锡美眉吗？”

一就在话筒的一端，对七说了几句无锡话。于是南京人七相信了。也接受了。后来，偶尔他会唤一作“无锡恐龙”。

“你真不生气？”零知道后问一。

“我想是他没见到真人的原因。那天他看了我发过去的照片就说我像放羊女。说我的七分裤像农民的裤腿。是照得不好。”

“他呢？”

“他只说自己很胖，不肯给我寄照片。不过我不相信。真神秘。”

他们相约“五一”在西安碰头。结果双双失约。据七说他减肥没成功。一内分泌失调得厉害，又爆了一脸痘。彼此羞于见人。

过后一照常每晚和七在电话里聊天。彼此都既往不咎。

暑假里一见到了七。

据一的描述，七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身高169厘米，重达80公斤。减肥前是88公斤。

一到南京时正下着微雨，七提着两把伞到站台上接一。一在上车之前就告诉七她只背了个书包。但七为什么准备两把伞呢？真不机灵。撑开伞才发现七是如此庞大，需要占据整整一把伞下的空间。容不得他人。

七把一接到自己家中。

坐在七怀里看电视，一觉得舒服极了。“那么结实的人肉垫子。”一狂笑着说。

一恨极了七现在的样子，但她收不回这几个月的感情投资，最终一的理性战胜了感情：“七年纪不小了，他想早点把事情定下来。他很可靠。非常爱我。有点积蓄。而且也算事业有成。”

七对一的疼爱表现在，他将一压在身下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压坏了一。

因为一太瘦了。但一有双与她身上其它部位相比，奇粗不堪的腿。七肆无忌惮地对一说：“你有本事的话，就让腿上的肉长到胸上。”

一刚讲述完就后悔了，为了挽回自尊心，她接着对零说：“然后我就气哭啦。我乒乒乓乓地收东西准备回家，他吓坏了，抱住我。我扇了他一巴掌。”

“他哭了吗？”

“你见过一只猪哭吗？”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呢？你解气了？”零停住笑问一。

“他说：‘扯平啦？我当然就顺势下台了。”

零后来也看到了他俩爬栖霞山的照片。两人依偎着，七足有一的两倍大。照片是路人仰拍的。更显得七的威风凛凛。

在山上庙里一抽了支签：“椟藏无价宝和珍，只管他乡外处寻。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

一这才死心塌地了。没几日她就到医院把嘴边那颗影响美观的痣去掉了。痣的疤痕久久不退，浅浅的一小片红晕，仿佛苦苦挣扎后的不甘心。

半年后。

寒假结束了。

有天一到零的宿舍，说有一些事想问问零。一手里拿着几个大橘子。然后她俩就爬到顶楼说话去了。

一问零：“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怀孕了，但她不和她男朋友说。零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零剥着橘皮说：“你这样说我不懂啊。什么样的女孩子，她男朋友又是怎样的人，还有，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你都没告诉我啊。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

“那女孩是我朋友，她和男朋友同居不久就怀孕了。她把孩子做掉的那天下午，才跟男朋友说她堕胎了。”

“好奇怪。一般都需要有人陪着才安心的吧。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在怀疑什么呢？”

“我也是好奇，才找你聊聊嘛。想知道别的女孩的想法。”一不免有些丧气。

零咽下了一瓣橘子，突然问：“你那朋友性格怎么样的？男的对她好吗？”

“她个性很温柔，不是很有主意的人。她男朋友相当爱她，每天接她下班，不撒谎，从不玩失踪。”一激动起来，使劲摇着零的胳膊，问零：“这女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男朋友？是那男的陪她去做手术的吧？我不相信她一个人会跑去堕胎，又不是没人爱。”

“别着急呀。我想想看。照你说的这女孩的性格看，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是有别的男的陪她去了。另一个理由就是，她根本就没有怀孕！”

一吓得眼都直了：“没怀孕？”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骗男朋友她自己堕胎了，这样男的肯定会认为很对不起她。他们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吧？”

“是的。他们要孩子的话，是早了点。”

“就是这样。她故意要让那男的觉得她是因为怀孕这件事而非常生气了。然后她找个理由离开他。后来呢？”

“她跟她男朋友说她要陪她父母到外地旅游，第二天就走了。她男朋友打电话到她家，果然没人接。他们两星期后才回来。一个月后他们就分手了。”

“一个刚做过人流手术的人，怎么能东跑西跑的呢？后来他们之间有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呢？”

“没有。女的不肯说。”

零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因为她没真正做过人流，所以自己都忘了，更不会主动跟别人提起了。当男的问起时，她也编不出多少东西，只好闭嘴为妙了。 ”

零说完松了口气，问一：“你是怎么想的？”一徒然地松开抓着零胳膊的手：“真的是你说的这样吗？太可怕了。”一憋了好久的眼泪倏的全涌出来了。“其实那男的就是七。女的是三。是我从七的嘴里问出来的。我当时听完就跟七说那女的在骗他。不过我是以为有别的男的陪她去的医院。七特别恼怒。不允许我这样说三。他怎么这样！”

“你伤了他的自尊心了。男的最怕戴绿帽了。你就是心里想着，也别说出来啊。”

“我气啊！三都这样了，七还不许我她一句不好，”一大哭着说，“七的朋友都说，我对七，比三对七好十倍！但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伤心死我了！又不想这样就放弃他。”

“你干嘛非得在七面前提起三呢？都过去那么久了。怨你。说不定七早就忘了，人家都打定主意和你在一起了，你还追问不休。男的会烦的。”

“我就是不甘心七被她骗得这样还为她说话。后来三出国了嘛。七就吃成现在这样了。我不该和有恋爱经历的七谈恋爱的，我和三根本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怎么我都是输给她的。”

“如果你不想甩他或被他甩，你就得把三的事忘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零。”

一揩干眼泪，两人下楼回到各自宿舍里去。

一和七看了《浪漫樱花》。郭富城的生活中出现了张柏芝，灰的世界里终于开始有了一点红。

后来一对零说：“这就是爱了。”

万湾，本名孙曼曼，1981年生，编辑，现居广州。本小说为其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