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围巾
2003-04-29刘庆邦
刘庆邦
喜如春天去相亲,到秋天还没有下文。喜如相亲是在一块麦地边。那时麦子刚起身,满地都是绿的。春风吹过,麦苗一波一波地涌,从远方涌来,又向远方涌去,一直涌过看不见的地方。后来,麦子黄了,割了。地里点上了玉米,栽上了红薯。再后来,玉米棒子掰了,红薯出了,地里变得干干净净。这期间喜如一直在等,天天都在等。跟人家相过亲了,她觉得应该等到一点什么。可半年都过去了,关于相亲的事,喜如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媒是四姑给她说的,也许四姑已经把结果告诉她了。四姑来走亲戚时跟她说过:等以后遇见合适的,姑姑再给你说。四姑说的是以后,没说以前。四姑这种没头没脑的说法,喜如不认为四姑把结果告诉她了。人家看了她,她也看人家,她很想知道一个准话,人家到底愿意不愿意。她后悔自己当时太害羞,太碍口,该问的话没有问。那男孩子问她愿意吗,她迟疑一下,点了头。反过来,该她拿同样的话问人家一句,要是问了,结果当时就出来了。她低着头,红着脸,没敢问。她太依赖四姑了,四姑既然是媒人,她想那个话应该由四姑问,四姑一问清,自然会告诉她。也不知道四姑问过人家没有,反正四姑只说了那一两句话就完了,好像一下子就把那一章掀过去了。平日里,四姑跟娘说起别的话来一套一套,是很稠的。对于春天里的那件事情,四姑的话不知为何那样节约。喜如当然不能问四姑,四姑不说,她就不听,四姑说多少,她只能听多少。这是当闺女的规矩,也是当闺女的难处。你要是把不住劲,问出个一句半句,就会被人笑话了去,被人看不起。就算喜如一百个心想顺,她也只能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把一百个嘴巴都扎起来。
娘说的话,也不能让喜如满意。娘对四姑说:俺喜如还小,加上虚岁才十五岁,过个三年五年,再说婆家也不晚。四姑给她说媒,并没有直接跟她说,是通过娘给她说的。这就是说,四姑有什么话,都是先跟娘说,娘再说给她。相亲之后,她想着娘会好好地跟她说上一会子话,她一直等着那一天。不知有多少次了,娘一喊她,她心里就腾腾跳好几下。娘喊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只是让她拿一样东西,或者干一件事情,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意思,一点也没涉及到让她心跳的那种话。娘的话就那么几句,跟四姑说的话也差不多。喜如隐隐觉得,娘的话前面应该还有话。前面有话,才能引出后面的话,娘后面的话才接得上。说不定那前面的话,就是四姑先说给娘的关键的话,到了娘那里,娘就把那段话截住了。留下了。那是什么样的话呢?有什么话当娘的不能跟闺女说一说呢?
地里是干净了,喜如心里一点都不干净。地里没庄稼了,也没草了,她心里却像长了草。这事不怨别人,就怨娘。过罢年,她一听说四姑要给她说媒,把她吓得不得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没想到说媒的事这么早就临到了她头上。在此之前,她都是把给你说个婆子家当成骂人的话去听,四姑提出给她说媒,她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差点把四姑的话也当成了骂人的话。她想她没得罪四姑呀,四姑干吗骂她呢!都是娘替四姑说话,说四姑是为她好。还说她从小四姑就喜欢她,有了好人家,四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那天让她去相亲也是,她退着缩着,说什么也不愿意到麦地里让人家去看她。让她到地里薅草可以,拾柴可以,剜菜可以,可是,让她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外村的男孩子去见面,去说话,这叫什么事呢,这太让人害羞了,太让人为难了。又是娘好说歹说,非要让她去。娘说:当闺女的一朵花,早掐晚不掐,这个不掐那个掐,早晚得出门子。早点相亲,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心里就踏实了。她噘着嘴,恼着脸子,不管娘说什么,她都不说话。娘捉住她,一拉一搡的,给她洗脖子,给她梳头,编小辫儿。娘越说不许噘嘴,她的嘴噘得越高。娘说:你就不听话吧!谁都喜欢喜兴的人,你要是这样噘着个嘴去跟人家见面,人家想愿意,也不敢愿意。喜如这才说话了,她说:不愿意拉倒,不愿意正好!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喜如打定的主意是不愿意。本村跟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她都知道,一个二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踢死蛤蟆弄死猴,哪一个像是能相亲的样子!跟她相亲的男孩子虽然是外村的,她不相信外村的男孩子就会好在哪里去。事到临头,喜如的阵脚有点乱。她没有噘嘴,两个好看的嘴角不知不觉就放平了。她打定的主意似乎也忘记了,人家一征求她的意见,她稀里糊涂地就对人家点了头。在离她们的村子比较远的一块麦地边,男孩子先到,她后到。四姑一直把她领到男孩子身边,领着离男孩子很近,说好了,你们两个说说话吧。就走了。她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或许是两眼,对人家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反正人家有鼻子,也有眼。但是要问她那男孩子是大鼻子,还是小鼻子,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她就说不清了。她事先听说人家正在上中学,就看见人家上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的确是当学生的样子。因为她老是低着头,还看见男孩子脚上穿着一双蓝运动鞋。运动鞋的号码显得过于大了,男孩子的两只脚像踩着两只小船。她想到了,这样大的鞋,可能是男孩子的娘从别人家给男孩子借的。这样的相亲,喜如要是摇头就好了,一摇头事情就过去了,就可以各奔东西。麦子地是很平的,往哪边走都可以当路,路都是又宽又软。问题是,喜如没有摇头,而是点了头。
相过亲的喜如,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心里愁得不行。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叹气,重重的叹气。听见自己的叹气,她还有点想哭。她老是想,她被人家看过了,人家不是用平常的眼光看的,而是用相亲的眼光看的。要是只用平常的眼光看,看看也就看了,走路,赶集,谁不看看谁。被人家用相亲的眼光看过,恐怕就不一样了。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喜如也说不明白。越是说不明白的事,她越是钻进去出不来,越是想弄明白。想来想去,喜如在总的事情上像是明白一点了,那就是,人家虽然看了她,可能并没有相中她。人家当时没点头,可能过后也没点头。不然的话,四姑和娘不会这样无声无息。想到这一层,喜如把自己解脱算了,就当自己没有相过亲,那天到地里,权当去剜了一回野菜,或者去放了一回羊。可是不行,喜如又向自己提出了新问题,人家没相中她哪一点呢?她在哪方面有欠缺呢?
喜如鼓足勇气对娘说:娘,我想要一条围巾。长这么大了,这是她第一次张口跟娘要东西。娘说:我是想给你买条围巾,哪有钱呢!喜如不说话了,她的嘴又噘了起来。还是那天去相亲前,娘说去村东头的五婶子家给她借一条围巾戴上。五婶子是刚娶到村不久的新媳妇。五婶子结婚那天,喜如去看过,五婶 子头上的确戴过一条新围巾。那条围巾是大红的,顶在五婶子头上,把五婶子的脸都映红了。喜如听人说过,以前娶新媳妇都是顶红盖头,把人的头和脸都盖上。只有把新媳妇领进洞房里,只有新郎才有权利揭开红盖头。现在顶红盖头被说成是旧风俗,不兴顶红盖头了,红盖头也没有了。那么,新媳妇们就戴一条围巾,围巾半遮半掩的,也能遮一点羞。喜如看见,五婶子在回娘家和去赶集时,也戴过那条红围巾。红围巾其实是方的,五婶子斜对角把围巾一折,折成一个三角形,可以顶在头上,可以围在脖子里,也可以披在肩上。无论怎样戴,围巾都很好看。那天娘空手去,又空手回来了,没借到围巾。娘去得晚了,五婶子的红围巾已被五婶子娘家那村的人提前一天借走了。那村有一个闺女,也是要去相亲,也需要戴一条红围巾。喜如把自己相亲不成的原因最后归结到没借到围巾上。想想看,一个闺女家,哪能露头露脸的让人家看呢!要是戴上一条围巾呢,她的脸会显得红一些,好看一些,也许人家会看上她。常言说,人趁衣裳,马趁鞍妆。她没什么好衣裳,也没借到围巾,凭什么让人家去看她呢!娘见她像是生气了,替她想了一个办法,说要不然你去地里扒红薯吧,你扒的红薯,单独放在一边,家里不吃你的。等你扒的红薯攒够两筐,让你爹挑到集上卖了,卖的钱够买一条围巾了,就给你买围巾。
当天下午,喜如就扛上钉耙,挎上荆条筐,到地里扒红薯去了。她知道,地里的红薯已经收过好几遍,想扒到一块红薯是很难的。他们这里每年种的红薯倒是不少。一年红薯半年粮;红薯稀饭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说的就是他们这个地方。到了秋天,红薯的根部渐渐隆高,红薯叶子渐渐变黄,红薯叶子下面蚰子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生产队里就该出红薯了。出红薯之前,由女社员们用镰刀先把红薯秧子割掉,地面上只留下一小截粗根。出红薯时,钉耙不能直接扒在根部,那样容易把红薯扒烂,钉耙高高举起,一下子扒在最适当的地方,把钉耙把子一掀,往跟前一拉,一窝红薯就出来了。一棵红薯结几个不等,有的两三块,有的四五块,也有的只有一块。只结一块的,往往比较大,像大碓头一样,一块就有二三斤。社员们在前面出着红薯,队长、会计和几个社员,抬着大筐和大秤,在地里就把红薯分给各家各户了。红薯在地里堆成一堆一堆的。红薯分完后,队里收了工。各家的人找到分给他们的那堆红薯,老婆孩子齐上阵,把红薯削成薄薄的红薯片子,就地晾晒。红薯刚才还是红的,霎时就变成了一片白。这是第一遍收红薯,叫出红薯。在晾晒和捡拾红薯片子的过程中,有人很留心,会发现个别露头的,没出干净的红薯。他们悄悄地把红薯扒出来,就手把红薯削成红薯片子,或者把红薯放进筐底,用晒干的红薯片子盖上拿回家。这些只是些小动作,不能算是又收了一遍红薯。第二遍收红薯叫犁红薯,也叫抄红薯。抄红薯也是由生产队派人执行。专事犁地的社员叫犁把儿。犁把儿套上牛、驴,或者骡子,把明晃晃的犁子往出过红薯的地里一扎,从地头抄起,一道挨一道,一寸都不落下。这样抄红薯,等于把红薯地翻个底朝天,剩余的红薯再也无处藏身。每一张犁子和每一位犁把儿后面,都跟着一个拾红薯的女社员。女社员掩着箩头筐,低着头,眼睛瞅着犁沟。犁子每抄出一块红薯,女社员赶紧把红薯拾到筐里去。筐里的红薯快拾满了,女社员趁犁把儿犁到地头时,把红薯倒在地头的拖车里,等收工时一并运回去。这些抄出来的红薯要集中到生产队的粉坊,用剁刀在木槽里剁碎,上石磨磨成糊糊,澄出淀粉,最后制成粉条。为什么要派女社员拾红薯呢?因为女社员眼尖,心细,不会放过一块红薯。加上女社员腰软,弯腰也方便。每一位犁把儿也很负责任。他们一手持鞭,一手扶犁,嘴里吆喝着牲口,眼睛还瞅着犁沟。他们若看见抄出来的红薯又被暄土盖住了,就边走边用脚尖踢一踢,把泥土踢开,把红薯暴露出来。也有时,红薯个头比较大,卧得又比较深,被运行着的犁头横着或纵着切断了,咯嚓一响,犁子后面闪出一片白光。这时,犁把儿会吁住牲口,把犁子停下来,用鞭把儿将仍嵌在地下的另一半红薯掘出来。这样用犁子普遍抄过之后,地里的红薯就算收干净了。喜如到地里扒红薯,就是到抄过的地里扒。这是第三遍收红薯。第一遍叫出,第二遍叫抄,第三遍叫扒,也叫溜。地里既然没什么红薯了,队里就放羊了,只要不怕掏力,谁想去扒都可以。
这块地虽然很大,但不少地方已被勤快的人扒过了。喜如放眼望去,见地里仍有几个人在不同的地方扒着,那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喜如往地中间走了走,找到一块无人扒过、又离别人较远的地方,开始扒。没扒过的地方和扒过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没扒过的地方一道一道的,土块比较大。有的土块被光滑的犁铧擦过,土地的表面也很光滑,微微的有些光亮。扒过的地方,土比较碎,比较绒,泥土上留下的还有脚窝。喜如听有经验的人说过,每座坟周围往往会藏有一些红署。因为犁子走到坟跟前,犁把儿总会把犁子提起来,把坟绕开一点,这样坟前坟后就会留下一些三角地带。喜如没有到坟跟前去。她知道,坟周围早被人扒过了,轮不到她扒。再说,她不敢到坟堆那里去扒。每座坟里都埋有一到两个死人,死人总是让人害怕。喜如拦得有三尺多宽,一钉耙挨一钉耙往前扒。土地分两层,上面是熟土层,下面是生土层。熟土层翻来覆去种庄稼,把土种熟了。生土层很硬,一扒都是生土瓣子。她必须扒过熟土层,扒到生土层,比犁子抄得深,才有可能扒到红薯。一钉耙把熟土层扒不透,她就再套一钉耙,扒出生土瓣子来才罢休。她扒了一丈多远,没扒出一块红薯。土地是黑的,仔细看还有点发黄,颜色很深。而红薯是鲜红的,要是从土里扒出一块红薯,一定很显眼。土地的表面有点干,一扒开,下面就是湿的,似乎用手一攥,就能攥成一团。她把粘在一起的湿土块都捣碎,万一哪一块泥土里包着一块红薯呢。可以说喜如每扒一钉耙都满怀希望,希望怀得像红薯一样大,像红薯一样红。可土一扒开,希望顿时破灭。喜如不泄气,上一个希望破灭了,她把新的希望寄托在下一钉耙上。钉耙扬起,她的希望也随之升起。
土地里可真干净,除了黑,还是黑,除了土,还是土。人们说哪个地方干净,都是说一尘不染。这里的干净,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这里都是尘,都是土了。喜如心说,扒不到红薯,哪怕扒出一片红薯叶子也好啊!她知道,在夏天,红薯叶子是长得蓬蓬勃勃,满地里都绿汪汪的,看不见地皮。社员们在割红薯秧子时,红薯叶子也会落在地上一些。但红薯叶子一落地,很快就会变黑,黑得跟土地的颜色一样。出红薯时把红薯叶子往地上一埋呢,红薯叶子很快就化掉了,跟土地融合在一起,再也无从寻觅。不能说喜如一点东西也没扒到。扒出两三丈远的时候,她扒出了一个挺大个儿的虫蛹子。虫蛹子是老豆虫变成的,粗得像一管钢笔。“钢笔”下端尖尖的,上端还有一个鼻儿,恰似钢笔的挂钩儿。那鼻儿里储藏的是蛾子的须子,等蛾子从虫蛹子里飞出来,它的须子会抽得很长很长。她把虫蛹子扒出来后,虫蛹子的尖肚子这边一摇,那边一动,仿佛在说: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扒出来干什么!喜如把虫蛹子放过去了,接着往前扒。她不信扒不出红薯来。村里有一个人,每次到地里扒红薯,都能扒到半筐到一筐。村里人都很羡慕他,说他长得有红薯眼,隔着地皮就能看到红薯,所以在别人扒不到红薯的情况下,他每次都能扒到红薯。喜如的爹从不相信这种说法,爹说:人的眼睛是一样的,谁都没长什么红薯眼。只是人的心劲不一样,人家有耐心,不怕下力,扒得面积大,才扒到了红薯。喜如认为爹的说法是对的,她也得有耐心,不怕下力。
一群大雁,伸着脖子往东南飞。有的大雁一边飞,还一边叫着,叫得啊啊的,好像长途飞行已经累得顶不住了,要求停下来歇一歇。可整个雁群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对个别雁的叫喊不予理会,只管飞走了。喜如回头看看,离她放筐的地方已经好远。她的筐还是空的。她打了转折,往回扒。她累得有些热了,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她用手背抹抹汗,脱下外面的夹衣,只穿一件单褂子,继续扒。喜如觉得眼前一白,红薯,她差点叫出声来。她不用钉耙扒了,怕把红薯扒烂。她扑下身子,用手扒。在犁子犁过的犁底,她果然看见了半块被犁头切断的红薯。她在心里高兴地说:我总算扒到红薯了!她把红薯周围的土清理了一下,看见红薯的断面上凝结着一个个小绿点儿。那是红薯流出的白汁子,一干就变成了绿点儿。喜如小心地把红薯扒出来了。说来她多少有点失望,原来大半块红薯被犁子切走了,剩下的红薯只有一小片,不到一块红薯的五分之一。或者说只剩下一块红薯皮而已。若是在家里做饭,喜如看到这样的红薯皮,也许一抬手就扔到院子里去了,给猪吃算了。在这里她可舍不得扔,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总算见到红薯了。红薯再小,也是红薯啊!她把红薯轻轻地放到筐里去了。
太阳落下去了,地里开始发暗。有人用钉耙把挑起筐,回家转。他们说,天快黑了,不扒了,走啦!他们把走啦的啦字拉得长长的,好像是唱戏的叫板一样。他们不是招呼喜如,让喜如也回家,他们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喜如不想走,她扒到的红薯还不太少。她往村庄的方向看了看,见灰趴趴的庄子上冒出了炊烟,还隐约听到了拉风箱的呼哒声。欲哭的感觉又在喜如心头升起来了,她说:扒个红薯真难啊!当个人真难啊!她又对红薯说红薯,红薯,你们别跟我作对好不好?你们救救我好不好?我一个闺女家,也没别的想头,不就是想买一条围巾嘛!也不知道红薯听到她的话没有,反正红薯还是没有出来。星星都出来了,红薯也没出来。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爹没起来,娘没起来,喜如就起来了。娘说天还不明,让她再睡一会儿。她没有说话,扛上钉耙挎上筐就走了。走到门外,她听见爹对娘说:喜如这闺女大了,知道操心了。爹说的话,喜如有点似懂非懂,知道操心,操什么心呢?不过她听出爹是在夸她。天上有半块月亮,地上下了一层霜,她弯下腰瞅瞅,红薯地里白花花的,那不是月光,的确是一层霜。她上去用脚一踩,土就软得像雪一样陷下去。她抬起脚来,那层白的就没有了,就粘在她鞋底上,或者被她踩化了,地上留下了一个黑黑的脚窝。这时候光线不好,她扒红薯扒得慢些。每扒一钉耙,她都要弯下腰瞅瞅,看看有没有红薯。她没有扒过的地方是白的,一扒就成了黑的。也就是说,她不扒还好,越扒就越黑。她眼前是一片白,所扒过的身后是一片黑。不管是黑是白,她都要扒。偌大的地里没有别的人,只有喜如一个人在扒。如果给喜如做一个剪影,她的剪影也是黑的,似乎有些单薄。同时,她的映在夜幕上的动作也是重复的,单调的。一个扎辫子的小黑人,把黑色的钉耙举起来,扒下去,往后一拉,小黑人就弯下腰去瞅。以此循环往复。有那么一刻,喜如像是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忘了自己是在扒红薯,也忘了一切是为了挣到一条围巾,她就那么机械地扒。似乎只要扒,就过得去,不扒,就过不去。直到东方出现了朝霞,喜如才恍然大悟似的,记起自己在扒红薯。朝霞是嫩红的,跟刚出土的红薯的颜色一样。随着朝霞不断漫延,布满了半边天,朝霞就变成了和红围巾一样的大红颜色。她想,要是随便扯下一块朝霞,做一条围巾就用不完。这样想着,她停下来,对着朝霞看了一会儿。朝霞抹在她脸上,使她的脸变得红通通的。
前面有几只喜鹊在叫,它们一叫,头往下一压,长长的尾巴就一翘。它们还乱飞,乱跳,飞起来,翅膀一收,又落回原来的地方,喜如听说,喜鹊的眼睛很尖,比人的眼睛尖得多。它们从红薯地的上空一飞,哪里有红薯,它们就能发现。它们若落在哪里,哪里就有红薯。人们跑去一看,一般都能捡到红薯。当然,红薯大都被喜鹊的硬嘴啄过了,上面留着几个小洞。喜如想看看喜鹊起落的地方有没有红薯。或许喜鹊见她老也扒不到红薯,就给她指出红薯在哪里,让她去捡。她一走过去,喜鹊们就叫着飞走了。她转着圈儿,这儿瞅瞅,那儿瞅瞅,一块红薯也没瞅到。再找喜鹊,喜鹊并没飞远,而是落到被她扒过的那片土地里去了。她没捡到红薯,喜鹊在土里一啄一啄的,像是啄到了虫蛹子之类的东西。蚰子、蚂蚱等,都往地里下的有子儿,她的眼睛看不见,也许喜鹊的眼睛看得见。她想借喜鹊的眼力没借到,喜鹊倒把她的手力借到了。喜鹊们真够赖的,原来它们是要把她引开,跟她交换一下场地。喜如有点懊悔,自己想取巧,反而上了当。她警告自己,今后再也不许想着取巧了。喜如埋下头来扒红薯,在土里发现了一条红头绳一样的细根。这样的细根,他们这里叫行条。她顺着行条往下扒,越扒行条越粗。喜如禁不住有些心跳,她预感到这下有戏了,扒红薯的人常说,老鼠拉木锨,大的后边,指的就是这种状况,指的就是行条尽头可能会带出一块较大的红薯。据说红薯的行条和红薯身上都有有不少细根,这些细根是吸收营养用的,在红薯被扯断秧子的情况下,只要红薯还埋在地下,没被移动过,它仍在吸收营养,一直在长个儿。果然,在行条的带领下,喜如在二尺多深的地下扒到了一块红薯,这块红薯不算小,至少有一斤多重。由于红薯是生长在生土层里,红薯长得不太圆溜,体型有点扁。还是因为生土层的土质比较硬,红薯的表面不太光滑,有些坑坑洼洼。可红薯的颜色是嫩红的,嫩得像新生婴儿的皮肤一样。她对着红薯又看又闻,差点把红薯亲一口。接着,喜如又扒到了好几块红薯。那些红薯有烂的,也有完整的;有的像小老鼠,有的像线穗子。看看,扒不到红薯的时候,红薯不知在哪里躲着,一块儿红薯都不出来。扒到红薯的时候,红薯接二连三地就来了。难道水中的鱼儿爱成群结队,土中的红薯也喜欢扎堆儿不成!
喜如把她扒来的红薯放在灶屋里。灶屋一角,支有一盘石磨。磨盘下面,有四条木腿。她把红薯码放在木腿中间,上面盖上一把干草。她扒回的红薯差不多有一筐了。如果有两筐红薯就可以换一条围巾的话,目前她已经有了半条围条。她们家每天都吃红薯。早上蒸红薯。中午用红薯片子面掺点豆面擀面条。晚上烧红薯茶。家里吃的红薯另外放在一个筐里。一筐红薯吃完了,娘和她就到院子里的红薯窖里再掏一筐。他们家的红薯窖是竖式的,窖筒子像是井筒子。井筒子见水,窖筒子不见水。窖筒子打够七八尺深,就平着开挖仓储用的拱型洞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边的洞子都很深,也很阔。窖红薯之前,他们先把烂的和有虫眼的挑出来,然后把筐上系上绳子,把尚好的红薯装进筐里,一筐一筐往窖下系。窖红薯是她和爹的事。爹把红薯筐子往窖下系,她把红薯往洞子里倒。她个子低一些,地洞子里不用弯腰,也不碰头。一侧的洞子倒满了,她就挑一些大块儿的红薯,把洞口码起来,再往另一侧的洞子里倒。有时候,两个洞子都装满了,窖洞子里也要窖一些。在没下雪之前,窖口盖一张高梁莛子扎成的锅盖就行了,到了数九寒天下大雪,为了防止寒气往窖里入侵和红薯受冻,锅盖上头还要盖一块草苫子,草苫子上还要压一扇小石磨,另外还要封上土。这样窖里就暖和了,红薯就没事了,什么时候取出来都是鲜灵灵的,吃过冬天,还可以吃到春天。
有一天中午,喜如从地里扒红薯回来,发现她的红薯少了。别看上面的干草还盖得好好的,她一眼就看出红薯少了。每一块红薯都是她亲手扒出来的,都来之不易,都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少一块红薯她都知道。而且,她的红薯少得很明显,只留下完整的,凡是烂得都没有了。喜如顿时很生气,这事不会是别人干的,一定是娘干的。窖里那么多红薯,筐里也有红薯,还不够吗,为啥还要吃她扒的红薯!娘难道就不知道,她每天起五更打黄昏,扒一点红薯有多难!但她没有就红薯的事去问娘,一问就显得跟这个家离心了,生分了,说不定会生更大的气。有一点她想到了。烂红薯容易坏,不禁放,娘可能是怕烂的红薯坏掉,就挑出来吃了。
中午饭,娘做的炒红薯丝儿。炒红薯丝儿的做法,是用铁皮做的拉子把红薯拉成丝儿,把里边的淀粉过滤出来,攥干松,放上油、盐和葱花儿,上锅炒。这是红薯多样化吃法中的一种吃法。这证实了喜如的猜测,娘肯定把她扒的一部分红薯拉成了丝儿。为了赌气,也是为了抗议,喜如午饭没吃炒红薯丝儿,坚决不吃。她只喝了一碗稀饭就算了。
晚上扒红薯回来,喜如发现她的红薯堆又有了变化。这次变化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几乎顶到了磨盘。她认得出来,多出来的红薯都是完好无损的,红薯的块头儿大小也差不多。不用说,这些多出来的红薯都是从他们家的红薯窖里转移出来,添加在她的红薯堆上的。有一点她吃不准,多出的红薯,不知是娘给她添上的?还是爹添上的?爹是个细心人,爹给她添红薯的可能性大些。爹定是见她中午不大高兴,弄清了原因,就悄悄地把红薯给她添上了。爹不但把吃掉的红薯补充上了,还多添了不少红薯。这让喜如觉得有些惭愧,她中午不该不吃炒红薯丝儿,不该给娘脸子看。还好,她没把赌气的原因说出来,没有跟娘吵架。要是跟娘吵了架,不知她会惭愧成什么样呢!
逢集这天,爹把她扒的红薯装了两大筐,准备挑到集上去卖。爹说,卖了红薯。买一条围巾,保证没问题。
听了爹的话,喜如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恐怕比红围巾还红。
既然扒的红薯够买一条红围巾了,喜如就不必再去扒红薯了。可爹去赶集后,喜如又到地里扒红薯去了。女儿家的心事让人猜不透,她为什么还去扒红薯呢?
作者简介:
刘庆帮,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等、中短篇小说《在深处》、《白煤》、《鞋》等。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