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小小说三题
2003-04-29景宁
景 宁
客 户
不单单是我,包括我的同事,也都对他有意见。就连小王,那个二十刚出头、才分配半年多、长得如花似玉、见人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也常常流露出对他的不满。你想,一个五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像个老娘们似的,整天地磨磨叨叨,异常地小性子,怎能不令人反感呢?
反感归反感,我们又不得不面对他。与顾客打交道,为顾客服好务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们的服务行为守则要求我们“文明服务,微笑服务,做到来有迎声,问有答声,走有送声”。可是,面对他,我们却怎么也微笑不起来。
就拿一件小事来说,你就完全可以理解我们为啥对他有成见了。
那是小王刚参加工作不久,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同事来说,办理业务难免有些生疏。付给他利息时便少付了两分钱。两分钱对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当成一回事,就连我的小外甥,那个刚刚认得钱、会花钱的小家伙,你要是给他个五分、一角的,他都不屑一顾。我们的柜台上,每天都被顾客扔下许多的角分币,要是积攒起来,也会有个元八角。可是,就是这少付的两分钱,竟引起了他强烈的不满:知道不,你们这是在克扣储户利息,二分钱虽少,但很能说明问题。这说明了你们工作的极端不负责任,说明了你们业务素质的低下,如果照此下去,会使你们失去信誉,失去广大客户的信任……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忙到小王的钱箱里拿了两分钱递给他,他才极不情愿地嘟嘟囔囔离去,气得小王趴在办公桌上好一阵子掉眼泪。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后,我们再为他办理业务时,便分外地小心,生怕发生一星半点的、在别人眼里根本不算问题的小差错,而引起他的不满,引起他的絮絮叨叨。我们烦透了他,可是我们又无法不面对他。
他的存单很零散,每张金额只有三、五百元,最多也就一、两千元。存单的存期也很分散,几乎包括了所有档次。我曾劝他把金额凑成整数、大数存在一张存单上,那样也利于保管。他说,你懂啥,我这样存款是最科学了。每个月我都有存单到期,这样,光利息就够我零花的了,就是有个大事小情的,我随时有到期的存单,就不会因为提前支取未到期的存单而瞎了利息。我不禁暗暗佩服他的精明。
这天,临近下班时,我刚刚清点完现金库存,封好包,进行着移交时,他又走了进来,将一张存单递给了我。我不禁有了气,这不是添乱吗。你说,来接款的押运人员已经准备押钱走了,你还来找什么麻烦?但我又不能不给他办理。在确认他全额支取不再续存后,我手忙脚乱地进入微机支取程序办理好支取手续,打开封包,将钱清点好递给他后,又急忙重新封起包来。这时,我又听到了我极不愿听到的声音:小伙子,这钱不对。
我有些恼了,问道:有什么不对?我敢确定我付给他利息的准确性。为了避免他的麻烦,在付角分币时我倍加小心,付得相当仔细。我坚信,我所付出的一分钱不差。
他又将脸凑了过来,说道,这钱你付得不对。
我说,怎么不对,是少了一分,还是少了二分?
他说,没少一分,也没少二分。
我说,既然一分钱没少,你还磨叨啥?没看见我们下班了吗,赶紧走吧。
他说,急啥急,这钱差了,就是差了。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站起身,冲着他,到底咋差了,你说。
他仿佛没看出我的不满,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取的是多少钱?
没办法,我几乎恼羞成怒地拿起桌上的支付凭证念给他听:叁佰贰拾伍元柒角……
还没念完,我便“呼”地激灵一下,望着他推进柜台里的厚厚一摞——叁仟元,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耳中不断地回响起他离去时说过的话:这很能说明问题,说明了你们工作的极端不负责任,说明了你们业务素质的低下,如果照此下去,会使你们失去信誉,失去广大客户的信任……
表 弟
表弟下岗了。
表弟下岗了便成天呆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
不久,表弟便感到生活明显捉襟见肘。表弟媳妇的工厂也有半年多没开过工资了,毕竟积蓄是有限的。况且,还要供一个上高中的孩子。
无奈,表弟便去找工作。但表弟既没有大学文凭,也不是高中毕业,找起工作便很困难。表弟只好去打零工。活并不好找,也很不好干,下岗、待业的人太多。有时辛辛苦苦、一身臭汗、累得腰酸腿痛地干了一天,拿到手的却只有二、三十元钱。就这二、三十元,也不是每天都能挣到。有时能接连干上两天,有时十天半月也揽不到活计。表弟很苦恼。
我也很替表弟着急,便处处留意,想替表弟寻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刚巧,我的一个朋友又购了一辆“夏利”跑出租,正缺一个司机,表弟在工厂时也开过车,我便替表弟揽下了这份活计。
表弟很高兴。那天,表弟穿戴整齐地随我去见了朋友。朋友交代了一些具体事宜后,将车钥匙递到了表弟手上。
之后,表弟便专心地开起了出租车。虽说也有起早趟黑的时候,但毕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累得一身臭汗、腰酸腿痛了。况且,每月能固定拿到九百元钱。表弟便很知足了。
两个月后,我见到了表弟。表弟的精神状态比下岗时明显好了许多。我问他车开得怎样。表弟说,还可以。我说,有啥问题吗,要是有,我去与朋友说。表弟说,没啥。顿了下,又说,有时交车时,老板好像有些不满意。我说,怎么不满意?表弟说,钱跑得少时。我担心地问:你往没往自己兜里揣钱?表弟说,我可以起誓,绝对没有。我放下心来,这样就好。你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表弟重重地点了点头。
再见到表弟,已是半年后。表弟端坐在驾驶室里,潇洒地打着方向盘。一看表弟那白胖了许多、明显有些发福的身子,就知道表弟车开得一定很舒心,很滋润。我很为表弟高兴。
表弟将我一直送到家门口。我下车后,表弟将头探出车窗说道,表哥,哪天我请你喝酒。我痛快地应道:好。
然而,没等我喝上表弟的酒,表弟就被我的朋友炒了鱿鱼。听到这一消息,我一怔。忙打电话给朋友。朋友说,虽然他是你的表弟,但我也不能用一个贪污我钱的人。我一听急了,忙说,你凭什么说我表弟贪污了你的钱?朋友说,刚开始那半年,你表弟还能规规矩矩地每天交来营业额。可这半年来,你表弟就不按正常交了。我问,怎么个不正常法?朋友说,每天跑车的钱只能有多有少,可这半年来,你表弟每天交的钱都基本上相等。你想,每天的收入怎么可能都一样呢。我听了,不由叹了口气,就去找表弟。
表弟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想那样,可每当钱跑得少时,我都觉得老板的脸色不太好。我想改变一下。于是这半年来,每当我跑的钱多时,便留下一部分,待跑得少时再补进去。我认为老板看到我每天跑的钱都差不多,就不会不高兴了。谁知……表哥,说真话,我真的一分钱也没往兜里揣啊……
我望着一脸无辜的表弟,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 李
我一直不能确定,老李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那天,当我听到老李的死讯时,浑身不禁一震,完了,老李真的应了他那话。
作为同事,我不禁为老李悲哀,四十来岁的人了,怎么就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儿呢?
老李的病是早就做下了的。早在几年前,他便常常感到胃很不适。其实,这并不算什么,只是浅表性胃炎而已。人生活在世界上,谁还会没有一星半点的毛病呢?就是这胃病,恐怕大多数的人都会有。常年五谷杂粮地吃着,酒精泡着,怎么会没病没灾呢?就是真有个天灾人祸,也是极正常的事。
但老李却没看透。浅表性胃炎?简直是胡说。要是的话,怎么总也不见好?吃了那么多的药,胃怎么还那么难受?我这得的一定不是什么好病。于是,在老李的成天唉声叹气中,我们便不住地掩嘴直笑。
笑归笑,作为同事,我们实在不忍看他那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劝,别瞎想,没事的,要是有事,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人家大夫不是看过了吗,只是浅表性胃炎而已。老李却不听,或说是根本就听不进去。不对,大夫看的也不一定准。你看报纸,广播不是早就报道过有不少误诊的吗,我的病一定是大夫没看出来。老李说得很坚定,有时,我们都怀疑大夫诊断的准确性。老李便在我们的目光中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你再去医院看看吧。我们知道,不经过大医院的诊断,他是不会相信的。
每家医院的诊断结果都一样——浅表性胃炎。
每次看病回来,老李的精神状态都要好上一阵子,胃也好像一下子就不那么痛了。可过上十天半月的,愁苦就又爬上了老李的脸。我的病怎么还不好啊。这胃还是痛啊。这病一定还是没有检查出来。于是,我们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而他也左三番、右五次地去医院,什么沈阳医大、北京协和、上海医大……
老李的精神状态已经极差了,身体也随之极度虚弱。我不知道,照这种状态发展下去,老李究竟会支持多久。我们大家非常担心,但我们没有一点办法。
半年前,组织上派我外出学习。那天,我正在收拾着东西,办理着工作交接的时候,老李挪了过来,一屁股陷进我的椅子里。望着老李那极度虚脱的样子,我的心里酸酸的。但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该说的已经说过不下上百遍了。我只有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老李终于开口了。等你回来时,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我了。老李的话里充满了伤感。我的泪险些掉了下来。过了会儿,老李又说,你说,我这病是不是坏病?不然,我怎么感觉越来越重呢。望着老李那满是期盼的眼神,我无法不开口了。我说,也许是医院没有诊断出来吧,要不,你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老李挣扎着站起身,双手用力扶住我的桌子,凄然地说,我要真是有个好孬,扔下我的老娘和媳妇、儿子可咋办啊。我将头扭向窗外,努力去看远处的风景。
没想,当我回来时,真的听到了老李的死讯。在愕然的同时,我不禁为老李感到悲哀和难过。
老李是因为精神恍惚,跌到河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