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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

2003-04-29冯四东

辽河 2003年5期
关键词:司马学校

冯四东

我给司马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给初中三年级的班主任传达县教育局关于严禁替中专学校招生的文件精神,他是到走廊上接我的手机的。我说你别吓我,我天生胆小。是真的,他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风声紧得很呐。管它,死马当活马医吧。车子便在离他学校两百米的柳荫里歇下来。

这是山花县近郊的一个乡镇,叫石岭,离县城五里多路。我是专程从一百多公里外的河林市赶过来的。我们带来的破中巴在崎岖的山路上哼哧哼哧了两个多小时,还差点把油沥壳给蹭破了。一路上小刘骂声不绝于耳,说这鬼地方就是招到学生也读不起呀,白受这份罪。哪有这么多话,我人到中年还浪迹天涯,为了什么!我喊道。

都知道单位的司机比一把手还牛,却不清楚我这个招生办主任比司机还犟,为了工作,连谁都敢叫板。你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牛B得很,可我分到一个破烂城市的破烂小中专教书姑且不说,混了近20年,还只是一个鸟科长,这全是心高气傲惹的祸!同学中跳槽的跳槽,考研的考研,发财的发财,只留下我原地徘徊,沉浸在平庸生活中,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偏不把领导放眼里。这样的人,没治!

小刘是聪明人,见我情绪不好,立马不吱声。我便软下来,说咱出校门时校长的眼神你注意到没有?小刘问怎么啦?我说我想起当年赴县城参加高考时,衣衫褴褛的母亲送我到村口,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神。多少年过去了,那眼神总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孩子,俺全家就靠你这一搏了!小刘叹了一声,悲壮的气氛弥漫了一车。我打开了音响,邓丽君苦口婆心唱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瞬间调整了情绪。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小刘来劲了,车子开得欢快。我望着窗外,想着该怎样摆平我的客户——石岭中学教导主任司马彪。

认识司马是一个惊喜。去年暑假我正在为生源发愁时,接到他主动打给我的电话。他说想送几个新生来。我高兴得对着电话机直喊亲人。当然,他也在电话里闪烁其辞问到劳务费的事,我含含糊糊答应了。第四天他真的送了五个新生,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交到我手上。我待之以上宾之礼——“三陪”,陪吃,陪玩,陪钱。衣食父母呐。但临走司马不大高兴,则出乎我的意料。哪个环节招待不周?多年来我们对“衣食父母”的孝敬远甚于亲生爹娘,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仿若辛劳的农民,雇了板车装上一群猪仔,到城里收购站卖了好价钱,腰揣一大摞钞票,喜滋滋回家交给女人,赢得她一夜的灿若桃红。司马怎么了?是另有其因,还是嫌钱少了?

几年的经验告诉我,中专的招生市场,群雄逐鹿,诸侯纷争,战火弥漫,狼烟四起,想要分到一杯羹,摆平基层中学的能人至关重要。司马不高兴非同小可,意味着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合作关系要泡汤,意味着石岭乃至整个山花县的生源市场要丧失!对我这招生办主任来说,“饿死”事小,下了岗教我的书去,“失节”事大啊,丢了市场,如何向全校教职工交代?想当年中专学校还是香馍馍时,我的前任说多爽在多爽,床底下的烟酒发了霉,还想不起来是谁送的!现如今我是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真令人感慨世事如烟。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鉴。

手机响了,是司马彪。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刚放午学,我马上到。说话间他就走过来了。初看这是一个典型的乡村教师,穿着一身廉价西服,袖口依稀可见粉笔灰的痕迹,黑且瘦的脸上架着棕色塑框眼镜。但厚厚的镜片,掩饰不住精明干练的光芒一个劲地往外透。小刘说,一看就是江湖老手,不易对付。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左手向我扬着走来,右手插在裤兜,腰间挂着挺时尚的手机,表明不是通常意义上一边教书一边种田的乡村教师。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说。我赶紧向他递烟,一边说终于见到你了,哈哈哈。脸上写满幸福的笑容,好似与久别的情人重逢,事后小刘描述说。

都知道现在搞招生有一条不成文的原则,不管有戏没戏,先把对方灌醉。可怜我一介寒儒,喝得不辨东西。事后回忆,效果还是可以。

几杯下去,司马说现在难呐,县里为保本地普高、职高的生源,三令五申严禁为中专招生,违者下岗。我说那是吓唬人,从中央到省里,都有文件精神,大力支持职业教育的发展。山花县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教育局长的脖子上顶了几个脑袋?……再说,万一你下岗了,到我们学校做招生办主任去。

真的?那你呢?

退居二线!我拍了拍胸脯,又干了一杯,酒壮人胆,什么话都敢胡说。

说真的,我倒不怕下岗,下了正好,做个自由招生人,还不比现在强?只是……他顿了顿说,找我的学校太多,都是朋友,得罪人哪。

该出手时要出手,这也是我最不愿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别看我这几年离开了讲台搞招生结识了许多朋友,可那都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之上的,离开了这个前提,狗屁都不是!在以前教书育人的纯粹日子里,我和学生讨论人性、情感、信仰等形而上的问题,沉浸在理想的浪漫情调中,多么令人怀念啊。现在却干这样的勾当,岂不滑稽!但不这样又该怎样?想起去年司马的不高兴,我咬咬牙,叫服务员出了包厢,便神秘地伸出10个指头,呈伪军投降状。

司马云里雾里,一脸傻相。

我直直地盯着他眼不转珠足有半分钟,才说,我校今年这个数!

是我出的价位真的比别人低,还是这家伙耍手段?他不仅没有半点遮羞的谦让——说哪里话,朋友之间谈这个可就见外了,凭感情,啊,我是重感情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反而半天没表情,慢吞吞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糯米排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来,大家吃,别光顾说话,这菜虽然骨多肉少,味道还是蛮好的。

你的胃口好……啊,我笑道。

司马更不知道,我给的劳务费背后隐藏着多少艰难!为了学校的发展,为了节省开支,我的校长是勒紧裤带过日子,该缓的缓,该省的省,就连延续多年的职工年终奖都取消了……我对司马说,为了在竞争中求生存,学校这几年发展起步较快,购土地,添设备,改善办学环境,加大改革力度,狠抓教学质量,拓宽就业渠道……你送学生去,绝对放心,对得起家长,也不会让你为难……但他打断我的话说,都一样,所有招生的学校都是这么说,我心里清楚。这里的学生听我的,我说好,那就是好,不好也好。至于学生到你那儿去了咋样,我就不管了。你放心,我会替你们做工作的。来,再喝一杯。

酒真是好东西,它使高尚变得卑贱,使陌生变得熟稔,它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脱掉楚楚可人的衣冠,显出赤裸裸的本真。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就依稀仿佛了,只知道乡村六月的太阳,变成黑乎乎一大窟窿。

傍晚时分我才新鲜过来。小刘笑着说,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可以嘛。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是宁伤身体不误工作。这又是我的弱点,一身都是毛病啊。老婆最不肯容忍这个,屡屡耳提面命,说工作是别人的,生命是自己的。老婆,对不起了;生命,委屈你了,我心里说。

一想到司马,心里仍不踏实,虽然我出的价钱不菲。去年吃了这个亏,招生情况不理想,上级给了学校委婉的批评。总结会上同志们主要从内部教学管理中找原因,殊不知,当游戏的参与者大都不讲规则时,少数循规蹈矩者自然只能充当牺牲品。所以,为抢占滩头,今年来个破釜沉舟。那么,司马们的胃口自然膨胀赛公牛,且满山遍野地跑。

用什么法子拴住牛鼻子?……蓦然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我霍地一声从床上翻身,再次打通司马的手机。

山花县城的夜色是暧昧漂浮的。山花宾馆的每一个亮灯或不亮灯的房间里蕴涵着多少悲喜故事。人哪……点燃一支烟,我站在窗口,望着万家灯火,心事浩茫。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了某一个正当目的,也要不择手段,而且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是我错了,是司马错了,还是这世道变得难以琢磨?

此刻,司马正在我们下榻的宾馆,在某一个房间演绎着不该演绎的故事。

不怕你骂我,是我给他包房间了。开始小刘有些犹豫,一是怕出事,二是包房的钱回去报销不了。我说小刘啊,你要不是年轻,我会骂你无知。现在搞改革开放,吸引外资,哪个地方会做傻事查宾馆?我们自己的住宿费都不能超标,包房肯定报销不了。咱们不是有每天8元的出差补贴吗,有它没它都改变不了咱们作为穷人的命运,还不够我私人掏腰包,为了工作,没办法啊。小刘看着我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你这是何必呢,从早跑到晚,中午都不打个盹,求爹爹告奶奶,还有人背后说你是公费旅游呢。我说,天地良心一杆秤,一蓑烟雨任平生,随它去吧,我担心的是司马这家伙,会不会……

果然多虑了。司马稍一犹豫就顺水推舟上了我“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女人是他自己打电话约来的。我们在宾馆附近的一个小茶座等她。闲聊中司马说他生活的不幸,妻子是农村妇女,患有癫痫病,且脾气暴躁,司马每月的工资必须一文不少地交给她,为此不知吵过多少回,女人的病也就发过多少次。所幸儿子聪明伶俐,学业优秀,自然也就成了维系这个家庭的惟一纽带。司马一边吐苦水,我和小刘就一边附和,在倾诉与倾听之间,司马的防线一败涂地。

天知道他的故事是真是假。

一会儿,她来了。这是一个与司马年纪相仿的少妇,大概她知道自己的脖子长得不错,把乌黑的长发盘起来,再配上竖领的套装,使白嫩的脖子显得妙不可言。司马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事严老师,叫她小严好了,是初三班主任,许多工作还要靠她做。我礼节性笑笑说,幸会,拜托了。她也礼节性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两个小酒窝便定格在三个男人的视野里,越发楚楚动人。我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艳福不浅。后来,小刘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照相机,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只是司马不知道,这张合影的底片至今我还留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没有见着小严,她早早离开了宾馆。满面春光的司马彪换了个人似的,跟我互相拍肩,称兄道弟。一同吃过早餐后,他带着我们下乡,挨家挨户做家长和学生的工作。从这个村到那个店,好话说尽,香烟散遍,有的说读中专没用,不如现在就让兔崽子打工去。有的说没钞票,不交学费能去你学校读书吗。有的说要去学校看看,满意就读,不满意就回来,来去的车票价钱要报销……两天下来,总算有10来个家长带孩子愿意乘我们的中巴到学校看看,当然,是相信司马老师说的话。

满载着喜悦和希望,破中巴一路上哼哧哼哧,小刘说是一首动人的歌。车上的人们,用方言叽叽喳喳大声谈笑,听不懂说些什么,只知道把痰液和西瓜皮吐得满车都是。司马喊道要吐到窗外去。我说没关系,回头洗车就是。

到了学校,稍事休息就安排大家吃饭。领导的意思只招待司马一人,叫我探探他的口气。司马说那不好,乡里乡亲的,难为情,就简单一点吧。于是,包括我们几个作陪的,一共吃了三桌,花了七百多块钱。吃饱了就领着他们考察学校,看食堂,看教室,看寝室,看实验室,看不知什么室。我腰发酸,腿发软,头发晕。司马说辛苦你了,我说我幸福极了。再然后就希望大家抓紧时间,到财务处交钱办理报到手续,快下班了。

家长们说学校确实不错,司马老师没说假话,孩子们在这里学习,家长放心。不过,一时手头紧,谷子又没收割,回去后一筹到钱马上来报到。

敬爱的乡亲!

亲爱的司马兄弟!

这年夏天,招生结束后,我向校长递交了辞职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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