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部历史问题交待材料(1968)
2003-04-29马若
马 若
最高指示
我们对于坚决的投降分子和反共分子,当然是不能容忍的,对他们容忍,就是让他们破坏抗战,破坏团结;所以必须坚决反对投降派,对于反共分子的进攻必须站在自己立场上坚决地打退之。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做,那就是右倾机会主义,是对于团结抗战不利的。
我在“泰和惨案”中被俘的情况
1939年3月,我在八路军山东纵队三支队十团四连任文化干事(即文化教员)时,支队政治部调我去山东纵队学习。我到支队后,编入了学员队,学员共有四五十人,分成几个班。其中大部是送军政干校的;少数是送“鲁迅艺术学校”的;还有一些小同志,是准备培养为卫生员的。
三支队的活动地区在胶济铁路北面。当时叫清河区,以后改称为渤海区。去纵队必须通过胶济铁路封锁线,到鲁中地区去。我们第一次过铁路,未成功;第二次作了充分准备,由支队政委霍士廉亲自作了动员,才顺利地通过了。先住在淄川县佛村,以后又前进了几十里,住在淄河西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
从这里到纵队去,有两条路,一条要通过一段敌占区,危险性很大;另一条是通过国民党匪军防区,也有危险。当时部队领导上考虑到同国民党有个“统战关系”,就派人同国民党匪军联系。对方同意我们通过他们的防区,遂决定走后一条路。
3月30日晨,由两个连队护送这批学员出发。前面是十团的四连,后面是七连,中间是学员。我们一进入匪军驻区,就感到对方戒备森严,气氛异常紧张。前进了大约20里,到博山县泰和镇附近时,前面传令叫拉开距离,间隔五步,气氛就更紧张了。大家预感到要出事。部队到泰和时,匪军不准从镇中通过,叫从西边走,这条路东边是城墙,西边是淄河河谷,路就是河堤。当四连已经越过泰和,七连尚未到达,城下全是手无寸铁的学员时,匪军开枪了。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枪声,我们被四面包围了。同志们陆续从河堤上跳下来,在河滩上以河堤作掩护,躬身前进。不久,三支队政治部主任鲍辉从后面带着三四个警卫员赶来,他一面走,一边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并命令部队卧倒,不要还击。
我走到城外西南角,前面是好几百公尺宽的河滩,是一片被交叉火力严密封锁的开阔地,不能前进了,就伏在地下。我的棉衣上被子弹穿了两个洞,但没有受伤。一小时后,枪声停止了。接着,有人喊:“起来,缴枪,到城里去!”喊声由远而近,直到有人走到我跟前时,我才起来。我在连队时背着一支马枪,一支步枪,到支队集中前,都缴给了连队。匪军看到我没有枪,就叫我跟着前面的同志,走到泰和西门。一进城门就被匪军撕破衣服,搜了身,抢走了我的七块钱,叫我到里边坐下。这时我才看到被俘的同志已坐了两堆,我就走到北面那一部分同志中,坐在地上。以后又陆续从城外走进了一些同志。过了一会儿,匪军就把我们押送到一个缫丝厂里去。除了大门口有匪军站岗外,偶而也会有几个士兵来巡视一下。大家三三五五地分散坐在地上,很少有人说话。这时,和我一个班的王衡同志偷偷地对我说,他的挎包里带着三支队的全部党员名单(当时我还不是党员),怎么办?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烧掉。我找到抽烟的同志,借来一盒火柴,就到房子后面的夹道里烧掉了。大家又向匪军提出要求,分头把受伤的同志抬回来,把牺牲的同志掩埋起来。政治部主任鲍辉也负了重伤,被同志们抬回来。
这支匪军是秦启荣的属下,司令叫李笑文。他曾到丝厂来过一次,他来时,匪军士兵把被俘的潘团长和邓科长(支队政治部宣传科长邓复臣)押送进来。据说潘是李笑文的“老朋友”,他们见面以后,都很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潘从衣服里面把匪军没有搜出来的一支手枪取出来,交给了李笑文。
不久,就叫我们站队,报数,除了受伤、牺牲的同志,当时站队报数的共177人。以后听说前面突围出去的有三十八个人;后面跑出去十七八个人,其中只有一个小同志回到部队,其他的在半路上又被抓回来了。受伤的有十几个人,当场看到牺牲的有七八个人,可能还有一些在远处牺牲的和跑散了的一些同志。
被俘的这些同志很少有超过30岁的。学员队则全部是20岁上下的青年学生,参军都不太久,正在热情最高、天不怕、地不怕的时期,又是群众性的被俘,大家没有什么畏惧情绪,比较共同的倒是都非常生气。
报数以后,就由一个穿呢军服的匪军军官讲话。内容:一、蒋介石已下了密令,要把黄河以北的八路军全部消灭,不允许存在;二、这次伏击了八路军是“误会”,他们得到的情报是“鬼子出动了”,没想到是八路军(这是恶毒地诬蔑八路军同鬼子一样);三、诬蔑八路军“早就同他们有摩擦”,说这次缴获的枪支中,有人认出原来是他们的枪支,被八路军抢走的。
解散以后,大家都气得骂起来,当抬来一些冷小米饭时,也很少有人吃,有些同志只喝了一些冷水。
后来听说,匪军当晚就把鲍主任、潘团长和邓科长秘密枪杀了。
第二天,就把我们押送到泰和南面20里路的峨庄。伤号仍留在泰和。
到峨庄后,首先集中到一个院子里,由另一个匪军司令王尚志讲话,意思同泰和那个匪军官差不多。他才讲了几分钟,四连指导员张琳同志就愤怒地站起来,率领大家喊了十几个口号,其中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决不先开枪打中国人!”、“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口号喊得整齐、响亮、有力。这些口号戳穿了敌人的谎言和阴谋。王尚志听到口号,一下就愣住了。他先是惊慌,后转为恼怒,脸憋得通红,话没讲完,就带着卫兵狼狈地逃走了。
匪军又把我们送到一个大房子里,后面的人,因为容纳不下,可能押到另外的房子里去了。大家很气闷,挤在一起坐着,不说话。我听到窗外有叫卖香烟的,就把身上没有被搜去的三角五分钱拿出来买了烟,大家就学着抽起烟来。
我们三支队和那支匪军,是从同一个地区拉起来的队伍,大部分是同县或邻县,还有许多亲戚朋友关系。到峨庄后,就不断有人被自己的熟人或亲朋领出去。同我们一起、也准备到纵队去学习的王子英有一个“把兄弟”在匪军军法处当秘书,姓王。他来领王子英时,王子英表示,要领就多带上几个人,姓王的同意了,就把王子英、魏排长(四连二排长)、张单戈和我一起领到了军法处。王子英和那个姓王的秘书住在南屋;我们三个人住西屋,同执法队的士兵在一起。东屋住着一个女房东,有三个被俘的女同志也住在那里,有几个匪军白天就跑到东屋里打牌、喝酒。那几个女同志和我们不熟悉,所以很少接近,偶而说几句话,也尽量不让匪军看见。
执法队的士兵只有三四个人,其中有个叫程希怀的,和我年龄差不多(当时我不满十九周岁),对八路军有些了解,因为他的家乡长山或桓台常住八路军。我们也对他宣传我军是坚决抗日的,内部官兵平等,对群众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他对我们几个人也很好。其他几个士兵很少在房子里,多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有的晚上也不回来,我对他们已经毫无印象了。
和我们一起被俘的学员黄骏,年龄比我小,很逗人喜欢,被匪军选到一个处当勤务员,他是党员,有时到我们院子里看我们,就偷偷地告诉我们一些情况。通过他和王子英,我们知道了一些被俘同志的消息和匪军的动态。如:
有些同志已被放走了,如七连指导员说自己是当炊事员的,就被放走了。每一天都放走一些人,只要坚决要求回“家”,就可以放走。当时,大家都心照不宣,说回“家”,就是回部队。
我在空闲无事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常在空中用食指划字。黄骏告诉我,这事已引起匪军怀疑,说这是我们互相传递消息的暗号,他说以后千万不要再划字了。
我军已逐步迫近了匪军驻地,形成了大包围形势。他们很恐慌,已在纷纷议论。前线已有一些小的接触,他们已经撤出了一些前哨阵地。匪军缺额大,想尽快地动员同他们有亲戚关系的同志和小同志留在那里干,其他的人都处理掉。他们内部为争人,还发生了争吵。
有些人虽然名义上“释放”了,走出去,其他部队遇到还会扣留,这是有意这样做的。如果能争取放走时,不能走大路,以免遇到其他匪军。
四连指导员张琳的舅舅在王尚志匪部干事,他本来想把张琳同志领出来,因为他带领大家喊了口号,王尚志对他恨透了,单独关押在一个地方,有牺牲的可能。
……
我们在军法处住了八九天,他们动员我们留在那里干,我们则坚决不干,又把我们送到总务处(?)。企图叫我们去给他们催给养(粮食),我们还是不干,坚决要求回家。又呆了两三天,这时,王子英仍在军法处,他通过那个王秘书给我们三(或四)个开了释放条子。他自己开的条子则是以匪军士兵身分(份),请假回家探亲的。在四月十一、二日下午,我们四个人(或五个人,如是五个人,就包括黄骏)离开了峨庄。
执法队那个士兵程希怀送了我们一程。除王子英外,他送我们每人一块钱。我们曾动员他同我们一起走,因为匪军内他有许多亲戚朋友,他说离不开。他送我们到山脚下,找到上山的路以后,才流着眼泪回去。
我们冒着小雨爬上山去,快到山顶时雨更大了,在一个石屋内避了一阵雨。这时,来了一个农民,他说山顶上有个村子,可以到那里住下。我们问明村里没有匪军时,就一口气跑到村里。这个村子叫阳集鞍。群众看我们穿的衣服,就知道是八路军,对我们非常热情。让到房子里以后,就做饭炒菜招待我们。正吃着饭,群众来报告说,从我们来的路上,走来了几个带枪的匪军,问是不是有几个人走到村子里来了,群众知道是来追我们的,已由村长布置人炒鸡蛋,叫他们吃完饭,就设法把他们打发走。过了一会儿,听说几个士兵已下山追我们去了。
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群众把我们安排到一个山崖下的房子里过夜,这房子好像是一边是山洞,一边是墙,离山口较远,比较隐蔽。
我们都很兴奋,几乎同群众谈了一夜。听说,群众得知八路军被伏击时,许多人流了眼泪。匪军为了催粮,已经逼死了十几条人命,群众对匪军恨得要死。有一个青年说,他是“罡风道”的,他的师傅是罡风道总头目的保镖。他听他师傅说,罡风道的头头已经作(做)好了准备,一旦八路军发起反击,他们就配合我军抄匪军的后路。这个青年为我们计划好回部队的路线,自愿为我们带路,送我们回部队。
第二天,他带我们专走山顶小路回部队。只在朱崖附近出山口的时候,遇到匪军岗哨。他站在山崖上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回答是回家的,就过去了。距离有几百公尺,没有看条子。出山口就过淄河,再走不远,就是我军防区,遇到同志,问明司令部驻地,就回到了部队。第二天,那个青年就回去了。
回到部队后,支队政委霍士廉立即找我们谈了一次话,问了被俘后的情况,匪军的情况。并告诉我们部队已准备好,不几天就发起反击,问我们有决心没有。我们都表示了决心,他也对我们表示了慰问的意思。
我和张单戈回了学员队,魏排长回了部队,王子英、黄骏是否回学员队,记不清了。部队发起反击时,学员队都没有参加战斗,敌人非常狼狈,被围的匪军有许多是跳崖跌死的。我们回到泰和后,看到了被匪军扔下的在秦和惨案中负伤的同志。其中有一个是四连的九班长,高个子,脸白白的,名字忘记了。
我们把牺牲的同志的尸体挖出来,重新进行了安葬。但是鲍、潘、邓三人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过了一两天,在淄河滩里开了一个追悼大会。
从峨庄回来的同志说,王尚志匪部溃逃时,用铁丝穿着张琳同志的肩胛骨带走了。以后,他肯定是英勇地牺牲了。
4月20前后,由王子文率领我们这批学员,到了山东纵队司令部驻地沂水县王庄。途中经过另一部国民党匪军——翟汝鉴部驻地,很顺利地通过了。大概是因为反击战后,他们知道我军是不好惹的,不敢向我们挑衅了。
到纵队后,我和张单戈去鲁艺学习,其他同志多数去岸堤干校受军政训练,我去鲁艺时,才正式把名字改为马若。改名的主要原因是接受这次被俘的教训,防止被鬼子或汉奸俘去后,给家庭带来麻烦。同时,有些同志开玩笑说“羊落生”不好听,但这是次要的。
这一事件,以后在延安由姚仲明(他当过三支队政委)和陈波儿写成了剧本《同志,你走错了路!》。1962年自治区文工团话剧队(即话剧团前身)演出这个戏时,我曾向他们介绍过这一事件的经过和我的认识。这一事件,是当时山东纵队政委郭洪涛执行王明的阶级投降主义路线造成的。鲍辉对这一事件应负直接责任。他们只看到民族矛盾,认为在抗日问题上国民党匪军是“友军”;看不清国民党消极抗日,放弃斗争,积极反共的本质,忽略了在统一战线内部两个阶级存在斗争的另一面。因而对国民党放弃斗争,只讲联合。结果,对党、对人民,特别是对当时的抗日事业造成了巨大损失。鲍辉自己也成了右倾投降主义的牺牲品。只有张琳同志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坚持了又联合、又斗争的原则,对国民党进行了斗争。他的光辉榜样,值得学习;他的英勇牺牲,值得我们永远悼念。
当时的国民党匪军游击队本质上是反动的,但那些队伍刚拉起来不久,比较年轻,组织还不严密,带土匪部队性质。国民党特务在政治上对他们的控制,不像三次反共高潮及以后那样厉害。我被俘期间,就没有听到匪军问过谁是不是党员的话。他们的部队成分,主要是农民,对枪、钱、人注意得多,对政治问题却不大注意。我们当着他们士兵的面,发牢骚、说讽刺话,他们好像都不在乎。在总务处时,他们闭起眼睛像祈祷一样唱国民党党歌、总理纪念歌,我们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他们也好像无动于衷。
这一事件已过去二十九个年头,当时被俘的同志多是渤海地区的。在以后的岁月中,渤海地区斗争非常艰苦,部队变化很大。我长期在鲁中地区,没有可能同他们联系,所以,能对这一事件提供证明的同志,我知道的不多。好在当时被俘的人较多,即使不能直接证明我的问题,也可以对当时的背景和一般情况,提出旁证,这也是有用的。
下面的线索,供组织上查找时作参考:
一、王子英,当时他去山纵岸堤干校学习的可能性较大,是长山或桓台县人。
二、魏排长,年龄比我大几岁。
三、何××,是前华东军区后勤的模范卫生工作者。我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模范事迹介绍时,才知道他是泰和事件中被俘的。
四、程希怀,年龄和我差不多,如果此人健在,到长山或桓台有可能查到。
五、整个泰和惨案的情况,霍士廉可能了解得全面一些。
关于我被国民党匪军俘虏问题的补充:
在我被俘后,曾准备了一套欺骗国民党匪军的假口供,就是:“我原来是在国民党游击队里干的,因为鬼子‘扫荡,把部队打散了。我同部队失掉了联系,在路上遇到了八路军,因为八路军也是抗日的,我就参加了八路军。”如果匪军问我八路军内部情况,我就说参加了没有几天,还不了解。由于国民党匪军没有审问我,这套口供没有用上。现在回想起来,这套口供是错误的。因为:一、同国民党匪军没有划清界限。如果用上了这套口供,就等于说,我承认了和匪军是“自己人”。万一匪军说,“你留到我们这里干吧!”我就很难找出理由来拒绝他们。二、这套口供实际上承认国民党匪军也是抗日的,这就混淆了我军真正抗战,和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差别和界限。这是丧失立场的严重错误。
当匪军执法队的士兵问我为什么要坚决回家时,我曾说:“中国人光打中国人,使我很失望,所以要回家。”这也是极端错误的。当时我的想法是:匪军打了我们,这是事实,而我军并没有打他们。说中国人打中国人实际就是说国民党打了我们。但是这样说,并没有把我军和匪军区别开来,听起来,是把我军和匪军同等对待,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不敢同国民党匪军作针锋相对的斗争,是政治上软弱的表现,也是丧失立场的严重错误。
1968年6月
资料写作者:马若,老干部,现居宁夏银川。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