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
2003-04-29聂鑫森
聂鑫森
前面是一片无尽的丘陵,成片成片的杂交林和茅草塞满了视野。太阳显得很疲劳,亮着一张枯黄的脸,冷冷地看着他们,带着一种神秘的嘲讽。风飒飒地刮过来,铺开一片深秋的寒意。在一个小山岗子下,有一块卧倒的残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谁也不识的篆字。
“他娘的,钻了三天,也没钻出这个鬼窝!”
周启林低低地骂了一句,骂得很压抑,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清楚,心火烈腾腾地冲到喉咙口,又拼命地咽了下去。因为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面色白晰的年轻人,个子单瘦,鼻梁上架一副白框子眼镜,肩背一只帆布工作袋,痴痴呆呆的。和他在一起,周启林感到气闷。要不是当初森林局的领导跟周启林讲了几箩筐的好话,他决不愿出这趟差!
三天之中,他们第二次来到这儿,也就是说,他们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地。有人说,当行走没有既定的目标时,由于右脚迈动的跨度总比左脚长,所以人是沿着一条弧线前进的,那么,回到原地是难免的了。
三天来,他们几乎没有吃过一点正经的东西,饿了就是喝水,喝得肚子发胀。已经到了深秋,山野间的野果早已落尽了,比如说乌亮乌亮的“洋桃饭”,鲜红鲜红的“将军籽”,全没有了。他们迷路迷得不是时候。为了减轻行走的负担,帐篷、行军锅全丢弃了——留着也没有用。
周启林有一肚子火要对这个书呆子发:你读了研究生,为什么偏偏要分到我们局里来?分来了不安分,为什么偏偏要赶在这时候到这个鬼地方来搞森林考察?既然进了山,为什么在一个悬崖上去采集标本时,把一个皮囊掉进了深谷?那皮囊里有指北针,有火柴,有地图,有压缩饼干和罐头,有……他娘的,反正是什么都有。而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自己肩上背的尼龙睡袋和一支枪,口袋里还有一盒“白沙”香烟,和一盒火柴——里面只有一根了。周启林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然后,古怪地打量着他的同行:一个蛀书虫!一个窝囊废!你倒好,别的都掉了,偏偏你那个鬼帆布工作袋没有掉,里面全是一些没有用的树皮啦、树叶啦、笔记本啦,还有他娘的几本书!周启林恨不得擂他几拳。你居然还叫“卓吾”,只能叫“蠢吾”!老子在山林里钻到五十多岁了,从没有塌过场。当初不叫你背这个皮囊,你称雄,一定要背。这下子好,我一跟头栽到你小子手上,往后还做不做人!
卓吾虽说饿得东倒西歪,倒还是像没事一样。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对着夕阳出神地看。忽而莫名其妙笑了,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妙处,鸡屎蠓子(知识分子)总是这样,什么玩意到了他们手里,就变得有滋有味,臭美!
周启林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扎头的头巾,揩了把虚汗,几个纵步跳到卓吾的跟前,手一劈:“还看个鸟!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卓吾淡淡地说,好像迷路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好吧。你没事一样,过下子你就会哭了。没有东西吃,枪里的子弹也不多了,碰见了野兽——即使不碰见野兽,假如五天之内走不出去,饿也要饿死。当然要算因公殉职,几个花圈、一篇祭文,打发我们去“西天”。周启林气得有些湖涂了。眼前这个书呆子,再讲也是白讲,他只晓得标本、标本,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明白!
落日的余辉,最后灿烂地亮了一下,急速地熄灭了。浓重的烟霭升起来,稠稠地漫开去,可怕的夜来临了。来得真快。远处不时地传来狼的嗥叫声,空气惊恐地颤抖着。
“周师傅,你看怎么办?”
“怎么办?我不晓得!你翻一下书本,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卓吾搓着手,可怜巴巴地望着周启林。
周启林从肩上摘下“半自动”,努力睁大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在附近的一个小山丘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遗物。好多年前这地方是有人烟的,但是现在没有。现在只有风声、狼嗥声,只有茅草、树棵子,只有无边的寂寞。
“跟我来!”
周启林吼了一声,吼得惊天动地,吼得卓吾打了一个冷噤。
朦朦胧胧中,周启林领着卓吾沿一条铺满茅草的小路,往山上慢慢攀去。路虽不很徒,但他们走起来却相当费力。
“来,扯住我的衣。你这书硬是读不得,读得人一点力气也没有,走几脚路就出气不匀!”周师傅一边骂,一边呼呼地吐粗气。他觉得恶心,一身酸痛,胸口像压着一块铁板。
卓吾顺从地扯住周启林的后摆,一步一步往上摸。他近视得实在厉害,加上饿,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在大学里,他的功课是很不错的,因为他太用功。常常在寝室熄灯后,还捻亮手电在被子里看书。眼睛对得起书,书可就对不起他的眼睛——一只零点一,一只零点零一。
“抓紧些,蠢猪!”
周启林又吼了一声。
卓吾不作声,任周启林去骂。他不敢回嘴,一切都只怪自己,如果不把那只皮囊掉了,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走了一截路,离山顶不远了。周启林甩开卓吾扯衣的手,说:“怕是碰到‘岔路神了,他娘的,让我来丑她一盘。”
说着,就拉开裤子,朝天撒起尿来,边撒边骂:“‘岔路神呃‘岔路神,你若怕丑就躲开些,不怕丑老子就不客气了。”
撒完了尿,他又“噗咚”一声对着山顶的庙跪下,咕咕哝哝念起什么符咒来:“天灵灵,地灵灵,天地一混沌。土地爷,老山神,指点迷途出山林……”然后虔诚地磕了几个头。
他相信这个!“岔路神”传说是异性,怕丑自然会躲开,那就万事大吉。
卓吾忍不住笑了。
“笑死!你懂什么?这是山里的规矩!”
周启林恶狠狠地对卓吾说,卓吾立刻不敢笑了。
你们终于来到了山神庙前。
夜色立刻把四周笼罩住了。依稀可辨的山神庙又小又破,有一扇墙已经塌了一半,庙里空无一物,幸好有顶,可以避一避夜来的苦霜。
周启林把卓吾牵到庙里坐下,然后就匆匆地出去了。不一会,抱来了一大捆干茅草,很细心地铺好;解开睡袋包,扔一个给卓吾,自己身边放一个。
“书呆子,睡到上面去,看软不软和?”
卓吾象个听话的孩子,坐到茅草上,又松又软,舒服得很。
“蛮好!蛮好!”“不好才怪!沙发几时有这样软和?你坐好,我到附近去灌壶水来,晚餐是没办法开了,喝点水好睡觉。”
说完,拎起一只水壶,山猫子一样蹿出了小庙。
脚步声渐渐远去,所有的冷清全向卓吾袭来。他有些怕。周师傅在身边时,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吼,他都觉得温暖。一个怪人。他想。这些天来,跟着周师傅到处转,又是别扭又是有味。周师傅是看不起他的,他深深地感觉到了。看到一棵树,他就要讲出它的属科,量一量它的径围,周师傅就会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是公的?还是母?会不会生崽?周师傅刻薄地问。他只好尴尬地笑一下,不作声。眼下,周师傅有情绪,这情绪当然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但他从心底里认为周师傅是个挺好的人,尽管有情绪,依旧把他所安排的活计做得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眼下,迷路了,周师傅心里火烧火燎地急,可还得细心地照料自己,还得装出很有信心、很有力气的样子忙这忙那。
先些天的一个傍晚,周师傅打了一只野兔子,一边剥皮,一边说:“卓吾,领导要我好好照料你,我老周一颗心时刻吊在喉咙眼里,生怕出事哩。今晚请你吃野兔子肉,吃了有劲。我的崽都没有享过这样的福,老子不耐烦服侍他。”
篝火熊熊地烧着,周师傅用一根削尖的棍子,叉着剥了皮的野兔子在火上烤,烤得金黄透亮,香气挑逗地漫向四野。烤好了,用刀子切成一坨一坨的。再摆上小碟子,放进一把盐。
兔肉烤得真香真鲜,卓吾觉得平生从没有尝过这样好的野味。
一想到野兔子肉的美味,卓吾的涎水都下来了,肚子也咕咚咕咚响起来。他实在太饿了。几天来,一粒米也没有咽下去,肠子痛得打结,头晕晕沉沉的。他又想到了周师傅,他一定也很饿,上山、下山来回跑,年纪又比自己大得多。他恨自己没有出息,一个文弱书生,到了山林里竟什么也施展不开。
那只皮囊是怎么掉下去的?卓吾想。在一座悬崖边,他发现了一棵从来没有见过的树,叶子是紫蓝色的,树皮褐里透红,整个树形如一条挣扎着欲腾空而起的虬龙。他好喜欢啊,一口气跑上去了,到了树边,把皮囊随手一甩,皮囊一个滚子滑到深谷里去了。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弄清那棵树叫什么名字。是一棵非常珍贵的还没有被发现的树?或者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而已,是他产生了幻觉?他问过周师傅,周师傅也说没见过。
脚步声七零八落地响到庙里来——卓吾从脚步声中,感觉到周师傅已经非常疲劳了,他从来走路都是很有劲势的。
“来,喝口水。饿了吧?”冰凉的水壶塞到卓吾的手上,他接过来,喝了个痛快。水,从口里灌下去,甜甜地流过食道,一直哗哗地淌到心上,真够舒服的。
“睡吧。”周启林懒懒地说。
周启林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又小心地寻出火柴。手指刚捏住火柴准备划时,又猛地停住了。
“周师傅,你吸吧,你不怕闻烟味。”卓吾劝道。因为他闻不得烟味,周师傅每次吸烟都躲到一边去。
“你以为我是怕呛了你?只有一根火柴了,你晓不晓得?留下作正用。”
周启林说得有气无力,眼睁睁地望着烟,却不能吸,对于一个老烟鬼,这种煎熬实在是太残酷了。
卓吾鼻子酸酸的,差点儿掉下泪来。
周启林忽然把烟卷纸儿扯开,抓起两撮,分别塞在两个鼻孔里。
“啊——嚏!”
周启林痛痛快快地打了几个喷嚏,精神似乎好了不少。黑暗中,有几点涕沫溅到卓吾的脸上,他没有去擦。他感到一种满足,仿佛自己也过了一下烟瘾。
周启林躺下。卓吾躺下了。一人睡一头,各人钻各人的睡袋,挨得紧紧的。秋夜的山中,气温骤地下降,彼此可以感受到一种十分温馨的气息在交流。
但是谁也睡不着。饿。
庙的一面墙坍塌了,使内外依旧连成一个世界,同样的寂寞,同样的寒冷。天上升起一弯淡淡的月亮,有几粒星子在夜的深处闪亮。风冷嗖嗖地吹来,下霜了。
“卓吾,冷不冷?”
“不冷。就是有点饿。”
“我有一个好办法,饿了你就想一想平生吃过的好菜。那一年,我到省里去开劳模会,餐餐是好东西,海参席,鱼翅席,拔丝苹果,还有麻婆豆腐,又麻又辣,好口福!”
“不对,不对。周师傅,你到省里开会,主要是吃‘湘菜,麻婆豆腐是‘川菜,怎么会有?”卓吾忍不住反驳起周师傅来。
周师傅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有一片粗重的鼾声,如滚雷般响起。他太累了。
卓吾过了许久许久才睡着。
到天明时,卓吾昏昏地睁开眼:周师傅不见了。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必须在今天十二点之前返回到一个森林观测站去。森林观测站在哪儿,全弄不明白了,没有地图,没有指北针。这是个极荒芜的地方,简直是个魔宫,神秘难测!卓吾骂了一句。他忽然发现他的睡袋上,盖着周师傅的羽绒工作袄,怪不得昨夜觉得身上发热。早晨寒气重,周师傅就这么出去了,会要着凉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闷闷的,准是周师傅放的。卓吾感到四肢无力,眼睛直冒金花。他终于尝到了饥饿的滋味。长到这么大,他从没有饿过。小时候读书,放学回到家里,妈妈还在做饭。他只要喊一声“饿了”,妈妈立刻塞给他几块蛋糕。每顿饭,爸爸妈妈争着给他夹菜,老逗引他多吃一些。吃完了,爸爸还要摸一摸他圆鼓鼓的肚子,才满意地点一点头。
周启林气喘吁吁地走进庙里,一手提枪,一手提着一只耷拉着翅膀的野鸡。那野鸡的翅膀上中了一枪,滴着血。
“起来!起来!吃了东西好去找路。”
卓吾连忙挣扎着起来。
周启林寻出一把雪亮的小猎刀,把野鸡搁在一块小青石板上。然后开始剖鸡,温温的血慢慢地渗出来。他用一个小口杯接住滴下的血,接了一阵,血才盖住了口杯底。
卓吾看见周师傅的手微微发抖,面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可怕地痉挛着。
“来,喝几口。”
卓吾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喝?又腥又涩的。他长这么大,从没喝过鸡血。只有野人才这么生活。我不喝。
“来!还斯文什么?”
卓吾倔犟起来。他可是读过大学的人。人有人的生活方式。饿死也不喝。
周师傅的脸扭曲着。一双眼闪出野性的光。兔崽子,这是什么时候,还这么臭美。我们得保住命。你还年轻,死了太可惜,国家培养你,票子花了几箩筐!你懂不懂?老子已经五十多岁了,死了倒没有什么可惜的。
卓吾惊恐地往后退,脚碰在睡袋上,仰面一跤,半天都爬不起来。
周启林一手抓着口杯,猛地逼上前,弯下腰,拼力吼道:“你不喝,老子就捏死你!喝!”
吼完,一手托起卓吾的头,把口杯塞到他的嘴边,慢慢往下灌。
卓吾憋得一张脸铁青,强忍着喝了两口,就咬紧牙再也不肯喝了。
周启林放下他,仰脖把所剩的血喝干,又用舌头使劲地舔了舔杯沿,舔得咂咂响。
喝完了鸡血,周启林又用刀割下几块鸡肉,剁得碎碎的,抓着往口里塞,拼命往下咽。没有锅子,也没有盐,只能是这个吃法。生肉毕竟是太难吃了,咽了几下,咽不下去,只好“呸”地吐到地上。
卓吾望着他嘴边的肉屑血斑,胃直翻,总想呕吐,但倒底没吐出来。
歇息了一阵,周启林说:“得赶快走,趁着还有点力气,要不全他娘的完蛋!”
他艰难地穿好羽绒工作袄,把两个睡袋捆好,枪、卓吾的帆布工作袋,他一把揽过来,分挂在两个肩上。
他们跌跌撞撞朝山下走去。
毕竟胃里填塞了一点东西,身上也就有了些力气。但是每走一步都很费劲,摇摇晃晃如踩在棉花上一样。
太阳升起来了,又大又红。像一个巨大的红苹果。可惜不能吃。卓吾想。
往哪儿走?不知道,已经全无方向感了。走了多远?不知道,只知道先是直立着走,然后是匍匐着“走”——一步一步往前爬。
记忆中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太阳也走累了。从东边到西边,绕了一个圈。黄昏了。
他们爬到了那块篆字石碑前,把下巴搁在碑沿,再也爬不动了。他们挣扎了一天,其实不过移动了五六百米。
休息一下吧,卓吾。
嗯,该休息一下了,我们走得太久了。
卓吾,真对不起你,我这向导是怎么当的?他娘的真窝囊啊。
不怪你,周师傅,只怪我太粗心了。
四周太静了,而且一切都变得陌生,变得不可捉摸、不可思议,透出一派神秘的气氛。他们互相用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是眼睛在“说”话,“说”得那样的多。
卓吾,这碑上是什么字,可惜我不认识,这辈子就吃亏在少读了书。
以前我见过这块碑,是以前?不,是早几天。我业余喜欢看书法之类的书,所以半懂不懂地识得几个篆字。这是一篇祈天的铸文,是讲人生命运的不可揣测,是讲……对大自然一种神秘力量的拜服。真有意思。大自然是神秘的。我们迷路了。一个山林通,一个大学生,居然迷路了!命运……
局里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中午没赶到观测站,他们会来寻找的。老局长是个好人。只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卓吾,你有文化。你小子量一量径围,测一测树高,就能把一棵树的材积算出来。我就没办法。周启林叹了口气,眼泪汪汪的。
他一伸手,摸到了那支步枪。他记得里面还有三发子弹。他的心里猛地一亮。
他侧过脸,慈爱地抚了抚卓吾的头,像在抚摸自己的儿子。然后,抱着枪慢慢地爬开。是的,要爬开些,别吓了卓吾,他还是个孩子。我那儿子胆子就小,小时候放个“冲天炮”都不敢。周启林想。
离卓吾有十来步远了,周启林吃力地把枪托起来,让枪口朝天。枪颤抖着,这么沉,像一座山,好容易才把枪稳住了。他把手指按在板机上,冰凉冰凉的。一咬牙,连续地按动板机。
“砰!砰!砰!”
枪声真小,一点也不像平日那么炸亮,那么有威力。连耳朵都出毛病了?聋了?聋了可不得了,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听几段花古戏。小刘海出茅棚别了娘亲,挑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蔡鸣凤在大街思前想后,思家乡想骨肉珠泪双流……《打铁》、《讨学钱》、《补锅》……花古戏有味,听不厌。耳朵没问题,我毕竟听见枪响了。如果附近有人在找我们的话,一定能够听见!卓吾千万不能出事。我老周好没出息啊。
他想吸一根烟。太想了。好像有一百年没有吸过烟了。在家里,老伴骂他是“烟筒子”,一天两包,吸起来可以不熄火,腾云驾雾,神仙一样。他摸到了烟,又摸到了火柴盒。盒子里只一根火柴了,一根!
一根火柴!他的心又一动。得想法爬到一个高坡上去,放他娘的一把火,烧得天红地亮的,只是要寻个空旷地段,不放把火,来找他们的人是看不见的。对,放火!
他忽然觉得周身被什么烧灼着,骨节间运上一股劲来。他爬回来,爬到石碑前。卓吾昏过去了。这孩子,骨架太嫩,经不得熬打。我还行,到底是老骨头,还有几成“钢火”。
他把睡袋包解开,把一个睡袋盖在卓吾身上,自己则抱了一个睡袋,挣扎着站起来,往山上走去。放火……烧红半边天……有文化的人稀罕……放火……这脑袋还真管用,什么东西都涌到眼前来了。小时候,要有这么灵泛就好了,一定读得进书。一定会认得那碑上的字。不过,那时家里穷,读不起书。悔。
他走了几步,又倒下了;又站起来,走。死也要死到山上去,死之前,要把火烧得旺旺的。卓吾年轻。我虽不算老,可是没有用!他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山上。挪到了山神庙前,挪了多久,他不知道,人成了一架机器,发疯地蹿。他笑了。其实他根本就没笑出来,是一种感觉。反正他高兴。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完全属于一种意念。这种意念就是:放火。他的行动完全听从这种意念的指挥。他神奇地完成着意念所传导给他的昭示。
他终于走进了破庙里。
他把庙里垫地的干草移到庙前的坪里。他把坪周围的一些树杈枯柴码到干草一起。他掏出了火柴。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象一坨死铁;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痛和饿,他全不知道。
一根火柴。就只一根。要是有两根就好了。一根。没有什么退路,一定要划着,一定要点燃草堆!
他伏在草堆前,一只手拿着火柴盒,一只手捏着这根火柴。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神灵,他拜土地、山神,骂“岔路神”,只是按照山里的规矩办事。但此刻,他希望真的有什么神灵,保佑他把火柴划着。阿弥陀佛!
他憋住气,然后,用火柴往磷片上划去。“唰!”一个火苗一跳,颤颤地、小心翼翼地亮得灿烂,如一朵红山茶花。他把火柴杆,轻轻地触近干草堆。“嘭!”干草堆抛出一个很大的光的弧圈。燃了!我点燃了!他大喊了一声。小时候,放鞭炮时我也这么嚷过。他把鸭绒睡袋吃力地拖过来,压在火堆上。
火烧得更旺了。
他看见火光抛向极远的地方,天地间一片辉煌,好看死了。他看见老局长慈祥地笑了,分明在说:老周呀,我把个活人交给你,你可得给我送回来,全局才这么几个宝贝,出了事,我找你算帐!他看见许多人朝火光扑来了,他的老同事,他的老伴,他的儿子,他的儿媳……还有谁?他不认识。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你怎么会全认识?真遗憾。
他如同一个玩火的孩子,火使他兴奋。他记得好多年前,和小伙伴在野外烧“宝塔”,断砖垒的“宝塔”又高又大,里面塞满了干柴。夜来临了,点起火,噼噼啪啪地响,把砖都烧红了。天上有一个月亮,笑眯眯的。
他忽然发现火光弱了下来,啊呀,是干柴草棵快烧完了;睡袋早已化作了灰烬。他急了。
他想把衣服脱下来。羽绒工作袄又轻又干燥,一定好烧。可惜,他没有力气了,怎么也脱不下来。他觉得有些冷。心一横,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挨近了火堆。火又重新旺起来。
他很想吸烟,这时候不缺火,可是缺少力气,怎么也掏不出烟盒来,他气得只想骂娘。他还是一个劲地掏、掏。他的手根本就没有伸到口袋里去。好悔啊,有了火,又找不到烟。人一世,总有好多事安排得不入贴!娘的!秋天的夜是温暖的,热腾腾的。他觉得周围的寒气已不复存在,而是像三伏天一样热,热得叫人受不了。
卓吾,你睡一觉吧。你还年轻,你醒来时,一定是一个最亮最亮的早晨。老周对你不起哇……对不起……真的……
下半夜,森林局派出的小分队,迎着火光引导的方位,终于找到了这里。
周师傅已经死了,像块黑炭,静静地躺在灼热的灰烬上,一只手伸着,像路标指着山下石碑的方向。
卓吾没有死,他只是昏迷过去了。救醒时,他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