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
2003-04-29倪立书
倪立书
这是一个冬季的上午,我和Aaron(艾伦)坐着她男友的米黄色本田去辉山滑雪。
Aaron的男友话很少,进了蜿蜒的山路,他就一直目视前方,在山路上不停地奔驰,我觉得已过了辉山风景区的路口。我看了看Aaron,Aaron好像是睡着了,但我想,她没有睡。道路两旁是绵延不绝的两排树,冬季的树在淡淡的薄雾中被阳光照耀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我欲言又止,静静欣赏窗外的风景。
Aaron是我大学的同宿舍好友,毕业多年仍与我保持密切联系,因为一直在外企工作,所以一直叫着这个英文名字,开车的是她新结识的男友,这次,我的任务就是“考察”他是否胜任Aaron的男友。
Aaron终于开口了。车掉转头向回开,开进了辉山风景区。在冬季,它成了一个滑雪场。一下车,到处是欢娱的人群,五彩缤纷的服装,孩子们在大喊大笑,清冽爽洁的空气涌来,我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Aaron还是娇小姐的作风,穿不上滑雪靴,男友比她还急,蹲在雪地上,替她专心地穿着,而我已经穿好了,被一种兴奋之情鼓动着,同他们打一声招呼就向山上出发。
一离开他们,我的表情就变了,我能感受到,那些压抑全都没了,微笑爬上了我的嘴角,我成为一个人与自然和情感的对应物。我立刻闻到了雪的芳香,那是一种冷冽的空气,一种空气与阳光相结合的产物,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味道,而只是一种情绪的高涨。我知道我已远离我的展示于人的庄重文静,而此刻只是一个小女人,不知对一种什么东西发现了无比的喜爱,立即陷入一种无法控制的陶醉和迷恋。我自己有一点明白,但又不愿多想,因为我并不喜欢一潭死水的生活,我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种喜爱和追求刺激的欲望,我看见它又从心灵之网中爬了出来,从一个小小的缝隙,从看见那些雪开始。
我一直向山上爬,滑雪越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越有情趣。山上人很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滑雪衫,他坐在那里休息。渐渐近了,我大吃一惊,他是个外国人,褐色的头发,金黄色的胡子,窄窄的面孔,湖水一样的眼睛。我觉得该同他打招呼,便向他抬一下手:Hello。他很高兴,马上回应我:Good morning。我走过他,又向上走了十多米,才坐下来开始安装滑雪板,但过了好半天,也没安装上。我坐在雪地上直喘粗气,我觉得那个外国人一直在看我,我穿着黑色的半长上衣,黑色的微喇形裤,被他一看,我感到这身黑衣服似乎与这冰天雪地的风景不大和谐,这次到沈,我没有想到会来滑雪。我脱下上衣,露出里面的红毛衣,这也许刚合适。我又埋头安装我的滑雪板,仍没安上。从我身边滑过去几个小伙子,他们只是看我一眼,就过去了,没有人停下来帮我。因为是第一次穿滑雪板,不得要领,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我的脸上渐渐沁出了汗珠,头上慢慢升起了热气,但还是穿不上滑雪板。我坐在雪地上,开始有点担心和不安,还有一种失望,那种兴奋和浪漫的情绪开始像潮水一样慢慢地向后退去。“你好!”一个生硬的声音。我抬头,那个外国人已走到我的身旁,看样子,他要帮我。我不知怎么开口,从前学过的课程早已远离我。我结结巴巴地说:“Can you ——help me?”(你能帮我吗?)他口里不停地Yes,Ok,反复地说。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的鞋,还有滑雪板,看着我,不停地扳一个拉索,我想他是在告诉我这个拉索有毛病,他使劲地校正着,然后替我开始安,他一会儿对我比比划划,嘴里不停地Again、good地自言自语,一会儿又自己立正向西站。我明白了,他是让我顺着山势站立,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他又Yes、Ok,不停地给我鼓着劲。忙活了半晌,只安上了右脚,左面的大概是坏了,他拿起那块滑雪板,朝山下指了指,又说了好半天,我听清了一句Back(回来),我明白了,他是想去滑雪场的管理处去替我修理一下,再回来,这次是我左一句Yes,右一句Ok,不停地谢他。他对我一笑,飞快地向山下滑去,空中有他滑起的一条雪尘形成优美的S形。我呆在雪地里,默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这或者就是西方的骨子里的骑士精神,若不,就是耶稣基督所宣扬的要爱世人像爱自己的兄弟姐妹,反正与我们中国所推崇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精神以及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见白雪的山坡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那个外国人回来了,他很快来到我的身边,我只是对他笑着,只会反复地说Thank you very much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示意我穿上,果然一按拉索,就安上了。他对我一个劲地竖大拇指,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人,为别人做好事,却一个劲地夸别人,他真让我感激之余,第一次对西方的文明有一种切身体会。他在我面前做了一个回旋滑行,跟我笑容可掬地道再见,然后就优美地滑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雪坡前面。
我自己穿好了滑雪板,站了起来,那种兴奋又充满了我的心间,我想大喊,我想追赶上老外,赶紧穿上放在一旁的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膝并拢,使劲地向前划了出去。滑板无声地向前穿行,我就像飞翔一样地飞起来,蹿出去六七米远,之后又顺着山势,像一个包裹一样朝山下滚滑。我尖叫起来,终于停在一片稍平坦的雪地上,我的前边传来一阵大笑声,是两个年轻人,很悠闲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我看一下自己的狼狈样,对他们有点恼火。我好不容易才又站起来,再次试着向前滑,但仍是跌跤,我终于明白野外滑雪是需要真功夫的,在这种崎岖不平的雪地和山坡,我在光滑如镜的滑冰场上学的那点滑冰真派不上用场。正在我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从山坡往下摔的时候,那个红色的滑雪衫又回来了,他像一个山神一样来去自如,令我无比仰慕。他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下,开始给我做示范动作。我感动地望着他,忽然有所领会,我应该不是直上直下地向山下冲,而应该有一点倾斜地做横向运动,形成螺旋式行程。我在他的鼓励下,慢慢地回旋过身体,开始做横向运动,虽然动作难看,但不再跌跤了,老外又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但这次真的带给我一种信心和快乐。我正高兴的时候,他又滑走了,没了踪影。我渐渐滑到山下,对自己重新树立了信心,下次也许我会找出更好的姿势。
我正想再返回山上,但Aaron在大声地叫我,她在饮食店里等我好半天了,她说她受不了这种运动,她的脚踝有点疼。我只好去还滑雪板。
刚还完滑雪板出来,就看见那个外国人在前面不远,他也看见了我,高兴地对我招手。再次见到他,我很兴奋,想起Aaron的英文棒极了,我赶紧简单扼要地对她说明了情况,希望她能帮我好好地谢谢他,对他说点什么,但Aaron却对他很冷淡地说了句什么,显得很高傲,我觉得她有点失礼,但我实在是不会说什么。在这个过程中, Aaron的男友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Aaron对我淡淡地说,“不过是一个老外,他们都这样爱管闲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Aaron的话让我很不舒服,但也难怪,她怎么会有我那种切身的感受呢?我总觉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样对别人的热情无动于衷,总有点不近人情。我还想对Aaron说什么,她却一拉我:“算了吧,歇吧。”看着她有点不耐烦的表情,我只好闭口不言。
Aaron的男友开车过来,我只好随他们走,他们要找一个有特色的饭店。车拐出了滑雪场,我们进入了民族饭店的风景区分部,刚一进那个松树大门,一个小伙计样子的男孩就放起了鞭炮,这是通知来客人了,不知里面有什么相对的措施,只是一直有人引导着车子越过一个个小院落,一直向里面开,终于有人示意可以停车了,我们被引下车,进入一个小院落,土色土香的茅屋,院子里有小鸡在觅食,整整齐齐的篱笆,屋前有两架秋千。我们进屋,有女孩子问好,穿着农家土布花衣。我们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炕上有四块羊骨仔,它们使我想起少年时光。冬天的时候,几个小女孩围在自家炕上,玩的就是这种游戏。只不过它们显得更精巧,我拿过它们,开始玩耍,动作还是那样娴熟。一时,好像时光倒转,我又变成从前的小女孩,我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恋和回忆之中,直到Aaron拉了我一下衣角,我才发现端上了纯正的豆汁,又瞥见Aaron男友对我鄙夷的目光。我想Aaron一定是怕她的男友笑话我,而她的男友也许真的对我产生了蔑视,认为我是一个少见多怪的女人,或是媚洋的女人。但我想:他并不知道事情经过,换了他,也不一定会替我去修滑板,这不能不说是文化的弊端,那种“自扫门前雪”祖训的影响,从我身边侧身而过的年轻人,不但没有一个人关心一下我的困境,甚至有人嘲笑我的窘态。或者他认为我不该走得那么远,如果一个女人对事物全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就是有身份,否则就是有失身份,就是不入流。我倒宁可做个不入流的女人,也要保持一颗未泯的童心。我在内心里设想着Aaron男友的心理,一边不停地替自己辩解,当然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自己认为自己做得正确,才心地坦然。
午餐吃的是农家的玉米饼,还有豆角炖排骨、地三鲜。我香甜地吃着,只听见Aaron和她男友说下午去滑雪场旁边的野生动物园参观。
野生动物园的参观车是四十分钟一趟,等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一辆中巴等在那里,好像已经坐满了人,组织者拿起话筒督促我们快上车,我们一上车,车就开始发动了。Aaron和她的男友走向后面的一排双人座位,我正在四下看的时候,一双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在对我笑,是穿大红滑雪衫的那个外国人,我情不自禁地Hi了一声,带着某种惊喜,立刻坐到他旁边的空位子上。他伸出一双手来握住我,立刻又放开,然后滔滔不绝地对我说开了,一会儿Car,一会儿又是什么,手里不停地做着动作,我完全听不懂,我只好说:“I only speak a little English(我只能说一点英语)。”他身后的两个小伙子对他流利地说着英语,老外又跟他们说了一大通,好象是解释我们已经认识,那俩个小伙子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地发出随声附和的笑。等他们停止了谈话,我就回身问两人:他是你们的外教吗?他们冷冷地回答:不,是老板。他们好像不屑于与我说话,或者是他们不屑于说中文。我又看了看他们,想起来,他们就是在山上嘲笑我的人,那笑声带着一样的张扬和浮夸,还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冷漠。我只好不再说什么。老外先生却仍是那样的好兴致,看我不大懂英文,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这倒对我有用,我能明白他说什么,他在说窗外的野生动物,这是狼,那是狮子,这是妻子,那是丈夫。每说一个词,他就又回顾我,对我笑。路过鸟园,看见鸵鸟先是不停地狂奔,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使劲地把脑袋往沙土里钻,只把一个大大的鸟屁股露在外面,对着我们这些入侵者。他大笑起来,他的笑是孩子般的纯洁,不由感染了我,我也对他笑,我们不能用语言来沟通,只好用表情,用夸张的表情来做某种心灵沟通。忽然我脸红了,窗外是一对棕熊,它们在肆无忌惮地亲热,不知是野性大發,还是失去了野性,对四周的环境毫不戒意。车子里有人大声地起哄,好像怕别人不懂似的,我的脸更红了,我觉得这会让老外嘲笑我们非礼仪之邦,总之,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是古怪极了,我越是想隐藏那种慌乱,倒是越发的脸红。他像发现了我的怪异,他比我还古怪起来,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像柔情蜜意,又有点捉摸不定。我一时说不出那种异常来,同时我感到一双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上,不停地轻轻地抚摸,那双手是那样地笃定,令我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那应该是我自己握着我的手,但分明是一双男人的温热的有力的手,它来得这样突然,一时我僵住了,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达?它意味着什么?我的脸上一定是充满了惊愕和惶然,他停止了抚摸,他的湖蓝色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慌张,他也许是意识到某种不妥。望着他眼里极力想隐藏的温情,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在一瞬间收起慌乱,又用那种节奏来说单词。我沉默着,我想他也许是在表达一种安慰,对于情感奔放的西方人,我们东方人未免太含蓄,但我仍觉得他有点冒失,他使我陷入了一种思维空白和一种更甚于慌乱的尴尬。我们的心灵沟通一旦出现阻碍,他对于我,就显得牵强附会。好在终于到了终点,我对他礼貌地点点头,与他道再见,他的眼睛黯淡了,闪过一丝阴悒,他只对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没有再说什么。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在我们这个人群中,他是那样鲜明不同,虽然身材高大,到底还是形单影只,对于我们他终究是个异类。我心里升起一丝不安,我想我同别人比起来充其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为什么不能对他多一些坦然?我正侧身下车的时候,一抬头,看见那两个小伙子用一种恶毒的眼光盯着我,他们一定是认为我抢了他们的风头,或者是侵犯了他们的某种特权,或者我就是他们眼中的下贱女人。下了车,Aaron男友那双狡黠的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转来转去,他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他的表情里有一种幸灾乐祸。顿时,一种悲怆涌上心头,可怜的人们啊,无爱的人们啊,谁能拯救你们。这就算是我的轻举妄动,咎由自取,谁又能来拯救我的心灵?我们的自我封闭,自我压抑,也许真的已经积重难返了。
我想起一句话:我们向上帝祁求一条鱼,他总赐给我们一条蛇。对此,我突发异想,我们嗔怪上帝差强人意,而上帝是否正在嘲笑我们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