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上帝写信(外三章)
2003-04-29韩文戈
韩文戈
一个八岁的羸弱盲童,一个孤儿,坐在楼下的花园里,对我说:
你知道上帝的地址吗?请把上帝的地址给我,我要写信把我的愿望告诉他。
我回答说:孩子啊,把您的愿望告诉我好吗?
盲童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可你是人,不是上帝呀,你不能帮我的。
我黯然。是啊,我是人,不是神,我对这个幼小的盲童无能为力。但是,一阵风吹过后,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是把他的愿望告诉了我:
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从生到死,我都不能看到光、鸟和我已经死去的父母的颜色和模样。我想,就是上帝也不能帮我找回我的父母。但上帝会给我一盏灯,一盏长明灯。我虽然还是看不到光,但我能感受到一盏灯亮在我的面前,光会每天包裹着我。好心人领我去找上帝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悄然地离开那个盲童,也退出了楼下的花园。
第二天,我从那个花园经过时,看到盲孩子又坐在花园里的长椅长上,几乎一动不动,阳光安静地照着他,就像不存在一样。
但我看到,孩子的脸上,有痛苦和绝望走过的痕迹。
我想痛苦和绝望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不能把有关上帝的谎言说给他听,不想打碎八岁盲童的梦。我在想,我该怎样帮他呢?也许守住谎言就是在帮他了。
事实上,在难以把握的生活与命运面前,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盲人和孤儿!我与那个盲孤子惟一的不同之处是,我知道有关上帝的祈盼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而这种清醒对于我又是多么残酷啊。
智者和预言家已经被丰富的器物所杀死,想象的神奇的翅膀被急功近利的人心所抛弃。
孩子啊,因着你还心存期待,你理解和认同的光其实早就居住在你的内心。你是孤苦的弃婴,也是一个生存在想象世界里的幸福的人。
你要比我幸福。
时间在流逝,春天过去了,关于上帝的信,孩子终于无法寄出。
有一天黄昏,天下起了小雨,我淋着雨,疲惫地回到我暂住的楼下,看到几个老人立在雨中的花园,他们告诉我,那个羸弱的盲孩子走了,永远地走了。
在雨中,我看到初夏的花园,花朵枯萎,残枝败叶。
在雨中,那可怜的盲孩子回到父母的家里了吗?总该找到上帝的地址了吧?
可我还将继续流浪在人间。
音乐工厂
在梦幻终止的地方,音乐开始飞翔。
我是一家音乐制作工厂的守门人。在我与音乐车间的距离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地,青草们嫩绿、挺拔并且笼罩着淡淡的忧伤,它们正一天天、手拉手向着阳光舒展。
我永远也无法走到音乐的中心,我只是一个规矩的守门人,一个音乐的看护者,一个默默地围着高大壁炉取暖的人。音乐的翅膀是薄脆的,犹如蝉翼和岩上高悬的冰片,但她跟我一样却包藏一颗沉重的心。在我的眼里,所有的歌(即使是那些轻快的短曲——哼给婴儿的催眠曲也不例外)都有一颗沉重的心,一颗超脱于尘世之上的烟缕般轻盈、沧桑般沉重的心。
每个黎明,一辆辆马车,那些曾拉着麦秸、草叶或者黄金稻草,走在月照下乡村公路上的马车,如今它们从远方满载着燃烧的朝霞、杂乱的风声、地震的动感、岩石的沉默和清冷的星光而来,它们一辆辆从我眼前驶进音乐工厂,满是征尘和饥渴,满是人生的困顿。当老马车返回时,那些吉他的弦、提琴神秘的木纹、黄铜歌喉的颤动以及河水的柔顺、酒的微熏、一去不回的时光的惆怅,都一一被老马车载回,弥漫阵阵馨香。我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这些堪与灵魂对等的事物,它们重新回到民间,并且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脑海猛然出现这样的幻觉:多年前,一些与音乐有关的经验,那是所有故事展开的路径,两条铁轨在傍晚时分闪亮,它们从梦里的城市出发,带着速度,一直延伸到我的故乡,就像一个惧怕黑夜的独身女郎和她那无人啜饮的红唇,就像两颗瞑色里并行的树,穿越往事的国境:音乐像两条没有尽头的铁轨和两株举向苍穹的树,像少男少女羞涩的初吻,它们都同时把激情和渴望推向更远与更高的地方。我看到我所暗恋的女人,整日在音乐的幻象里进进出出,宛如孤单的银白色的海鸥飞掠过波浪的碎沫,并留下一些旁若无人的歌。在海的永恒蓝色里,怀旧的精灵在飞奔,安静的琴躺在琴匣的眠床里,而一管芦笛却被那个高个子乐手遗忘在海上……
我格外喜欢那些给梦幻以翅膀的人,就像在寂寞时,我愿意听到一两声鸟鸣突然从天而降。
我暗恋着我守护的、这座远离人群的音乐作坊,就像我暗恋着一个远方静美的女人,但我知道,我和她们之间,永远有一片无法跨越的青草地,我将无法抵达音乐和我所爱之人的心脏。
钟
越来越稀少的钟,依然悬挂在时间的深处,那是彼此照耀不到的孤灯,是生命迷宫里发生的回声。如果钟悬挂在雨里,钟就是雨的心脏:如果钟悬挂在寺庙,钟就是寺庙的心脏。钟也将是水的心脏、火的心脏、金属的心脏和土地的心脏。它那神秘的形体和绵密的颤动,构成了所有存在之物的心脏因子——人们所感受到的四季轮回,春种秋收,婚丧嫁娶,战火流离,其实都是水的轮回,是时间与钟的骨骼的呈现——而钟撞击着三千丈的空气,泱泱之水漫过所有尘世的灵魂。
在我的记忆里,与松、鹤、琴以及夜半孤灯同在的钟所撞击出的声音,是最能震撼人心的(而敲钟人就是神的代言人),这种声音不是海与洪水的咆哮,而是天空之下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它介于人世与天堂之间、混沌与澄澈之间。在远离自然的都市,当另一个我、另一些我们因奔波而身怀无法拂去的忧愁。委顿于世时,多么渴望记忆的钟声来抚慰——它们来自竹林和松林的宫殿,来自月牙、流水的山间。我曾多次独自流连于这种况味里,那时我不是端坐,也不是伫望,而是完全放松地平躺在大地上,山地的蒿草深深地掩盖我,浓郁的泥土气息、昆虫和青草的香味钻进我的肺,遥远的星星——那些更孤独的孩子——透过白檀树、山榆树、枫树的枝杈,把它们一盒子一盒子的光全都泼在他的脸上、身上。在这种时刻,我不再是那个为了逃避才远道而来的旅人,作为人的我或我们是多余的,也是肮脏的,人——多么自大的东西——只能亵渎此刻的神启。我只能是一株最微不足道的植物,一泓涓小的涧水,一只巢里的蜂鸟,一枚临风晃动的浆果,一缕袅袅飘升的烟岚。
可我却在讨厌钟的远房表弟。那些挂在墙上、戴上手腕的钟表,它们怎么配与我相通的钟攀上远亲。它们在广场、在火车站、在家居、在办公大楼和子夜无处不在地催我老去,夺走我内心的自由,小偷一样把我口袋里和笔下的金币偷走,专与它们那位隐士表兄背道而驰,让人们更加混沌。我惧怕那些走动而不是撞击的钟。它们从来不会在我的腕上闪动虚荣的光——这些时间的屠夫,富贾与千金的玩偶——我在尽力拒绝一切外来之物所强加给我的不适。
远在更远处的钟!那些暮鼓晨钟的钟!
——它们如果还能在我内部的死水上,撞击出微澜,那是因为我对生命底蕴和宁静澄澈心存期待:有如一片展开的木叶,等待一阵穿过钟声的雨滴。
二胡
二胡有一双最柔软的手和最细小的喉,有一片慢慢扩大的烟雨里的草地,花萼残缺的颤抖的圆弧。在我看来,二胡是最接近民间的乐器,它与唢呐和箫并行于民间,成为血缘最近的三兄弟。
而二胡离我最近,比唢呐和箫更近,就像小麦和秋收一样,我们之间没有距离。在我们冀东山地,果实从春天一直收获到晚秋,在这漫长的收获期里,除了庄稼和土地的馨香之外,二胡流出的曲调有如无字的民歌,其实那是乡村的灵魂。我在这种苍凉而遒劲的灵魂里,一天天长大,果实在阳光下由青转红,我在风吹下由白转黑。一个少年如同隐藏在果实里的核,被时间吐在生命的山水之间。
我想起故乡的夏夜——此时,我坐在都市的夏夜里,新茶、旧笔、微光犹如三个小小的姐妹,把我陪伴——艾蒿编织的草绳被老人点燃,徐徐青烟飘散在夜晚,那艾草的香气,把蚊虫远远地驱赶。那是在永不停歇的河边的高地上,村里的人们随意围坐在一起,一个孤独的男人,不说话,也没有叹息,旁若无人地拉起那把神秘的二胡——在我幼儿的心里,简单的二胡要多神秘有多神秘。马群静立在阴影处,而牛却卧着,反刍着白天的青草,这些与农耕最近的生灵,应该有自己的记忆,但却没有必来的死亡。冀东的夏夜啊,只有二胡的声音、生殖的激情和绵软的感伤,但却没有遥远的死亡:二胡让死亡和苦难变得优美空灵。
我知道我洗得发白的书包挂上北墙,两张陈旧的三好学生奖状在幽暗里发光,折断一根齿的木梳平躺在木柜上,邻家的织布机嗒嗒响着,屋顶的木椽红漆剥落,护青人摁亮手电筒往返于山路与阡陌之间,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被风拉长,情侣们(那是多么秘密的心事,又是多么秘密的年代)离人群稍远,同时他(她)们也坐在两块分开的石板上——他(她)们只能用黑暗处也显得羞涩的目光来交谈。怀有诗一样心情的还有抱着娃娃回娘家的妇女,她们又回到了女儿时代的亲情,啊家乡!有多少悲情隐藏在善良女人的心中——而这一切都在二胡的歌吟里发生着:二胡的声音、月亮滴落的声音、花朵开放的声音、萤火虫提着灯笼飞动的声音、河水簌簌流动的声音以及夏夜幽灵来去的声音溶在一起,夏夜是梦的果园,二胡是夏夜的苦味。
我能看到二胡那竖而紧绷的两根弦,像芭蕾舞蹈者的腿——匀实、健康,它们在刀锋上追逐民间的节拍。我也看到露水凝在人间,宛若星星的眼泪、二胡的眼泪……异乡的养蜂人隔着河水倾听北方的心跳,远处的闪电为夏夜告密,在片刻沉默之后,释放出滚滚沉雷。二胡怎么会是简单的乐器?它是飞奔的马(马尾上的弦),是一片新雨过后的竹林(竹的笔直的骨骼),是一坡百年的松树(冷凝的松香的灵气),也是一位大师画出的夏夜那不朽的静物(和家乡、眼泪、岁月站在一起)!二胡不是易碎之物,是一代代敏感的心灵,包容着天地万物——我的幼小心灵开始。
……那是一把世上最好的二胡,那个粗糙的庄稼人,是我记忆里最优秀的乐手。他不懂山外边还有什么高雅的二胡曲调,只会拉出(不是演奏!)我家乡的皮影调——千变万化的无尽的叹息——他出身于富农,高小毕业,乡村秀才,终生未娶。六年前,他孤寂地,孤寂地,告别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