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的独白
2003-04-29陈玠安
陈玠安
轰,大雨倾盆。轰!我的头,爆了。
上午第三节课,化学老师讲了一个女校的笑话后,我身处在哄堂大笑的全班同学之中。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我总发呆着不知所措,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在张贵兴的《猴杯》场景中,我正在帮帕洛玛先生浇花;或者说,在安哲罗普洛斯的《永远的一天》里狂飙电吉他(而且是Captain Beefheart的那种喔),对我这样一个高中生来说似乎太吊诡了点。而且,每在这种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飘过一些令人(令我)感到突如其来的话语,有些是我看过的电影对白,有些是我读过的书,又有些是我听过的歌词,有些,我根本不知它打哪来的。比方说:
“你难道不能正常一点吗?”“我讨厌正常人。”
这我记得是柯慈《双面少年》里头的。
“In ever want an easy life if he/me will ever to get there.”
江湖郎中(The Charlatans)乐团的词儿。
“羊肉馅饼听起来不错。”
好像是麦可康宁汉的一本书。
“Son of the old moon mountains Africa!”
济慈《Somnet》
“开玩笑的,我会免费杀你。”
马修卡索维兹也跑来的了。
“面向稀薄的光影,下午……”
这我就不知打哪儿来的。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形。每当大家笑得人仰马翻,老师挖鼻洞,身后的胖子突然打喷嚏这样的情形出现,我脑中就会自动飘出这些东西来(有时还附配乐,像Air的啦,Kula Shaker或者Miles Davis,不一定),后来我看了威尔塞夫(Will Self)的小说集《疯狂的数量理论》里的《单细胞》才惊觉,天啊,那主角跟我真像。不过威尔的小说出版时,我还在快打旋风,所以应该是我和他很像,不是他和我很像,Whatever。
这种感觉有时也不赖(尤其当你不想听一九四三年出生的老师讲白色恐怖的时候),但是很不幸的,身在一个不适合(或应说不准许)漫游的地方,十六岁的漫游学生下场会是什么?
嗯,这就是问题。
是,我出生在台湾;我住台湾;我在这儿念高中;我以后要考大学(大学!哇)。是,我不太务正业;是,我功课中等而已,私立大概没问题,公立不可能。您还想问什么呢?喔,师长的训勉,还不就是那样;我的感觉?
嗨,先生,这里禁止呐喊,您没听说吗?
爆,对我来说,还是爆,只有一个字,爆。如果有一个网站上头尽是死板的东西,而且两三年才update一次,我是应该认真地称赞它内容经典令人受益良多,还是大声疾呼来点新的了?
我不知道。理智带我走向前者,情感却指向后者。
在理想中挣扎是不是一种美丽?我希望我能有多余的力气去颂扬我主义式的坚持,可惜我没有。我赢不了,我赢不了逼迫我屈就课本考试的压力,虽然我不属于那样的地方。我记得我读托儿所时,每次上学就耍赖尖叫无所不用其极;后来当了好些年的乖孩子,前三名外加班长外加模范生外加演讲比赛冠军,日子过得一丝不苟连王子面都不吃;没想到这几年来又“反璞归真”,回到幼年时期了。其实没什么特殊理由,要如何让一个青少年(青少年!)变成我这种顽劣分子,只要把他的兴趣、才能、理想封起来,告诉他,你不能靠这过活,至少,现在不行!马上奏效。最好后头还说一些如:亲爱的,你很有才华,某某(你的专长)也比大部分同学好,但是(注意!伟大的“但是”出现了)必捱过这三年,上了大学才能自由发展成才,忍过了,就海阔天空了之类的。天啊,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的只是能有多一点时间看看成英姝,看看舒国治,而不是盯三角函数两个小时;我只想写些文章,那是我的兴趣。
“可是,你又不是念中文系的作家,干嘛。”
一开始我会很不爽,大声抗议,不过呢,我觉悟了一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下意识中,我于是成了一个唐吉诃德,理想的斗士。到最后,我每次和他们说我的理想时(真好,理想耶),我都觉得像身处蕞尔孤岛上的夜间的坟场一样,感到孤独黑暗又荒凉。到后来呢,阿姆或Mchotdog的发泄已经转变成“fragile”那种无奈(Sting唱过的《fragile》)或英国Divine Comedy的调调,人毕竟还是会累的。
这就是集体宿命?还是我自己后天不良?
我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后来我吃了一些抗忧郁的药。那一切都发生在我一天晚上抓狂似的吞下半瓶胃药和四分之三的过敏药外加海尼根易开罐之后。我真的不行了,连带搞得全家也被我这样一个家伙弄得不行。我想,去看看心理医生吧,结果可想而知,我吃了八个月的药,得知我有一点躁郁后,我决定离开。因为,医生说:这是一个过程。那时我脑中除了脏话之外,同时也跑出了一些《黑猩猩悲歌》的情节:那些被没收的小猩猩怎么办?
怎么办?
在我决定停止去看医生之后,我除了不必去哼哈二十分钟拿两个礼拜的药,而且睡得似乎更好了。然而事情绕了圈,解决了什么?没有。学到了什么?有,不要指望在玩具反斗城买到幻象二〇〇〇。至于我的感受完全一样,像万颗鸡蛋齐高速飞向毛玻璃一样。
轰!大雨倾盆。我的头,爆了。
我倒是相当欣赏村上龙先生所说的,要为人潜在的暴力寻找适当的出口。上回他来台时提到日本也曾发生学生上课时突然站起把窗户砸破(这不禁让我想起我那万蛋齐飞的画面,这次还有Alex Gopher当配药)。基本上青少年是站在体制的另一边的,群体暴力的激进在心中慢慢催化,当然也有就冲出来的。自杀暴走族校园血案,其实重点不在是否听过玛莉莲曼森或看过古惑仔系列之类的。真的。
重点是,太多教化让人不知如何去感受这一个世界,内在暴力当然没有出口。或者根本不准有出口。文学No蓝调吉他No阿曼No德彪西No日落NoNo……考试,yes。
yes。你无法要求没有平时什么文学底子的人读书报告写米兰·昆德拉,所以大伙只好写《五体不满足》。当然我对《五体不满足》没有什么意见,但全班四十个人如果三十五个不是写《乞丐囝仔》就是《不放过青春》之类的,Whatever……,这不是有点诡异吗?我有个宝贝同学真的连《灵山》是谁写的都不晓得,人家还是资优班的呢(当我有一次努力和他谈马尔克斯时,我终于晓得巴贝尔塔为什么盖不起来),不不,我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难过,就像一块起司蛋糕的塌陷的感觉。
回到化学课堂,背后那位不知《灵山》是何人写的家伙正在后头默背元素表,铍镁……雨还下着,雨滴大得夸张。我顿时有嚎啕大哭的冲动,却又想要张狂地笑(万蛋齐飞)。当那些魔幻写实式情节淋到我身上时,为何我的心里冒出了童年的画面,感伤在欢笑?如今我却不纯真地与太多东西交战,脑中切换的场景交替着烟雾,和不知名的嗡嗡声;电脑文本、现代主义、李欧梵、马尔库塞、米粉羹、罗夫罗伦、Ken Ishi、康宝浓汤、大泽伸一、资本主义、纽巴伦970、郝誉翔、杨德昌、贝儿与赛巴斯汀(停)、贝聿铭、蒙太奇蒙太奇蒙中国时报中国时报中国时报时报时报。啊啊啊啊我哭了,我在心中又一次地哭了。我没有办法去说服自己这一切,我的躯壳,是否还是我生来的那一个;我的灵魂,是否还是我生来的一样;我买不到一个好橡皮,去擦拭掉我的现在和过去的冲突性感伤,去擦拭我和家庭、学校间的裂开的感伤。当我一想到,我就毁了,我又毁了,我完全爆掉。我曾以为忧伤会是一种美;当我在冲突中爆掉,那样的忧伤却令我窒息,就像淡淡的烟雾使我不停呛着。在别人看来正常而应该的日子,对我却是昼夜狂奔似的思索煎熬。不能提笔,我感到痛苦;不准我提笔,我更是痛苦。在那些漫游之中,我的灵魂忽快忽慢地飘荡在冷酷异境之中,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状态之中,在缓慢之中,在《时光命题》和《涨潮日》之中,回头一笑,随时包围着我的却依旧是那些。北岛的诗《借来方向》头一段是这样的:
一条鱼的生活
充满了漏洞
流水的漏洞啊泡沫
那是我的言说
谢谢,诗人北岛,那是你的言说,也是我的言说。
于是我依旧坐定在第四排,望着我的同学努力望着黑板上潦草的字迹,认真得像是在临摹欧阳修真迹;而一九四三年出生的老师则像是正在指挥贝多芬《命运》的卡拉扬,意气风发。这时,是的正在当下,当我又在《猴杯》里帮帕洛玛先生浇花,在永远的一天里继续演奏《牛心船长》,当我再度漫游,万蛋齐发,身后依旧是嗡嗡嗡,雨似乎停了。指针告诉我,再三分钟下课。那些嘈杂:令我不能自已的一切喧哗,或要中止或要开始。而我的失落的心灵,被他们说成无病呻吟,被说成愤世嫉俗。世界容不下他们那一些些自已的感受,是哭泣是欢喜,都太渺小而遥远。那些人像牙膏管一样被挤爆,和我起司蛋糕的塌落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再不堪的感受能再被忽略。我们都爆了,都干了,瘪了。这是我们不可承受之轻。
而我只卑微地渴望能诚实道出这样的声音。
而现在已是下课,我思虑的终站呢?在鼎沸人声中,我似乎看见一些骨架正在爆炸。窗外,天空似乎又飘起了细雨。远方微弱的空心吉他声又一次悄悄进入我的耳朵、我的心里。
是的,爆炸正在某处酝酿着,在一个温暖新鲜的地方。我知道。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01年第11期)
·责编宋瑜 / 图宋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