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读书生活
2003-04-29安武林
安武林
浙江海盐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人们对它的认识几乎等于空白和茫然。1960年4月3日,一个注定终生和它建立血缘关系并使它的名字变得引人注目的人在杭州诞生了。在此后的二十多年内,这个几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慢慢引起了人们的好奇。这个人叫余华,是一个被许多人看好的作家。他读着海盐,读着自己的生活,一切在他看来都是一本令人狂喜但又让人心痛不已的大书,厚书。
余华的生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始终处在阅读状态的读书生活。他的生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沉重和复杂,也不是像他在各种采访和相关资料中显示的那样深刻而又充满了疼痛感。1973年,县里的图书馆开始开放时,他真正的生活才算刚刚起步,就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他大量阅读了《艳阳天》、《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新桥》、《飞雪迎春》之类的作品。这些作品是当时的畅销书,几乎在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过或多或少的阅读体验。但是,他最喜欢的是《闪闪的红星》和《矿山风云》。
余华的怪异和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对这些书有一种很深的失望和期待。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清晰地表达他的失望和期待很显然是一种非常过分的要求。但是,他意外地从大字报中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这种可笑的、稚气的兴趣在他后来的自传中有所披露,我们只能这样理解:他是一个很坦率的、诚实的人,尽管文学是很神圣的,但他对文学最初的认识和最初的爱来源于并不神圣的大字报。因为这些大字报的疯狂、夸张、令人发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和现代派的作品的风格有着某种审美意义上的相似之处。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难找到血腥和暴力的影子,童年的记忆无疑给他带来了重要的和重大的影响。
他的父亲是个医生,所以他对血腥和死亡有一种清晰的感受和认识。如果不是特殊的环境给他提供的机遇,我们很难理解一个少年能够面对血腥和死亡处之泰然和习以为常的不可思议的平静的态度。但是,这只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完全没有进入他真正的生活层面上。我们大可以认为这不过是每个人每天都必须经历或者说不得不经历的生活而已。当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当了一名牙医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另一种生活已经向他这个懒散而又喜欢自由的人招手了。他开始阅读,开始写作,对于余华这个作家而言,阅读和写作是一种血肉的关系。为了能享受和更好地进入这种生活,他甚至开始骚动不安地对文化馆这种清静的地方产生浓厚的兴趣和滋生浓郁的憧憬之情。干了五年牙医之后,余华如愿以偿进了县文化馆。
余华是一个诚实而又优秀的作家,他总是喜欢说一些同行们不喜欢听或者说很讨厌听的话。因为这个人开口闭口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好像他有多老似的。不少老年作家都喜欢评论家们把他们列在中年作家的行列之中,但是这个人早早就进入了中年作家的队伍中去了。我很怀疑他是不是曾经年轻过?余华的各种资料足以证明这个人的经历很特别。如果说他有过年轻的时候,那么也只能从他最早的、用热情和心血所关注的对象里寻找他青春的影子。其实,他没有那么复杂,任何一个纯粹的、诚实的作家的生活都是纯净而又明快的,他除了读书和写作,其余的都应该算作是一种不被心灵重视的生活。在八十年代中期,余华带着自己的作品去了北京,很多人都奇怪他怎么读了那么多的书。那个时候,他的生活才真正走上了杜拉所谓的“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正途。
阅读使他对血腥、死亡、平淡、宁静的现实有了另一种深刻而又令他感动的认识和感受,他昔日的失望和期待由此而获得了一种神圣的满足感。他的阅读给他提供了一种挖掘的利器,使他能够乐此不疲地在平淡的生活中挖出一片绚丽的风景。杰克?伦敦致文学青年的一封信中的一句话,成了他阅读中始终恪守的一个阅读原则。杰克?伦敦说:你们与其看一千本流行杂志,不如读拜伦的一行诗。所以,余华不读杂志了,把大部分的精力用在阅读文学经典上。我毫不怀疑经典意识来自于对文学经典的阅读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说余华的作品中有那么一点点经典意识,那么我会毫不怀疑地说:它来自于他对经典作品的阅读。无论他多么强调海盐是他创作灵感的源泉、他无论再写什么都离不开那块地方的影响等等,但是,我只能说:他在迷恋和延续他的阅读生活。他也曾感慨地说过:一个作家欲望不可太多。生活越平淡,作品越绚烂。但是,他也深深理解,在这个时代“诱惑太多,抵抗诱惑也不容易”。这既是他个人心语和生活的一种写照,也是对别人一种善意的理解和体贴。
阅读使余华成为一个更高意义上的余华,因为阅读使人高雅使人高贵使人精神和心灵超越了凡俗的羁绊而达到一种更健康或者说更健全的人的境界。尽管他对音乐非常着迷,甚至达到了一种专业性的水平,但他是站在文学这一边的,用文学的感觉和听觉走进音乐世界的。他熟练而又自如地用飘逸的文字来传达他对声音的理解,很显然这是很多专业性人士都达不到的一种境界。非常有趣的是,他从来不关心别人对他的作品的评价,而他对评论家也不是那么友好。在世界文学史上,这种对立始终存在着。实际上,那些优秀的作家、诗人都是一流的评论家。我们可以举出一大串名字来证明:伍尔夫、艾略特、福斯特、海明威、萨特、詹姆斯……从更深切的意义上说,作家都期待那种能够切中作品本质的评论家,这种能力不是靠知识和理论武装起来的,而是靠直觉,也就是说阅读作品时敏锐而又精细的洞察力。
余华最喜欢的十本书是:《青鱼》、《在流放地》、《伊豆的歌女》、《南方》、《傻瓜吉姆佩尔》、《孔乙己》、《礼拜二午睡时刻》、《河的第三条岸》、《海上扁舟》、《鸟》。他对死亡、血腥的体验来自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影响。他把川端康成理解为: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而卡夫卡是:文学里极端锋利的象征。他本人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同时阅读到他们。否则,这种强烈的对抗文学风格会令他发疯发狂。他在两个极端之间迷醉,并重新回味和审视他童年和青年曾经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的生活,那些血腥、暴力、死亡具有了审美意义上的价值。他欣喜地认识到:生在死之后出现,花朵生长在溃烂的伤口上。他的略带自嘲式的风格,是卡夫卡和川端康成美学风格的一种机智而又轻巧的结合。
余华是一个有自己坚定追求但又对这个时代有着透彻了解和善意的理解的作家,他说如果倒退二十年,他也会成为一个网络作家。这句话的反面的意思是: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状态。他执着于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并对经典作家保持着一种灵魂上的敬意。即便他不能走进这个行列,也不会放弃这种充满渴望和崇敬的生活姿态。这种阅读,始于他的文学和人生的态度。他并不是羞怯地在自己的书房里和那些伟大的心灵交谈,而且他也会把自己对大师们的敬意带到公众场合中。他穿着印有福克纳头像的T恤衫搞签名售书,本身就是一种姿态。这对于一个喜欢平淡生活的作家来说,的确是一种很冲动的举动,他无疑给人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
作家是不是知识分子,是个敏感而又容易招惹是非的话题。至少在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和诗人充当的是精英知识分子的角色。余华觉得自己不是在大学里做教授的作家,所以要淡化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这等于说余华承认作家是知识分子。我向来不觉得知识分子高人一等,这只不过说是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已。他努力以平和的姿态可面对读者,但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基本的事实:能够进入阅读这个层次的读者都是知识分子。余华在阅读和写作时依然面对的是知识分子,也许他仅仅表示了他对一种现象的不满:他在《读书》和《收获》专栏上发表了一些读书和音乐随笔的文章,受到了所谓的知识界的重视。那么他的小说呢?在他没有写或者说永远不打算写这些随笔?就不应该受到知识界的重视吗?
一个作家应该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而那种钟情于过阅读生活的作家,无疑还是一个优秀的学者。正如那循环不已的流水一样,在这种沉静而又执着的阅读中,鲜活的思想、蓬勃的情感、强大的灵魂会发生巨大的碰撞。所以,余华的作品中从不缺乏闪光的东西。而他本人,也会成为一本书,走进那些喜欢阅读的人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