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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

2003-04-29刘建东

山花 2003年6期
关键词:小刚村长镰刀

刘建东

我坐在小凳子上修理着我的棉花糖机,这几天,它跟我闹些别扭,总是工作不够积极,有时候围着一大堆小孩它就给我难堪,这使我非常地郁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我的后背上,暖融融的像是虫子在爬动。和阳光一起钻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哭泣声远远近近,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的心情更加不好了。我的手似乎也被那个机器传染上了,它也不听我脑子的话了,它在干活时老打滑。我就知道,这一切都和那个女人的哭声有关。后来我就干脆停止了手中的活,我站起来,转过身。我看到,阳光像是盐一样洒在我胸前。

我走出门,于是我看到了那个哭泣的女人梨花。她的孩子丢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那时候我正在村小学门口卖棉花糖,我的耳朵里全是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们的声音,像是乌鸦。那种声音越多我越高兴,可是在乌鸦般的声音中,我的棉花糖机突然止了工作。那种好听的声音就一哄而散了。我踢了几脚我的棉花糖机,我只感到了我的脚疼而没有感到棉花糖机的悲伤。在那些像乌鸦般吵闹的声音里,我的视线就像是穿梭的线,我看到的只是花花绿绿的钱,我没有注意到有没有梨花的儿子大强。大强不上学,因为他是个傻子。可是他喜欢吃棉花糖。他每天都挤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中间,看上去跟他们没什么区别。等那帮学生一哄而散后,我抬头看到了慌张得像只落水的鸡似的梨花。她前襟的扣子系错了,两边一高一低的。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鸡窝里的草。在我的印象里,梨花可是全村收拾得最干净漂亮的女人。她要是落魄到这种地步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果然,她一脸的惊惶与凄凉,她说话时的语气都不似平时那清脆,她看看四周,对我说:“你看到我们家大强没有?”

我看着她别出心裁的打扮,如果不是她脸上慌张的表情,我还以为她又从电视上学到了新的时髦穿戴呢。我摇摇头,我说:“我的棉花糖机坏了。我没看见大强。”

她怀疑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祸害庄稼的害虫似的,她看得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问:“你真的没看见大强?”

我说:“我真的没有看见。我要是看见了还不给你说。”

我的手停留在我的机器上,可是在我心中,它们已经脱离我的身体,来到了她白白的脸上。我知道,如果我的手停留在她漂亮的脸蛋上一定能挤出苹果水来。说实话,我是喜欢梨花的。可是我从来不敢对她说。我向她保证:“如果我看见大强,一定让他回家。”

可是梨花的脸上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怀疑他丢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村子总共就巴掌大点,能把他丢了不成。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梨花,可是她不相信,她说:“你知道吗,陈栋的老婆昨天回来了。我担心大强会不会被她拐走了。”

她说的话更加让我觉得可笑,我笑得有些肚子疼。大家都在说,陈栋的老婆在外面专门干拐卖人口的勾当。所以她一回村,大家都把自己家的孩子和女儿看得好好的。可是陈栋的老婆再傻也不会去拐一个傻瓜来。我说:“她把大强拐走她都没法出手。”

我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梨花的脸色立即变得愤怒起来。她抬腿给了我一脚。然后一边喊着大强的名字一边向西走去。

大强确实是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当每个人都能听到梨花凄切的喊声在村子里回荡时,大家才确信了这一点,大强的的确确是消失了。后来发生的事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梨花来陈栋家里,她站在陈栋家门外一边哭一边喊着大强的名字,好像大强真的被陈栋的老婆藏起来似的。她的哭声与陈栋家房檐下挂的红辣椒一样惹人注意。她在陈栋家门口哭,等于是向人们宣告,大强被陈栋的老婆拐卖了。陈栋的老婆可不能容忍这一切,她打开门,对梨花说:“你就是把你的眼珠子哭出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没见到你们家大强。”

开始时陈栋老婆还振振有词地否认自己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她碍不住梨花一直对着她家的门口哭泣,她再次打开门时说:“就算我拐卖过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我从来不拐卖咱们村的人,再者说,一个傻瓜有谁愿意要呢。”她说的到是实话,梨花在陈栋家喊了一阵大强的名字,并没有把大强喊出来,就离开了。

大强丢失的消息让大家猜测万端,除了陈栋老婆是个怀疑对象而外,村长的老婆也是大家注意的一个焦点,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谁也没敢说出口。村长与梨花之间暧昧的关系人所共知,村长老婆的愤怒也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说,村长老婆为了报复丈夫与梨花之间见不得人的事,把大强藏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梨花的丈夫银明常年在外面做木匠,在这件事上,他成了一个局外人。

大强丢几小时后,我从我的屋子里钻出来,我看到了满脸泪花的梨花。她站在我的屋子前,怪不得我听到的哭声那么真切呢。梨花手里提着一把镰刀,那把镰刀闪闪发光,显然是刚刚磨出来的。她说:“我要买一些棉花糖,大强最喜欢的就是棉花糖,我把棉花糖放到家里,没准他能闻着味回到家呢。”

我想,她要是买棉花糖也不用拿着闪烁着寒光的镰刀呀。我无奈地说:“我的棉花糖机坏了,今天上午就坏了。不过,我正在抓紧时间修理,一旦修好了就给你送大把大把的棉花糖。一分钱也不要。对了,你拿着镰刀干什么,怪吓人的。”

梨花咬着牙说:“如果陈栋老婆不还我孩子,我就把他们家孩子砍死。你看见他们家小刚了吗?”

我急忙摇摇头说:“没看见。”

梨花提着镰刀,一边呼喊着大强的名字一边向东走去。

在小学校里,小刚是个有名的调皮捣蛋的家伙,所以梨花要找到他并不容易。可是梨花的话却让我无法安心修理我的棉花糖机。我的手里一边动着心里一边想着梨花碰到小刚时的情景。小刚还是个小学生,他无法与一把镰刀对抗。如果梨花真的如她所说去砍小刚的话,那小刚一定会血流如注。一想到这个情景,我的双腿就有些站不稳,它们像是被风吹的绳子一样摇晃着。于是我停止了修理工作。我再次走到阳光下,这一次,我觉得阳光像是刀子似地刮着我的脸。

我先是去了陈栋家里。陈栋走出来时,我看到他脸上有几道血迹,血迹还很新鲜。我就奇怪地问他是怎么回事。陈栋是村子里有名的寡言少语的人,所以他说出的话大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可信的。可是这回他的回答却让我感到愕然,他说:“收拾猪圈,猪挠的。”说完他的脸就红了。他的话让谁听了都会怀疑的,因为猪蹄子长什么样谁都知道。

我没有心思追究他的话是真是假,我关心的是小刚的事,所以我就很急迫地把梨花说过的话向陈栋转述了一下。陈栋听完的话,脸上的红色已经退去,他面无表情地说:“不能。”我不厌其烦地向他说明梨花说这些话的表情及她手里那把镰刀的寒光,陈栋只是摇着头说:“不能。”他脸上的血迹是那么地可憎。

后来陈栋老婆就走出来,她是个黄脸婆,这时候的脸上更像是蒙了一层黄土。她随手拨拉了陈栋一把。陈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摔倒,他的脸又悄悄地红了一下,便悄没声地进了院子。陈栋老婆年轻时可是有些姿色,脸色虽然也黄,却没有现在的恶气。那时候她的小名叫小娥,跟我好了有两年。后来因为我家穷嫁给了当时大队会计的儿子陈栋。我一直怀疑小刚是我的儿子。私下里我悄悄地打量过小刚无数次,越看越像我的儿子。正因为这层关系,我才那么关心小刚的安危。我把我刚才对陈栋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令我惊奇的是陈栋老婆脸上的土黄色一点也没有改变,她反而斜着眼看着我,对我说:“是不是你也跟那个骚女人有一腿,要成心找我的碴儿。告诉你,我可谁都不怕。”

要不是我觉得小刚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理他们的事呢,我看到现在的陈栋的老婆与以前的小娥有那么大的区别,我也就灰了心,灰溜溜地从她身边走开了。我听到陈栋老婆在背后喊道:“告诉你们,我谁都不怕。”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披着金色的晚霞站在小学校门口。小学生们一拥而出时,我听到了他们熟悉的乌鸦般的吵闹声,可是他们拥到我面前,一看到我的面前空空的,便又一窝蜂似地跑远了。我不是卖棉花糖,我的棉花糖机坏了。我站在学校门口为了等待小刚下学。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把小刚领回家,我要觉得他是安全的。可是,等学生们走光了,我也没看到小刚。我迎着走出来的张老师,问他见没见小刚。张老师说:“他上课捣乱,上第一节课我就把他赶出去了。”

我看着张老师有些漠然的脸,有些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张老师又没感觉小刚是自己儿子,人家当然不会关心了。想到这层我的心里就更加紧张。因为我看到梨花的那把镰刀好像在学校前面的拐角处闪了一下。我加快脚步,我得在梨花之前把小刚找到。

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我终于在村东头旧机井里找到了小刚。他和几个调皮的孩子在机井里面偷偷地吸烟呢。我是从井口不断冒出来的呛人的烟气知道他在里面的。我趴在井口喊着小刚的名字。

小刚在井底说:“是谁在叫爹呢。”

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还没让你叫我一声爹呢,你小子倒是先抢了先机了。我压住火气,对他说:“我叫你到我家去吃棉花糖。”

井底没有了响声。又等了好一会儿,等他们把烟抽完,我才看见几个黑影从井里跳出来。我一把抓住了小刚。我说:“走,到我家吃棉花糖。”

小刚跟着我回到家。他一屁股坐到我的躺椅上,说:“给支烟。”

我装作要打他的样子挥了挥手,对他说:“小孩子不能吸烟,我给你做棉花糖吃。”

棉花糖也是小刚爱吃的,我以前经常免费给他吃。现在,刚刚偷抽了烟的小刚也许觉得嘴里的味道该换一换了,他就叹口气:“唉,也只能如此了。你快点给我做,吃完了我还得回家。”

我这才想起我的棉花糖机坏了,我急忙说:“棉花糖机坏了,不过,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能修好。”我立好动手修起来。可是我越着急,棉花糖机越不给我面子,它就是保持着沉默。

小刚眯了会眼,看棉花糖迟迟没有出来,便不耐烦地站起来,说:“我不吃你的棉花糖了,我要是回家晚了。我娘又要打我了。”

我看看毫无反应的棉花糖机,便只能作罢,我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家。”

小刚说:“不用你送我,我又不是傻瓜,丢不了。”

我问他:“你也知道大强丢了?”

小刚满不在乎地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们边往他家走边说话,小刚说:“大强那么傻,手里头老有钱。你知道不,我们抽烟的钱就是从他手里骗的。”

我心里一紧,大强是不是被你给藏起来了?”

小刚说:“我藏他干嘛。”

我说:“给他娘要钱呀。”

小刚说:“你傻呀。”

我提醒小刚,如果看到梨花就绕着走,如果再被老师赶出来就到我家里来,我给他棉花糖吃。小刚说:“你比我爹还关心我。”我刚要说出我就是你爹这样的话,小刚的家到了,他一溜烟跑没影了。我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我在修理我的棉花糖机。鸡打鸣时我终于修好了。我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于是我顾不得我的眼皮像是打鼓似的跳动,我急忙赶制了一大团棉花糖,那一团足足有一人高。虽然我屋子里的灯光昏暗一些,但是我还是从这团大大而透明的棉花糖里看到了大强,我看到大强坐在梨花怀里甜甜地吃着棉花糖呢。梨花圆润的乳房就在大强的头顶上晃来晃去,可真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我慌忙揉了揉眼睛,我怕棉花糖一会儿就化了,于是我胸怀前举着那团大大的棉花糖向梨花家走去。因为兴奋以及胸前棉花糖的遮挡,有好几次我险些被脚下的树叶、破纸什么的绊倒,所以当我站到梨花家大门口时,我气喘吁吁的,可是我又不敢气喘吁吁的,我怕呼出来的热气把棉花糖给热化了。我站在梨花家大门口的动作就有些奇怪:胸前举着大大的棉花糖,而我的眼睛看着另一侧。我觉得我自己的样子像只发情的猪。村子里静悄悄的,晨曦此时像是女人刚刚睡醒的脸。我的脚步声像是虫子的爬动。我扭着头看到了梨花大门前竖着的一个扫帚,我就把棉花糖插到了那把扫帚上,扫帚的一头靠在了大门正中的那对铁环下。然后我像是平时那样翻墙而过。我翻墙的姿式一点也不如平时那么自如,这都是我一夜未眠的缘故。可是我仍旧保持着翻墙时一贯的风格,尽量不发出丝毫的声音,这一点我做到了。我踩着像是鸡屎样的晨光慢慢地贴近窗户。梨花家的窗户也是有玻璃的,但是有一块玻璃碎了一个角,仿佛这个就是为我留着似的,只要我心情好,我一般都会在夜晚时分让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接近那块破碎的玻璃。一般我只能看到梨花脱衣服的情景,如果运气好我还能看到村长和梨花一起在脱衣服。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的心脏就像加了一个马达似地呼咚咚直响,所以我一般都不会等他们把事做完就逃跑了,我站在旷野之中,像一匹挨踢的驴一样叫着。

我看到床上躺着的两个人。那是夏天,他们的身体赤裸着,并排躺在床上。那个白白的是梨花,那个黑不溜秋的是村长,我很清楚,我不太清楚的是为什么今天到现在村长还没有走。他就不怕他老婆追上门来?我听到了梨花的哭声。梨花的哭声断断续续,梨花说儿子丢了,她什么心思都没有。我果然看到村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一般情况下,村长如果得手的话,他的黑脸就变成了红脸。他现在的脸还是黑的说明他的努力还不太成功。村长的手在梨花白白的身体上游来游去,可是梨花一直在低低在哭泣。村长的手就有些慌乱,最后他叹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说:“他娘的大强,能跑到哪儿。今天我把陈栋叫到大队审问一下,我就不信他不说实话。”村长愤恨地说着就穿好了衣服。

我急忙躲到一堆柴禾后面。我听到梨花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而后是大门。然后我听到了村长低低的咆哮声。我急忙溜过去,我看到了村长被那团棉花糖包裹着,连大门都忘记了给梨花关。替梨花关好门的是我。我躲在梨花家门外的猪圈后边,我看着村长用手拼命地想要打掉沾在他脸上、身上的棉花糖,可是他越挣扎棉花糖就越把他包裹得严严密密的。他一摇三晃地已经离开了梨花的大门口,他显然是不想让人们看到他在梨花家门口,他不想人们说他的闲话。他一边远离梨花家一边跟那大大的棉花糖作斗争。村长手舞足蹈的样子就跟他在台子上给全村人讲话似的。那团棉花糖可不是老百姓,他一时半会还斗不过它。所以他脚下就深一下浅一下的,村长就跟来到了沼泽地一样。不一会儿就出了事儿。王江开着一台拖拉机刚刚从家里出来就迎面碰到了跟棉花糖顽强作战的村长。王江不知道是村长,他看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向他的拖拉机撞过来,他还以为是大早晨遇到了鬼。他的手就比他的心还慌张,拖拉机七拐八拐,终究还是听到了村长一声尖叫之后才停了下来。王江哆嗦着拨拉开那团棉花糖,一看是村长,叫了一声妈就跑了。还是我把村长背到了村里的沙医生家里的。村长已经昏迷不醒,我急忙把棉花糖揉成一个糖团塞进我的嘴巴。村长的伤并不重,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所谓的昏迷全是吓的。村长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沙医生:“鬼在哪儿?”看来,村长也以为遇到了鬼。村长说的第二句话是:“把陈栋给我找来。”

吃过早饭,我又听到了梨花的哭泣声。她提着镰刀敲我家的门,她问我:“听人说小刚在你这里。”

我矢口否认,我说:“你不是要棉花糖吗?我的机器修好了。”

梨花的泪眼闪过一丝光,她说:“你把机器搬到我家里吧,我想买一屋子的棉花糖,我想让我儿子闻到他最爱吃的味道能回家。”

所以接下来,当村长在大队部审问陈栋时,我正在梨花家欢快地开着我的棉花糖机。我的棉花糖机像我的心情一样快乐,我和棉花糖机都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欣赏梨花的美丽。梨花因为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肆无忌惮的目光。她的脸比平时更加的白了。我觉得这样更好,这样她的脸显得更加地透明。没有一会儿我的棉花糖机就卖力地为梨花做出了一团团棉花糖,每一团都有篮球那么大。她认真地把棉花糖插在她屋子里,床上,桌子上,柜子上,所以可以插的地方全是棉花糖了。屋子里洋溢着浓浓的甜味。那种味道真让人想入非非呀。可是我没有,因为那把镰刀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梨花的手,即使是她去院子里插棉花糖时也是刀不离手。这就让我的心大大地打了折扣。是的,她的屋子里已经插满了棉花糖,再也找不到一处可以插了,她便把棉花糖插到了屋外面。她说:“我儿子闻到这股甜味就会回家的。”

我心里说,大强又不是狗。可是梨花在做这一切时,她的悲伤中透露出了一点希望,我也就没有说什么了。但是我还是提醒她,院子里的棉花糖在阳光照射下很快就会化掉的。可是梨花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她忘我地插着。那些棉花糖在屋子里和在院子里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就像是怒放的花朵,美丽无比,蔚为壮观。我第一次看到满院子的棉花糖,我也被这壮观的景象陶醉了。梨花的意思是要插够99朵棉花糖,她显然是受了那首《九十九朵玫瑰》歌曲的影响。可是在我做了第70朵棉花糖花时,我袋子里的糖没了。我便告别梨花回家取糖。

我打开门,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我的躺椅上,吓得我差点没趴下。待我看清是小刚时,我的心略微放下一些,他在我这里总比在外面疯跑安全。他说,张老师又把他赶出来了,他想着吃棉花糖就到我这里了。我问他是怎么进的屋。小刚眨巴着眼神秘地说:“那你就别管了。”我拿糖时,小刚对我说:“你真他妈穷,屋里一分钱都没有。”

我回过头冲他笑笑,指指我的裤衩。小刚又说:“你知道我有钱了最想干的事是什么不?”

我想不出来,小刚说:“我最想到城里去打游戏机。良子去打过,说特别好玩。我娘老去城里,她一听说我要去城里就打我。”

我说:“等我下次去城里卖棉花糖时我就带上你。”我出门时,告诉小刚,我十分钟后就回来,让他等着吃棉花糖。我说:“你千万不能从梨花家经过。”

可是当我十分钟后回到家时,小刚已经不见了。那时候梨花正被她屋里屋外的棉花糖吸引着,她正等待着大强能像狗一样闻着味回到她身边,她没有时间去找小刚。可是我仍然不放心,我放下棉花糖机,决心到村子里去找一找他。那天刮着小风,我一走出家门就闻到了浓浓的棉花糖的香气。那股迷人的香气显然是从梨花家飘出来的,它在小风的吹送下,弥漫了整个村庄,我看到村里人都跑出了家,他们站在每条小巷中间,引颈昂鼻,他们贪婪的面孔使小村庄一度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这使我有些迷惑。我就是在村人们拼命吸吮着棉花糖的芳香中去寻找小刚的。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他,我几乎跑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我甚至怀疑地去了梨花家两次,第一次我看见梨花站在门槛上,脸冲着屋子里。院子里的棉花正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地枯萎;第二次我从她家的墙头上向里张望时,看到梨花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已凋零的棉花糖。不过,从她院子里飘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还是那么强劲,它们像是风越过了我的身体,向村子里跑去。她一抬眼看到了我,她举着明晃晃的镰刀说:“喂,你还得把棉花糖机搬来,你看,它们都化了。”

我连忙说:“我还有事,村长找我有事。”我急忙逃出了她的视线。

实际上我在离开梨花家不久就迎面碰到了村长。我和村长撞了个满怀,摔倒的不是我,而是村长。村长的脸上居然有些桃花红的颜色,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村长慌张地说:“快,快去找人,陈栋喝了耗子药。”村长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村长一着急肯定就是大事。陈栋是被村长叫去问大强丢失的事的,他拒不承认自己老婆拐了大强。后来村长问得急了,陈栋趁村长不注意就把桌子底下的耗子药塞进了嘴里。村子里立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那股棉花糖的味道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人们纷纷从那股令人着迷的味道解脱出来,向大队部跑去。

我去叫了沙医生后没有跟在人们身后去大队部,我对这事不感兴趣,我还要去找小刚。村里人对我走的方向感到有些疑惑,他们纷纷问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走的方向相反。他们惊讶的表情显然是在问我,还有比在大队部发生的事更还吸引人的吗?我支支吾吾的,我不想向他们透露我的行踪,我害怕梨花知道。在路上,我看到了夹杂在人群中的王江。他嘴上戴着一个大口罩,大夏天的他戴口罩干什么呢。可是我没有看到梨花。我想她大概还在她院子里为凋谢的棉花糖伤心不已呢,所以我寻找的路线就尽可能地绕开她的院子,如果再让她抓住,我怕我禁不住她的诱惑而回家给她搬棉花糖机。但是我却在走过陈栋家时看到了陈栋的老婆。她家的院门是开着的,我向里瞅了瞅,看到她站在院子当中,正在喂鸡呢。关于陈栋喝了耗子药的事情已经传遍全村,她不可能不知道。于是我忍不住停了下来,我想,也许她是过度地伤悲而不知所措了。我走进陈栋家,我说:“你还在这儿喂鸡呢,陈栋喝了老鼠药了。”

陈栋老婆抬起她那张黄脸,我感觉就像是有一把土扬起来挡住了我的视线。陈栋老婆漫不经心地问我:“我为什么要去呢,是我让他喝的吗?”

我无言以对,我的身体抖了抖,我想不到她现在变得这么地绝情,居然对于自己丈夫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无动于衷,我想,大概人们传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站在那里尴尬地呆了有几分钟,我看着围在她脚下的那些鸡都在拼命地抢着食。后来我突然问她:“小刚呢?”

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问我儿子干嘛?”

她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离我们相爱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她的目光真的让我胆寒。我鼓足了勇气说:“没什么,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小刚,小刚是不是我儿子?”

我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我听到陈栋老婆冷笑一声,突然扬起手中的鸡食,扔到我脸上,“去你妈的,想你妈的美事。”我用胳膊护着脸跑出了陈栋家。

我在村东头的旧机井里发现了一百多个烟头,但是没有看到小刚。我像一只饥饿的鸡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我听到人们说,陈栋已经被送到县医院了,陈栋老婆正在家里杀鸡呢。我还听到人们说,陈栋家飘出来了烧鸡的香味。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我的脚步仍然回荡在夜色下的村子里,两边的墙壁在月夜中仿佛浸了水,柔软而轻灵。我没有停止自己脚步的意思,我想,只要小刚还喜欢吃棉花糖,我就一定能把他找到。

后来冲天而起的大火给宁静的夜色增添了一些慌乱的色彩。大火是在梨花家燃烧的。我赶到那片火光前时,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拿着脸盆、水桶在忙着救火。但是火势旺盛,浇上去的水根本不起作用。在漫暖的火光中,每一个人都闻到了浓烈的烤焦的甜丝丝的味道,既甜蜜又有些苦涩,那股味道和火一样凶猛而热烈,烤得人们有些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的,可能正是这股迷人的味道给人们扑灭大火的行动带来了负面的影响,火舌就在人们一边嗅着那股迷人的味道一边回味睡梦中的甜蜜、一边尖叫一边救火之中欢快地跳跃着,火舌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映得红红的,非常健康、快乐。当人们脸上的红色渐渐消失时,火舌也悄悄地溜走了,而那股又甜又苦的味道却越来越浓重,仿佛是厚厚的云压在村子的上空。在冒着烟的灰烬之处,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借着月光及灰烬上仍然闪着的红光,人们看到梨花站在离灰烬最近的地方,她的手里拎着一把闪闪发光的镰刀。人们没有听到她的哭泣声。有人劝梨花到他们家去睡一会儿,但是梨花没有说话。

梨花就那样站着,一直到天光大亮。已经有许多人忍受不住困倦的侵袭回家睡觉去了,留在现场与梨花一起分享悲伤的人稀稀落落的。后来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银明!”大家一起把僵硬的脖子转了转,便看到了银明,我们还惊奇地看到了站在银明旁边傻笑的大强,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一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和大强与银明并排站在我们面前,女人微笑着,这个女人没有梨花漂亮,但是比梨花年轻。

离开梨花被烧光的家我来到了陈栋家,陈栋家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一片狼籍,任何东西都是东倒西歪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抢劫。我还看到,在桌子上的碗筷之中,有一堆鸡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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