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的家族教育
2003-04-29安国楼
安国楼
在南方客家地区流行上千年的民谣中,有一句是:“要问客家哪里来,客家来自黄河边。”客家先民的主体最初是由黄河中下游地区南迁的,他们来自各个不同的家族,在相对恶劣、封闭的环境中长期居住和生活,其族群的聚合性没有因外来冲击而零离四散,从而形成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民系。由于是后来入居,所以,相对于土著而言,这些家族被称为“客家”。这一特殊民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素质和文化。而这种独特的素质和文化,正是根植于早先以中原地区为代表的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重视家族教育,无疑是客家人最具特色的传统之一,同时,也是对中国家教文化传统很好的继承与发展。
家族或家庭环境中的礼仪、道德、思想及文化教育,是人生教育的基础。家族教育的程度如何,关系到整个社会人的道德及文化素质。所以,重视家族教育,也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正如孟子所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这里把人本身的素养与整个社会的治理紧紧联系在一起。极力主张重振传统儒风的宋代史家司马光,曾采集《周易》、《大学》、《孝经》、《仪礼》等有关“圣人正家以正天下”的道德准则及有关事迹,撰成《家范》一书,其中强调:“自古知爱子不知教,使至于危辱乱亡者,可胜数哉!夫爱之,当教之使成人。”这一传统,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具有普遍性,但在客家历史上,具有最突出、充分的体现。
客家人尤其重视家族教育,而且这一特征,具有极强的承传性。其家教的内容涉及各个方面,如尊祖敬宗、乐善好施、求学进取、勤俭持家等等。从北方流离南迁的客家人具有浓郁的宗族意识,崇祖教育成为其居家生活的大事,所以凡客家地区,祠堂甚多,有关的活动隆重而庄严,这是非客家地区一般家族所不能比拟的。乐善好施,救助贫困,热心公益事业,从古至今,都是客家人鲜明的个性,这与客家传统家族教育是分不开的。如被称为客家“中转站”的福建宁化,是客家民系形成和发展的重要地区,尤其具有典型性。据康熙《宁化县志》记载,清时宁化的丘桂荣,乐善好施,救助乡里贫困,兴建公益事业,如此付出甚多,“终不责偿者,不可胜纪”,并教育后代永保这一家风。他晚年三子分家,乃告诫其“家之绳绳为善”之法:“生平不敢轻视财货,奢侈逾度。稍有赢余,亦未尝积之无用。每见饥寒者即衣食之,吉凶困乏者周恤之,桥梁道路废坏者即修理之,虽施济有限,为吾所能为而得为者尔。尔曹宜体此意,无以财为易得而放坠先业,亦无以财为难得而刻薄啬吝,至利己而损人。义聚之,义散之,此今日分产与尔曹之意也。”后来,其子丘秉洪将善迹家风编为《家训》,勒于石上。秉洪子万山,也“承先人遗意”,常年救助乡里。当然,在客家地区,还有些以经商致富,用所得财富周济乡里及其他事业,所谓“业商贾而心圣贤者”。这无疑是客家族群中历来注重儒家仁德教育的结果,也是对中国家教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扬。比如关于持家俭朴与奢侈、好施与吝啬的关系问题,孔子曾说过:“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就是说奢侈会显得不谦恭,俭朴则显得鄙陋。与其奢侈不谦恭,宁可俭朴鄙陋。孔子又说,假如一个人具有周公那样的杰出才能,然而“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其家族也是“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之一,他所著《颜氏家训》一书,被奉为家教训典之祖,其中也提倡治家“可俭而不可吝也。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客家人正是世代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俭而不吝”的家风,一直到今天,海内外客属人士当中,“义聚之,义散之”,取于斯用于斯的事例,数不胜数。有财力者纷纷资助各地发展文教,兴办实业,有人称其为“儒商”,当也属于“业商贾而心圣贤者”。
关于婚娶礼仪的教育和传统,先秦儒家经典中已有“六礼”之制,即文定、纳采、问名、纳征、请期、迎亲,魏晋以前,中原地区曾十分盛行。后来由于长期动乱、北方少数民族南下等原因,六礼制已逐渐破坏。而在南迁的客家地区,经历元、明、清各朝,乃至近现代,仍比较流行,因为在观念意识上,客家人以中原汉文化传承者自居,他们既继承各自祖先留下来的家训,又以遵循中国历代圣贤的道德古训来塑造自己忠、勤、仁、孝、廉等的族群人格。目前,一些客家村落仍保留夜间迎亲的习俗,这更印证了客家对早期传统的继承,因为“婚”字,原本作“昏”,即夜间娶亲之意,故称“昏礼”。所以古代文献谈及婚事时,也常写作“昏”。
在精神信仰方面,客家人的传统教育历来是多神崇拜,不主一尊,只要有利于自己、可以作为精神慰藉的,无论是哪方灵主,都可拿来为自己所用,这是由魏晋以后社会潮流的发展趋势,以及南迁客家人所居处的特殊环境所决定的。客家先民的主体是魏晋以后南迁的,而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是多种文化互相冲撞和融汇时期,汉代以来居于支配地位的传统儒学受到极大冲击,佛学、道学及其他思想流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所以在《颜氏家训》中,颜氏虽也反对求神弄鬼、祈福消灾之类的事,但却把佛学作为一种可肯定的思想信仰来看待,认为儒与佛可以相为补充,并行不悖,“内外两教,本为一体”,只是由于两者在悟道过程、方式上有所不同,才使得其所至境界的深度有所差异而已。所以二者均不能舍弃,那么,在客家地区,佛、道虽作为一种精神信仰而存在,但并非真要求得悟到其真谛所在,如许多寺庙,其实是佛、道或与其他神灵合一信仰的性质。即使一些涉教较深的人士,也往往摆脱不了其固有的儒家观念。如元初宁化的月光禅师,家境贫寒,虽奉佛祖却不弃仁孝,侍奉寡母始终以孝著称,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吾欲西归,奈母恩何!”入佛而不“空”,信佛又恋儒,这显然是受传统儒风家教观念的影响。客家人信奉道教及其他神灵的情况,也大体如此,诸神兼容信仰是其共同特征。这与后期封建社会北方大部地区的信仰观念存在着较大差异。
教育子女读书为学,无疑是客家族教的重中之重,这也是极具特色的中国固有家教传统。《颜氏家训》中说:“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人生在世,会当立业。”“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那么在客家地区,普遍流行的一则谚语就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里把读书学习看作与耕田种地同等重要。清代徐旭曾《丰湖杂记》中记:“客人以耕读为本,家虽贫也必令其子弟读书。”这是客家人久远以来的传统,也是客家民系卓异不群、极具活力的重要保证。所以在客家历史上,相对于家庭环境来说,感人至深、堪称楷模的家教事迹不胜枚举。相对于社会大环境来说,在各个时代,客家族群可谓英才辈出。
由于客家特殊的历史和居处环境,使得妇女在家族教育中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在封建社会,对妇女之德行,有诸多非常严格的要求,使之在家庭关系中处于卑微的地位。《颜氏家训》中虽也有不少卑视妇女的训教,但在谈到妇女在家庭中的作用时提到:妇人“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丈夫),助其不足”。司马光《家范》中说得更为明确:“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古人有言曰:‘慈母败子。爱而不教,使沦于不肖,陷于大恶,入于刑辟,归于乱亡,非他人败之也,母败之也。自古及今,若是者多矣,不可悉数。”这里对妇女在家庭教育中所应起到的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在这方面,历史上其他一般家庭妇女所起的作用或许并不明显,而在客家地区,妇女在家教中所起的作用,无疑是十分典型的。客家民谣中有一句说道:“男子出外闯天下,女子纺织又耕田。”由于男子多数外出谋生,妇女就成了家庭的主要操持者,使得这些妇女在注重自身以德守之的同时,担当了男子在家庭中的重任,从而把这种德的教化发扬光大,成为整个家庭中植德树人、治家立业的主角。客家地区流行的《闺训千字文》,除对妇女德、勤等方面要求外,还有:“童蒙初启,诸艺娴习。始教揖让,继导忠直。希师觅友,开讲拟题。诵读孔孟,吟咏经诗。爱崇断杼,聿仿画荻。显登科甲,国治家齐。”妇女肩负着对后代进行德才教育,使之成为齐家治国之人的责任。
清《宁化县志》中,对宁化妇女在家庭中作用和地位有如下评论:“宁化之女德,岂有坤顺之讲哉!乃天性所植,不扶自方。由晏恭人(晏恭人,南宋中期人,名晏氏,夫早死,守幼子孀居。因率田丁拒寇有功,朝廷诏封为恭人。明成祖御制《为善阴骘书》,表彰其御寇事迹)而下,伍氏而上,以为臣即忠臣,以为子即孝子,以为友即义友。虽与古名臣并垂天地可也。以此风世,而世犹有辱身丐活者,悲夫!”这些女性,幼承家教,出嫁后,仍能严守家训,并以这种传统族风来教育、培养后代,谱写出一曲曲感人至深的重教诗篇。以下试举几例:
巫如衡继室伍氏,其夫任苍梧县令时,因寇乱城破,为国殉难。伍氏告人曰:“君不负国,吾敢负君!但保家之难虑与保城同耳。”当时正值世道变乱,连年饥荒,伍氏抚养诸子,艰难度日,但仍不忘对诸子的教育,“少暇,辄督诸孤就外傅,复黾勉为毕婚”。有人责备她在如此灾乱之年,求得活下去就不容易,哪还顾得上其他!伍氏回答说:“不然,贫莫贫于不知书,而饱学为富;贱莫贱于不习礼,而尚义为荣。倘衣冠之裔,降为佣隶,未亡人可见伍氏庙乎?”后来她抚养的几个儿子都德才有成。小儿子为自己亲生,因科试受挫,“声色”中常带怨气,伍氏就告诫他说:“儿误矣!读书须识其大者,科名抑末也。如尔父一卑官耳(任苍梧县令),临难无苟,亦何愧巍科仕,建节秉钧者乎?”
徐家山地区的徐寿隆妻罗氏,早年丧夫,留下二子。当时徐家山“自开邑来无习举业者”,罗氏独令其长子又靖学习帖括(科考文体),却受到村里人嘲笑。罗氏则说:“读书犹播种耳,种无不获者。今谓制科之文不宜于徐山之人,犹谓都邑之谷不芽于徐山之土也,有是理乎?”所以更加激励又靖学习,又靖也终于考入郡诸生之列,乡里人都称赞这是“徐母破天荒”。后来罗氏年近七十时,二子双亡,留下两个孤孙,罗氏“虽老痛壮子,然慈不弛严,孤更力学”,两个孤孙也相继补籍诸生。罗氏的育子风范及精神,为徐氏家族,为徐家山,不仅为妇女,也为男子,树立了世代不朽的楷模。所以县志中给以很高评价,说她“始为徐顺妇者,终为徐孝子”。“为徐氏慈母者,复为徐氏严父,不随鄙俗,独倡艺文,于徐氏为经师,于徐山为文祖”。
还有如伍建中妻杨氏,夫早死,留下二子,“杨居丧尽哀,中外谨饰,延师课子”,子学有成。士大夫纷纷赠言,以表杨氏之德。如县令王燮庵赠言道:“为女则淑而孝,为妇则顺而节,为母则慈而严,凡《鸡鸣》之助,《杂佩》之义,《柏舟》之风,《谷风》之勤,《采苹》之孝,诗人所称妇女之贤,皆备有之。”李世相妻丘氏,被称为“女师”,知县凌世韶表其门曰“妇节儒风”等等,有关的事例颇多。可以说,客家特有的素质和文化之所以能世代承传,发扬光大,与妇女在家族教育中的作用是分不开的。正是由于这些妇女恪守祖训,奉“饱学为富”为至上境界,才使得客家民系一直保持着其先民“衣冠之裔”的本色。那么,中国早期家教传统的品质,正可从这些客家妇女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总之,客家人世代承传、孜孜以守的家教风范,是在南迁区域环境下,对中国家教文化传统,尤其是早期儒家文化传统的继承和进一步发展,中国家教文化传统的特色、内涵和社会作用,在这里得到了最为集中、充分的体现,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黄遵宪诗中也提到:“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家,过江入八闽,辗转来海滨……南来远过一千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由先民承传、世代恪守的文化和传统,重教之风范,成为维系客家族群的重要纽带,也是客家人创造不凡业绩的强有力支撑。