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爱欲情事
2003-04-29王贻兴
王贻兴
我站在广场的中央——这环形的破落的广大殿堂——张开嘴巴,竭力喊一个名字。所有的东西都从洞穴里跑出来了,它们有些很确定,很快就跃到我的面前了;有的探头探脑,像问,是我吗,你找我吗?还有一些,应该要出来的却没来,而没它份的,却高傲地占住一角。
名字的玫瑰
她的名字是露丝。但她是不是真的叫露丝呢,我并不肯定。这不是源于我对自己湮远记忆的不确定,而是关乎事情原初呈现的面貌、它的真实程度,以及它背后掩蔽的幅度。她对我们说,我妈妈说,这是露丝。我叫露丝。她是第一个我认识的叫露丝的女人,往后我漫长的生命中无可避免碰上第二三四五个露丝,而她们总也无可避免被第一个露丝的形象性情所影响,在她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活在我的露丝的阴影下,被我以第一个露丝作楷模来印证比较,用为理解辩析她们的工具。但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我的露丝当做工具,这令我颇为痛苦。我一直以为我能把露丝好好保存,不去想,不去谈,让它在混沌的状态下保留最原初最完全的面目,其实不能。当我决定不让文字、言语或记忆去玷污露丝的时候,以为被冰封了的她早已悄悄被记忆融糊了五官面貌了。
如果神是存在的话,它是没有名字,并且不可被命名的,因为神永远先于名字,先于世界,先于混沌。神只存在于那语言领域以外的无以名状的地方,这也就是说,它不存在。
露丝是她的名字。她存在于我的家里。对于当时读小学三年级的我而言,家是世界,世界以外的地方一片混沌。八十年代成长的我不知六七十年代的同龄孩子可以四处跑,每天放学我得准时回家吃菲佣做的午饭,在她的监督照料下做功课、温习和看电视。我只能在校门和校车门的距离、 校车门和家门的距离间窥见世界以外的混沌缤纷。很偶然的情况下,我才能走在街上,但那也仅限于家门和爸爸的车门之间、爸爸的车门和爸妈同事的家门之间。车窗外的光景,我一度以为只是电视机的荧光幕,直至现在,这错误的第一印象仍无法消去。
露丝拥有黝黑的皮肤,嘴唇厚,头发长而乌黑,是典型亚热带女郎形象。当然那年纪的我并不知道亚热带,也不认识她的来处,我只为家里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而恐惧,觉得我小小的世界已然崩溃。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功课一塌糊涂、成绩一落千丈,整天只敢躲在睡房里,连上洗手间都胆战心惊。父母见有人专责照料我日常生活,从此更顺理成章地加班应酬至深夜,我更少机会看到他们。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各自工作应酬,各自娱乐欢喜,我只以我有限的经验认定父母是一个单位、一个共同行动思想的个体,而且永远不会分离。现在想来,或许在露丝替我洗头抹身的同时,爸爸正坐在床上迎向刚洗完澡的赤裸妓女,妈妈正在床上搂着她的客户激烈地喊叫;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未曾大声向我喊过话。
我的身体变化好像比同学们来得要早。大概小学四五年级我的下体就长出毛来了。这令我和露丝相处更觉尴尬。至今我仍忘不了她察觉我下体变化了的眼神。眼睛瞪得大大的,诧异中闪着光,睫毛不停眨动,嘴角隐约翘起,浮现出暖昧的微笑,似有还无。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才适应她在我家中存在的事实,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令我的心理模模糊糊地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影响了我对露丝的认知,以致我不得不把她照料我日常起居的佣人的身份转变为青春期少年对女体的幻想渴慕的投射,又或者可以说,由于地理和活动范围上的局限,作为家中惟一的陌生女性的她是我对异性神秘的暇想的实体化。我开始恢复当初不敢随便出饭厅、成绩一落千丈的情况。偶尔在深夜我会听到刚回来的妈妈忧心地致电还未回家的爸爸倾谈我的近况。但我不排除这可能出于幼年的我因缺乏双亲照料而在心理上作出自我补偿的虚构想像。
露丝仍若无其事每天早上唤我起床,拖着我的手离开家门,让惺忪的我靠在她清凉柔软的耻骨上等待清晨的校车到来,并在放学的时候从校车上把我接下来,温柔地替我接过沉重的书包,拖着我疲累的身体回家,替我除去白色衬衫上的钮扣,换上便服,把早已煮好的饭菜热好端上。我在公园玩得累了是她替我拭汗,瞒着父母买汽水雪条给我;我考得不好给父母打骂是她偷偷走进我房间哄我给我安慰。她比谁都要亲。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有了这种想法后我连正眼都不敢望她一下,只在过马路的时候偷偷望她一眼,并在两人分得开开地站在升降机里时怕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是热热地望向脚上的皮鞋。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期待每个黄昏她为我洗澡穿衣的时刻,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整个浴室都弥漫着金色的柔和的光,当中不免充满性的暗示但那时我只觉得满是圣洁的宁静。我快乐地浸在浴缸里,把玩钟爱的圣斗士玩具,整个浴室的摆设和大小都变得很合度,令人安心,时间仿佛停顿。我听着她在厨房里存在的证明,那如烟如雾的煮食声。偶尔把她唤来,毫无理由地,只想看看她,用水泼她,把玩具扔向她,她会笑着用蹩脚的广东话骂:梳济,交交真!我把头浸在水里,回味她转身前的嗔笑,在感到类似爱情的甜蜜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一件令人面红耳赤的丑事。我是用一种忏悔的心情来回忆露丝的种种,然而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面对自己当时不自知的丑恶和卑劣时,竟发现无论当时和现在的我都是隐然带着罪恶的快感的。我想起浸在水里那幼嫩浮动如草艾的耻毛,微热的下体新鲜而刺激。
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性是怎样的一回事,也未有能力勃起,但每晚她替我盖好被子关上门后,我总在黑暗孤独的房间里辗转反侧,想像她手掌以及整个身体的体温,那衣服隐蔽下的女体究竟是一幅怎样的地图。就如古中国的地理研究书籍《山海经》,山精海妖、崇山漳沥,当中总不免虚浮丰腴的幻想。五年级的健康教育课本仍然谈着各种维他命对身体的重要,而我早已不自觉预习着六年级轻轻带过的“青春期男女的身心转变”的课题了。当时想过的各种念头现在回顾起来固然可笑,我竟以为肚脐就是女性的神秘地,而乳汁是任何年龄的女孩都有的分泌,但也因着不了解,令想像更无边限,如房间之黑暗,夜之漫长,世界之混沌。露丝,我不止一次在黑暗与想像里用刚变声如狼嗥的声音叫喊你的名字。你就熟睡在我的房间之外,沉静如狐,似唾手可得,既遥远又接近,矛盾奇妙的地理距离正好象征我和你的心理距离。露丝,你的名字叫露丝。
名字给予我们欲望,却夺去我们的身体。
父亲的生死爱欲
关于父亲我记得太少。可能因为他长年不在家而且对我做过太多错事之故。父亲很高,大概有六呎多,死的时候却萎缩得不成样子,只有五呎多,像吃剩的鲈鱼,深深陷在满是碎肉的被褥里。父亲没有留下什么给我,他丰厚的家产早给他多年来的游乐追逐耗费殆尽;除了我六尺身高的遗传和一句深印脑海的说话外,就只有头上飘浮的微尘。作为一个曾经为全城人拥戴的演说家,他的下场也太潦倒了。他的女人一个都没来灵堂拜祭他,妈妈也没有。父亲生前擅长演说,最能鼓动人心,在经济低迷期间发迹,举办连串《自我增值》系列的讲座、教人如何说服群众、教人提升创造力。他当过主持人、选过区议员、写过专栏、追求美食、喜欢旅游、擅于为自己和别人制造形象。外间把他形容为香港福柯,然而他家里只有一本因名字吸引而买下但从来没翻阅过的福柯的《性史》,尽管他的名句其实是引自福柯:“不要问我是谁,不要叫我保留同一个自己。”他不止一次在电视上亮相或讲座里重复这句话,就像教条,每次从他嘴巴吐出都获得群众如雷的喝采。报章杂志的挪用戏谑更催化了这句话的流通,使之成为这城市一时的名句。
父亲似乎身体力行地以他的生命来恪守这句格言。成名前的他和成名后的他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死时的他又和昔日每一个他都不相同。发迹前的父亲在旺角十蚊店前用麦克风推销易洁镬和神奇地拖,每星期还做不到一单生意。母亲时常抱着幼稚园时期的我去探父亲,替他作媒,鼓动无知的人群。发迹前的父母亲密得不得了,一如其他典型的中产家庭悲剧,父母的貌合神离有待他们赚取第一个一百万后才渐渐萌生。当时和同学一样不知就里的我每天为老师同学的艳羡目光而好不威风,他们都崇拜我的父亲,时常看到父母在荧光幕前恩爱同心,好几位老师更是我父亲讲座的捧场客,时常把他们的电话纸条在下课时偷偷塞给我要我回家交给父亲。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曾经跟我的班主任有染,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我们刚由柴湾环翠村搬近太古城九百呎的单元,妈妈的贸易公司刚刚开张。老师姓张,头发很长,瘦瘦干干的,常给学生欺负,曾因班上有学生拉屎而吓得冲出课室不敢回来。我望着她在一片讪笑吵闹中急速跑离的背影,这竟成了她给我的惟一影像。现在想来,依稀间几次姨妈带我回家,都看到张老师窘迫间急速拉门离开我家的背影,但是假是真,我无法辨识。
我的祖父也是个子很高的人。祖父有三个老婆,听说生性风流,玩过的女人还不止这个数,听说曾祖父曾经一怒之下以家产相威胁,逼他休了几位填房。由二祖母所出的父亲似乎尽得乃父真传,小时候我陪父母到祖父家拜年,他们教我唤二祖母,都是“阿耳阿耳”地叫,年纪太小的我不期然在二祖母的怀里细细端详她干皱细小的耳朵,仿佛它是有呼吸的独立生物。读中三的某天在巴士上看着车窗外的路人,忽然省起阿耳阿耳,恐怕就是阿姨或者二房的“二”之误。从此我以耳朵作为想像女性阴器的蓝本。露丝的耳朵,我曾在她扫地吸尘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细细端详她耳骨的皱褶,嫩肉堆垒的形状,然后回到房里紧紧抱住枕头,在凝想的情节中把我发育膨胀中的阴茎放进她的耳孔、肚脐、嘴巴和神秘而模糊的那孔穴,过程中总给我一种近似“用枕头闷死雏鸟”的质感。升上中学后我表面上和露丝少了沟通,很多时她敲门找我聊天或煮下午茶给我都招来我的冷淡对待。但当晚上,在她不为意、不在场的时候,我却更热烈疯狂地迎向她,令她在场,在黑暗中抚弄她、摧毁她,向她诉说我日间的生活琐事、我年少的各种偏激念头。我不知道是否因罪恶感作祟令我不敢正视她,因而疏远她,还是因着日间的冷漠令我在晚上更渴求她,抑或互为因果。罪恶感的作用是压抑,还是催化?至今我仍无法分辨。
父亲在我小学五六年级时曾经多次到外地公干,每年只回来三两个月。那时在家里的我巴望父亲快点回来,除了因为他答应带给我的邮票和口香糖外,也因着那一点点的安心、血缘上的依恋,以及把父亲在外地的经历消化夸大作为同学间炫耀的资本的迫切期待。我承认因着成长期间缺乏同性的父亲存在,致使我的性格养成顿失模仿对象,直至现在总觉着与人群无法融合,尤其难与同性沟通,这些都要归咎于父亲。相信当时远在外地演讲交流的父亲绝对有可能和外地人鬼混,但那时的我只是每晚懵懂地期待露丝会走近我被褥里和我睡(然而怎样睡法我却是完全不懂,不过也无损我想像的乐趣),并没想到当时我的既纯挚又卑劣的欲望其实是出于父亲承自祖父那里的遗传。如果当时我意识到这一点,猜到父亲在外地会干什么,那后来发生的事就不致太震撼了。
父亲是妈妈的合法丈夫,是爷爷的儿子,是我的父亲,是我老师的学生家长,但又是她的情人,同时又可能是其他孩子的父亲。父亲是童年的我不存在的投射和学习的对象,长大了则有一段长时期是我厌恨并努力摆脱两相肖似的客体。福柯一生努力反对人们把他看成一个完整贯彻的文本,反对人们把他的生活和著作附会整合,从没看过福柯著作的父亲这方面倒跟福柯不谋而合,这点直到他死后自己都不知就里。父亲在任何时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同一人。父亲在著作和讲学里是个成功、积极、健康而道德的人,但私生活则如福柯一样极为诡奇,只差二人不是同样死于爱滋病。父亲是因为纵欲过度以致心脏衰竭而死的。父亲一生追求欢呼声、成功感、权力、地位、金钱、美食、性、爱情、子女,这些他都拥有,而且比其他人都要丰溢。然而客观地审视他的一生,他似乎从没有停止过这些追求,当某一层面到达他能力的极限,他就会聪明地转而往另一层面开发,追逐那永不可能遏止的欲望。他留给我的,除了骄人的身高外,恐怕就是一种对事物想像追求的欲望,一个巨大的有待填满的容器。无论我多么抗拒,我也得坦白承认这点。幸而我欲望的投射宣泄,范畴并没有像父亲那样宽广,我的世界一直只是我小小的家居的延伸,并没有逾越最初的距离。
曾经,我为自己追求美食的嗜好觉得疑惑。小时候我是个偏食的孩子,个子小而瘦弱,长大了竟把大部分积蓄花在吃食之上,相信是小时候不肯吃露丝煮的家乡辣牛肉炒意粉的自己所意料不及的。我有过几个女友,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我怀念她们煮出的不同国籍风味的食物。只是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吃过正宗的菲律宾食物。究竟菲律宾食物有什么菜式?味道怎样?真的有一道菜叫辣牛肉炒意粉吗?这些我只能以仅有的想像去猜忖。小时候露丝煮的食物多是广东菜和西餐,即使偶尔她心情大乐煮上一两道号称家乡菜的食物,也只是迁就香港人的口味作出调整的两不像。我时常想,如果我吃过她的食物,那么她于我的记忆就不致零落至今,能在我的味蕾里永远存留了。
忏 悔 录
如今圣奥古斯汀忏悔顿悟之光柱,一道金色的幽怨的啜泣声把我引领到这里。神圣的金光令我不得不借着追溯爱情来正视我一直不敢面对的、深埋记忆深处的阴暗。我站在广场的中央,这环形的破落的广大殿堂,张开嘴巴,竭力呼喊。所有的记忆都从洞穴里跑出来了,气味颜色事件地名人名日期时间音乐食物衣服照片,它们有些很确定,很快就跃到我的面前了;有的探头探脑,像问,是我吗,你找我吗?还有一些,应该要出来的却没来,而没它的份的,却自信地占住一角。我尝试用我的经验知识去处理我的记忆、我的爱情。在记忆里头我曾经愤恨我曾经哀伤,但现在我已经无复当时的哀伤了,我竟然无从确定记忆,我重复了这哀伤,但同时暗暗享受这哀伤带给我的优越感与快感。正如我以忏悔的心情面对我最初称为爱情的经历,但记忆竟脱出我能力控制范围以外,自得地无可名状地反袭我自己,把我记忆与世界的边限侵蚀又模糊掉。
当我决定在爱情里寻找意义、本质和记忆时,我从一堆女子当中把露丝拉出来。露丝站在她们中间,无论我以怎样的条件发施号令,她总是排在最前面,眨着长长的睫毛瞪向我。我一直以为露丝是我第一个称得上爱慕的女子,她的种种,深深影响我日后的爱情,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每遇到叫露丝或相似的名字的女子时我会想起她,走过中环会忍不住注视身边擦过的菲律宾女子;我爱好食辣,每次做爱后都会呕吐,这些都是她在我生命里举足轻重的明证;我曾经希望长大后可以娶她为妻,某次考到全级第一的庆祝会上我几乎当着我父母亲友的面前把这个美好而童稚的愿望说出来……但当生命走到尽头我不得不以刚好足够的智慧承认,露丝实在是平淡无味的、虚空的一个形象,她只是我导演的一幕戏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而已,出于我当时认为是美好的意愿,也由于环境造成的局限选择,我把她置于舞台的正中央,让她受我赞美、倾慕、攻击、欲望等等诸般撕咬搬弄。我想像我和她结婚,想像她的身体,想像我和她拖着手逛街买家俱、烛光晚餐,想像一切正常情侣会做的事,并为我和她可能有的不为世俗容许的非正常关系而痛苦嚎哭。可是此刻,当我从记忆里把她掏出来时,发觉她已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个体,就像瓶子里的一个标本,胀黄而模糊,于是我的爱欲想像对象就被勾销了,对她的欲望就随之恢复到我的欲望本身。
如此我才发觉,所谓爱情,不过是把自身欲望的投射比附的行为,情侣不过是它的工具、它的附庸。我的一切思慕爱恋一切行为都不过是出于一种欲望,意欲把欲望填满来满足自己,并通过满足对方来满足自己。即使我曾经为她哀伤,我也不过是哀伤想像的丧失,而不是其他。
露丝是个短发的女子,厚唇、皮肤深黑,脸上有很多瘢痕,眼睛很大。但记忆似乎自动为我清洗了她一些不理想的部分,例如暴牙、脸上的瘢痕,以及时常偷偷讲电话或者吞掉买菜剩下的零钱的习惯。闭上眼她总是侧着一头又厚又黑的长发替我洗澡抹身,替我抹干稀疏的嫩生的耻毛。我看着自己皱小粉嫩如咀嚼过的香口胶般的阴茎,那因未够成熟以至不够敏感的表皮所传来的持续触电感,令我不由得脸红耳赤,把头别过一边。我返回那个场面,感受空气里的湿气、脚掌上瓷砖的冰凉、毛巾里的她灵巧温厚的手掌。如果当时我像现在把头再扭过一点,就会看见镜里的影像:我脸上的窃喜与快感,发育得像一头脱毛鸭子的身体,低头的露丝专注的神情,以及毛巾掩藏间下体隐约的反应。与其说那是令人尴尬的生理反应,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欲望,一种心理的反应。我对露丝的爱欲想像,其实更包括我对成年后的自己的变化的神秘想像,那夹杂窃喜与恐惧的期待,是一种比关了灯的房间更巨大更不易满足的黑暗。
为竭止追忆和想像带来的意料之外的快感,切断弥漫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性欲的暗示,我试着把事件回溯到最初。习惯露丝的存在以后我尝试用学校教习的英文和露丝对话。那只是些令人发笑的单词,每次开口前我总得在校车里望着如电视荧幕的窗外细声默念好几遍。后来,露丝的广东话进步了,我们的沟通才算正式开始。她会替我检查功课、默书,会陪我玩电视游戏和飞行棋,但总是不让我赢。她是个执拗的人。她的家乡在菲律宾南部一个很贫穷的村庄,她少年时期每天都要和父母一同到当地富户的庄园里摘葡萄、采橡胶,赚取工钱维生。她的英语不俗,其实是靠自学得来的,以她的家境根本不可能上大学。她向佣人介绍所虚报资料,附以比大学学费少得多的贿金,成功蒙混过关,飘洋过海来到我家。她时常偷偷把我扔在家里,借口出外买菜,却跟其他佣人嬉乐游玩,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并没有张扬。因为如果她被辞退,我的世界便会恢复混沌。用现在的智慧理解,她其实是我当时现实与幻想世界惟一复合重叠的客体,是我欲想投射的惟一凭藉。失去她,我就会像被切断绳子的太空人一样永远流放迷失于广大无边的黑暗,永远不能回来。
只是后来我还是把她辞退了。升上初中的我已经没有让露丝替我抹身,我也由男校转往男女校就读。但我只觉得学校里的女同学淡然无味,又笨又丑,身材平坦,无法挑起我的性欲或爱情,尽管她们或有向我表示好感。每天下课我只急急赶回家见露丝。随着年纪增长,我的嘴唇和下体长出粗硬的毛,我益发明白我对露丝的心态正往哪一个方向走,青少年期间急剧膨胀的性欲和对爱情、异性的想像令我每天过着焦渴又充满罪疚的生活。某个吃了她煮的辣牛肉炒意粉的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以露丝作对象进行了我人生第一次的自渎,完结以后我望着地上一滩秽物惊惧得在浴缸里呕了一地,空气里涨满炒意粉和精液混融的膻臭。往后几天我吃不下饭,无法上学,后来证实是发烧了。
自此我的胆子大了,开始无法满足于枯坐式的想像。我站在浴室门外想像里面她如厕洗澡的模样;故意弄乱家居让她俯身扫地藉以窥看她的乳沟;在她睡着了的时候静静坐在床沿看着她,她凌乱的头发、脸上的瘢痕、她衣领间的乳罩带子。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借口到图书馆温习而跑到中环跟踪露丝,看她和其他菲律宾女佣走进麦当劳,看她赤脚坐在地上看照片、写信,看她做礼拜、领祷,看她和朋友在陌生而沙哑的音乐下跳舞唱歌,看她和矮胖的菲律宾男人搂抱,走近某幢破旧的大厦。我在想像里把那些占过她便宜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脚,用含糊的广东话哀求我放过他们。我竟莫名地勃起。
我最初的爱情以令人羞耻的方式结束。那天是学校六运会的日子,突然的暴雨令我提早放学回家,我拒绝了同学逛街的提议,只想尽快回家看见我的露丝。开门竟看到父亲骑在赤条条的露丝身上。露丝坐在餐桌上——她每个晚上把菜端上的冷冰冰的云石餐桌——以蹩脚的广东话喊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句子。他们看到我,我看到他们。露丝的双腿给扯得高高的,皱成一团的内裤挂在脚腕上,膝盖压着乳房。她的乳房超出我想像的扁小。父亲吃惊地立即把那条比当时的我更巨大更恐怖的阳具抽出,站着望向我。我的视线无法从他那黑暗、模糊而且湿漉的阳具上抽离。他似乎想向我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我勉力走近睡房,关上门,就倒在床上,不理会谁人敲门。我无法忘记刚才的情景,父亲巨大而模糊的阳具,露丝意义不明的喊话,她身体仰卧的姿势。这些场景姿势曾经在我想像里出现,但男主角绝不可能是父亲。我想呕吐,我怨恨我的父亲,但我竟然自渎了。不要问我是谁,不要叫我保留同一个自己。我想像刚才露丝扁小的乳房,她双腿张开的角度,脚上不断摇晃的内裤,她求饶的叫喊,我问她,究竟是我还是父亲?究竟谁更厉害?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哼?你爱谁?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说说说说……我跪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停顿毁灭,我把一切哗啦哗啦地呕出来,整个人几近虚脱。
晚上露丝敲门唤我吃饭,哀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强装冷漠,径自走出大厅,扭开电视竟看到担任评判的父亲自若地在一个骑术比赛的直播节目上向我说,不要问我是谁。我只想起这人刚才整副躯体骑在露丝身上的情形。我望着荧光幕里散发着成功与健康气味的男人,陌生地疑惑他究竟是谁,如果不是我父亲,他又应该是谁。露丝跪在我和电视机之间,哭着抬头,喊着如刚才一样意义不明的广东话,我只能冷冷地以进步了的英文回绝她。她是我当时惟一爱恋的对象……你怎么可以不理会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径自和我的父亲发生这种事呢?我红着眼,把世上一切的痛苦都担在身上。后来她骑在我的身体上,把衣服脱下,自渎过后的我首次在痛楚和麻痹之下和她做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做爱。那影像至今仍挥之不去。这情景其实不止一次在我脑里预演过,所以我并没有如想像中害怕。我生硬地捧起她的脸吻下去,她仿佛因为我唇上粗硬的汗毛令她疼痛而弓颈退缩。那一刻我和她都好像流泪了,但可能只是我流泪,或者只是她。脱掉裤子的我从露丝复杂的眼神反映里想起父亲的阳具,我用父亲遗传给我的阳具进入她的身体,并因着颤栗惊惧以致很久都无法射精。父亲或母亲可能随时开门回来,露丝黏稠皱黑的阴器,贪婪地在一个晚上容纳了我和我的父亲,究竟她内心觉得谁人更能给她抽搐的忘我的快感?好几次我差点射出来了,但看到她无法以任何单一意义诠释的眼神,令我本该涌出的精液给喉管涌上又迅速退落的恶心感取代。抽身离开的念头不断拍击我的脑袋,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我想像她的求饶和呼喊,但事实上她整个过程几乎一句说话也没有。我在痛楚中射精,虚浮间突然觉得有什么好像永远逸出体外了。
我躲回房间里,望着只属于我的黑暗世界,想起自己一直对她的纯真幻想,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她不过是我幻想的对象,除自渎外我绝不会侵犯她。这是我自以为人的最后防线,然而我竟轻易背弃了这自觉坚定的信条。我不停掴打自己,嚎哭不休,觉得整个人生都走到绝路了,我想死,我爬上窗台,但没有勇气往下跳。自此我一直以一种偷生的耻辱感生存着。
在一次难得的一家三口同桌晚饭中我借口露丝偷了抽屉里的几千元而要求妈妈把她辞退,距离那个晚上只有五六天之隔。父亲嘴里嚼着露丝煮的经过修改的家乡辣牛肉炒意粉,一言不发,没有表示反对。晚上他趁我洗澡时把一万元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关灯便睡,但整个晚上都无法闭上眼睛。我的罪疚感和良知只足够让我把花费这笔金钱的时间尽量延迟,但无法叫我不去使用它或者对任何人表示忏悔。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向露丝或任何人说上一句对不起。提出离婚的父亲死时也没对妈妈或我说上一句对不起。那个晚上,妈妈不懂如何安慰露丝,只是轻轻地一句句地唤她的名字,露丝,露丝,露丝。声音重重地撞进来,我好像听到露丝的哭泣声,从房门外,既近且远的地方,幽幽地传来,夹杂着露丝的名字,携同令人无法逼视的金色,仿佛来自记忆的深处,叫人无法安睡。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2年第6期)
·责编 廖一鸣 / 图陆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