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檐三唱之菩萨蛮
2003-04-29范雪莹
范雪莹
一
五更衾寒,我从睡梦中醒来,身旁照例是空的,晨曦的微光淡淡洒进来,映在窗前那孤寂的影子上。我披衣起身,走到他身边,潺潺的细雨敲打在我们的心头,痛楚依然鲜明。
入宋已经几个年头了,从赵匡胤到赵光义,我们的境遇并没有稍见好转。小楼似囚,门庭冷落,南唐的旧臣一个个避之惟恐不及,只有张洎偶尔来几次,打打秋风而已。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回首往昔的繁华,哪里想到会有今天的窘况。
午后,有内监来传旨:“宣郑国夫人进宫。”
他死死地拽住我的衣袖,“你不要去。”
那内监冷笑道:“违命侯,你要抗旨不成?”
我涩然一笑,轻轻挣开他,亡国妾妇,还有什么资格说不呢?
他颓然跌在椅中,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我静静地理妆,泪水,该早已流尽了。
那内监躬身道:“郑国夫人,请吧!”
红灯引照,侍女相拥,我缓步丹墀。一样的雕栏玉砌,一样的龙楼凤阁,刹那间,我恍惚起来……
二
风箫吹断水云间。
景阳楼前,嫔娥鱼列,霓裳舞起。那一天我与他初识,眼前人轻裘缓带,衬着洒脱轩疏的举止,哪里像个威赫赫的君王,分明是位诗酒清华、儒雅风流的名士。
“小妹,不必拘束,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和你姐姐。”温言煦煦,我如沐春风。
我敛衽为礼,“本是探病而来,现在反要国主、国后费心,怎么敢当。”
大姐笑说:“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又算什么大病。你只管放心住下,咱们姐妹也多聚聚。”
我选的住处是万寿殿后的友竹轩,它的北窗正对着百尺楼,登临顶层,玄武湖的爽气便迎面扑来,极目远眺,万虑皆消。
在宫中住得久了,与他渐渐熟稔,肆意地不叫官家叫姐夫,他只一笑而已,全不以为忤。
他常拿新作的词稿给我看,我抚着滑如春冰的澄心堂纸,暗自吟诵,反复推敲,若有一字之易,他便视如珍宝。直到有一天,他忘情地拉着我的手说:“小妹,你真是我的知音。”我才恍然,爱词只是为他,为了做他的知音,如此而已。
愧疚与思慕交织,彼此的眼睛里都写满了困惑挣扎。终于,宝鼎烟中,昏灯帐底,偿了宿愿。
该来的总是要来!偌大的瑶光殿宽旷静寂,左右宫女已被摒退。我站在大姐的床边,惊愧交集,隐隐挟着莫名的恐惧,手心里攥紧汗水,身子禁不住微微发抖。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发生的这一切,丈夫与妹妹的双重背叛,换成是我,也不能原谅。
“我这些日子身上不大好,也没陪你到处走走,一个人闷得很吧。”她语气淡淡的,不现喜怒。
“还好,我常去找黄保仪,听她讲历朝掌故。”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国主呢,没和你谈诗论词么?”
“只有一两次。”
“是么?”她轻哼,“想不到我的小妹倒是一位才女。”
我倏地涨红脸,紧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长长的沉寂中,只有她重浊的呼吸,她忽然急咳了起来,我想替她捶背,却被她一把推开。脚步踉跄的那一霎,我看清她美丽的脸孔,已被嫉妒烧灼扭曲。
缓缓地,她说:“你回去吧。”声音如浸寒霜。
回哪里去?当然不是回友竹轩,而是回扬州去。
衣袖扬处,一张素笺随风飘落,澄心堂纸,金错刀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那首词:“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我如遭电击,轻薄文字,正是不打自招,授人以柄,重光呀重光,你何以如此忘形,又或者,你们夫妻情笃,连这种事也必不相瞒,那么,我又算是什么呢?
他得到消息,急忙赶来了,我正哭着收拾行装。
他拉住我,“小妹,别走。”
我泣道:“现在不走,难道还等懿旨下来吗?”
“你大姐现在病中,你多担待她一点儿。”他拉着我的手,“咱们去找圣尊后,母后的话你大姐还是肯听的。”
我再忍不住了,泪如雨下,“为什么要去找圣尊后,为什么我要死皮赖脸地留在这儿?”
“怪我,都怪我。”他紧紧抱住我,为我拭泪,“你相信我,山盟海誓,无时或忘,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他这样的低声下气,曲意温存,纵有千般怨,万种恨也尽消融在那水样柔情中了。
大姐病势转沉,终告不治,都说是因为次子仲宣的夭亡,而那金缕鞋的尴尬事虽也人人心知,可又有谁敢说出口来。我哭拜在地,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是悲,是悔,还是羞?他扶住我的肩,劝道:“小妹,你要节哀。”一言未毕,自己却泣不成声。
可怜他妻子连丧,脸色惨白,整个人似脱了形一般。大殓之日,他亲手将那把奇珍“烧槽琵琶”放入姐姐的梓宫,失声而号。而这痛号中又有几分伤心,几分歉咎?
中宫不能久虚,群臣纷纷上表。而这些时日,我一个人在友竹轩已渐渐想清楚了,后宫妃嫔中,有美慧多才的黄保仪,精善琵琶的流珠,芳蝶绕鬓的秋水,更有能在金莲上回旋飞舞的窅娘。三千佳丽,玉笑珠香,他很快会忘记我,纵然仍念旧情,慑于流言,只怕也要避嫌割爱吧!
然而纳采问名,凤舆亲迎,非份之福从天而降。我以室女的身份入主东宫,周氏一门两后,竟成佳话。
那是我们一生中最逍遥快活的一段日子。画舫载歌,春殿赏舞,唱不尽锦绣词章,说不尽风流旖旎。白日逸兴未尽,到了夜晚,也不必燃灯,只将宝珠悬起,霎时光照四壁,满室生辉,岂不更胜秉烛之游。
只为我喜欢各色名香,他便亲自找来玉鼎金炉,合阗美玉,征召能工巧匠,精心雕制。于是“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山”曲尽其妙,空气间流溢的香气沁人欲醉。我与他临轩把酒,听宫奴拍手清唱:“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惟一扫兴的事,便是来自宋朝的召旨。早在元宗时候,便已向周称臣。到宋代周而立,强弱相差更殊,宋使来时,不仅屋顶的装饰要去掉王者用的鸱吻,而且还要改服紫袍,看他忍受这样的屈辱,我心急如焚,可除了替他别寻新趣开愁解闷外,又能做什么呢?
三
杏花春雨江南,这一年的春天是伴着烽火来的。
后蜀,南汉相继沦亡,江南又何能免此劫数,当一把大火从江面烧卷过来时,大势已去。说什么因为国主不朝,究其根底,不过是“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罢了。
他内用张洎计策,坚壁固守,外事尽托于皇甫继勋。而他自己,要么埋首在词中,要么向神佛求祈。待知道北军兵临城下,不由得悲怒交集,召来皇甫继勋喝问。
皇甫继勋道:“北军强劲,无人能敌。就算臣日日报闻,官家徒然惊恐,也于事无补。”
他气得脸白唇青,厉声戟指:“照你说,就算宋兵入城,你也全凭他们了,像你这样无父无君的误国奸贼,留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我深知他秉性仁弱,非到万不得己决不肯杀人,然而从林仁肇开始,到潘佑、李平,死在我眼前竟也有血淋淋的数条性命,更遑论城外战死的兵士了。
杀了皇甫继勋,并不能挽回什么。
城破之前,他的第一件大事,是惟恐那些图籍墨贴落在敌人手里,令黄保仪全数焚毁,黄保仪踉跄退了几步,咬牙应了声是,我简直不敢看她的脸色,这对她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可是事到今日,已别无选择。
终于到了那天,君臣四十五人肉袒出降,曹彬态度谦和,竭力安慰,并且叮咛:“入朝以后,俸禄有限,阁下此时回宫,应多多准备,以备不时之需。一旦有司接收,归送朝庭,就一物也不可动了。”语气颇诚。
他告诉我这些话时,我辨不出心中的滋味,和黄保仪收拾了一夜,行囊中能装的金银细软有限,其余的都赐给了外面的臣子。他泪眼迷离望着我们,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似的,半晌,呆呆地说:“天快亮了吧!”
辞庙的那天,从清晨就开始下雨,霏微细雨,转眼间变作倾盆,骊歌凄凄,车声辘辘,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哭声,他和我的衣襟都湿透了,雨水泪水混在一处。帝王后裔,三世基业,就这样完了么,江山一夜化灰泥,碾碎在车轮里!
我踏上船头,眼见着城廓渐渐隐没在一片白茫茫中,霎时间心痛如绞,而他呢,由始至终,反复念着一阙词:
四十年来家园,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销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四
“夫人,夫人!”
我恍如梦中惊醒,左右环顾,不由得大骇,两名陪坐的妃子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宋主不慌不忙解释:“后宫有点事儿,她们被皇后叫去了。”转头笑问,“这些歌舞,可入得了夫人的法眼吗?”
我强自镇定,言不由衷地敷衍着,满眼歌舞,哪里有半点儿心思观赏,何况在我眼里,又有什么样的歌舞能与霓裳羽衣相比,可那——那竟是亡国之曲啊!
“都下去,下去。”他忽然不耐烦起来,我禁不住背脊一僵。
他瞥了我一眼,神色又复蔼然,“这些粗陋的东西,没的让夫人见笑。”招手又唤上一名歌姬,只见她长发堆云,玉肌胜雪,顾盼之间,风情万种。怀抱着琵琶,袅袅娜娜地对这厢施礼。
宋主得意地笑问:“夫人,此女的姿容能算几等?”
“自然是绝色佳人。”
他摇头,“都说是色艺双绝,依朕看不及夫人之万一。至于弹得如何,听罢再请方家品评。”
那歌姬轻拨丝弦,慢启朱唇,清清楚楚唱的是“花明月黯飞轻雾”那首《菩萨蛮》。我仿佛被人狠狠戳了一刀,身上的血迅速流干,宋主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似在欣赏我脸上的青白变幻的表情。
又是那种旷无人声的静,便如多年前我立在大姐榻前的那一刻,惶恐无依,身心俱颤。
他缓缓站起,双手抚住我的肩头,凑在我耳边低声说,“怨不得李煜得了夫人,后宫嫔御都成虚设。”我曾告诫过自己,这是意料中事,千万不可以反抗,然而事到临头,厌恶、屈辱、羞耻,恶心种种感觉纷沓袭来,本能地去挡那只游移的手,慌乱地跳开。
他愀然变色,走回座位,斟了一杯酒,吟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果然是好词,果然是才子之笔!”
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叫一声,“陛下!”
他哼了一声,续道:“‘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难道朕有什么亏待他不成?刘怅入宋比他还早了几年,不是过得挺快活的么,看来,这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牢骚就是比旁人多。”
我慌忙解释,“万岁,他只是闲时文墨自遣,并无怨谤之意。”
“你说怨谤,朕倒又想起一首。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面沉似水,“现在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抄他的词,如此煽惑人心,就算朕肯饶他,只怕满朝文武也不答应。听说江南有些地方还替他立了生祠,看来百姓还想着他,朕有些糊涂,夫人何以教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我不能抗声分辩,只能跪倒,哀恳求恕。
走过来双手扶起我,柔声道:“夫人这样,朕反而不安了。”他抬起我的脸,痴痴地望着,“他的生死,虽在朕手,其实只在你一念间。”
烛影斧声,传闻凿凿,这个人对亲兄长都能忍心下手,怎会顾念他人?我忍着恶浊的气息,忍着粗鲁的碰触,忍辱忍羞忍耻忍恨,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个忍字而已。
后世史书会怎样写我这个失节的女子,元稹早有预言,不妖其人,必妖其身!
回到小楼的时候,是几更天?空中皓月明亮皎洁,照尽我一身的污垢。重光仍然蜷缩在那把椅中,听到脚步声,并没有立刻转身,我心里明白,他不知怎样面对我,更不知怎样面对他自己,这份厚重的耻辱究竟是宋朝天子给我们的,还是我们给自己的?耽享乐,信浮屠,他是无道昏君,我是红颜祸水,半世的荣华,换来半世的果报!
终于,他抬起头,“我给你留了碗莲子粥,去喝了吧。”他微笑,笑得比哭还凄凉。
心潮在剧烈地翻涌着,我受不了这样的平静,受不了他的行若无事,虽然我明知他的痛苦几倍于我,仍冲上去,摇撼他瘦弱的身子,嘶声喊,“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骂,李煜,你是不是男人?”他呆若木雕,我抱着他嚎哭,曾以为干涸的泪泉骤然间狂肆奔流。渐渐的,他用力环住我,喃喃地重复,“我只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
五
七夕,是他的生辰。
我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菜,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当窅娘把杯盏摆好时,秦王赵廷美到了,我们连忙上前迎接。
赵廷美拱手笑说,“小王奉旨为君侯祝寿,愿君福泽绵长,寿比南山。”
他惶惶然回礼,“罪人怎敢劳动秦王大驾,真是折煞李某了。”
赵廷美叫人抬上御酒,笑说:“上等佳酿,深宫珍藏,万岁特别恩赐,足见君侯圣眷正隆。”打开酒坛,亲自斟满一盏,“来,小王代天子敬君侯一杯!”
我抢上一步,施礼道:“君侯素来体弱,请秦王容臣妾代饮。”
赵廷美一愣,笑笑说,“君侯与夫人果然鹣鲽情深,只是万岁圣旨,小王也做不得主。”
这时,他已接过杯盏,送酒入喉,谢恩说:“多谢天子美意。”
我见他安然无恙,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是啊,他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又无一兵一卒,宋主忌他何用?谁知赵廷美告辞不久,他便开始腹痛,手足抽搐,我抱着他,嘶声哭喊,可是怀中的身体还是渐渐冰冷,冷透我的骨髓。
重光,我做的菜你还没吃呢,怎么就这样去了?我们说好,要生生世世做夫妻,你就这样撇下我么?今晚,连天上的牛郎织女也要渡鹊桥相会,难道你我,反要长相离么?
我饮干他余下的残酒,缓缓贴上他的脸颊,这样的收梢,也许早该料到,孟昶和花蕊夫人殷鉴不远,只是——,只是我们一直拒绝相信罢了。
一阵痛楚痉挛后,我神魂飘摇,飘摇到那个晚上,树影朦胧,榴花照眼,我还是怀春的少女,手提着金缕鞋,穿越林间的小径,画堂南畔,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今夜,他在那边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