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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慈武侠小说三题

2003-04-29

金山 2003年4期
关键词:魔教白薇侠士

忆 慈

修 罗 道

秋气在山中徘徊,他在山中迷了路。

灿灿如燃的黄栌树一路将他引至山坳。白石磊磊,涧水溅溅,一个布衣女子正在涧边汲水,身畔的竹篮里摘满了淡蓝色的藿香蓟花。她侧头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

这是个藿香蓟花一样的女子。

山中茅屋凉静、简洁、一尘不染。女子替他沏上枫香茶,袅袅茶香如有山中徘徊不去的幽凉秋气。

某家第五孤。他报上姓名。

寒女天竹。女子微微笑着,一边将淡蓝的藿香蓟花一枝枝插入陶罐,小心注入清水,对那个震慑武林并意味武林至尊的姓氏恍若不闻。

他蓦地觉得一种深深失落,一时唇焦舌燥起来,不禁举杯饮尽了一杯枫香茶。在这个懵懂无知的僻壤女子眼里,自己想必与寻常担粪农夫挑柴樵汉没什么差异吧。他心底似有隐隐的不甘。偏偏,这女子清凉淡定,既无欲,也无求,更无仇家追杀、江湖恩怨。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在这女子面前束手无策。

第五先生,请用午饭。缓缓炊烟之后,女子捧出装有暖香胡麻饭的饭桶。山蘑、野笋、蕨菜、贝母,一锅清淡的石莼汤。饭罢,舌上留着淡淡的山野之气,恍如洗了髓换了骨般地爽洁。他看着在灶前忙碌的女子,一手提起汲水的木桶,心想,这个藿香蓟花一样的女子当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下午未时,他理应告辞出山,心中却不胜恋恋。他默默地看住那女子。女子正揽着双袖,在黄暖的秋阳下整理晒得半干的野麻。

细娘。他道。

第五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女子抬起脸来,额角有细汗微微花露般地沁出。

可否听我聊一会天。

可以啊。她放下揽袖带子,微微笑着,回转屋中,重新沏起一壶暖暖的枫香茶。

如此静好闲适的下午是何其地难得。他看着女子的脸,心中犹如闭关修炼时的境界,一片恬淡松静。

细娘,倘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会如何?

我会快意恩仇。女子低下头饮了口茶,轻轻地说。

若是恩仇已了呢。

那,不如携上心爱的人退隐江湖。总说高手寂寞,若真是第一高手,全无敌对,也会很无趣吧。女子抬眼正视着他,他只觉她目光炫如丽日。

若是又无对手,又无爱侣呢。

女子顿时无言以对。她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口那簇蓝艳艳的藿香蓟花,纤美妖丽的花瓣似乎全都在竭尽全力跳跃呼喊,看着我,看着我。

其实,当真寂寞了,不妨去培育一个对手,或者去试着爱一个人。这两件事做起来,都不会很寂寞罢。女子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他沉默不语。

其实,我看第五先生尘缘未尽呢,女子微微笑起来,替他斟过一杯茶,第五先生不该有寂寞之感。

不,谢谢,他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子,细娘的话很有道理。

他不禁重新打量起这个藿香蓟花一样的女子,心中暗暗推算武林中退隐江湖的女子高手,统共也才四人,问双眉、水天夜、隐月、小昭阳。问双眉是不世出的使毒高手,因替人疗毒自伤了内腑才退隐江湖,算来她已是三十多岁的迟暮之身,这女子相貌不过二十有余,年纪有差。水天夜原是魔教少主,为与父兄意气争执,终于心灰遁入山林,不知所踪,论年貌与这天竹颇为相似。隐月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是前代武林至尊的幼妹,武功极高,后与情侣失和,削发为尼,不再过问江湖中事。那小昭阳天生妖娆妩媚,倾国祸水,一年前被逼退隐,江湖中再无她的音讯。他推算下来,心想,眼前这女子只怕就是魔教的水天夜了。

心念转过,他看视女子的目光便不相同。

莫非细娘乃是水天夜。他不待她答话,手指轻弹,一滴茶水银丸般直飞女子左臂的天泉穴。女子一侧身,柔荑轻拂,将茶水拂向他左臂的天泉穴。一来一去,石火电光般。他侧过杯身,收回了那滴茶水,赞许道,好。分寸拿捏得如此恰当,似与他熟练已久。他全无敌意地看住这个女子,这女子内力清健刚烈,绝非水天夜,也绝非他所知的武林中任何人,可能,这女子只是埋没山林的寂寞高手。

霎时,他如发现珍藏般,心中欣喜欲狂。退至屋外,他敛手致礼,细娘,敬请指教一二。

多少年,多少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谦和礼数及对对手方有的敬意。他怎么能不喜,无论如何,他再料不到,在自己退隐江湖之后,居然会遇到这样的绝世高手。

女子似乎洞察了他所有意图。

在秋风萧瑟的午后山林中,他与她招来式往,无不巅妙。栌叶纷舞中,他奇招叠出,风回雷啸,而女子式式清妙,月明水流。

他们从午后一直酣战至月黄昏。

对手,抑或伴侣,你选哪一个呢。女子站在月下,双目清凛如电问他。

他几乎脱口而出,自然是不离不弃的今生伴侣。但,他却被她眼中熊熊而起的斗志震慑了。女子双眸中隐隐涌动着血红之色,直如修罗之眼。他蓦地发现,自己如背悬崖,已无退身之途。他恍然明白过来,上天此次给予他的不是一份厚礼,而是一张进入修罗道的门券。是他,是他以自身的绝世武功唤醒了这女子心中沉睡的魔性,他根本没有退身之途。

对手,我们会是永久的对手。他直视她的血红双眸,沉重而沉痛地回答她。

那女子在月下扬起脸轻声欢笑起来,蓦地一声清啸,直如唳天的嘹亮号角。

义气

她已经老朽,衣衫褴褛,盘坐在天津桥最后一级石阶上。朝朝暮暮,她低垂白了发的头颅,静听行人的脚步声杂沓来去。微雪从遥远的天宇飘落,纷然拂过她曾经光洁然而如今已满是皱纹的额头。今夕是何年,她偶尔抬起头来,仰天一看,却再记不起人间甲子乙丑年月日时。

细雪下得如乱絮。

曾经,她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红颜,而今枯坐在黄昏的天津桥下,再无人顾惜。十六岁那年的微雪天气,似乎又回转到眼前。少女的她衣衫褴褛,双肩瑟缩,手提一篮青皮桔子,仗着一腔不平义愤,在天津桥畔的风雪中站了整整七天七夜,终于寻访到长安城中武功高强的侠士,为她老家的乡亲们锄了恶,复了仇,雪了恨。

而今,她已是老弱之身,更无点滴美色,甚至连当年的一篮青皮桔子也没有,这长安城中是否还会有侠士愿意替她出面抱打不平?

仿佛雪落风拂,脚步声如此轻悄,她抬起头来,一双云头乌履正踏向最后一级桥阶,她紧忙伏下老弱身躯,侠士,敬请留步,老妇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头乌履顿了顿,随即跨下桥阶,扬长而去。

已是十天十夜,但她并未失望。当年,她年轻貌盛之时,也须坚持到七天七夜才遇着一位真正抱有侠士之心的侠士。是的,她可以待,以年轻时百倍的耐心百倍的坚韧而待,即便像老乞婆般在天津桥畔过完整个冬天也无妨。

然而,长安的夜却一夜比一夜阴暗深沉,一夜比一夜冰寒彻骨。朔风凛冽,她渐渐感到来自心骨里的困顿惫倦,轻飘飘的雪片压向她,沉重如铅。苍苍白发更兼皑皑白雪,她昏昏然,在冻骨的夜风中不住地瑟瑟发抖。当年,她想,当年的长安并没有如此阴暗冰寒。当年的长安啊,她的老泪禁不住簌簌而落,如今,她所爱的长安少年早已不在人世,这长安也不复是当年的旧长安。

刹那间她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心头一口倔气不由微微松懈下来。

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撒手不管了吗。

不。

她心底的不平义愤又涌了上来。

待她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绵软木床上,淡淡融融的暖香在她鼻尖弥漫。一个锦衣少女倚坐在对面的湘妃榻上正眉目淡静地沉思着什么。

她紧忙起身,一边扣起衣服一边向锦衣少女伏身致谢,老妇何德何能,得蒙小姐救助。

锦衣少女微微笑了起来,婆婆不必多礼,我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十天来,看你老人家一直在雪中枯坐,实在于心不忍。

她蓦地被勾起了心头事,不禁长叹了一声。

婆婆有什么心事,说来小女子听听,或许能替婆婆解忧也不定。

老妇到长安来是想寻访一位武功高强的侠士,请他替老妇老家的村民们讨一个公道。

锦衣少女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看住她,说,婆婆,你当真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侠义之士吗。

是的,我相信。我年轻时,差不多如你这般年纪那会,也曾孤身一人到得长安城里,寻访侠士来为村里人主持公道正义,那个时候我遇到一位少年侠士,他武艺高强,古道热肠,千里迢迢随我去到龙王山里,为我们村子除去了一帮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土匪。那个时候,我在长安城里,能给他的辛苦酬劳,只是一篮青皮桔子。

啊。

所以,我一直相信。她不由微笑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奇迹般的故事,村里的人当时没一个人相信她会在长安城找到这样一位仗义的侠士。那侠士有着黧黑的肤色,斜挑浓眉,细长凤眼,此刻回想起来,她心中还似当年十六岁的少女般欢喜着。

婆婆的运气真是好。

锦衣少女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小女子在长安城中也识得几个游侠少年,明天我招他们前来赏雪饮酒,婆婆可以略略看视一下。

第二天,雪霁风晴,中庭的白梅花开了。锦衣少女换过鲜色裙袄泥金帔子,清清脆叫了声婆婆你过来,便在她耳畔如此这般地嘱咐。巳时刚过,游侠少年们便陆续到来,在积雪的柳树下系了马,打一个响鞭,候门的小丫鬟随即上前迎候,是五郎呀,十三郎今儿比你早到了一会呢。

统共来了十一个少年。锦衣少女又邀约了她的一帮衣香鬓绿娇音软语的姐妹过来。酒宴开处,红楼里一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老妇在帷幕后默默看视着,她曾经也有过如此的轻狂岁月,在这种温柔乡里,能有什么英雄,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她一生所向往的那个侠士,有着农夫般的黧黑外貌、农夫般的朴实、厚道。假如,时光能够倒转,她想,她绝不会再选长安城里的风流武士,而会一生追随那个农夫般的侠士天涯海角流浪去。

婆婆,在酒宴上我打了暗号,你为何一直不出来呢。

小姐,我已经很老了,看的人也多了,那帮风流少年中并没有我要找寻的人物,我明白小姐的用意,只是小姐明明知道会失望,又何苦来呢。

锦衣少女长叹一声,低头不语,却禁不住泪珠潸潸而落。

小姐,还是待老妇去坐桥下,若是能寻得真正的侠士,也可替小姐了结一个心愿。

天津桥畔,她依旧盘坐最后一级石阶上,冬日暖阳,温和地照住她的身心。偌大的长安城,一定会有一个真正的侠义之士经过吧,她是如此的坚信不移。

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过去。

霜雪的冬晨,桥阶上传来轻悄脚步声,一如雪落风拂。她刚想抬头,就听得耳畔有沉静温和的声音在问,老人家,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张黧黑面庞,斜挑浓眉,细长凤眼,有着农夫般的朴实气质。她心头一阵狂喜,紧忙伏下身躯,侠士,老妇有一个不情之请。

老人家,请起来说话。

她颤颤地在一双大手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终于,六十年后,她终于又见到了这样的侠义之士。她不由欢喜得老泪纵横。老家的村人,还有那位善心的小姐,他们的愿望应该不再落空了吧。此刻,她的心一似十六岁的少女般充满希望。

罪人

暮雪纷纷,句容山上一片静寂。白薇站在窗前,将信上的每一个字反反复复地看,直到天光黯淡,字迹变为绰绰墨影。小徒令萱拿着火石过来点灯,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令菘的伤势现今如何。

令萱噙着泪,低下头,许久才道,悯道长说他已无救,再过不了这个黄昏。

明天魔教就来进攻句容了。白薇手中攥紧信纸,漠漠地看住窗外。窗外风雪迷漫,天地一时尽成缟素,仿佛一场提前的浩大葬礼。令萱,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师父,过了正月初四就满十五了。

白薇回过脸,在灯影里看视小徒令萱,尚未脱稚气的孩儿面,尚未发育完全的女身,稀疏额发,明净双眸,这般如新花待放的少女。正月初四满十五,只怕,今生她再没十五岁的生日那天了。

山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一旦魔教进攻,句容一派便注定了灭门的惨局。白薇不由苦笑起来,她这掌门才当不到半年,却临到这等生死存亡的大事。这句容一派从来只是个小派,派中既非以武功见长,也无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之所以在武林中享有盛名,是为句容群玉阁中藏有历代武林史的珍本,句容一派同时又有武林董狐笔的美誉,兼负着历代武林史的撰写与整理的工作。此次魔教来侵,没有高手守护的句容有如老弱空城,根本全无抵抗能力,正如句容一位长老的悲愤之言,连高手林立的五岳剑派都不敌的魔教,句容又有什么法子。

这般绝望,全无挣扎余地。

白薇抬眼看视风雪中的群玉阁飞檐,心想,明天这群玉阁也将被焚烧一空,历代句容名手的笔墨珍本将不复存在。那里有她亲手誊写的各种典籍副本,她小时曾在那里为历代武林英雄的悲壮事迹感动得泪流满面,她也曾在那里执着笔于历代祖师牌位跟前发誓,要如董狐笔一般不屈强暴不遗珠玉执正著史秉公评撰。但,到明天,这一切都将如烟消似云散。

突然间,一位师伯摸黑闯了进来,酒气醺醺地说,掌门师侄,明日什么时候一战,老夫倒可老当益壮一番。这位师伯须发已尽花白,苍老僵硬的指节连笔杆也拿不稳,何况抡枪使剑。白薇忙叫令萱搀他下去安歇。

令萱回转之时,哭得泣不成声,她告诉白薇,令菘师兄死了。令菘是小一辈弟子中最具才情、武功最高的一个,此次他自告奋勇下山与潜山派报讯,途中受到魔教袭击,一代难得的良材美质就这般白白夭折了。

令萱,你怕死吗。

师父,我不怕,魔教要来,我就与他们拼了。

灭亡,白薇转过头,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难道句容一派就这样灭亡了吗。

她不甘心,绝不甘心,无论如何,哪怕她才微德浅武功不济,她也要守住这个群玉阁,守住句容历代祖师的心血,守住师伯那般的老弱与令萱这般的少幼。

第二日清晨,她红肿双眼,神色平静地遣人送了封信下山。众人怀着末日心绪,在山门外的风雪中各提枪剑满怀悲怆地等待魔教来袭,但,从寅时至酉时,未见魔教半个人影。正纷纷诧异间,白薇头戴莲冠,身着大典时才用的掌门礼服,缓缓走出山门,在众人面前平静宣告,我已向魔教递了降书。众人无不惊绝,一时反倒静阒无声起来。白薇缓缓扫视众人一眼,如有不服掌门号令的,我必将其逐出句容。

五月榴花开时,江湖中传来喜讯,魔教教主及四护法败于雁荡七剑客剑下,魔教势力土崩瓦解,武林众生终于重新得见天日。

此次浩劫中,五岳剑派受损最众,几乎迹近灭门,而受损最少几至于无的则是句容派。在清理搜捕魔教余部的同时,江湖中人痛定思痛,他们开始将愤怒谴责转向降了魔教的诸门派,尤其是句容一派。

什么武林董狐笔,完全是贪生怕死的武林败类。

率先投靠魔教的人没有资格撰写武林史。

这种没骨气没腰杆的门派还存在了做什么,封掉算了。

新任的武林盟主为平息众怒,拟在七月间开一个武林公审大会,率先降魔的句容派掌门人白薇也在其中。

炎炎烈日下,令萱在人群中看到白薇身穿白色罪服,她泪汪汪地看住师父,怯怯叫道,师父。

白薇神色平静,看着令萱,道,这是为师罪有应得,我这般贪生怕死,实在愧对历代祖师,你等千万引以为戒。还有,令萱,我那日已将你逐出师门,你资质聪颖,不妨改投雁荡门下,如能学得高明武功,那时,倘还记得句容这段情谊,你可再将武功传与句容门人,句容一派没有守护本派的绝顶高手毕竟不行,人在江湖,总不免弱肉强食。令萱,请千万记得句容的群玉阁。

是,师父。令萱泪眼朦胧地看师父一路行走,在江湖人众面前受唾受辱,她咬着牙忍住盈盈欲坠的泪水,心中暗暗立下誓言,师父,我一定会学得高超武功来守护句容,守护群玉阁。

白薇。

在。

你知罪否。

白薇知罪,只为当时一念之差,贪着安好人生,所以便是非不辨投了魔教,还将竭力主战的句容门人逐出句容,辱没了句容历代祖师的清誉,令句容门人蒙羞,白薇愿一死赎罪。

句容派在之后的武林史中郑重录下此事:句容第十一代掌门白薇,因贪生怕死屈节投靠魔教,罪不可赦,后为武林同盟当众处死。其乃句容一代罪人,我派弟子,当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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